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為修仙不辭險(xiǎn)阻 因求道反遇妖魔

卻說李玄被太白金星用一陣金光帶出墻外,攝至一處地方,身子方才著地,睜開眼一看,咦!原來是自己從未到過的所在。那太白金星早不知何處去了,只剩自己一人立在一個(gè)人煙熱鬧的市街中間。定了定神,知道太白帶他至此必有作用。眼前雖茫無所歸,將來必有一個(gè)著落。于是把膽子放大信步行去,問了一聲,才知已到華山之陰,去洛陽家中有數(shù)百多里了。李玄知是仙家妙用,不勝驚訝。恰喜自幼兒就聞華山尊仙祖師李老君,也有洞府在彼。今兒仙人將我攝至此地,必是指我訪仙途徑,免我到處瞎撞之意。想到這層,不由望空額手,以表謝忱。

一回兒忽覺渾身炎郁,熱汗浸淫,心中十分奇怪。難道此地的天氣反比中原更熱?況且自己才離洛陽,在家之時(shí)還非棉不暖,華陰相距不遙,如何天時(shí)大變。正思念咧,忽見面前來個(gè)老人,向自己上下打量一回,笑嘻嘻問道:“小哥,如此炎夏天氣還穿這些棉衣,難道身體還不大適意?你瞧老漢年紀(jì)倒比小哥癡長幾倍子咧,也不過穿一身單衣,這和小哥相比就差得太遠(yuǎn)了�！�

李玄這才明白,現(xiàn)在正是大暑天氣。不消說,那位太白金仙,不但術(shù)能縮地,也且法可滅時(shí),正是神仙妙道,可奪天地造化之功,為之嗟嘆不已。一回兒又想,時(shí)序變遷,雖按月按季逐漸而成寒暑,分冬夏,究其實(shí)在,也不過一霎時(shí)間,人生斯世,上壽百年,從百年回想孩童,又何嘗不過轉(zhuǎn)瞬。深想至此,不勝感喟。因不便將此中緣由告訴人聽,只得含糊敷衍了幾句,便急急忙忙辭了老人。又怕衣服不合時(shí)令,未免惹人注目,也且炎熱難當(dāng),卻不敢再走鬧市,只揀僻靜陰涼些地方走去。此時(shí)心中第一大事就想趕緊預(yù)備一套夏衣,方好行動無礙。幸喜肚子并不覺餓,索性向那荒野地方走去。

行夠多時(shí),去市已遠(yuǎn),先把外面的棉衣除下提在手中,走起路來,也覺輕便省力�？纯慈丈�昏黃,晚煙四起,很想找個(gè)宿頭住過一宵,順便探聽華山路徑,急切卻又不見人家。

正為難咧,忽見一牧牛小童,手持短笛,身騎牛背,吹吹唱唱的向前面山林深處行來。李玄喜道:“既有牧童,必有村莊。卻容打聽一聲�！币蚣从�上前去客客氣氣的稱他一聲:“牧哥”。那牧童并不下騎,含笑問道:“你這位哥往哪里去?從何處來?問我什么話?”李玄把自己意思說了,問他哪處可以投宿。牧童聽說,笑嘻嘻地說道:“你瞧吧,這四面全是山野,哪有村莊,只我家就在山后,是替人家看守林木的。我爹又養(yǎng)了這匹牛,天天著我騎了出來喂點(diǎn)草料。你要沒地方去,就同我回去住過一夜,明早動身,卻也便當(dāng)。”李玄大喜道:“倒看不出牧哥有此義氣�！蹦镣�跳下牛來,雙手挽住韁繩說道:“小哥,我們同走吧!”李玄再三道謝,跟著牧童,沿山穿林,曲屈行去。途中動問牧哥上姓。牧哥說:“姓王,人人喊我王小二。我爹叫王大官兒。他如今老了,也不大出來。但有遠(yuǎn)方過客前來投宿,他是很歡喜的�！崩钚�更喜得所。

不一時(shí),已經(jīng)到了山后。果見小小茅廬臨溪而建,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gè)中年以上的男子倚門而立。牧童說道:“這就是我的爹爹了。”李玄慌忙緊行幾步,上前唱個(gè)“喏”!牧童就代他說明投宿之故。王大官歡喜道:“你是一位公子,難得到此,真是貴客!”喝命牧童快把牛拴好,替公子接過衣服。自己卻攜了李玄的手進(jìn)至草堂。吩咐兒子泡上茶來。

那王小二笑嘻嘻地捧著衣服說道:“怪不得爹爹說他是一位公子。你瞧,他這一身衣服多么考究。我們鄉(xiāng)村地方頭等財(cái)主人家有這么好打扮么?”李玄才知父子們稱他公子的緣故,因笑說:“多承老丈、小哥費(fèi)心!小哥如喜歡這套衣服,我就奉送與你�！蹦峭醮蠊賰哼B忙搖手道:“這可使不得。休說無功不能受賞,我老兒在此數(shù)十年,從來不用華美之物。小戶人家過于安享,不但折福,亦易肇禍。小二快替公子收拾好了,別臟了他的�？烊ヅ莶柚箫�,莫在此羅嗦了!”小二先是歡喜,比及他爹這么說了,便把嘴兒一癟,輕輕笑道:“我就知道你這老兒的脾氣,是一定不肯要人家的。”說罷一笑而去。

李玄聽了這話,卻是一笑一驚。驚的是山野老人有此見解;笑的是那小二一派天真,令人可愛。正在思慮,大官動問他的行逕。李玄見他誠實(shí),不肯相瞞,老老實(shí)實(shí)地告訴了他。且問華山路徑?

大官聽說,全沒驚奇之色,倒點(diǎn)頭笑道:“這也可喜,公子小小年紀(jì),有如此大志量,要不是前生有點(diǎn)根底,怎能到得如此地步。若說我這華山,長亙?nèi)�千余�?有九九八十一高峰,三十六洞府,歷來相傳每洞都有神仙。只北部最高的觀日峰,南方有紫霞洞,乃是當(dāng)年老君煉丹之處。如今老君亦常常來此,我們山中采樵的人,往往碰到一位老道人,和他們談?wù)f古今之事。他說的都是前朝后代的事情,問人家的卻都是近來的世景。有時(shí)談久了,他拿些梨棗桃杏之類分給人吃。這些人吃了,下山之時(shí)連腳步都輕健了十倍,而且一輩子沒有病痛,年紀(jì)亦活得比平常高些。因此大家傳說:‘他是仙人。\’又有人說:‘他是神仙的祖師--老君。’這話傳說有一百多年,后來有那信仙慕道之人不遠(yuǎn)千里而來,上山尋訪。有一去不回的;有去而復(fù)返的。那一去不回的,有說已遇老君度他出世。有些人不信修仙如此容易,因又傳說是被虎狼毒蟲拖去吃了。這都是沒憑據(jù)的話。究竟誰真誰假,可就不曉得了。那一去而回的人不用說,是到了高山,無路可通。甚或遇到危險(xiǎn)之事,中途意怯就此折回,那就沒甚稀奇了。不說別處,像我老兒住在這個(gè)山僻之地,常年少有行人。但是二十年來,也碰見了兩三個(gè)訪仙之人,有回來的;有不回來的。因?yàn)槔蟽哼@地方是上華山必經(jīng)之路,上山之人必要經(jīng)過我處,所以這等人倒是常有看見的。如今公子舍家遠(yuǎn)游,又得真仙攝引,必是與仙有緣,此去一定可見祖師。老兒自小也曾遇一異人,給我十粒金丸,據(jù)說可抵擋饑寒,防御毒氣、邪祟。老兒上山入林,一輩子不曾碰些邪毒,多分就是這東西的好處。后來陸續(xù)送人,也快完了,就只剩了兩粒。公子既要上山,這等危害不可不防。這兩粒就一起拿了去吧!”

李玄聽了大喜,連忙下拜,說:“這仙丹既有恁大靈驗(yàn),小子拜領(lǐng)一丸,已夠防身,不宜全取,留下一粒,為老丈,濟(jì)世救人之用,可不是好�！蓖醮蠊俾犃�,歡喜道:“往常老兒送丹與人,這批人總是要索無厭,似乎能充饑耐寒一般。雖是小事,顯見有己無人,貪心不死。似這等人哪有仙緣。今聞公子高論,只此數(shù)言,已見仁人之心�？尚糯巳ケ囟ㄓ谐�。老兒卻在山下恭聽佳音了�！�

說時(shí)將一粒丸藥付與李玄。李玄慌忙接在手中,仔細(xì)一看,見那丸色如黃金,潤若渥丹,小如芥子,垂逾鋼鐵,端的稀世之珍。不覺喜逐顏開,謝之又謝,將來珍藏好了。小二送上茶來,李玄喝了一口,再問上山途徑。大官道:“上山甚易,仙徑難尋,有像公子這等有緣之人,出路有路,何必多慮�！崩钚�再拜受教。大官笑曰:“公子如此客氣!老兒山野之夫,有何好處,敢勞公子言謝�！崩钚�正色道:“人無分文野,以明理為尚。老丈所言,句句可為科律,小子謹(jǐn)銘肺腑,終身不敢忘懷!豈一謝可以了事呢!”大官也喜。

李玄在他家住了一宿。次晨起身,煩大官將衣服去換得錢財(cái),買了一件單袷,另外做了許多干糧。一切停當(dāng),時(shí)已傍晚,李玄便欲動身。大官父子苦留再宿一宵,明晨就道上山下坡,也覺便利些兒。李玄笑道:“真仙在上,即宜往謁。山行非一二日可畢,終有露宿之日。爭此一夜中什么用?”大官見他意堅(jiān),只得作罷。命小二親送一程,示他入山路徑方回。

李玄求道心堅(jiān),按程行去。先還平坦,后漸高峻。每日都是曉行夜止。遇有山洞,即便止宿,餓了吃點(diǎn)干糧,渴時(shí)吸飲溪泉。也曾遇些山精野獸,都被他預(yù)先避過。也曾行至高峰絕嶺,終被他攀援而登。行程不止一日,此時(shí)入山愈深,登峰越峻�；匾暽较�,一無可見;上視高峰,可入云霄,茫不知其所屆。所備干糧也只敷幾天之用,李玄也不在意,兀自鼓勇前進(jìn),毫無法志。

這日薄暮,行至山嶺重復(fù)、岡巒錯(cuò)雜之處,李玄迷了去路,不知何適為是。正在傍徨之際,陡覺一陣臭味,觸入鼻中,令人欲嘔。風(fēng)過處,忽從林后鉆出一個(gè)道人,白須白發(fā),神態(tài)肅然。李玄大驚道:“一路行來,多日不見一人,如何有此道長?前聞大官說:‘老君祖師常�；没�凡人,同一班樵人打話。’今觀此人飄飄然有神仙氣概,況在這深山之中,凡人怎能到此,必為神仙.無疑�！�

忙把衣履一整,端步而前,向那道長一躬到地,含淚稟道:“弟子李玄,從洛陽家中得遇仙師指引,從南而北,登山求師,一路上不憚風(fēng)塵,不辭辛苦。今幸遇仙師,也是弟子一點(diǎn)虔心,不落虛空。萬望仙師大施慈悲收錄弟子,使得悟道正果,早脫塵網(wǎng),弟子不勝悚惶感禱之至!”那道長聽了這話,又見他這般情形,不覺哈哈一笑說道:“你是李玄嗎?我在此等你久了!你既有此誠心,不憚險(xiǎn)阻前來訪道,可見大有緣法之人。我可收你為徒,傳你金丹大道�！崩钚�聽了,不勝歡喜,忙又叩了幾個(gè)頭,立起身來。道人吩咐:“你今跟我到洞府去!我自教你修持之法�！�

李玄忙應(yīng)了幾個(gè)“是”!方才恭恭敬敬跟了道人,繞過一座岡子,走過一層山坡,才見有處森林遮住去路。道人指道:“過此森林,前面有一平場,下面有洞府三間,即我修真之地�！崩钚�抬頭一望,果然望見林盡處有塊廣常道人趨行幾步,繞出林子,走完廣場,折下山坡,又是一片勝景。但見松竹交枝,奇花遍地,陣陣幽香,令人欲醉。

那道人把李玄帶進(jìn)洞府,自己當(dāng)中坐下。李玄進(jìn)去,又拜了八拜。但見道人喊一聲:“小妖兒們哪里?”就有許多披毛帶發(fā)似人非人的東西,大大小小不下七八十頭,一齊進(jìn)洞展拜。李玄看了兀自奇異。

只見道人笑容滿面說道:“你既要修道,必求登天,像你雖有緣,但未脫凡體,似這等塵濁之軀,休說上不得天,見不得帝,就要騰云駕霧也是千難萬難。”李玄泣拜道:“弟子自知根行淺薄,所以冒危歷險(xiǎn),挨凍忍饑求拜師尊,冀求脫胎換骨,入圣超凡。幸遇老師垂憐拯救,也不枉了弟子一片虔誠。萬望師尊指示迷途,不勝幸甚�！钡廊诵Φ�:“脫胎換骨,這話談何容易,若遇沒中用的仙人,敢道教你千萬年,你仍是一個(gè)李玄。如今幸而遇見貧道,總算你的福氣。我這里有個(gè)巧妙簡便法門,只消半天工夫,就能把你凡胎肉骨換個(gè)干凈,你可愿意?”

李玄見說,不期又驚又喜,疾忙拜求道:“弟子為此而來,求道得道是大幸事,怎么不愿!”那道人又說:“既恁地時(shí)卻好,小妖們可快去弄好鍋?zhàn)?把你新來這位師兄洗剝干凈,入鍋蒸爛,加些蔥蒜香料,待貧道將他吃在肚內(nèi),屙出屎來,便是他的魂靈;再加修煉,便成大道�！�

小妖們聽了,忙來拖扯李玄。這一來,才把李玄嚇得一佛出世。忙問:“師尊,這是何意?”道人喝道:“你要脫胎換骨,不恁地時(shí),怎生換脫得來?”李玄還要分辯。小妖們那容他多說,早已一擁而前,將他拉出洞府,扛豬也似的抬到洞后。那里有一所絕大的廚房,上面掛著許多人腿人頭,獸尾禽身。又有一座大灶,小妖們把李玄渾身剝凈,一個(gè)便去挑水,一個(gè)便去生火,幾個(gè)看住李玄,防他逃逸。

李玄到此,才悔上了大當(dāng),心想:仙人洞府何等清高,怎有許多不倫不類的怪物。就是那道人說話舉動也粗俗卑陋,哪像得道全真。再記得遇這道人之先,明明聞著一種異臭,多分就是這道人身上來的!自己太不小心,誤當(dāng)他是仙師投入樊籠,真是自尋死路!可憐一片誠心,幾次歷險(xiǎn),結(jié)果只把個(gè)身子送給妖人當(dāng)點(diǎn)心�；叵肫饋�,不覺傷心淚下。那小妖們見他哭泣,反圍住了他,拍手拍足的歡欣鼓舞。

這李玄傷心至極,猛一轉(zhuǎn)念:自來修道之人,初次從師,必須經(jīng)過幾番試察,以驗(yàn)其人是否可以修仙,如今已到這華山之中,仙師在望,仙境非遙,哪得有此妖魔膽敢現(xiàn)形作祟?不要是哪位神仙老師設(shè)此機(jī)關(guān),在那里試察我的膽量和向道的毅力罷?若果如此,我倒不要為了小小危險(xiǎn),顯出那種荏弱畏葸之態(tài)。況且事已至此,就算真有不幸,難道憑我兩道眼淚就能挽回這等妖魔鬼怪的狠心毒腸嗎?想到這里,便把牙關(guān)咬緊,閉目微笑,挺著身子,專待入鍋。

不一時(shí),聽得小妖們?nèi)抡f:“水沸了,快把這東西放下鍋去!”于是七八個(gè)小妖,吆吆喝喝的,又把李玄扛起。李玄這時(shí)已拼一死,以顯自己誠意。不但毫無畏意,還望快快落鍋,早脫塵世。果有仙眷,必能默相此身,倘得轉(zhuǎn)世為人,修道畢竟較易。覺得眼前危險(xiǎn),未始不是下世修道之助。因此面含笑容,由著他們扛抬起來。

到了油鍋旁邊,小妖們身子太短,用力舉起李玄,剛剛和鍋面相平,兀自放不下去。李玄笑道:“你們這班笨東西,這一點(diǎn)點(diǎn)小小法子還想不出來?白白給你們消受許多人肉獸身,可不冤枉?”小妖們聽說,都萬分詫異起來,道:“卻是奇怪,這人剛才嚇得那樣子,此刻又說起這等狂話來。一下子工夫,膽就大得恁利害,倒是罕見的事情�！币粋�(gè)小妖說道:“你這先生左右逃不過我們大王的口,既你這等說法,想必另有高明的法子,可以省我們一點(diǎn)氣力?何妨借助一臂,也免得我輩為難!你先生也可早早歸天,省得逗留此地,多受驚嚇,卻不是一舉兩得么?”李玄大笑道:“小鬼倒會調(diào)皮。也罷,我卻真?zhèn)�愿意早早歸天,就便宜你們省些氣力罷!”回身向眾妖說道:“你們將我放了,我自己爬上鍋沿,跳下鍋?zhàn)尤チT!”小妖們料道他不能脫身,一個(gè)個(gè)喜笑顏開,說:“看不出這先生又聰明又勇敢,倒是一位漂亮人兒。”李玄也不理會,脫了身,一躍上鍋,向下就跳。

但聽嗡然一聲,沸水四濺,不知李玄性命如何,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