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回 真報仇指頭嚙血 假作惡鼻孔鋪紅

　　素臣急問行刑日期，百姓說是昨日午時三刻，素臣拊心大慟。曰：“此天喪余也。”金硯道：“我們事大，哭已無及，且進城去再處。”百姓道：“若得進城。我們也進去哭祭白老爺了！四城關(guān)門，守得鐵桶在那里，容你進去嗎？”素臣問：“不過決囚，怎要關(guān)城防守？昨日已經(jīng)決過，今日怎還不開城？”百姓道：“白老爺被靳太監(jiān)拿下，又捉他全家，都要處斬。眾百姓個個不服，只礙著皇帝現(xiàn)坐在府，十萬羽林軍駐扎城內(nèi)，把眾人禁住，不敢動手。靳太監(jiān)也怕百姓要反，故此閉城防守。今日還不開城，想是城里有人吵鬧，或是怕人進去奪尸，哭祭攪擾的緣故。”素臣收淚。合金硯商議道：“民情如此，此時尚不開城，或者白兄尚未受刑。這是時刻緩不得的。我們須如此如此，賺進城去，相機而行。”因問眾百姓：“可有朱墨筆硯，借用一用。進城，如白爺未死，即可保全；如已受刑，亦可收尸斂埋。”百姓見素臣痛哭，知是白家一路上人，忙用手指道：“那村里就是學(xué)堂，我們領(lǐng)你去。”因簇?fù)磉M村，到村館中。素臣取出火票一張，倒填年月，開明人數(shù)、應(yīng)付等字，用朱筆圈點，竟向西城奔來。守城軍兵，遠(yuǎn)遠(yuǎn)看見，便各彎弓搭箭。金硯連忙搖手，素臣高喊：“是京里下來飛報軍情的。”軍兵便收了箭，到了城邊，用鉤索下來，討看憑據(jù)。素臣把火票夾入索內(nèi)，扯吊上去，開門放進。城上軍官道：“只文白一人入京，這幾日飛報就日夜不絕。昨日緊報到了，連囚都沒決成，可不奇怪。這火票已掛號打戳，你到臧公公處繳銷。今日方已換了班，不要到汪公公那里去瞎撞。”素臣心上一塊石頭方才落地，更不回言。拔步便走。走到一座牌坊邊，見對面一人急急走來，甚是面善。想起是成全、伏波光景，閃在牌坊腳下，俟其走近，叫一聲成全。那人呆了一呆，定睛細(xì)認(rèn)，低問：“莫非是文爺又變了臉色嗎？小的是伏波，不是成全。”素臣悄聲答道：“正是，你主母在這里嗎？”伏波大喜道：“文爺，就在這家三門里站一站，小的去給一個信，立刻同來。”說罷，慌慌的去了。素臣主仆跨入那家門內(nèi)，想起這是又全妾焦氏母家。只見里面走出一人，卻正是焦氏之父焦良。素臣心敬焦氏，見焦良面有淚痕，不覺隨口問出：“令愛安否？”焦良把素臣仔細(xì)認(rèn)看，說道：“爺莫非是皇甫按院老爺?shù)挠H戚嗎？怎面色是這樣晦滯？”素臣隨口道：“病后變壞的。”焦良大喜道：“蒙老爺厚恩，刻刻感念。請里邊去坐，好講話些。”素臣道：“我等一個人來了進去。你為何事流淚？”焦良低聲說道：“白老爺全家性命只在早晚。小人們受他恩的，那一個不著急！今得文老爺來，是他救星到了。”話未說完，只見伏波領(lǐng)著一個與素臣一般晦氣色臉兒的女人進門，素臣認(rèn)是飛霞，焦良便請進內(nèi)。飛霞目視素臣，素臣道：“大約不妨，我們且進去。”焦良領(lǐng)到著里兩間屋內(nèi)。道：“此處僻靜，盡好說話。”把外面街門關(guān)上，進來磕頭。素臣一把扯起，焦良問素臣道：“這位奶奶及兩位爺面前，有話不妨說嗎？”素臣道：“都是我一家人，有話竟說。我并不姓文，你莫非錯聽了嗎？焦良道：“按院親戚老爺，幫著按院除奸鋤惡，設(shè)立義倉，救濟百姓，就是彈王的文忠臣老爺；按院進京不多時，就知道的。青、登、萊三府吃粥領(lǐng)米的百姓，那一個不替三位老爺念佛！白老爺憐念小女兒，每日多給兩分口糧，也都為著老爺加恩，怎說不是文老爺呢？白老爺自必聽文老爺?shù)脑�，文老爺一出頭，眾百姓愈加踴躍。只消打開牢門，把白老爺合家放出來就是了。”素臣道：“待我問了這位奶奶的話，再作計較。”飛霞道：“皇上二十日駕到。白爺同著登、萊兩府鄉(xiāng)紳接駕。二十一日有旨，單召白爺進見，將白爺軟禁。靳太監(jiān)逼著把他兩妾碧云、翠云及二十余名有武藝的家丁，十余名有武藝的丫鬟、仆婦，都寫書去叫來，后發(fā)兵去拿捉滿門，二十四日解到。昨日傳旨處決，轟動了合城百姓，每人一裹香，求代白爺性命。把行宮及府前各處街道，都擠斷了，打搠不開。又湊著京里有甚緊報到來，就傳旨出來，停了刑；卻沒說改期那一日處斬。我們的人現(xiàn)有許多在州兩處監(jiān)里。牢頭禁卒，一來感白爺?shù)亩�；二來得我們及百姓的錢足了，巴不得里應(yīng)外合，放出白爺全家。無奈白爺執(zhí)拗說：“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碧云、翠云又說：“得白爺吩咐，他們才敢出監(jiān)。'劉伯伯及奴兩處勸說，總勸不轉(zhuǎn)。把這事就擰住了。昨日夜里，叫成全從城河里進行宮去打聽，至今沒有回來。伏波方才遇見劉伯伯，說鐵二伯已領(lǐng)各島精兵三千過洋來，約會奴去劫牢，說不管白爺肯不肯，且劫到海島里去再處。奴聽說文爺在此，故急急趕來，聽文爺作主。”素臣道：“白兄既不肯出監(jiān)，劫之何益！這事必須商通了做，豈可用強？”因把京中之事略述一遍，道：“白兄已奉東宮令旨，原官起用，出京時，又改授兵部，贊畫軍務(wù)，現(xiàn)有敕書可憑。只消尹嫂及虎臣分進男女兩監(jiān)，通知此信，說我現(xiàn)奉令旨來剿除逆閹，豈可反聽逆閹假旨而違東宮之令旨？他見了敕書火票，自沒疑心，既沒疑心，斷斷無不聽我言之理。白兄既從，則碧云、翠云及婢仆中有武藝者，無不盡力，便添了一半兵將。尹嫂們暗集兵目，隨我到府中宣旨。焦良可傳播與眾百姓知道，到那里必左袒同呼。我們依著令旨，明目張膽而行，氣勢百倍。禁軍知有東宮令旨，便不敢十分助力。賊人之勢，便減去一半。此事之成，便如反掌。但萬萬不可說我在此，一則使彼多方準(zhǔn)備；二則恐其赴信入都，謀危東宮故也。”飛霞等俱點頭稱善。素臣因令焦良于次日平明至府前，把景王伏誅，太子正位，欽召白祥之事，張揚傳播，鼓動眾心。令金硯帶了敕書，隨虎臣進男監(jiān)，飛霞帶了火票進女監(jiān)，各把京中之事，備細(xì)說知，令禁卒等死心塌地，同為內(nèi)應(yīng)。令伏波仍回原處，俟成全一到，即引來見我。我便在此過夜，候你們回音。”飛霞等得令而去。焦良忙備晚膳，自在桌邊侍立，搬茶送飯，百倍小心。至夜，又備幾碟蔬菜，送酒進來。素臣道：“剛擾酒飯，何勞復(fù)費，使我不安。”焦良道：“小人蒙老爺施恩，不特全我女兒之節(jié)，救我女兒之命，連小人都衣食寬余，這后面幾間房子，還是贏余下來置買的。一杯水酒，怎報得老爺?shù)亩�，只聊表小人之意罷了。”素臣飲畢，收拾進去，取出一張小床，鋪好鋪蓋，送上面水，候素臣洗畢，叫了安置，方扣門進去。素臣因候飛霞等回音，熄了燈燭，在暗中坐等。因連日趕路勞乏，坐了一會，困倦起來，伏桌假寐。二更時分，忽然心里一驚，驚醒轉(zhuǎn)來，手勢一起，叫聲阿唷，覺著有物戳至喉邊，忙用口一咬，卻是一把小刀，剛剛咬住。隨手一格，只聽大叫一聲，跌倒在地。素臣大喊：“有賊。”去摸地下那人，已不能掙扎。卻撈著頭發(fā)，定睛細(xì)看，是個女人模樣。焦良持燭趕來喊道：“這是女兒，怎跌死在此？”素臣大駭。忙令焦良拍救，拍了一會，方才醒轉(zhuǎn)。焦良問之，不答，惟哭而已。秦臣看手上時，手腕已被刀劃破，流出血來；自把行刺之事說知。遞刀與看，刀上現(xiàn)出四個齒痕。焦良大驚道：“老爺是你我恩人，怎忽起這樣歹心，不怕天雷打死的嗎？”因跪下去，連連磕頭道：“傷了老爺貴手，不妨事嗎？”素臣道：“不妨。但不知他刺我之故耳！”焦氏哭道：“你殺我夫主，抄沒我全家，是我仇人。我特來刺死你，與夫主報仇！”素臣方知其故，太息不已道：“小娘子貞烈之性，世所罕有，可感可敬。但可惜暗于識悖于理，守匹婦溝瀆之小節(jié)，而未聞君子之大道也！又全以朝廷大臣，陰附大逆，謀危宗社。此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者也！況我彼時，在皇甫兄署中佐理幕務(wù)，皇甫兄代天巡狩，若釋賊不討，便為朝廷縱奸養(yǎng)惡，貽禍社稷，即屬不忠溺職。我若不助他誅賊，罪亦相等。見無禮于君者，如鷹?之逐鳥雀，是我之助按院以誅爾夫，乃職分之所當(dāng)為，所以彰天討也。若以我為仇，是仇君，且仇天也。即使我系路人，亦無可仇之理。況我被陷在宅，敬小娘子之守正，憐小娘子之受刑，被救而出，猶假托仙人之言，以免小娘子之凌辱。又全正法后，即發(fā)歸爾父，以免小娘子之為奴。至小娘子不肯改適，自刎道旁，復(fù)用藥敷傷，撥醫(yī)調(diào)治，免追身價，捐銀養(yǎng)膳，以全小娘子之命與節(jié)，不得視為路人矣，何忍以白刃我之頸乎？又全之待小娘子酷忍極矣，而小娘子毫無怨悔，守節(jié)不變，更欲為之報仇，此貞烈之不可及也。而忘君臣之大義，徇判逆之兇徒，平時無脫簪之諫，苦口之諍，既伏天誅，猶以為冤，欲甘心于為國鋤奸之誼士，此愚昧之不足取也。古來忠臣義士，以公義而廢私恩者，史不勝書。妻妾之于夫主，不過子女之于父母。子女不可徇父母之惡以仇君，妻妾獨可徇夫主之惡以仇君乎？君不可仇，則代天誅逆之人亦不可仇，明矣。使小娘子身為男子，心在朝廷，處職分之當(dāng)為，遇窮兇之亂賊，將縱之乎？抑誅之乎？如欲誅之，必不至仇及下官，而欲刃于區(qū)區(qū)之頸矣。古人云：“得一知己，可以不恨。'下官之憐小娘子者切。敬小娘子者真，亦小娘子一知己也。方才若非睡中心忽一驚，已為小娘子所殺。殺下官何足惜，獨惜傷天下有心人之心，而長天下無情人之智。君臣之義不明，亂逆之謀不戢，為可憂耳。小娘子其熟思之。”焦氏總不做聲，忽地立起身來，就搶桌上那刀。素臣愈駭，搶在手中。焦良一把抱住，喝道：“文老爺這一番說話，頑石也該點頭，怎你還迷而不悟？”焦氏大哭道：“女兒取刀實欲自刎，無顏復(fù)生人世矣。”素臣道：“若如此說，又矯枉過正矣。死有重於泰山，有輕于鴻毛。若又全在日，小娘子痛哭諫諍，諫之不聽，自刎以明志，冀其萬一之感悔，則忠于夫者，即忠于君，此重于泰山之死也。今又全已沒，徒懟下官之直言，棄父母而不顧，死輕于鴻毛。竊為小娘子不取也。”焦氏哭道：“奴本愚婦，見理不明，只認(rèn)出嫁從夫，便以死為君父。君惡如紂，被囚者尚有天王明圣之思；則夫雖不淑，為妾者不可有怨懟違逆之念矣。特以婦人之義，從一而終，桑濮之風(fēng)，國人所恥。所不改者，一身之節(jié)。此外捶楚困辱，甘之如飴，自以為能盡妾婦之道。老爺既殺奴之夫主，奴便認(rèn)定老爺是仇人，所以給奴養(yǎng)膳，一毫不敢沾染，幾年來都是靠著針指度日。若接湊不來，便甘心忍餓。奴手無縛雞之力，方才出來行刺，原自僥幸萬一：幸則報夫主之仇，不幸則畢一己之命，謂必如此，始有面目見亡夫於地下。今聞老爺正論，方知夫主之罪當(dāng)受極刑。老爺之謀，乃為國靖亂。細(xì)思往事，痛悔前非，不特恩將仇報，致傷老爺，罪不可逭。而縱夫為惡，得罪朝廷，坐視彎弓之射，曾無涕泣之言，忘君忘夫，尤屬萬死莫贖。此實自怨自艾，而有輕生之念也。老爺既說死輕于鴻毛，不當(dāng)棄父母而不顧，奴又何敢不留此殘生，以事父母？但奴受老爺格外垂青，不知感激，反來行刺，致傷老爺之手，心實痛之。嚙此一指，以償奴罪。”說到那里，便以口嚙指。素臣慌張喊阻，已嚙下一指，滿手流血，暈倒在地。恰值飛霞從空而下，驚問其故，素臣說知。飛霞忙在身邊取出刀瘡藥來，撕下一幅衣襟，代其敷扎。喚醒轉(zhuǎn)來，哭泣怨悔，不能自己。素臣道：“小娘子所秉者，天地激烈之正氣，終欠和平，還須以學(xué)變化之。身體發(fā)膚受于父母，不敢毀傷，方得為孝。指自殘，皆不孝也。頗聞小娘子博通經(jīng)史，以后當(dāng)取《四書》、《小學(xué)》、《孝經(jīng)》等書，體貼玩索，則自無激烈之過矣。”焦氏拜伏于地，愿受教誨。素臣令焦良扶掖進內(nèi)，好生安息。因問飛霞進監(jiān)之事，飛霞道：“翠云、碧云知文爺?shù)酱耍�說白爺自必聽從；但有外應(yīng)，即從內(nèi)殺出，不須候白爺吩咐。洪夫人等俱喜出望外，專待救拔。女禁們說：“已奉密旨，限著要討氣絕，虧著知府吩咐，還緩在那里。'明日黎明，是必前去救放”不一會，伏波領(lǐng)著成全來見。說：“靳直于昨日接到京中緊報，說景王已殺，太子復(fù)位。登萊民心俱向文爺，不可駐扎，當(dāng)移駕入島。一面差官員進京講和，要割三江、兩廣、閩、湖云貴九省地土，與太子分南北朝。把白爺之事交給都督王采、東廠臧寧。靳直已于昨日，逼著皇上，偷出水關(guān)，前赴困龍島去了。”素臣失驚道：“困龍島后面與護龍島一般，俱是天生石壁，猿猱不能攀躡，山根怪石嵯岈，船不能近。前面與屠龍島一般，雄關(guān)夾峙，只一水可通，曲折可進。若攻其后，無路可攻。若攻其前，又無從扈駕，恐危圣躬。如何是好？”呆想了一會，金硯已領(lǐng)虎臣到來，不信寒溫，即說道：“白兄看了敕書，才信文爺實已到此，欣然應(yīng)允。禁卒們說東廠限了今日夜里要討氣絕；知府吩咐暫緩，要候內(nèi)衙有信，再行下手�？粗�府的意思，甚有轉(zhuǎn)頭。若京里差官逕到府里去，宣讀東宮令旨，便可公然放出，不必?fù)尳�。如召不敢許他，候文爺作主。”金硯道：“他們原說，可行則行，若不可行便照從前原議。”素臣道：“兼而行之，可也。”因問：“城內(nèi)現(xiàn)有島兵若干？”虎臣道：“男女兵卒共有五百名。”素臣因令：“暗派兵目一百名，雜在百姓中，接應(yīng)男監(jiān)；令飛霞領(lǐng)男女兵一百名，接應(yīng)女監(jiān)；派一百名于東市口埋伏護送；派一百五十名于東城門接應(yīng)；除成全、伏波外，選五十名精細(xì)善走跳、識水性者，在城打探軍情，從水關(guān)遞報。知府若奉令旨，便明公正氣，開監(jiān)釋放，護送出城。若不奉令旨，便強行開監(jiān)，奪門而出，總候我出堂定奪。”各人得令而去。須臾，天已微明，素臣帶著金硯竟望府前而來，只見攔街塞道，俱擁滿百姓。素臣擠將過去，到了府堂，便把鼓亂擊。人叢里擠出衙役，前來喝問。素臣說：“有東宮令旨。”衙役飛報進去，一片聲傳請，說：“堂上人多嘈雜，請內(nèi)堂去宣讀。”素臣拔步進去，宅門內(nèi)早有兩人鞠躬而迎。素臣看去：一個烏紗金帶，是太守服色；一個紅衣金，是道官服色�？吹降缹m，頗覺面善。走上堂階，知府便請令旨。素臣取出敕書道：“面奉令旨，速傳白祥出監(jiān)跪接，以便口宣。”那道官道：“請問尊官名姓，現(xiàn)居何職？”素臣聽著口聲，忽然想起道：“足下曾與干人杰同會一面。還記得沙河驛旅店中臨別之言否？”道官定睛一看，慌道：“恐有密旨，請里面去。”把素臣、金硯讓至密室中，屏退從人，跪?qū)⑾氯ィ�道�?ldquo;小道即元克悟也。”向那知府說：“此即征苗大元帥，新誅景王之文大人。”知府亦即跪下，素臣雙手扯起道：“不必多禮。”只把靳監(jiān)舉動略述一二。先開放白祥出來，再講別事。克悟道：“靳監(jiān)已挈皇上入島，這知府何仁，雖也承奉靳監(jiān)，其心實在朝廷。靳監(jiān)不能信任，故著小道來監(jiān)察，供應(yīng)行在。小道因與他聯(lián)絡(luò)，為陽儒陰釋之計，故得暫時保全白祥性命。今奉令旨，自應(yīng)即時釋放。但不通知靳監(jiān)，便須明與別調(diào)，以后便不能暗為朝廷出力了。”素臣道：“靳監(jiān)入島，我正愁無一通信之人，不必與彼別調(diào)。本院出去宣布東宮令旨，即可釋放白祥出監(jiān)。你二人可假作阻撓，俟白祥出獄后，即稟知廠衛(wèi)，說奉有東宮令旨，發(fā)到內(nèi)閣敕書，職等要奏聞皇上，請廠爺鈞旨。奈差官兇惡，百姓附和，公然打開獄門釋放男女各犯，事出倉卒，救護不及。伏乞發(fā)兵擒拿。并將敕書繳送，便不疑你二人了。我此番出京，惟恐靳直知道，多方設(shè)備，單謀在內(nèi)，另起干戈。故易容而來；你們切不可走漏消息。”何仁打躬領(lǐng)命，克悟忽把自己鼻頭用掌一拍，鋪出血來，涂了滿面。素臣會意，便一路嚷罵，紐結(jié)出來。署內(nèi)家丁不知緣故，一齊擁上。被素臣提起一人略略灑打，紛紛碰倒，喊哭跌撞，亂成一片。素臣把克悟扭到宅門外，方才放手。大聲咄叱道：“奉著東宮爺令旨，都敢違拗，咱親到監(jiān)里提人，看你敢攔阻嗎？”金硯亦隨后喊嚷，竟望府監(jiān)中來。堂上擁滿百姓，已聽焦良傳播之言，再知差官擊鼓進衙，便都踴躍歡喜，專看玉麟開放出獄。今見差宮發(fā)作，大家都不平道：“太守大似東宮爺嗎？怎敢不遵令旨？”更有島兵在內(nèi)鼓掌說：“咱們都跟這兩位爺去打開牢門，放出白爺，有東宮爺做主，怕這沒子的，咬掉咱們雞巴嗎？”一唱百和，其聲震天。監(jiān)門外設(shè)有擋木，被素臣一手一根紛紛扯斷。監(jiān)門口搭著行篷，有百十個兵丁看守，上前吆喝。被大眾一逼，再有素臣、虎臣、飛霞、等神獅猛虎在內(nèi)，便如糞蛆亂攪，都向墻頭壁角處滾跌而去。登時打開監(jiān)門。禁卒們俱已開放刑具。島兵中有力者，便去背負(fù)男人，現(xiàn)禁丫鬟、仆婦中有本領(lǐng)者及飛霞帶來女兵，便去背負(fù)女人。素臣、金硯在前，虎臣、白祥及二十四名勇健家丁護送男犯，飛霞、翠云、碧云護送女犯。四面島兵擁著，各奔東門。走至大市，正值巡防兵將，見反了獄，想要擒拿。怎當(dāng)?shù)盟爻忌裼拢瑩踔�便死，帶著便傷。�?fù)有埋伏下的一百島兵在背后脅下亂殺出來，便只辦著逃走，那個還敢上前奪人。涌至東門門口，四散埋伏的島兵已先動手，把守城軍殺死，占住城門。城上兵將聞信趕來，被素臣等截住，殺得七零八落，抱頭鼠竄。留下金硯，囑咐幾句，然后押在后面，按隊而行。何仁依著素臣之言，飛稟廠衛(wèi)，并說克悟與差官爭執(zhí)，致被毀面撕衣。臧寧大驚，忙與王彩商議，一面飛報靳直，一面發(fā)兵擒拿。王彩道：“景王已殺，東宮正位，文白神勇，事未可知。白祥系東宮所拔，這敕命雖無御寶，有東宮寶押，敕書是真，我們還該拿不該拿？”臧寧道：“此時騎虎之勢，我們還想投順東宮嗎？言投順亦必不信。跟著廠爺走，還討得出富貴！”王彩連聲道是，忙點起三萬兵馬，趕出城來，直追到海邊，方才追著。王彩令驍將趙武出馬，白祥提刀出戰(zhàn)，斗有十余回合，趙武氣力不加，回馬便走。白祥不舍，追將上去。王彩揮出兩員裨將，趙武復(fù)勒回馬，三并白祥，馬步異勢。王彩復(fù)揮精兵數(shù)百，四面圍裹，白祥如何支架得住，沖突得出！碧云、翠云領(lǐng)二十四名家丁，十六名女兵，百余名島兵，奮勇殺入。王彩揮出三五百名神臂弓軍士，齊發(fā)箭弩，飛蝗般射來。碧云等沒盔甲，抵擋不住，俱被射回。素臣令虎臣護衛(wèi)男人，飛霞護衛(wèi)女人，手舞寶刀，從箭林中躍進，殺條血路，救出白祥。竟奔中軍，來取王彩，為擒賊擒王之計。那知王彩南征北討，是個慣家，只做不知。讓素臣趕得較近，揮起令旗，四面軍兵，一齊圍轉(zhuǎn)。王彩揮大桿刀，領(lǐng)著數(shù)十員健將，力敵素臣。白祥仍被趙武等三將攢住，幾百精兵團團圍攏。碧云等又被神臂弓射定，不得上前。虎臣、飛霞奉令保護家口，不敢突入重圍。素臣連日勞乏，右手著傷，身無片甲，又沒匹馬，盡力沖突，雖是殺傷無數(shù)兵將，卻因王彩軍令嚴(yán)明，沒一個敢于退縮，幾番沖突不出，心甚著忙。想那家口中，有立著還怕風(fēng)吹的女人，抱著還要乳吃的孩子，怎當(dāng)?shù)么蟊�踹踏？因奮起神威，大吼一聲，直殺出來，兩把寶刀，風(fēng)馳電掣，紛紛頭落，片片肉飛，禁軍個個魂飛，健將人人膽落�？翱巴黄浦貒�，忽被�？谝恢Ρ�接應(yīng)上來，卻是妖僧邪道，洋盜鹽梟，領(lǐng)著膠州以下沿海島兵，蜂擁而前，更加圍得鐵桶。素臣精力已竭，怎當(dāng)這枝生力雄兵？聽得一片哭喊之聲，知是家口俱被踹踏。想起：國家顛覆，圣駕孤危，東宮在險，老母被兵，我這一身是何等關(guān)系，奈何畢命于此乎？不覺長嘆一聲，泫然泣下。正是：

　　鵲啄鷹毛難展翅，蟻攢龍甲怎飛空？

　　總評：

　　焦氏行刺，夢想不到。惟夢想不到，方是奇文。然使但欲出奇而不能貼合情理，便屬庸筆。妙在細(xì)按焦氏血誠，實有此情，即實有此理也。實有此理而為旁觀者身受，及讀者意想聽不到，方是奇文。素臣太息一段，明白剴切，足使頑石點頭，不待言矣。妙在句句是可感可敬而又可惜，不離乎手之這兩言也。非焦氏不足生素臣之感，起素臣之敬，亦不致起素臣之惜。感之，敬之，而復(fù)惜之，乃不禁反反復(fù)復(fù)有此明白剴切之?dāng)?shù)百言也。然則惟焦氏乃可刺素臣，惟焦氏乃可得素臣明白剴切之?dāng)?shù)百言。

　　焦民怎的立起，就桌搶刀，尤屬夢想不到。不特素臣愈駭，焦良喝責(zé)，讀者亦遂吐舌不收。文章至此具是造化弄人。

　　焦氏以夫為君父，一段意見雖是愚忠，而一片血誠，可使六月飛霜，三年大旱。讀此而不落淚如雨者，便是全沒心肝之人。

　　克氏前在李宅，已如荷出污泥，亭亭靜直。讀至此回，則更如糞壤中生出千年蕓草，神光奕奕。不數(shù)姚黃魏紫，秋菊春蘭也。非嫫母不形王嬙之美，非侏儒不形僑如之長。合前回讀之，更覺精神百倍。

　　書中寫賢媛者。不一而足。至于素臣母妻諸妾，可謂觀于海者難為水矣。乃復(fù)寫一焦氏，以具造物者之奇。幾與香烈娘娘同香并烈矣�？傻�惜其愚而不生感、不起敬也哉。

　　前后為玉麟巴急，中間忽攔入焦氏行刺一段，如橫山截水隔斷魚龍。而素臣此夕居停，焦良明白傳播，直至島中進女，猶借焦氏為繳價之局。與正文更宛轉(zhuǎn)關(guān)生也。此為天造地設(shè)出奇取變之文。

　　克悟忽拍破鼻頭，最是好看。而家丁不知緣故，以致哭喊跌撞，則文生情，情又生文，愈極空靈矣。若但報差官用強而無毀面撕衣之實事，靳直何以釋然，進奉美女豈無疑心、忌心？宜素臣會意，即與扭結(jié)嚷罵也。滄海樓救駕當(dāng)敘克悟拍鼻之功。

　　王彩臧寧商議一段，曲盡小心情事，而王彩欲看風(fēng)使舵，臧寧知騎虎勢成。非曲折從小人腸肚中穿過者，不能道其只字。

　　無臧寧一論，則王彩不死心塌地專助逆閹；王彩非號令嚴(yán)明，則禁軍必不敢十分助力，如素臣所料矣。豈有海口一戰(zhàn)之苦爭惡斗，百倍聲勢邪？而欲寫其號令嚴(yán)明，必先寫其南征北討，是個慣家，此又先生表后測影之法。

　　哭喊之聲，讀者既茫然不知其故，素臣又料其是家口被兵踹踏。孰從知為另起一頭，從天而下之下兵耶？伏筆至此，奇矣！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