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卷

【唐紀四十九】 起強圉閼八月,盡重光協(xié)洽,凡四年有奇。

德宗神武圣文皇帝八貞元三年(丁卯,公元七八七年)

八月,辛巳朔,日有食之。

吐蕃尚結(jié)贊遣五騎送崔漢衡歸,且上表求和。至潘原,李觀語之以“有詔不納吐蕃使者”,受其表而卻其人。

初,兵部侍郎、同平章事柳渾與張延賞俱為相,渾議事數(shù)異同,延賞使所親謂曰:“相公舊德,但節(jié)言于廟堂,則重位可久!睖喸:“為吾謝張公,柳渾頭可斷,舌不可禁!”由是交惡。上好文雅缊藉,而渾質(zhì)直輕侻,無威儀,于上前時發(fā)俚語。上不悅,欲黜為王府長史,李泌言:“渾褊直無他。故事,罷相無為長史者!庇钟詾橥醺,泌請以為常侍,上曰:“茍得罷之,無不可者!奔撼,渾罷為左散騎常侍。

初,郜國大長公主適駙馬都尉蕭升。升,復(fù)之從兄弟也。公主不謹,詹事李升、蜀州別駕蕭鼎、彭州司馬李萬、豐陽令韋恪,皆出入主第。主女為太子妃,始者上恩禮甚厚,主常直乘肩輿抵東宮。宗戚皆疾之;蚋嬷饕鶃y,且為厭禱。上大怒,幽主于禁中,切責太子。太子不知所對,請與蕭妃離婚。上召李泌告之,且曰:“舒王近已長立,孝友溫仁!泵谠:“何至于是!陛下惟有一子,奈何一旦疑之,欲廢之而立侄,得無失計乎!”上勃然怒曰:“卿何得間人父子!誰語卿舒王為侄者?”對曰:“陛下自言之。大歷初,陛下語臣,‘今日得數(shù)子\’。臣請其故,陛下言‘昭靖諸子,主上令吾子之。’今陛下所生之子猶疑之,何有于侄!舒王雖孝,自今陛下宜努力,勿復(fù)望其孝矣!”上曰:“卿不愛家族乎?”對曰:“臣惟愛家族,故不敢不盡言。若畏陛下盛怒而為曲從,陛下明日悔之,必尤臣云:‘吾獨任汝為相,不力諫,使至此,必復(fù)殺而子!祭弦,馀年不足惜,若冤殺臣子,使臣以侄為嗣,臣未知得歆其祀乎!”因嗚咽流涕。上亦泣曰:“事已如此,使朕如何而可?”對曰:“此大事,愿陛下審圖之。臣始謂陛下圣德,當使海外蠻夷皆戴之如父母,豈謂自有子而疑之至此乎!臣今盡言,不敢避忌諱。自古父子相疑,未有不亡國覆家者。陛下記昔在彭原,建寧何故而誅?”上曰:“建寧叔實冤,肅宗性急,譖之者深耳!”泌曰:“臣昔以建寧之故,固辭官爵,誓不近天子左右。不幸今日復(fù)為陛下相,又睹茲事。臣在彭原,承恩無比,竟不敢言建寧之冤,及臨辭乃言之,肅宗亦悔而泣。先帝自建寧之死,常懷危懼,臣亦為先帝誦《黃臺瓜辭》以防讒構(gòu)之端。”上曰:“朕固知之!币馍越,乃曰:“貞觀、開元皆易太子,何故不亡?”對曰:“臣方欲言之。昔承乾屢嘗監(jiān)國,托附者眾,東宮甲士甚多,與宰相侯君集謀反,事覺,太宗使其舅長孫無忌與朝臣數(shù)十人鞫之,事狀顯白,然后集百官而議之。當時言者猶云:‘愿陛下不失為慈父,使太子得終天年。’太宗從之,并廢魏王泰。陛下既知肅宗性急,以建寧為冤,臣不勝慶幸。愿陛下戒覆車之失,從容三日,究其端緒而思之,陛下必釋然知太子之無它矣。若果有其跡,當召大臣知義理者二十人與臣鞫其左右,必有實狀,愿陛下如貞觀之法行之,并廢舒王而立皇孫,則百代之后,有天下者猶陛下子孫也。至于開元之時,武惠妃譖太子瑛兄弟殺之,海內(nèi)冤憤,此乃百代所當戒,又可法乎!且陛下昔嘗令太子見臣于蓬萊池,觀其容表,非有蜂目豺聲商臣之相也,正恐失于柔仁耳。又,太子自貞元以來常居少陽院,在寢殿之側(cè),未嘗接外人,預(yù)外事,安有異謀乎!彼譖人者巧詐百端,雖有手書如晉愍懷,衷甲如太子瑛,猶未可信,況但以妻母有罪為累乎!幸陛下語臣,臣敢以家族保太子必不知謀。曏使楊素、許敬宗、李林甫之徒承此旨,已就舒王圖定策之功矣!”上曰:“此朕家事,何豫于卿,而力爭如此?”對曰:“天子以四海為家。臣今獨任宰相之重,四海之內(nèi),一物失所,責歸于臣。況坐視太子冤橫而不言,臣罪大矣!”上曰:“為卿遷延至明日思之!泵诔轶诉殿^而泣曰:“如此,臣知陛下父子慈孝如初矣!然陛下還宮,當自審思,勿露此意于左右;露之,則彼皆欲樹功于舒王,太子危矣!”上曰:“具曉卿意!泵跉w,謂子弟曰:“吾本不樂富貴,而命與愿違,今累汝曹矣!碧忧踩酥x泌曰:“若必不可救,欲先自仰藥,何如?”泌曰:“必無此慮。愿太子起敬起孝。茍泌身不存,則事不可知耳。”間一日,上開延英殿獨召泌,流涕闌干,撫其背曰:“非卿切言,朕今日悔無及矣!皆如卿言,太子仁孝,實無他也。自今軍國及朕家事,皆當謀于卿矣!泵诎葙R,因曰:“陛下圣明,察太子無罪,臣報國畢矣。臣前日驚悸亡魂,不可復(fù)用,愿乞骸骨!鄙显:“朕父子賴卿得全,方屬子孫,使卿代代富貴以報德,何為出此言乎!”甲午,詔李萬不知避宗,宜杖死,李升等及公主五子,皆流嶺南及遠州。

戊申,吐蕃帥羌、渾之眾寇隴州,連營數(shù)十里,京城震恐。九月,丁卯,遣神策將石季章戍武功,決勝軍使唐良臣戍百里城。丁巳,吐蕃大掠汧陽、吳山、華亭,老弱者殺之,或斷手鑿目,棄之而去,驅(qū)丁壯萬馀悉送安化峽西,將分隸羌、渾,乃告之曰:“聽爾東向哭辭鄉(xiāng)國!北姶罂,赴崖谷死傷者千馀人。未幾,吐蕃之眾復(fù)至,圍隴州,刺史韓清沔與神策副將蘇太平夜出兵擊卻之。

上謂李泌曰:“每歲諸道貢獻,共直錢五十萬緡,今歲僅得三十萬緡。言此誠知失體,然宮中用度殊不足。”泌曰:“古者天子不私求財,今請歲供宮中錢百萬緡,愿陛下不受諸道貢獻及罷宣索。必有所須,請降敕折稅,不使奸吏因緣誅剝。”上從之。

回紇合骨咄祿可汗屢求和親,且請婚。上未之許。會邊將告乏馬,無以給之,李泌言于上曰:“陛下誠用臣策,數(shù)年之后,馬賤于今十倍矣!鄙显:“何故?”對曰:“愿陛下推至公之心,屈己徇人,為社稷大計,臣乃敢言!鄙显:“卿何自疑若是!”對曰:“臣愿陛下北和回紇,南通云南,西結(jié)大食、天竺,如此,則吐蕃自困,馬亦易致矣!”上曰:“三國當如卿言,至于回紇則不可!泵谠:“臣固知陛下如此,所以不敢早言。為今之計,當以回紇為先,三國差緩耳!鄙显:“唯回紇卿勿言!泵谠:“臣備位宰相,事有可否在陛下,何至不許臣言!”上曰:“朕于卿言皆聽之矣,至于和回紇,宜待子孫;于朕之時,則固不可!”泌曰:“豈非以陜州之恥邪!”上曰:“然。韋少華等以朕之故受辱而死,朕豈能忘之!屬國家多難,未暇報之,和則決不可。卿勿更言!”泌曰:“害少華者乃牟羽可汗,陛下即位,舉兵入寇,未出其境,今合骨咄祿可汗殺之。然則今可汗乃有功于陛下,宜受封賞,又何怨邪!其后張光晟殺突董等九百馀人,合骨咄祿竟不敢殺朝廷使者,然則合骨咄祿固無罪矣!鄙显:“卿以和回紇為是,則朕固非邪?”對曰:“臣為社稷而言,若苛合取容,何以見肅宗、代宗于天上!”上曰:“容朕徐思之!弊允敲诜彩邂艑,未嘗不論回紇事,上終不許。泌曰:“陛下既不許回紇和親,愿賜臣骸骨!鄙显:“朕非拒諫,但欲與卿較理耳,何至遽欲去朕邪!”對曰:“陛下許臣言理,此固天下之福也!鄙显:“朕不惜屈己與之和,但不能負少華輩!睂υ:“以臣觀之,少華輩負陛下,非陛下負之也!鄙显:“何故?”對曰:“昔回紇葉護將兵助討安慶緒,肅宗但令臣宴勞之于元帥府,先帝未嘗見也。葉護固邀臣至其營,肅宗猶不許。及大軍將發(fā),先帝始與相見。所以然者,彼戒狄豺狼也,舉兵入中國之腹,不得不過為之防也。陛下在陜,富于春秋,少華輩不能深慮,以萬乘元子徑造其營,又不先與之議相見之儀,使彼得肆其桀驁,豈非少華輩負陛下邪?死不足償責矣。且香積之捷,葉護欲引兵入長安,先帝親拜之于馬前以止之,葉護遂不敢入城。當時觀者十萬馀人,皆嘆息曰:‘廣平王真華、夷主也!’然則先帝所屈者少,所伸者多矣。葉護乃牟羽之叔父也。牟羽身為可汗,舉全國之兵赴中原之難,故其志氣驕矜,敢責禮于陛下。陛下天資神武,不為之屈。當是之時,臣不敢言其它,若可汗留陛下于營中,歡飲十日,天下豈得不寒心哉!而天威所臨,豺狼馴擾,可汗母捧陛下于貂裘,叱退左右,親送陛下乘馬而歸。陛下以香積之事觀之,則屈己為是乎?不屈為是乎?陛下屈于牟羽乎?牟羽屈于陛下乎?”上謂李晟、馬燧曰:“故舊不宜相逢。朕素怨回紇,今聞泌言香積之事,朕自覺少理。卿二人以為何如?”對曰:“果如泌所言,則回紇似可恕。”上曰:“卿二人復(fù)不與朕,朕當奈何!”泌曰:“臣以為回紇不足怨,曏來宰相乃可怨耳。今回紇可汗殺牟羽,其國人有再復(fù)京城之勛,夫何罪乎!吐蕃幸國之災(zāi),陷河、隴數(shù)千里之地又引兵入京城,使先帝蒙塵于陜,此乃百代必報之仇,況其贊普至今尚存,宰相不為陛下別白言此,乃欲和吐蕃以攻回紇,此為可怨耳!鄙显:“朕與之為怨已久,又聞吐蕃劫盟,今往與之和,得無復(fù)拒我,為夷狄之笑乎?”對曰:“不然。臣曩在彭原,今可汗為胡祿都督,與今國相白婆帝皆從聽護而來,臣待之頗親厚,故聞臣為相求和,安有復(fù)相拒乎!臣今請以書與之約:稱臣,為陛下子,每使來不過二百人,印馬不過千匹,無得攜中國人及商胡出塞。五者皆能如約,則主上必許和親。如此,威加北荒,旁詟吐蕃,足以快陛下平昔之心矣”上曰:“自至德以來,與為兄弟之國,今一旦欲臣之,彼安肯和乎?”對曰:“彼思與中國和親久矣,其可汗、國相素信臣言,若其未諧,但應(yīng)再發(fā)一書耳。”上從之。

既而回紇可汗遣使上表稱兒及臣,凡泌所與約五事,一皆聽命。上大喜,謂泌曰:“回紇何畏服卿如此!”對曰:“此乃陛下威靈,臣何力焉!”上曰:“回紇則既和矣,所以招云南、大食、天竺奈何!”對曰:“回紇和,則吐蕃已不敢輕犯塞矣。次招云南,則是斷吐蕃之右臂也。云南自漢以臣屬中國,楊國忠無故擾之使叛,臣于吐蕃,苦于吐蕃賦役重,未嘗一日不思復(fù)為唐臣也。大食在西域為最強,自蔥嶺盡西海,地幾半天下,與天竺皆慕中國,代與吐蕃為仇,臣故知其可招也!惫锖,遣回紇使者合闕將軍歸,許以咸安公主妻可汗,歸其馬價絹五萬匹。

吐蕃寇華亭及連云堡,皆陷之。甲戌,吐蕃驅(qū)二城之民數(shù)千人及邠、涇人畜萬計而去,置之彈箏峽西。涇州恃連云為斥候,連云既陷,西門不開,門外皆為虜境,樵采路絕。每收獲,必陳兵以捍之,多失時,得空穗而已。由是涇州?喾κ。

冬,十月,甲申,吐蕃寇豐義城,前鋒至大回原,邠寧節(jié)度使韓游瑰擊卻之。乙酉,復(fù)寇長武城,又城故原州而屯之。

妖僧李軟奴自言:“本皇族,見岳、瀆神命己為天子!苯Y(jié)殿前射生將韓欽緒等謀作亂。丙戌,其黨告之,上命捕送內(nèi)侍省推之。李晟聞之,遽仆于地曰:“晟族滅矣!”李泌問其故,晟曰:“晟新罹謗毀,中外有家人千馀,若有一人在其黨中,則兄亦不能救矣!泵谀俗:“大獄一起,所連引必多,外間人情忄兇懼,請出付臺推!鄙蠌闹J緒,游瑰之子也,亡抵邠州。游瑰出屯長武城,留后械送京師。壬辰,腰斬欽奴等八人,北軍之士坐死者八百馀人,而朝廷之臣無連及者。韓游瑰委軍詣闕謝,上遣使止之,委任如初。游瑰又械送欽緒二子,上亦宥之。

吐蕃以苦寒不入寇,而糧運不繼。十一月,詔渾瑊歸河中,李元諒歸華州,劉昌分其眾五千歸汴州,自馀防秋兵退屯鳳翔、京兆諸縣以就食。

十二月,韓游瑰入朝。

自興元以來,至是歲最為豐稔,米斗直錢百五十、粟八十,詔所在和糴。庚辰,上畋于新店,入民趙光奇家,問:“百姓樂乎?”對曰:“不樂!鄙显:“今歲頗稔,何為不樂?”對曰:“詔令不信。前云兩稅之外悉無它徭,今非稅而誅求者殆過于稅。后又云和糴,而實強取之,曾不識一錢。始云所糴粟麥納于道次,今則遣致京西行營,動數(shù)百里,車摧牛斃,破產(chǎn)不能支。愁苦如此,何樂之有!每有詔書優(yōu)恤,徒空文耳!恐圣主深居九重,皆未知之也!”上命復(fù)其家。

臣光曰:甚矣唐德宗之難寤也!自古所患者,人君之澤壅而不下達,小民之情郁而不上通;故君勤恤于上而民不懷,民愁怨于下而君不知,以至于離叛危亡,凡以此也。德宗幸以游獵得至民家,值光奇敢言而知民疾苦,此乃千載之遇也。固當按有司之廢格詔書,殘虐下民,橫增賦斂,盜匿公財,及左右諂諛日稱民間豐樂者而誅之。然后洗心易慮,一新其政,屏浮飾,廢虛文,謹號令,敦誠信,察真?zhèn)?辨忠邪,矜困窮,伸冤滯,則太平之業(yè)可致矣。釋此不為,乃復(fù)光奇之家。夫以四海之廣,兆民之眾,又安得人人自言于天子而戶戶復(fù)其徭賦乎!

李泌以李軟奴之黨猶有在北軍未發(fā)者,請大郝以安之。

德宗神武圣文皇帝八貞元四年(戊辰,公元七八八年)

春,正月,庚戌朔,赦天下,詔兩稅等第,自今三年一定。

李泌奏京官俸太薄,請自三師以下悉倍其俸。從之。

壬申,以宣武行營節(jié)度使劉昌為涇原節(jié)度使。甲戌,以鎮(zhèn)國節(jié)度使李元諒為隴右節(jié)度使。昌、元諒,皆帥卒力田,數(shù)年,軍食充羨,涇、隴稍安。

韓游瑰之入朝也,軍中以為必不返,餞送甚薄。游環(huán)見上,盛陳筑豐義城可以制吐蕃;上悅,遣還鎮(zhèn)。軍中憂懼者眾,游環(huán)忌都虞候虞鄉(xiāng)范希朝有功名,得眾心,求其罪,將殺之。希朝奔鳳翔,上召之,置于左神策軍。游環(huán)帥眾筑豐義城,二版而潰。

二月,元友直運淮南錢帛二十萬至長安,李泌悉輸之大盈庫。然上猶數(shù)有宣索,乃敕諸道勿令宰相知。泌聞之,惆悵而不敢言。

臣光曰:王者以天下為家,天下之財皆其有也。阜天下之財以養(yǎng)天下之民,己必豫焉;蚰烁鼮樗讲,此匹夫之鄙志也。古人有言曰:貧不學(xué)儉。夫多財者,奢欲之所自來也。李泌欲弭德宗之欲而豐其私財,財豐則欲滋矣。財不稱欲,能無求乎!是猶啟其門而禁其出也!雖德宗之多僻,亦泌所以相之者非其道故也。

咸陽人或上言:“臣見白起,令臣奏云:‘請為國家搟御西陲。正月,吐蕃必大下,當為朝廷破之以取信!奔榷罗肟,邊將敗之,不能深入。上以為信然,欲于京城立廟,贈司徒,李泌曰:“臣聞‘國將興,聽于人。’今將帥立功而陛下褒賞白起,臣恐邊臣解體矣!若立廟京城,盛為祈禱,流聞四方,將長巫風(fēng)。今杜郵有舊祠,請敕府縣葺之,則不至驚人耳目矣。且白起列國之將,贈三公太重,請贈兵部尚書可矣!鄙闲υ:“卿于白起亦惜官乎!”對曰:“人神一也。陛下倘不之惜,則神亦不以為榮矣!鄙蠌闹。泌自陳衰老,獨任宰相,精力耗竭,既未聽其去,乞更除一相。上曰:“朕深知卿勞苦,但未得其人耳。”上從容與泌論即位以來宰相,曰:“盧杞忠清強介,人言杞奸邪,朕殊不覺其然。”泌曰:“人言杞奸邪而陛下獨不覺其奸邪,此乃杞之所以為奸邪也。倘陛下覺之,豈有建中之亂乎!杞以私隙殺楊炎,擠顏真卿于死地,激李懷光使叛,賴陛下圣明竄逐之,人心頓喜,天亦悔禍。不然,亂何由弭!”上曰:“楊炎以童子視朕,每論事,朕可其奏則悅,與之往復(fù)問難,即怒而辭位,觀其意以朕為不足與言故也。以是交不可忍,非由杞也。建中之亂,術(shù)士豫請城奉天,此蓋天命,非杞所能致也!”泌曰:“天命,他人皆可以言之,惟君相不可言。蓋君相所以造命也。若言命,則禮樂刑政皆無所用矣。紂曰:‘我生不有命在天!’此商之所以亡也!”上曰:“朕好與人較量理體:崔祐甫性褊躁,朕難之,則應(yīng)對失次,朕常知其短而護之。楊炎論事亦有可采,而氣色粗傲,難之輒勃然怒,無復(fù)君臣之禮,所以每見令人忿發(fā)。馀人則不敢復(fù)言。盧杞小心,朕所言無不從。又無學(xué),不能與朕往復(fù),故朕所懷常不盡也!睂υ:“杞言無不從,豈忠臣乎!夫‘言而莫予違\’,此孔子所謂‘一言喪邦\’者也!”上曰:““惟卿則異彼三人者。朕言當,卿有喜色;不當,常有憂色。雖時有逆耳之言,如曏來紂及喪邦之類。朕細思之,皆卿先事而言,如此則理安,如彼則危亂,言雖深切而氣色和順,無楊炎之陵傲。朕問難往復(fù),卿辭理不屈,又無好勝之志,直使朕中懷已盡屈服而不能不從,此朕新以私喜于得卿也!泵谠:“陛下能用相尚多,今皆不論,何也?”上曰:“彼皆非所謂相也。凡相者,必委以政事,如玄宗時牛仙客、陳希烈,可以謂之相乎!如肅宗、代宗之任卿,雖不受其名,乃真相耳。必以官至平章事為相,則王武俊之徒皆相也!

劉昌復(fù)筑連云堡。

夏,四月,乙未,更命殿前左、右射生曰神威軍,與左、右羽林、龍武、神武、神策號曰十軍。神策尤盛,多戍京西,散屯畿甸。

福建觀察使吳詵,輕其軍士脆弱,苦役之。軍士作亂,殺詵腹心十馀人,逼詵牒大將郝誡溢掌留務(wù)。誡溢上表請罪,上遣中使就赦以安之。

乙未,隴右節(jié)度使李元諒筑良原故城而鎮(zhèn)之。

云南王異牟尋欲內(nèi)附,未敢自遣使,先遣其東蠻鬼主驃旁、苴夢沖、苴烏星入見。五月,乙卯,宴之于麟德殿,賜賚甚厚,封王給印而遣之。

辛未,以太子賓客吳湊為福建觀察使,貶吳詵為涪州刺史。

吐蕃三萬馀騎寇涇、邠、寧、慶、鄜等州。先是,吐蕃常以秋冬入寇,及春多病疫退。至是,得唐人,質(zhì)其妻子,遣其將將之,盛夏入寇。諸州皆城守,無敢與戰(zhàn)者,吐蕃俘掠人畜萬計而去。

夏縣人陽城以學(xué)行著聞,隱居柳谷之北,李泌薦之。六月征拜諫議大夫。

韓游瑰以吐蕃犯塞,自戍寧州。病,求代歸。秋,七月,庚戌,加渾瑊邠寧副元帥,以左金吾將軍張獻甫為邠寧節(jié)度使,陳許兵馬使韓全義為長武城行營節(jié)度使。獻甫未至,壬子夜,游瑰不告于眾,輕騎歸朝。戍卒裴滿等憚獻甫之嚴,乘無帥之際,癸丑,帥其徒作亂,曰:“張公不出本軍,我必拒之!币蜇饴映鞘,圍監(jiān)軍楊明義所居,使奏請范希朝為節(jié)度使。都虞侯楊朝晟避亂出城,聞之,復(fù)入,曰:“所請甚契我心,我來賀也!”亂卒稍安。朝晟潛與諸將謀,晨勒兵,如亂卒謂曰:“所請不行,張公已至邠州,汝曹作亂當死,不可盡殺,宜自推列唱帥者!彼鞌囟兮湃,帥眾迎獻甫。上聞軍眾欲得范希朝,將授之。希朝辭曰:“臣畏游瑰之禍而來,今往代之,非所以防窺覦,安反仄也!鄙霞沃,擢為寧州刺史,以副獻甫。游瑰至京師,除右龍武統(tǒng)軍。

振武節(jié)度使唐朝臣不嚴斥候,己未,奚、室韋寇振武,執(zhí)宣慰中使二人,大掠人畜而去。時回紇之眾逆公主者在振武,朝臣遣七百騎與回紇數(shù)百騎追之,回紇使者為奚、室韋所殺。

九月,庚申,吐蕃尚志董星寇寧州,張獻甫擊卻之。吐蕃轉(zhuǎn)掠鄜、坊而去。

元友直句檢諸道稅外物,悉輸戶部,遂為定制,歲于稅外輸百馀萬緡、斛,民不堪命。諸道多自訴于上,上意寤,詔:“今年已入在官者輸京師,未入者悉以與民;明年以后,悉免之!庇谑菛|南之民復(fù)安其業(yè)。

回紇合骨咄祿可汗得唐許婚,甚喜,遣其妹骨咄祿毘伽公主及大臣妻并國相、趺跌都督以下千馀人來迎可敦,辭禮甚恭,曰:“昔為兄弟,今為子婿,半子也。若吐蕃為患,子當為父除之!”因詈辱吐蕃使者以絕之。冬,十月,戊子,回紇至長安,可汗仍表請改回紇為回鶻,許之。

吐蕃發(fā)兵十萬將寇西川,亦發(fā)云南兵。云南內(nèi)雖附唐,外未敢叛吐蕃,亦發(fā)兵數(shù)萬屯于瀘北。韋皋知云南計方猶豫,乃為書遺云南王,敘其叛吐蕃歸化之誠,貯以銀函,使東蠻轉(zhuǎn)致吐蕃。吐蕃始疑云南,遣兵二萬屯會川,以塞云南趣蜀之路。云南怒,引兵歸國。由是云南與吐蕃相猜阻,歸唐之志益堅。吐蕃失云南之助,兵勢始弱矣。然吐蕃業(yè)已入寇,遂分兵四萬攻兩林驃旁,三萬攻東蠻,七千寇清溪關(guān),五千寇銅山。皋遣黎州刺史韋晉等與東蠻連兵御之,破吐蕃于清溪關(guān)外。

庚子,冊命咸安公主,加回鶻可汗號長壽天親可汗。十一月,以刑部尚書關(guān)播為送咸安公主兼冊回鶻可汗使。

吐蕃恥前日之敗,復(fù)以眾二萬寇清溪關(guān),一萬攻東蠻。韋皋命韋晉鎮(zhèn)要沖城,督諸軍以御之。巂州經(jīng)略使劉朝彩等出關(guān)連戰(zhàn),自乙卯至癸亥,大破之。

李泌言于上曰:“江、淮漕運,自淮入汴,以甬橋為咽喉,地屬徐州,鄰于李納,刺史高明應(yīng)年少不習(xí)事,若李納一旦復(fù)有異圖,竊據(jù)徐州,是失江、淮也,國用何從而致!請徙壽、廬、濠都團練使張建封鎮(zhèn)徐州,割濠、泗以隸之。復(fù)以廬、壽歸淮南,則淄青惕息而運路常通,江、淮安矣。及今明應(yīng)幼騃可代,宜征為金吾將軍。萬一使它人得之,則不可復(fù)制矣!鄙蠌闹。以建封為徐、泗、濠節(jié)度使。建封為政寬厚而有綱紀,不貸人以法,故其下無不畏而悅之。

橫海節(jié)度使程日華薨,子懷直自知留后。

吐蕃屢遣人誘脅云南。

德宗神武圣文皇帝八貞元五年(己巳,公元七八九年)

春,二月,丁亥,韋皋遺異牟尋書,稱:“回鶻屢請佐天子共滅吐蕃,王不早定計,一旦為回鶻所先,則王累代功名虛棄矣。且云南久為吐蕃屈辱,今不乘此時依大國之勢以復(fù)怨雪恥,后悔無及矣。”

戊戌,以橫海留后程懷直為滄州觀察使。懷直請分景城、弓高為景州,仍請朝廷除刺史。上喜曰:“三十年無此事矣!”乃以員外郎徐伸為景州刺史。

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李泌屢乞更命相。上欲用戶部侍郎班宏,泌言宏雖清強而性多凝滯,乃薦竇參通敏,可兼度支鹽鐵;董晉方正,可處門下。上皆以為不可。參,誕之玄孫也,時為御史中丞兼戶部侍郎;晉為太常卿。至是泌疾甚,復(fù)薦二人。庚子,以董晉為門下侍郎,竇參為中書侍郎兼度支轉(zhuǎn)運使,并同平章事。以班宏為尚書,依前度支轉(zhuǎn)運副使。參為人剛果峭刻,無學(xué)術(shù),多權(quán)數(shù),每奏事,諸相出,參獨居后,以奏度支事為辭,實專大政,多引親黨置要地,使為耳目。董晉充位而已。然晉為人重慎,所言于上前者未嘗泄于人,子弟或問之,晉曰:“欲知宰相能否,視天下安危。所謀議于上前者,不足道也!

三月,甲辰,李泌薨。泌有謀略而好談神仙詭誕,故為世所輕。

初,上思李懷光之功,欲宥其一子,而子孫皆已伏誅。戊辰,詔以懷光外孫燕八八為懷光后,賜姓名李承緒,除左衛(wèi)率胄曹參軍,賜錢千緡,使養(yǎng)懷光妻王氏及守其基祀。

冬,十月,韋皋遣其將王有道將兵與東蠻、兩林蠻及吐蕃青海、臘城二節(jié)度戰(zhàn)于巂州臺登谷,大破之,斬首二千級,投崖及溺死者不可勝數(shù),殺其大兵馬使乞藏遮遮。乞藏遮遮,虜之驍將也,既死,皋所攻城柵無不下。數(shù)年,盡復(fù)巂州之境。

易定節(jié)度使張孝忠興兵襲蔚州,驅(qū)掠人畜。詔書責之,逾旬還鎮(zhèn)。

瓊州自乾封中為山賊所陷,至是,嶺南節(jié)度使李復(fù)遣判官姜孟京與崖州刺史張少遷攻拔之。

十二月,庚午,聞回鶻天親可汗薨,戊寅,遣鴻臚卿郭鋒冊命其子為登里羅沒密施俱祿忠貞毘伽可汗。先是,安西、北庭皆假道于回鶻以奏事,故與之連和。北庭去回鶻猶近,回鶻誅求無厭,又有沙陀六千馀帳與北庭相依。及三葛祿、白服突厥皆附于回鶻,回鶻數(shù)侵掠之。吐蕃因葛祿、白服之眾以攻北庭,回鶻大相頡干迦斯將兵救之。

云南雖貳于吐蕃,亦未敢顯與之絕。壬辰,韋皋復(fù)以書招諭之。

德宗神武圣文皇帝八貞元六年(庚午,公元七九零年)

春,詔出岐山無憂王寺佛指骨迎置禁中,又送諸寺以示眾,傾都瞻禮,施財巨萬;二月,乙亥,遣中使復(fù)葬故處。

初,硃滔敗于貝州,其棣州刺史趙鎬以州降于王武俊,既而得罪于武俊,召之不至。田緒殘忍,其兄朝,仕李納為齊州刺史。或言納欲納朝于魏,緒懼;判官孫光佐等為緒謀,厚賂納,且說納招趙鎬取棣州以悅之,因請送朝于京師。納從之。丁酉,鎬以棣州降于納。三月,武俊使其子士真擊之,不克。

回鶻忠貞可汗之弟弒忠貞而自立,其大相頡干迦斯西擊吐蕃未還,夏,四月,次相帥國人殺篡者而立忠貞之子阿啜為可汗,年十五。

五月,王武俊屯冀州,將擊趙鎬,鎬帥其屬奔鄆州。李納分兵據(jù)之。田緒使孫光佐如鄆州,矯詔以棣州隸納。武俊怒,遣其子士清伐貝州,取經(jīng)城等四縣。

回鶻頡干迦斯與吐蕃戰(zhàn)不利,吐蕃急攻北庭。北庭人苦于回鶻誅求,與沙陀酋長硃邪盡忠皆降于吐蕃。節(jié)度使楊襲古帥麾下二千人奔西州。六月,頡干迦斯引兵還國,次相恐其有廢立,與可汗皆出郊迎,俯伏自陳擅立之狀,曰:“今日惟大相死生之!笔㈥惞h所赍國信,悉以遺之?珊拱萸移:“兒愚幼,若幸而得立,惟仰食于阿多,國政不敢豫也!碧斨^父為阿多,頡干迦斯感其卑屈,持之而哭,遂執(zhí)臣禮,悉以所遺頒從行者,己無所受。國中由是稍安。秋,頡干迦斯悉舉國兵數(shù)萬,召楊襲古,將復(fù)北庭,又為吐蕃所敗,死者大半。襲古收馀眾數(shù)百,將還西州,頡干迦斯紿之曰:“且與我同至牙帳,當送君還朝。”既而留不遣,竟殺之。安西由是遂絕,莫知存亡,而西州猶為唐固守。葛祿乘勝取回鶻之浮圖川,回鶻震恐,悉遷西北部落于牙帳之南以避之。遣達北特勒梅錄隨郭鋒偕來,告忠貞可汗之喪,且求冊命。先是,回鶻使者入中國,禮容驕慢,刺史皆與之鈞禮。梅錄至豐州,刺史李景略欲以氣加之,謂梅錄曰:“聞可汗新沒,欲申吊禮!本奥韵葥(jù)高壟而坐,梅錄俯僂前哭。景略撫之曰:“可汗棄代,助爾哀慕。”梅錄驕容猛氣索然俱盡。自是回鶻使至,皆拜景略于庭,威名聞塞外。冬,十月,辛亥,郭鋒始自回鶻還。

十一月,庚午,上祀圓丘。

上屢詔李納以棣州歸王武俊,納百方遷延,請以海州易之于朝廷。上不許。乃請詔武俊先歸田緒四縣,上從之。十二月,納始以棣州歸武俊。

德宗神武圣文皇帝八貞元七年(辛未,公元七九一年)

春,正月,己巳,襄王僙薨。

二月,癸卯,遣鴻臚少卿庾鋌冊回鶻奉誠可汗。

戊戌,詔涇原節(jié)度使劉昌筑平?jīng)龉食?以扼彈箏峽口。浹辰而畢,分兵戍之。昌又筑朝谷堡。甲子,詔名其堡曰彰信,涇原稍安。

初,上還長安,以神策等軍有衛(wèi)從之勞,皆賜名興元元從奉天定難功臣,以官領(lǐng)之,撫恤優(yōu)厚。禁軍恃恩驕橫,侵暴百姓,陵忽府縣,至詬辱官吏,毀裂案牘。府縣官有不勝忿而刑之者,朝笞一人,夕貶萬里,由是府縣雖有公嚴之官,莫得舉其職。市井富民,往往行賂寄名軍籍,則府縣不能制。辛巳,詔:神威、六軍吏士與百姓訟者,委之府縣,小事牒本軍,大事奏聞。若軍士陵忽府縣,禁身以聞,委御史臺推覆?h吏輒敢笞辱,必從貶謫。

癸未,易定節(jié)度使張孝忠薨。

安南都護高正平重賦斂,夏,四月,群蠻酋長杜英翰等起兵圍都護府,正平以憂死。群蠻聞之皆降。五月,辛巳,置柔遠軍于安南。

端王遇薨。

韋皋比年致書招云南王異牟尋,終未獲報。然吐蕃每發(fā)云南兵,云南與之益少。皋知異牟尋心附于唐,討擊副使段忠義,本閣羅鳳使者也。六月,丙申,皋遣忠義還云南,并致書敦諭之。

秋,七月,戊寅,以定州刺史張升云為義武留后。

庚辰,以虔州刺史趙昌為安南都護,群蠻遂安。

八月,丙午,以翰林學(xué)士陸贄為兵部侍朗,馀職皆解。竇參惡之也。

吐蕃攻靈州,為回鶻所敗,夜遁。九月,回鶻遣使來獻俘。冬,十二月,甲午,又遣使獻所獲吐蕃酋長尚結(jié)心。

福建觀察使吳湊,為治有聲,竇參以私憾毀之,且言其病風(fēng)。上召至京師,使之步以察之,知參之誣,由是始惡參。丁酉,以湊為陜虢觀察使以代參黨李翼。

睦王述薨。

吐蕃知韋皋使者在云南,遣使讓之。云南王異牟尋紿之曰:“唐使,本蠻也,皋聽其歸耳,無它謀也!币驁(zhí)以送吐蕃。吐蕃多取其大臣之子為質(zhì),云南愈怨。勿鄧酋長苴夢沖,潛通吐蕃,扇誘群蠻,隔絕云南使者。韋皋遣三部落總管蘇峞將兵至琵琶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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