鱷渚究陳起謀命

潮州府東門巷有一宦家姓陳人家,世代仕宦,子弟皆膏粱紈绔,不諳世事,故后其家零替,而驕奢武縱之風(fēng)不能頓革,專一結(jié)交四方游籍、槍棒戲術(shù)之輩,飲酒宿娼,走馬射箭,賭博圍棋,無所不為。

時有陳偉,乃陳白沙之嫡孫,聞得家中子弟俱不守先人規(guī)矩,敗壞門風(fēng),一日遇祠堂祭祖,合族皆在,遂叫眾少輩向前責(zé)之曰:“我家世代非尋常閥閱,皆祖德父功,刻苦之所延留以裕后昆者也。為宜爾輩世守其清規(guī),庶幾光前裕后。近訪爾輩今日皆結(jié)交無籍,放辟邪侈,無所不為。白沙公當(dāng)日怎么操修,方得個配享成此令名!今日爾們這等無恥,為宜速改前非,方是我陳氏子孫!倘再稔惡不悛,小則祠堂重治,大則送官不赦!”眾子弟聞言,一齊跪下稟曰:“不肖,一時為邪人所惑,遂成此不諱之名以激怒宗長。今既洞聞法訓(xùn),敢不毅然更新。

但吾輩之所為皆此守祠家人陳春之子陳起、陳趨之所導(dǎo)引,望宗長亦要訓(xùn)治他一番�！标悅ピ�:“爾等且去,我言不再,無為說而不繹,從而不改�！标愂现T子弟得偉之訓(xùn),皆改惡從善去了。

陳偉復(fù)叫陳起、陳趨過來,大罵曰:“你本仆隸下人,我著爾父在此看守祠堂,穿衣食租無所事事,亦盡夠了。怎么勾引無籍、賣藥教頭,哄弄我家諸子弟習(xí)此異端,恣酒撒潑,無所不為,是何道理?”叫取粗板過來,每人重責(zé)二十,以戒將來。兩人受打皆曰:“此俱眾大叔之所好為,小人怎么諫阻得他住?”陳偉曰:“你還爭辯,活活打死你這奴才!”喝之令退。自后陳趨奮然改行,便為良仆。只有陳起不悛,背地怨怒陳偉,說道:“世間海闊天高,哪里安我不得?只你陳家有些飯吃、有些衣穿?我有這等勇力,這等武藝,還要做些事業(yè)未定!豈肯甘心為人仆乎?”即飄然出門,欲往大帽山塞去結(jié)黨造反。

去心如箭,不覺忘記帶了盤纏,行了半日之路,手軟腳倦,腹中饑餒,不能前進(jìn)。

行至秦嶺,坐在路旁歇息。忽見一賣糕者,亦潮州東門外人,叫做鄭明,來至身邊。陳起遂把饑餓苦情告訴他一遍。鄭明念其同處,遂取數(shù)片糕與他充饑。起再三拜謝活命之恩。鄭明曰:“此是什么大事,窮途逆旅,同行同命,我身上尚有幾兩碎銀,還供得你兩日。你且隨我作伴,早晚供給吃我的。若他日或有相會,你休忘我便是�！逼鹕罡兄x,相將行至秦嶺下一蔡姓酒店,同時歇宿。鄭明又買酒同吃,現(xiàn)出碎銀三兩在前。

起心便思量:“此去大帽山尚有半月路程,無盤纏怎么去得?”

遂對明曰:“今日承兄厚意,謝不能盡。但我去贛州有半月路程,尊兄碎銀肯把幾錢借我做盤纏何如?”鄭明曰:“小弟只有兩方銀子,要作本錢,不敢奉命。”陳起見其不肯,笑曰:“我是戲言,得食足矣!何敢過望?”遂同睡到半夜后,鄭明起來做飯,飯熟呼起同食,食畢同行,天尚未曉,兩人緩緩而行。乃相將行到鱷渚,深不可測,起便動不良之心,即將鄭明推下水中,登時淹死于渚內(nèi),乃打開糕擔(dān),內(nèi)取出碎銀三兩,棄其糕擔(dān),一直走了。走至前途十里,天還未亮,有一韓文公廟庭,起入內(nèi)少歇片時,日光漸出。起舉目一看,只見廟前池中,恍若鄭明在水中掙命,心下十分著驚,向前一看,寂無動靜,遂取地下土塊,書于廟中粉壁上曰:我因家主趕,吃你飯數(shù)碗。今日你下水,盤纏借三兩。書罷于壁,遂行至廟庭,走到藍(lán)關(guān)十里鋪酒店歇息。此時,郭爺正在程鄉(xiāng)查盤海舡,回來亦行到韓文公廟邊,忽然風(fēng)雨大作,不能前進(jìn),乃止于廟中躲雨。散步而行,忽見壁上有此四句詩。郭爺心中疑曰:“此字卻是方才寫的,點(diǎn)畫明白,人去想亦未遠(yuǎn)。必有奸謀�！庇康胤�,又值天晚曠野并無人跡。

郭爺看雨止了欲行,眾人役皆稟曰:“天黑無光,不如明日早行�！蹦怂抻趶R。是日,鄭明之弟鄭誠,自鄉(xiāng)賣糕而歸。路聞鱷渚有賣糕者被謀死,連忙奔到渚邊,果見哥哥糕擔(dān)丟在那里,即放聲大哭曰:“此我哥糕擔(dān)也。奈何被人謀死,連尸也不見了?”遂趕至前面,要往府中去告。只見郭爺正在廟中起馬,遂寫狀赴廟中告曰:告狀人鄭誠,系海陽東隅人。告為剿賊撈尸事。兄鄭明賣糕度活,攢銀數(shù)兩在身,資贍糖本。本月初七,擔(dān)糕行至鱷渚,突被惡賊謀殺。尸骸不見,財(cái)本一空,止遺糕擔(dān),現(xiàn)在道旁作證。竊思路當(dāng)要津,白晝殺人,地方大變。

懇天殄賊究尸,生死銜恩。上告。

郭爺看了狀詞,乃曰:“此正是壁上題詩的人謀死你兄。其尸必在渚中�！奔床畈奖�、陸加,去拿鱷渚兩黨里來究。

渚東黨里王化曰:“謀人在渚西,與我渚東無干。那邊是大路。”

渚西黨里翁杰被步兵拿住,不得不到官來辯,乃具詞訴曰:訴狀人翁杰,系海陽八都人,訴為分豁事。身充黨里,遵守明文,鄉(xiāng)戶各守法度,寂無反人容隱地方,咸稱道不拾遺。今本月初七清晨,鱷渚路旁,遺有糕擔(dān),絕無人蹤。

鄭誠便認(rèn)是伊兄故物,捏告爺臺。大路往過來續(xù),劇賊胡容肆惡?執(zhí)存物,究遺尸,焉知別處謀死?青天電燭,苦情哀訴。

郭爺一見翁杰訴詞,遂大罵曰:“爾為渚西黨里,倘有謀人賊情,地方即當(dāng)救護(hù)迫趕。今乃袖手旁觀,玩法不理,又不告官星明�？v非知情,亦難容恕!”翁杰曰:“小人住居離渚三里,即有謀害,路遠(yuǎn)亦不聞聲。今早正欲來訴,已蒙爺臺拘提。小人實(shí)不知情,望乞爺爺恩宥�！编嵳\曰:“謀兄賊人實(shí)在渚西,只是黨里容隱,不肯吐出真情�！惫鶢斈巳A棍,把翁杰夾起。翁杰哭曰:“小的地方本是無賊,安敢妄報(bào)有賊,害人性命?即殺死小的,亦只枉屈�！惫鶢斣�:“爾兄往來常宿哪里?”鄭誠曰:“小的哥子常宿秦嶺下蔡家酒店。此去只隔十五里田地�！惫鶢敿床钜袂叭ゲ碳揖频�,拿得蔡清來到。郭爺曰:“初六晚,什么人在你店中安歇?”蔡清曰:“一個是賣糕的鄭明,小的相熟;還有一個同伙,小的只當(dāng)是親眷,一夜同時飲酒,五更吃飯同行。后來小的不知去向�！惫鶢斣�:“謀殺鄭明必是此人!但不知他的姓名�！彼旆傧阃墓袂�,行香再拜,禱述前情。須臾之間,只見地下一匝塵灰飛起。郭爺曰:“賊人莫非陳起乎?”遂取簽決之,果為陳起。郭爺曰:“想必此賊在前途不遠(yuǎn)�！奔床钜瘛㈥懠�,星忙前途拿來。

兩人沿路追問,問到饒平鎮(zhèn),只見一人逞酒,戲舞槍棒,乃自夸曰:“我陳某今日在此顯個手段,明日要上大帽山去演武�！币窦聪蚯俺蹲≡�:“閣下莫非陳起乎?”起即答曰:“執(zhí)事為何知小人姓名?”陸加曰:“郭老爺聞你英雄,請你講話�！彼旖壙`了,解見郭爺。郭爺問曰:“你被主人趕逐無依,鄭明好意將飯供你,你倒不思報(bào)本,反謀害他命,拿去他銀子三兩,連累地方。”陳起初不肯認(rèn)。郭爺即呼蔡清曰:“前夜宿你店中,是此人否?”蔡清曰:“正是此人。他先與他借盤纏,后不知如何?”郭爺曰:“逆賊好欺天地!這粉壁上詩,是你明明寫的,你還要強(qiáng)辯!”起見冤不能逃,只得招認(rèn):“昨早不合行到鱷渚,將鄭明推落渚中,奪其碎銀三兩。情愿償命,剩二兩七錢,悉還鄭誠�！惫鶢斠晕探苁в诔拭�,擬科不應(yīng)。陳起謀財(cái)害命,問供填命。判曰:審得陳起,以宦室豪奴,不安為下之分,縱恣撒潑,忿主責(zé)打,背義出逃。此誠反主忘恩,罪已不赦矣!行路匍匐,遇鄭明賣糕,濟(jì)其饑而活其命,此尤當(dāng)沒世圖報(bào)者。

胡乃利其銀,而沉其尸于鱷渚,且自夸人不能知,公然題詩韓廟,豈知舉頭三尺神明。既不能掩蔡店之目,又自逞于鎮(zhèn)上之豪。合治重刑,以伸死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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