蓮池蛙聲
萬籟俱寂,清輝一派;▓@里的蓮花池,在朗月映照下,波光粼粼。蓮花池中間有一翼小亭。小亭的欄桿邊站著一個人。他低頭看了一眼竹椅上的死人,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匕首的柄豎立在死人的胸脯上,一線殷紅的血,沿著他那灰布長袍慢慢往下流。圓桌上放著一把錫酒壺,酒壺邊有兩只瓷杯。那人端起一只瓷杯,將杯里的剩酒一飲而盡,不無得意地對死尸說:“安心去西天吧!再也不會有人間的煩惱了。”
早已過了子夜,有誰會到這個鄉(xiāng)村花園里來呢?蓮花池對面那房舍靜悄悄,黑黝黝,沒有一點可疑的聲影。那人看了看自己的雙手,見不曾留下一點血跡,便轉出小亭。剛待離開,忽聽得身后一聲響,不覺吃了一驚,忙轉身細看,原來是一只大青蛙從池里跳上了青石臺階,正鼓凸著一對大眼睛緊盯著他。
他吁了一口氣,冷笑道:“是你這小妖物!莫非要上官府告我殺人不成?”說著狠命飛起一腳,正踢在青蛙的肚子上。青蛙眨了眨眼睛,抽動了幾下后腿,便仰臥著不動彈了。
那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圓桌邊,拿起死者面前的一只瓷杯,端詳了半晌,然后小心地納入自己的衣袖。他走下了青石臺階,忍不住又看了看仰臥著的死青蛙。
“見你祖宗去吧!”他又飛起一腳,死青蛙“撲通”一聲掉進了蓮花池。頓時,蛙聲“呱呱”響成一片。那人又咒罵了一聲,便匆匆踏過一座歪斜的板橋,出了花園門。
東方破曉。狄公、馬榮和袁凱三騎,沿著湖邊向城里悠然而歸。晨曦照在他們的狩獵裝束上,晨風吹起一湖漣漪。時值仲夏,正是打野鳧的好時機。然而他們今日卻是晦氣,折騰了許多時,一無所獲。
狄公如今是這韓原縣的縣令。馬榮是他的親隨干辦。袁凱則是韓原縣的首富,在縣城東門里開著爿大生藥鋪;他打野鳧最有手段,故狄公常約他一同去湖濱沼澤地狩獵。
三人放轡并驅,很快便進了建筑在山坡上的縣城西門。他們在孔廟前下了馬,沿著依山勢開鑿出的石級向上步行?h衙建在石級的最高處,十分雄偉;站在縣衙門口,可以俯瞰全城和城外風光旖旎的大片湖泊。
狄公剛要走進八字衙門,巡官就氣咻咻跑來稟報道:“老爺,詩人孟嵐被人殺了!他的侍童剛來這里報了兇信,說是尸身發(fā)現(xiàn)在他家花園內的一個亭子里。”
“詩人孟嵐?”狄公皺起眉頭。“我來韓原也一年了,從不曾聽說過這個名字。”
袁凱插言道:“狄老爺,這孟嵐住在東門外的一座幽雅的田莊里。他秉性恬淡,息交絕游,也不愿進城,嫌城里喧囂混濁,故本縣的百姓知道他的不多。但他的詩名卻早已震動了京師,乃是清流名士一類人物。”
狄公道:“我們立即去案發(fā)現(xiàn)場。洪亮、陶甘、喬泰回衙了沒有?”
巡官答道:“沒有,他們仍在西界牌村查訪。老爺,洪參軍一早派人送來報告,說他們至今尚未發(fā)現(xiàn)那伙盜劫衙庫的強人的線索。”
狄公鐵沉了臉,慢慢捋著頜下又長又黑的胡子,自語道:“那伙強人盜去衙庫十二錠金子,一波未平,又起一波,這里竟又出了人命案。”他提高了嗓子:“馬榮,你可認識去孟嵐田莊的路?”
馬榮搖頭。
袁凱道:“在下認識孟先生的田莊,出東門有一條捷徑。老爺若不避嫌,便由我?guī)銈內ツ抢铩?rdquo;
袁凱一馬當先在前面引路,狄公、馬榮、巡官三騎后面緊跟,出東門沿著湖濱的柳蔭官道急急奔去,漸漸便聽得柳蔭深處隱隱有絲竹檀板之聲——原來東郊湖濱曲隅有一“楊柳塢”,是韓原縣的風月淵藪,開著好幾爿歌樓妓館,是城里一班浮浪子弟出沒的場所。
狄公策馬向前問袁凱:“袁掌柜認識孟嵐?”
“老爺,其實我與孟嵐也不甚熟稔,只見過幾回面。他自命清高,不近凡俗,但對人尚是謙恭寬厚,頗有仁愛之心。他兩年前才遷來‘楊柳塢’后田莊隱居。那田莊清靜幽雅,疏疏朗朗三四間房舍,卻有一個景色佳美的大花園,花園里還有一個蓮花池。”
“他家有多少人?”狄公問。
“不多,老爺。孟先生遷來這里時還是一個鰥夫。他的兩個兒子都已長大成人,住在京師。去年孟先生贖出了‘楊柳塢’里的一個妓女,算是續(xù)了弦。那女子胸無文墨,又不善歌舞,只是模樣俊俏一點,細皮白肉的。孟先生娶了她后,也空乏了內囊,衣食生計都仰仗別人接濟。盡管孟嵐比那女子年紀大了許多,但兩下卻倒是恩愛互敬,甚是美滿。”
狄公道:“大凡詩人都要娶一個知音的人作為妻子,才可唱隨和合,不然,雅俗異趣,久則乏味,終不是美滿的。”
“老爺,那孟夫人雖不通文墨,心地可賢惠哩。又溫柔,又嫻靜,將孟先生服侍得十分周到。”
柳蔭官道愈走愈窄,四人岔入一條小徑,在林木疏密處隱隱可見到一片沼澤地,水氣氤氳間深綠淺翠,別有一番景色。
狄公四人在竹柵門前下了馬。狄公推開竹柵門,頓見一座寧靜幽雅的大花園,一座歪斜的板橋通向蓮花池中央的小亭。蓮花池畔,芳草萋萋,野花含靨,水鳥喁喁,蝴蝶盤旋。蓮花池上則新荷一片,幽香陣陣。微風拂來,荷葉翩翩,波光搖動,宛如畫中一般。
袁凱道:“孟先生終日在這花園里吟詩品茶,養(yǎng)頤晚景。”
狄公點點頭,踏著搖搖晃晃的板橋,走到了那翼小亭里。小亭上翹著的六角飛檐上,各垂下一個銅鈴。亭柱的紅漆已斑駁脫落,亭頂的綠瓦也參差殘缺。蓮花池對面,疏疏幾間房舍,被一株參天的大橡樹遮蔽了大半。亭子的濃蔭里只見靄靄晨霧彌漫,不聞一點雞犬之聲。
小亭內站上四個人,便顯得擁擠。狄公細細向斜靠在竹椅上的死尸看了半晌,又摸了摸死尸的雙肩,扳了扳死尸的臂膊。
“尸身剛僵硬。——天氣如此悶熱,四周又如此潮濕,一時不易斷定死者遇害的時間,大略應在午夜之后。”
狄公說著,將刺入死者左胸的匕首拔了出來,反復端詳。那匕首鋒刃閃閃,甚是銳利。
馬榮道:“老爺,這種匕首城里隨處可買到,并不稀罕。”
狄公默然,將匕首遞給了馬榮。馬榮用一張油紙包了,納入衣袖。狄公見孟嵐瘦長的黃臉已走了形,嘴歪斜著,一對混濁的烏珠安詳平靜,雪白的山羊胡子并不凌亂。——顯然臨死前并不驚惶恐懼。
狄公拿起圓桌上那把錫酒壺搖晃了幾下,里面只剩一丁點酒了。他又拈著酒壺邊那只瓷杯端詳了一陣,點點頭,納入衣袖。
他命巡官:“你去找一副門板來,設法將尸身抬回衙里。”又轉臉囑袁凱:“袁掌柜在此亭內稍候片刻,下官去池那邊看了就來。”一邊示意馬榮,隨他同去。
狄公、馬榮踩著那“吱吱喳喳”搖晃的小橋,來到蓮花池畔,繞著水堤轉到花園那頭孟家的宅舍。
馬榮上前敲了敲門,半晌門開了,出來一個面目姣好的侍童。侍童聽說是縣令前來訪察,忙進內屋稟報。狄公見外屋四壁蕭然,微風吹隙,幾件家具都十分破舊,不由對馬榮道:“兇犯作案顯然不是為了偷盜。”
馬榮低聲說:“老爺,主婦來了。——喲,作案動機有了:年邁衰老的丈夫,年輕貌美的妻子,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總不落此套數之外,嘻嘻。”
狄公抬頭,果見一年輕美貌的女子,娉娉婷婷,輕移蓮步從內屋走了出來。那女子雪膚花容,烏云不整,鳳眉下一對大眼,深明透亮,頰上閃閃幾滴淚珠,朱唇外朗,皓齒內鮮,狐眉抖瑟,柳腰搖擺——雖淡妝素裹,總不掩其窈窕嫵媚之態(tài)。
女子上前向狄公、馬榮深深道了萬福,便垂手退立一邊,靜候狄公問話。
狄公溫顏說道:“孟夫人,下官深擾了。人命關天,豈敢延誤?萬望夫人相助官府,偵破此案,拿獲真兇,為孟先生雪仇。”
孟夫人微微點頭,不敢正面看狄公一眼。
狄公問道:“夫人昨夜最后見到孟先生是何時?”
孟夫人低聲答言:“先生昨夜與小婦人在這屋里吃的晚飯,飯罷先生在燈下讀了一會書,又說花園里月華當空,十分靜美,便自去蓮花池那小亭內飲酒賞月。”
“孟先生常去那小亭飲酒?”
“是的。如此炎暑天氣,他三日兩頭都要去那里小酌納涼,吟哦詩句,自得其樂。”
“他可在小亭內會客?”
“不,先生深居簡出,絕少見客。即便有客來訪,也大多在白天,只在這屋內呷幾口茶,說幾句話,便要送客了。他從不去那亭子里會客。先生愛清靜,總嫌世人混濁,怕玷污了他。”
她眼圈微微發(fā)紅,眸子里閃出淚花,嘴唇顫抖,抽抽噎噎又繼續(xù)說道:“我與他燙了一壺熱酒,送到那亭子。他囑我先回房睡了,說他想在小亭內多坐一會。我便自來房中安睡,誰知……誰知今天一早,侍童來我房中報訊,說先生他被人害了……就在那亭子里。”說罷淚如雨下。
狄公問:“宅上那侍童晚間也睡在這里嗎?”
孟夫人忙答道:“不,不,侍童與他父親住一起。他父親在‘楊柳塢’,是一大戶人家的花匠。他只是白日來這里幫活,夜間便自回家中睡覺。”
“夫人半夜可聽得什么異常聲響?”
孟夫人皺眉,略一沉思,答言:“后半夜我被蓮花池內的蛙聲鬧醒過一回。那些討厭的青蛙白日里從不叫喚,即便下水采蓮子驚動了它們,它們亦不叫。但半夜里卻最怕驚動,稍有聲響,便叫成一片,久久不息。——我當時還疑心是先生從亭子回房來時驚動了它們。”
狄公頻頻點頭,沉吟半晌又說:“孟先生遇害時臉上神態(tài)十分平靜,看來是在不提防時被歹人所殺。兇手必然是他熟識之人,故一同在那小亭飲酒,只是瞞過夫人而已。我見桌上那酒壺差不多喝盡了,但桌上只有一只瓷杯,我想問夫人一聲,宅上的瓷杯原有幾只?如今都在否?”
孟夫人答:“我家共有七只瓷杯。那六只綠瓷的是一套,先生常用的則是一只白瓷的,比那綠瓷的稍大一點。”
狄公皺眉。——他適間在亭子里只見到桌上一只綠瓷杯,并無那白瓷杯。
“孟先生生前可有仇家?”
“沒有,沒有。先生與世無爭,遇事一味退讓,從不占他人一分便宜。小婦人總不明白……”
“那么夫人你自己可曾得罪于人?”
孟夫人臉頰微微生起紅暈,咬著嘴唇半晌,乃說道:“也不相瞞老爺,小婦人出拔水火才一年有余,只不知在‘楊柳塢’時觸犯了誰。那時……那時糾纏的人一多,哪顧得了許多?但終也不致于會起如此歹念,竟下毒手……”
狄公見狀,略明大端,不便追問細末,送與馬榮起身告辭。
在回蓮花池小亭的路上,馬榮嘟囔說:“老爺,適才何不細問詳里?她在‘楊柳塢’掛牌時,總有幾個爭風吃醋的,孟嵐贖出了她,便結下了怨仇……”
狄公笑道:“這方面的細末詳里還待你去查訪,你不是與‘楊柳塢’里那個蘋果花有些來往么?”
“老爺,不是蘋果花,是碧桃花。”馬榮噘嘴道。
“對,碧桃花。——你此刻便去‘楊柳塢’走一遭,就先找碧桃花聊聊,打問個清楚,孟夫人當時在那里都與哪些人交往頻繁。”
馬榮答應,便告辭了狄公,自去竹柵門外牽過坐騎,徑往‘楊柳塢’飛馳而去。
狄公獨個來到小亭,見袁凱正與一個衣冠楚楚的陌生人在說話。
袁凱見狄公回來,忙介紹道:“狄老爺,此位是茶葉莊的文掌柜,大名文景芳。”
文景芳慌忙上前一步拜揖,口稱“沖撞”。
狄公淡淡問道:“文掌柜因何一早趕來這里?”
文景芳神色不安,吞吐道:“小民只是聽了孟先生噩耗,特來向孟夫人吊問……又覺不妥,恐惹是非。”
狄公道:“如此說來,文掌柜與孟先生夫婦十分稔熟?”
袁凱忙道:“我倆正要稟告狄老爺一件事哩。孟夫人當年在‘楊柳塢’掛牌時,與我們便有一面之交。她當時叫茉莉花,紅極一時。當然,后來孟先生重金贖走了她,出谷遷喬,但舊誼猶在。我們見她婚后生活美滿,也都十分高興。”
狄公又問:“未知你們兩位昨夜可來過這里?”
文景芳膽怯地答道:“我倆昨夜都去了‘楊柳塢’斗轉參橫,鬧到四更,天都要亮了才回的家,哪里會到這里來?”
袁凱道:“我回家后,稍稍收拾了獵裝便來縣衙等候老爺、馬榮去湖濱打野兔了。”
狄公笑了:“下官只是隨意問問,不必介意。”文景芳乃感松馳,也不敢擅自去見孟夫人,便隨狄公、袁凱一同踏板橋走出花園。他見蓮花池上荷葉風翻,金波蕩漾,不禁嘆道:“這蓮花池景色如此迷人,孟先生真是——”
袁凱應聲道:“池上景色固然美不勝收,只是不幽靜。水中的青蛙有時拼命叫喚。”
出了竹柵門,三人欠身作別。
狄公上馬自回縣衙。
狄公回到衙門,先去內衙簽發(fā)了一道手今,命一行役火速送往“楊柳塢”,交到馬榮手里,要馬榮務必查清昨夜袁凱和茶葉莊文景芳在“楊柳塢”的詳情,并核實孟宅的那個侍童昨夜是否當真睡在自己家里。
狄公匆匆咽了幾塊香糕,飲了一盅茶,便去外廳偏室聽報驗尸的結果。仵作將詳細驗尸格目呈上狄公過目。——孟嵐系匕首刺傷心臟致死。死前身子十分硬朗。死時也無奮力反抗的跡象。尸身已暫厝具棺木之內,停放在外廳的偏室里,等候公案具結,再閉棺追薦,擇地落土安葬。
馬榮回到衙里已是正午。狄公見他面露喜色,神采奕奕,忙問:“你在碧桃花那里整個磨蹭了一個上午,想必磨出許多真情實跡來了。”
馬榮正經道:“公事在身,我豈敢一味與她廝戀?只因要從女子口中套出話來,非恰到火候不辦。故我先與碧桃花敘些舊情,釋其疑心,慢慢才將話頭轉到孟夫人身上,好像是無心問及而不是專門查訪。后來衙里的番役又急急送來老爺的手令,故又兜了些圈子,好一番水磨功夫總算磨出了許多內情細跡。
“原來,孟夫人娘家姓史,她名叫史曉蘭,在‘楊柳塢’,掛牌時藝名喚作‘茉莉花。’她原來是北邊來的人,兩年前她家鄉(xiāng)大旱,餓死不少人,她被輾轉騙賣到了‘楊柳塢’,恰恰又與碧桃花在同一行院,故姐妹行里十分稔熟、親昵。茉莉花比行院里其他的花更討人喜歡,一來天生貌美,二來舉止嫻雅,三來性情溫和。——她最走紅運時,追逐獻媚的少年子弟很多,袁凱與那個文景芳也在其中。袁凱也曾試圖出錢贖買茉莉花,但不知為何,她沒有答應。文景芳也動過這念頭,同樣遭到她的拒絕。不過,聽碧桃花說,茉莉花后來有些后悔了,尤其是她嫁給了那個枯索乏味的迂腐夫子孟嵐之后。而同時文景芳對茉莉花也一直耿耿思念,沒有忘懷。他常對其它姊妹說,茉莉花嫁給那個干癟老頭,太可惜了,一朵鮮花插在牛糞堆上了。
“老爺,我還打聽到茉莉花有一兄弟,名叫史曉鳴,是個不成器的后生,吃喝嫖賭,無一不嗜,時常向她姐姐乞討銀子。茉莉花的一點微薄積蓄都讓他吃化得罄凈。那茉莉花卻疼他心切,從不正面指責他,教誨他,一任他放浪揮霍。后來那史曉鳴不知怎么失蹤了,急得茉莉花四處央人打問消息。好幾天前,他又露面了,去找她姐姐要錢,與孟嵐糾纏不休,茉莉花十分傷心,又勸慰不得。最后史曉鳴與孟嵐還吵了一場,憤然離去時揚言他能從袁掌柜那里借到一大筆錢來。此后,便再也沒見著過他。”
狄公問:“你問了孟宅那侍童的事嗎?昨夜他可是外出了?”
“昨夜那侍童并未外出。老爺,這事我問了他父親和街坊鄰里。侍童他在孟宅吃了夜飯直接回家了,到家后便躺在那張破床上呼呼大睡,一直到今天天亮。對,老爺還問及袁凱、文景芳昨夜之事,我也打聽清楚了。昨夜陪侍袁凱的是牡丹花,兩人廝混到午夜過后,袁凱才離開‘楊柳塢’。陪侍文景芳的是杜鵑花,杜鵑花說昨夜文景芳喝得酪酊大醉,離開‘楊柳塢’時都已三更了。——噢,兩人都是步行回家的,不肯雇車轎,說是月色清朗,夜風涼爽,正好醒酒,一邊亦可觀賞湖畔風景。
“老爺,我打聽到的便是這些,依我看來,那史曉鳴倒是個十分可疑的人物。他恨孟嵐娶了他姐姐,絕了他的銀錢來路,又手頭慳嗇,還數斥他不務正業(yè),如今這史曉鳴又不知去向,莫不正是他殺的人?”
狄公說:“馬榮,你又餓又累,快去后廳膳堂吃午飯,好好休歇。下午無事,晚上我再來找你。對,你可囑椽吏撰一份海捕文書,通緝史曉鳴。”
狄公匆匆吃罷午飯,揀了個清涼的桐蔭,安一張竹椅坐了,正待細細理一理孟嵐被殺一案的線索頭緒,當值文書就送來一件公文。原來洪參軍他們已經偵悉到了盜劫衙庫的那伙強人的情況。公文上說共有六人參與了那次盜劫。他們一伙在西界牌村的酒家大嚼了一頓后,便在那里將盜來的金子交給了一個少年。那少年接過包金子的包袱后,便出了西界牌村,穿入鄰縣的密林。第二日,有幾個樵夫在那密林的一條溝渠內發(fā)現(xiàn)了那少年的尸身,已是腦顱迸裂,血肉模糊。匆匆驗過尸,便發(fā)現(xiàn)那少年的嘴內有蒙汗藥,故洪參軍斷定盜劫衙庫一案是預先精心策劃的。動手的一伙強人只是被人重金所雇,那少年則是中間遞傳,而元兇最后才出來收拾終局。——殺死少年,獨吞了那十二錠金子。因那少年死在鄰縣的密林里,洪參軍在公文中又懇請狄公親去西界牌村外密林勘察,并申文鄰縣縣令,協(xié)同搜捕此案元兇。
狄公合上公文,閉目沉思。他雖然應該立即趕去西界牌村親斷此案,但眼下孟嵐的人命案尚未了結。袁凱和文景芳固然有涉嫌疑,但史曉鳴呢?他的奇怪行跡說明什么呢?會不會真是史曉鳴殺的孟嵐?他只覺頭痛隱隱。
涼風習習,蟬聲長吟。狄公漸漸神思渙散,眼皮沉重,不覺睡去。
狄公醒來,日已西斜,馬榮恭立在他的竹椅邊耐心等候。狄公懊惱不迭,口稱誤事。
馬榮稟道,通緝史曉鳴的海捕文書已經派人四處張貼,縣城四門都增派了兵士嚴密監(jiān)守。
狄公點點頭,將洪參軍送來的那份公文遞給馬榮,說道:“你先將此公文細閱一遍,明日一早我們便去西界牌村現(xiàn)場勘查。去來一百二十里。你需張羅好一應車馬侍從,聽候調遣。州衙連連派人來催信,此事看來不可延誤。”
馬榮去后,狄公沏了一盅茶慢慢呷著,一面又苦苦思索起孟嵐一案的來龍去脈。突然,他眼盯著手中的瓷盅呆呆出神,猛然想起了蓮花池小亭內失落的那只白瓷杯來。孟夫人說孟嵐一向自用那只白瓷杯,早上去那小亭時因何沒發(fā)現(xiàn)。而那客人——當然是兇手——的綠瓷杯卻放在圓桌上。
狄公放下茶盅,從窗子的方格偷覷了一下衙院四周,并無人跡走動,便匆匆換去公服,迅步穿過花園,開了東隅的角門,悄悄出了縣衙。
狄公雇了一頂大轎,直趨東門外“楊柳塢”。“楊柳塢”內燈紅酒綠,人影綽綽,繁弦急管,笑語浪聲,嘈雜一片。狄公草草兜了一圈,看著轎夫離去,便撩起袍襟徑奔孟宅。
孟宅那竹柵門虛掩著,并未上鎖。狄公側身閃了進去,悄悄繞著蓮花池水堤摸向孟夫人住舍。這時新月如鉤,夜風微微,蓮花池上靜幽十分。狄公俯身揀起一塊石子,向池中荷葉密集處扔了過去。“撲通”一聲,石子墜入池中,頓時噪起了蛙聲,繼而呱呱一片,鬧破了這夏夜的寧謐。狄公點點頭,微微一笑。到孟夫人房宅門首,狄公細聽了半晌,并無聲響,便上去“嘭嘭”敲門。
木柵窗洞里閃出了燈光,有人急急拔去門閂,上前開門。
“快進來!快!快!”
孟夫人開門見是狄公,驀地一驚,嚇得幾乎叫出聲來。
狄公冷冷地說,“孟夫人等候的是何人?”
孟夫人低頭不答。
狄公閃進了房門,反閂了門,又問:“快說!究竟在等誰?”
孟夫人支吾答道:“小婦人聽得蛙聲大噪,心中惶恐,忽想起大門未鎖,正起身想出去看看……”
狄公大聲道:“正起身——不知孟夫人適間睡在哪里?”
孟夫人沒有吭聲,擎著蠟燭引狄公來到一間小小的臥室。
臥室內支著一架簡陋的木床,床上鋪著一條薄薄的草席。狄公上前用手摸了摸那草席,果然有余溫。又問:“夫人如何知道這夜間有人會來敲門,答應得如此迅急,難道是早已約定了不成?”孟夫人不語,無限羞愧地望著狄公。
“這就隨我去衙門聽審。——大刑伺候,不由你不招出那奸夫姓名!”
孟夫人只得隨狄公出了房舍,繞堤岸到了竹柵門,正碰上巡官率一隊巡丁走來,狄公命巡官將孟夫人押回縣衙大牢,又吩咐留下兩名巡了埋伏在竹柵門內樹蔭下,倘再有人闖入,不論是誰,一律拘捕,押回衙門監(jiān)管。
狄公回到內衙,便將此行詳情告訴了馬榮。馬榮聽了說道:“如此說來,這案子果然不出我之意料。如今只需將那奸夫拿獲,不愁他不招出殺害孟嵐的詳情。至于要茉莉花供出那奸夫的姓名,也不費吹灰之力。”
狄公搖頭道:“然而卻有兩點令我費盡猜詳。孟夫人倘與人有暖昧勾當,他們間如何會面?孟嵐息交絕游,足不出戶,日夜廝守在她身邊,她焉得遁脫身子去與那奸夫廝會?何況孟嵐有客來,也都在白日,那時分孟夫人也無從肆張行事。再,孟夫人她等候那奸夫如何單揀定在那一間小小的簡陋臥室?我見那張破舊的木板床只容得一人睡。——馬榮,這兩點卻又都說明孟夫人等候的并不是奸夫,倒可能是她兄弟史曉鳴。——于是我忽然想到孟嵐這案子會不會與那樁衙庫盜金案有關連……”
馬榮搖頭道:“我看這案子與盜劫金子之事未必有關連,我倒認為應在茉莉花的老相識間尋那個奸夫。”
狄公沉吟片刻,忽然面露微笑,說道:“馬榮,我此刻倒有一個法子,不妨試試,你立即去鮮魚市后的金鯉酒店走一遭,命那掌柜的將手下的乞丐、閑漢、無賴叫幾個來衙門聽話。——那掌柜的是韓原城里的乞丐團頭。此事,你也無需守密,倘能嚷得滿城皆知則更好。明言告訴眾人:我召集乞丐、無賴只是想從他們口中探出孟嵐被殺之事的線索。”
狄公見馬榮驚愕,又笑道:“此計倘得成功,一石兩鳥,保不定便可一舉破獲孟嵐被殺案和盜劫衙庫案。”
馬榮引著四個衣衫襤樓的乞丐來到內衙向狄公交差,卻見內衙桌上放著幾盤鮮果、糕點,還有一葫蘆上好的“一品紅”香酒。
四個乞丐見桌上擺設,心稱僥幸,一個個強咽饞誕,兩眼欲放出火來,聽隨馬榮吩咐,各在一張靠椅上坐定。
狄公耳語馬榮:“你速去委派四名干練衙役伺候在衙門內兩廡,我這里放出那四名乞丐時,那四名街役暗中各盯著一個尾隨而去。只要街市上有人與乞丐搭話,不論是誰,立即拿獲了來見我。”
馬榮雖覺懵懂,卻立即答應了,退下自去調遣衙役不題。
狄公笑吟吟盛情款待那四名乞丐,噓寒問暖,問這問那,又要他們隨意吃喝,不必拘束。四個乞丐雖不明白狄公之意,但見狄公言語溫和,笑容可掬,心里也踏實三分,哪顧得其中委曲淺深,便狼吞虎咽起來。不一刻,風掃殘云,便將桌上的果肴和那葫蘆里的香酒吞啖一空。
狄公又問了他們一通無關痛癢的話,看看已有一個時辰,便站起送客。那四個乞丐正疑神疑鬼,茫然無所措時,聽得狄公說送客,如同得了赦令一般,歡喜不勝,一個個忙向狄公跪拜叩頭,抱頭鼠竄。狄公點頭頻頻,捋了捋胡須。端起茶盅呷啜起來。
約有一盅茶時,馬榮押著其中一個乞丐名喚獨眼龍的又折回內衙。
獨眼龍一見狄公,慌亂下跪,叫道:“老爺高高在上,小的好冤枉也。這一兩銀子是那人塞在我手中,并不是我偷他的,我還沒弄清怎么回事,就被這一位衙爺抓了起來。”
狄公正色道:“不管那一兩銀子是他給的還是你偷的,本官就將銀子斷于你了。你盡管收下,莫要驚惶。本官只問你那人與你講了些什么話。”
獨眼龍眨了眨發(fā)紅的獨眼,答道:“我折過衙門右首剛待轉去大街,他向我行來,將那一兩銀子塞在我的手心,說:‘你隨我來,快與我說官府縣老爺問你什么話了,說了我再賞你一兩銀子。’——小人這話千真萬確,沒半句虛誑,望老爺明察。”
狄公和顏道:“你可以走了。爾等但能不偷不盜,清清白白,衙里自有恩惠,可聽見了?”
獨眼龍叩頭及地,謝恩而去。
狄公厲聲喝道:“將犯人押進來!”
馬榮應聲將袁凱帶進了內衙。
袁凱大叫:“冤枉,冤枉,馬榮兄弟快放了我!”
狄公冷冷地問:“袁掌柜非親非故,塞一兩銀子與那獨眼龍,卻是為何?快說,你問他什么話?”
“狄老爺,我只是想協(xié)助官府早日……”
狄公喝斥:“住嘴!快快將如何殺死孟嵐、殺死史曉鳴、盜竊衙庫金子的全部罪行—一招來!”
袁凱臉色轉白,大汗如豆,卻反詰道:“狄老爺此言有何根據?平白厚誣小民卻是為何?”
狄公冷笑道:“本堂豈會平白厚誣于你?孟夫人說她家花園那蓮花池中的青蛙白天從來不叫聒,夜里卻十分警覺,動輒便叫。我聽你說,蓮花池內不幽靜,池中的青蛙有時拼命叫喚。——于是我得知你必是夜里去過那蓮花池。昨天半夜你從牡丹花處出來后,摸進孟宅蓮花池上用蒙汗藥麻翻了孟嵐,并下了毒手,事后你又偷偷藏過了那只白瓷杯。孟嵐死時臉上平靜的神態(tài)便是明證。由此,我又推出,你用蒙汗藥麻翻了受你指使去與六個強人接頭的史曉鳴,又狠毒地殺死了他,盜去了那十二錠金子,這一切做得不留一絲痕跡,你開著爿大生藥鋪,頗精藥道,又能調合烈性蒙汗藥。還有一點,因為你倉皇折騰了一夜,故今天清晨打野鳧時箭箭虛發(fā),一無所獲。往昔你每次獨個便能打死四五只。這也是你夜間殺了人,心驚神眩所致。”
袁凱聞聽徹悟,自忖難免一死,反平靜地問道:“只不知老爺如何會疑心是我殺的孟嵐?”
狄公道:“孟夫人等候她兄弟的心情十分急迫,正說明她已疑心史曉鳴在外犯下了什么可怕的罪行,衙庫金錠被盜事發(fā),她心中便明白史曉鳴必參與了其事。因為史曉鳴那日與孟嵐吵架之后曾揚言,很快便會從你手里得到一筆巨額銀錢。史曉鳴與你的關系孟夫人早亦略知一二。孟嵐心細且是個直性之人,他聞得此事,深為憂慮,且看史曉鳴不知去向,故特意破例邀你夜晚會他家蓮花池小亭會面,一面探問真情,一面懇求你莫要加害于史曉鳴。你心中恐惶,擔心事發(fā),故將烈性蒙汗藥倒進了孟嵐的白瓷杯里。孟嵐麻倒后,你便殺了他,恐被官府驗出藥來,又匿藏了那只白瓷杯。孟嵐夜間從不會客,已邇遐盡知,故昨夜破例無人知曉,甚至也瞞過了孟夫人。可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的罪行卻被蓮花池中的青蛙叫破。袁掌柜,鐵證如山,如今你還有何話可說?”
袁凱失聲叫道:“我昨夜將一只死青蛙踢進蓮花池里,驚動得池里蛙聲一片,故閑話時露了真跡,萬萬卻沒想到正是那池中的青蛙令我敗露,我竟還嘲笑那小妖物不會上官府告我殺人哩。如今想來,真是天理昭彰,好畏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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