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寶船廠魯班助力 鐵錨廠真人施能

詩曰:

大明開鴻業(yè),巍巍皇猷昌。

止戈戎衣定,修文繼百王。

統(tǒng)天從雨施,理物體含章。

深仁諧日月,撫運邁時康。

幡旗既黑黑,征鼓何鍠鍠?

外夷違命者,剪覆被天殃。

和風凝宇宙,遐邇競呈祥。

四時調玉燭,七曜巡萬方。

維岳降宰輔,維帝用忠良。

五三成一德,于昭虞與唐。

卻說工部尚書一本,寶船工完,乞加恩賞事。萬歲爺看了本,龍顏怒發(fā),急宣文武百官。凈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萬歲爺?shù)?“今日百官在此,工部一本,為寶船工完事。這寶船可是完了么?”馬尚書出班奏道:“陛下洪福齊天,不日成之�！蓖跎袝�出班奏道:“天地協(xié)和,鬼神效力,故此寶船工程易完�！�三寶太監(jiān)出班奏道:“奴婢們星夜督率,委實是工完。”圣上道:“你這廝俱是欺侮我朝廷,豈有恁大的工,不假歲月而成?”文武百官一齊跪下,稽首頓首,奏道:“為臣的誰敢欺侮朝廷�！比f歲爺把個龍眼觀看,只見班部中獨有劉誠意不曾開口,圣上就問道:“劉誠意,你為何不作聲?”劉誠意道:“非干小臣不言之罪。小臣袖里占課,故此未及奏稱�！笔ド系�:“你占的課怎么說?”劉誠意道:“小臣袖占一課,這寶船廠里有個天神助力,故此易于成功,陛下不須疑慮�！笔ド系�:“須則是眼見那個天神,我心才信。”劉誠意道:“要見也不難�！笔ド系�:“怎么不難?”劉誠意道:“無其誠,則無其神;有其誠,則有其神�！笔ド系�:“既是這等說,我三日齋,七日戒,親至寶船廠內,要九張桌子單層起來,果是天神飛身而上,此心才信�！卑俟冽R聲說道:“欽此,欽遵�！庇�駕回宮,百官班散。馬尚書迎著劉誠意唱了一個喏,打了幾個恭,說道:“圣上要見天神,怎么得個天神與他相見?”劉誠意道:“到了七日上,自有天神下來�！眲⒄\意雖是這等說,馬尚書其實不放心。

不覺的挨到了七日之上,果真的萬歲爺排了御駕,文武百官扈從,徑往寶船廠來。廠里已是單層了九張金漆桌子,御駕親臨,即時要個天神出現(xiàn),如無天神,準欺侮朝廷論,官匠盡行處斬。說著個“處斬”二字,哪一個不伸頭縮頸?哪一個不魄散魂飛?哪一個是個神仙出來?未久之間,只見廚下一個燒鍋的火頭,蓬頭跣足,走將出來,對眾匠人說道:“我在這里無功食祿,過了七個月,今日替眾人出這一力罷。只是你們都要吆喝著一聲‘天神出現(xiàn)\’,助我之興,我才得像果真的�！北娙诉汉纫宦暤�:“天神出現(xiàn)哩!”倒是好個火頭,翻身就在九張桌子上去了,把個圣上也吃了一驚,心里想道:“莫道無神也有神�！笔ド蠁柕�:“天神,你叫做甚么名字?”天神道:“我即名,名即我�！比f歲爺轉頭叫聲當駕的官,再轉頭時,其人已自不見了。萬歲爺心上十分快活,今日天神助力,明日西洋有功可知。即時叫過眾匠人來。眾匠人見了個御駕,骨頭都是酥的,一字兒跪著。萬歲爺?shù)?“這桌子上是個甚么人?”眾匠人道:“是個燒鍋的火頭�！比f歲爺?shù)?“他姓甚名何?”眾匠人道:“只曉得他姓曾,不曉得他的名字�！比f歲爺?shù)?“他怎么樣兒打扮?”眾匠人道:“他終日里蓬頭跣足,腰上系的是四個拳頭大的數(shù)珠兒,左腳上雕成一只虎,虎口里銜一個珠;右腳上雕成一枝牡丹花,花傍有一枝蘭草。他食腸最大,每日間剩一盆,他就吃一盆;剩一缸,他就吃一缸。若是沒有得剩,三五日也不要吃�！比f歲道:“果真是個天神。”發(fā)放眾匠人起去。又宣劉誠意上來,問道:“卿再袖占一課,看這個天神是甚么名姓。”劉誠意道:“不必占課,眾匠人已自明白說了�！笔ド系�:“他眾人說道不曉得他的名字�！眲⒄\意道:“他說姓曾,腰里系著四個拳頭大的數(shù)珠兒,曾字腰上加了四點,卻不是個‘魯\’字?他左腳下一只虎,虎是獸中之王;右腳下一株牡丹,牡丹是花中之王。老虎口里銜著一個珠,是一點;牡丹傍邊一株蘭,是一撇。兩個‘王\’字中間著一點、一撇,卻不是個‘班\’字?以此觀之,是個魯班下來助力,故此他說:‘我即名,名即我�！薄�圣上道:“卿言有理�！奔磿r叫傳宣的官,宣碧峰來見駕。長老見了圣駕,微微的笑道:“今日魯班面見天子�！笔ド系�:“國師,你怎么得知?”長老道:“是貧僧指點馬尚書請來的�！笔ド系�:“怎么是國師指點馬尚書請來的?”長老把馬尚書請教的話,細說了一遍。萬歲爺老大的敬重長老,老大的敬重劉誠意。一面宣紀錄官紀功,敘功重賞;一面御駕臨江,觀看寶船。好寶船,也有一篇《寶船詞》為證,詞曰:

刻木為舟利千古,肇自虞妁與共鼓。

權輿竅木吳蜍腥,矜夸浮土漢云母。

白魚瑞周以斯歸,黃龍感禹而來負。

誰知道濟舴艋功,乘風縱火有艨艟。

徐宣凌波其抗厲,鄧通持棹何從容。

艤烏江而待項羽,燒赤壁而走曹公。

沙棠木蘭稀巧麗,指南常安有奇制。

采菱翔鳳兮并稱,吳蜩晉舶兮一類。

李郭共泛兮登仙,胡越同心兮共濟。

涉江求劍兮楚偵,伐晉王官兮在秦。

紼縭維兮泛五會,軸轤接兮容萬人。

飛云見兮知吳國,青翰聞兮為鄂鄰。

漢武兮汾陽申辨,廣德兮便門陳諫。

穆滿兮乘之烏龍,山松兮望彼鳧雁。

伐維江陵兮喬木,習維昆明兮鏊戰(zhàn)。

翔螭赤馬兮三侯,鷁首鴨頭兮五樓。

蒼隼兮先登見號,飛廬兮利涉為謀。

泛靈芝兮杜白鶴,浮巨浸兮梁銀鉤。

卻說萬歲爺看了寶船,就問長老道:“寶船已是齊備,國師何日起行?”長老道:“寶船雖是齊備,船上還少些鐵錨�！笔ブ嫉�:“既是舊錨去不得,新錨但憑國師上裁�！遍L老道:“須則是興工鑄造。”圣上道:“文武百官在這里,是哪個肯去興工造錨哩?”道猶未了,班部中又閃出三寶太監(jiān)來,稽首頓首,奏道:“奴婢愿去興工造錨�！钡廓q未了,班部中又閃出工部馬尚書來,稽首頓首,奏道:“小臣愿去興工造錨。”道猶未了,班部中又閃出兵部王尚書來,稽首頓首,奏道:“小臣情愿協(xié)同造錨�！笔ド弦娏诉@原舊三員官,心上老大的寬快,說道:“多生受了列位�！北姽冽R聲道:“這是為臣的理當,怎么說個‘生受\’兩個字?但不知興工造錨,錨要多大的?”圣上道:“非朕所知,可宣國師來問他。”長老就站在左壁廂說道:“這外錨忒大了也狼抗用不得,忒小了也浪蕩用不得。大約要分上、中、下三號,每號要細分三號:每上號要分個上上號、上中號、上下號,每中號要分個中上號、中中號、中下號,每下號又要分個下上號、下中號、下下號,三三共九號。頭一號的錨要七丈三尺長的廳,要三丈二尺長齒,要八尺五寸高的環(huán)。第二號的錨,要五丈三尺長的廳,要二丈二尺長的齒,要五尺五寸高的環(huán)。第三號的錨,要四丈三尺長的廳,要一丈二尺長的齒,要三尺五寸高的環(huán)。其余的雜號,俱從這個丈尺上乘除加減便是。還要百十根棕纜,每根要吊桶樣的粗笨,穿起錨的鼻頭來,才歸一統(tǒng)�！遍L老分派已畢,圣駕回朝,文武百官隨駕。

所有三寶太監(jiān)、兵部尚書、工部尚書,面辭了萬歲,分了委官,即時到于定淮門外寬闊所在,蓋起一所鐵錨廠來。即時出了飛票,仰各柴行、炭行、鐵行、銅行并三百六十行,凡有支用處,俱限火速赴鐵錨廠應用毋違。即時發(fā)下了幾十面虎頭牌票,仰各省直府、州、縣、道,凡有該支錢糧,火速解到鐵錨廠應用毋違。即時出了飛票,拘到城里城外打熟鐵的,鑄生鐵的,打熟銅的,鑄生銅的,火速齊赴鐵錨廠聽用毋違。即時發(fā)下了幾十面虎頭牌,仰各省直府、州、縣、道,招集鐵行匠作,星夜前赴鐵錨廠應用毋違。這叫做是個“朝里一點墨,侵早起來跑到黑;朝里一張紙,天下百姓忙到死。”不日之間,無論遠近,供應的錢糧一應解到;無論遠近,銅鐵行匠作一應報齊。三寶太監(jiān)坐了中席,王尚書坐左,馬尚書坐右。各項委官逐一報齊,燒了天地甲馬,祭了鐵錨祖師,開了爐,起了工,動了手。三位總督老爺歸了衙。只說“眼觀旌旗捷,耳聽好消息”。哪曉得這些匠作打熟鐵的打不成錨,鑄生鐵的鑄不成錨,毛毛糙糙就過了一個月,只鑄錨的還鑄得有四個爪,打錨的只打得一個環(huán)。

卻說這三位總督老爺,三日一次下廠,過了一個月,卻不是下了十次廠,并不曾見個錨星兒。這一日三位老爺又該下廠,下廠之時,先叫二十四名打熟鐵的作頭過來。二十四名打熟鐵的作頭一齊跪下,三寶老爺問道:“你們打的錨怎么樣哩?”眾作頭說道:“俱打成了一個箍�！比龑毨蠣�?shù)?“錨倒不打,倒打個甚么箍?”叫:“左右的,把這些作頭揪下去,每人重責三十板。”眾作頭吆喝著道:“就是錨上用的�！比龑毨蠣�?shù)?“哪里錨上有個箍?”眾作頭吆喝道:“老爺在上,豈不聞錨而不秀者有一箍?”三寶老爺聽之大怒,罵說道:“你這狗娘養(yǎng)的,你欺負咱不讀書,咱豈不知‘苗而不秀者有矣夫\’!你怎么敢謊咱‘錨而不秀者有一箍\’?坐他一個造作不如法,準違滅圣旨論,該斬罪�！奔磿r請過旨意,盡將二十四名作頭押赴直江口,梟首示眾。可憐二十四個無頭鬼,七魄三魂逐水流。

卻說斬了二十四名打熟鐵的作頭,方才來叫這二十四名鑄生鐵的作頭。這二十四名作頭說道:“你我今番去見公公,再不要說書語,只好說個眼面前的方言俗語才是。”及至見了三寶老爺,老爺問道:“你們鑄的錨怎么樣哩?”眾作頭說道:“小的們三番兩次,還不曾鑄得完�！崩蠣�?shù)?“工程不完,也該重責三十板�！苯新�:“左右的,踹下去打著。”眾作頭吆喝著:“小的們禁不得這等打�！比龑毨蠣�?shù)?“怎么禁不得這等打?”眾作頭道:“小的們是鐵鑄的靜靜,禁不得這等打�！比龑毨蠣斅勚�,又發(fā)大怒,罵說道:“你這狗娘養(yǎng)的,倒不把鐵去鑄錨,卻把鐵來鑄你的;坐他一個侵盜官物滿貫,該斬罪�！闭埩酥家�,又將這二十四名作頭押赴橫江口,梟首示眾�？蓱z二十四個音音鬼,一旦無常萬事休�！�

卻說鐵錨廠里殺了四十八個作頭,另換一班新作頭,更兼各省解來的銅匠、鐵匠看見這等的賞罰,哪一個不提心,哪一個不挈膽,哪一個不著急,哪一個不盡力,哪一時不燒紙,哪一時不造錨。只是一件,鑄的鑄不成,打的打不成,不好說得,也不知累死了多少人。三位總督老爺見之,也沒奈何,欲待寬縱些,欽限又促;欲待嚴禁些,百姓無辜。三位老爺只是焚香告天,愿求鐵錨早就。

忽一日,三位老爺坐在廠里,正是午牌時分,眾匠人都在過午,猛然間作房里羅羅唣唣,泛唇泛舌。三寶老爺最是個計較的,叫聲:“左右的,你看作房里甚么人跋嘴?”這正是:

猛虎坐羊群,嚴令肅千軍。

一霎時拿到了作房里跋嘴的。老爺?shù)?“你們錨便不鑄,跋甚么嘴?”那掌作的說道:“非干小的們要跋嘴。緣是街坊上一個釘碗的,他偏生要碗釘,因此上跋起嘴來,非干小的們之事�！崩蠣�?shù)?“釘碗的在哪里?”那掌作的說道:“現(xiàn)在小的們作房里面�！崩蠣�?shù)?“拿他來見咱。”

左右的即時間拿到了釘碗的。那釘碗的老大有些憊懶,自由自在,哪里把個官府擱在心上?走到老爺酌面前,放下了釘碗的家伙,深深兒唱上一個喏。左右的喝聲道:“嗒,釘碗的行甚么禮?”那釘碗的說道:“禮之用,小大由之。百官在朝里,萬民在鄉(xiāng)里,農(nóng)夫在田里,樵夫在山里,漁翁在水里,就是牧牛的小廝也唱個喏哩,這都是禮。我豈沒有個禮?”老爺?shù)?“你既是這等知禮,怎么又釘碗營生?”釘碗的道:“小的釘碗就是個禮。假如今日釘?shù)耐攵?就是禮以多為貴。假如今日釘?shù)耐肷?就是禮以少為貴。假如今日事繁,就是禮以繁為貴。假如今日事簡,就是禮以簡為貴。豈謂知禮者不釘碗乎?”老爺?shù)?“既是釘碗的,你釘你碗罷,怎么到咱作房里來?”釘碗的道:“老爺作房里有千萬個人吃飯,豈可不打破了幾個碗,豈可沒有幾個碗釘?這叫做個‘一家損有余,一家補不足’�！崩蠣�?shù)?“你既尋碗釘便罷了,怎么在這里高聲大氣的?”釘碗的道:“小的哪里是高聲,只有老爺是指日高升。小的哪里是大氣,只老爺是個君子大器�！比龑毨蠣�?shù)?“原來這個人字義也不明白�！贬斖氲牡�:“字義雖不明白,手藝卻是高強。”老爺?shù)?“你有些甚么手藝?”釘碗的道:“倒也不敢欺嘴說,小人碗也會釘,缽也會釘,鍋也會釘,缸也會釘,就是老爺坐的轎,我也會釘,就是老爺你這個廠,我也會釘,就是老爺你這個錨,我也會釘�！比龑毨蠣斊剿厥莻�火性的,倒被這個釘碗的吱吱喳喳,這一席話兒不至緊,說得他又惱又笑。況兼說個會釘錨,又扦到他的心坎兒上,過了半晌,說道:“你這個人說話也有些胡謅哩!釘碗、釘缽、釘鍋、釘缸,這都罷了,就是釘轎,也罷了,只說是釘廠,一個廠怎么釘?shù)?”釘碗的道:“除舊布新,也就是釘。君子不以辭害意可也�！崩蠣�?shù)?“一個錨怎么釘?shù)?”釘碗的道:“造作有法,也就是釘�！崩蠣斝睦锵氲�:“這莫非是個油嘴?豈有個釘碗的會造錨哩!”沉思半晌,還不曾開口,王尚書在左席曉得老爺?shù)囊馑?說道:“君子先行其言,而后從之。這等小人之言,何足深信�！瘪R尚書坐在右席,說道:“夫人既有大言,必有大用,豈可以言貌取人!莫非是這些匠人有福,鐵錨數(shù)合當成�！惫蚀笋R尚書說出這兩句話來。這兩句話兒不至緊,把個三寶老爺挑剔得如夢初醒,如醉方醒,猛然間心生一計,說道:“口說無憑,做出來便見�！贬斖氲牡�:“是,做出來便見�！崩蠣斀新�:“左右的,看茶來�！弊笥业呐跎喜鑱�。老爺伸手接著,還不曾到口,舉起手來,二十五里只是一拽,把個茶甌兒拽得一個粉碎,也不論個塊數(shù)。老爺?shù)?“你既是會釘碗,就把這個茶甌兒釘起來,方才見你的本事�！贬斖氲牡�:“釘這等一個茶甌兒,有何難處!只是一件,天子不差餓兵,功懋懋賞。老爺要小人釘這個碗,須則是飲小人以酒,飽小人以肉,又飽小人以饅首�！崩蠣�?shù)?“你吃得多少哩?”釘碗的道:“須則是豬首一枚,饅首一百,順家槽房里的原壇酒一壇�！崩蠣�?shù)?“這個不要緊�！奔磿r取酒,取豬首,饅首。堂上一呼,階下百諾。取酒的先到,老爺?shù)?“有酒在此,你可飲去�！敝灰娝�一手掮將下去,一手拔開泥頭,伸起個奪錢伍,不管他甜酸苦澀,只是一舐。這一舐不至緊,就舐干了半壇。左右的說道:“你也等個肴來進酒哩�！贬斖氲牡�:“先進后進,其歸一也�！表汈е�間,取豬首的取了一枚豬首來,取饅首的取了一百饅首來。你看他三途并用,一會兒都過了作。老爺?shù)?“你今番好釘茶甌兒了�！贬斖氲牡�:“承老爺尊賜過厚了些,待小人略節(jié)歇息一會,就起來釘著�！边@一日,三寶老爺且是好個磨賴的性子,說道:“也罷,你且去歇息一會就來�！�

老爺也只說是歇息一會就來,哪曉得他倒是個陳摶的徒弟,盡有些好睡哩。一會也不起來,二會也不起來,三會也不起來。老爺?shù)鹊眯约?叫聲:“左右的,快叫他起來�！弊笥业木褪墙懈�的一般,他只是一個不醒。老爺急將起來,叫聲:“左右的,連床抬將他來�！闭�?zhèn)�是連人連床抬將出來,放在三位老爺面前。好說他是個假情,他的鼾響如雷;好說他是真情,沒有個人叫不醒的。把個三寶老爺只是急得暴跳,沒奈何,叫聲:“左右的,拿起他的腳夾將起來�！弊笥业膬蓚�拿起他的腳,兩個拿了棍夾起他的腳來,他只是一個不醒。只見把個索兒收了一收,把個榔頭兒敲了幾下,那蕩頭的長班平空的叫將起來。老爺?shù)?“叫什么?”長班道:“敲得小的腳疼哩!”老爺?shù)?“敢是敲錯了?待咱們來看著你敲�！崩蠣斢H眼看著拿榔頭的,卻又敲了一敲,恰好是第二個長班叫起來,說道:“敲得我的孤拐好疼哩!”老爺?shù)?“再敲!”及至再敲了一敲,第三個長班又叫將起來,說道:“敲得我的孤拐好疼哩!”老爺?shù)?“既是這等,且放了他的夾棍,選粗板子過來�！苯新�:“板子�！敝皇悄冒遄拥挠挈c兒一般來了。老爺叫聲:“打!”只見頭一板子就打了捺頭的腿,第二板子就打了捺腳的腿。老爺叫聲:“再打!”第三板子就打了行杖的自家腿肚子。老爺?shù)?“這是個寄杖的邪法兒�！蓖跎袝�道:“既是邪術,把顆印印在他的腿上,再寄不去了�！比龑毨蠣斁桶褌�總督印信印在他的腿上,叫聲:“再打!”再打就寄在印上,打得個印吱吱的響。馬尚書道:“不消費這等的事罷,莫若待他自家醒過來,他決有個妙處�！比龑毨蠣斠彩菦]有了法,只得叫聲:“各長班且住了�！弊×嗽S久,還不見他醒來。老爺?shù)?“抬下去些�！惫�真的抬到丹墀里面。

看看金烏要西墜,玉兔要東升,三位總督商議散罷。只見他口兒里“吽”了一聲,兩只腳縮了一縮,兩只手伸了一伸,把個腰兒拱了兩拱,一轂碌爬將起來,就站在三位老爺公案之下。老爺?shù)?“你這小人,貪其口腹,有誤大事�！贬斖氲牡�:“起遲了些,多釘幾個碗罷�！崩蠣�?shù)?“老大的只有一個茶甌兒在那里,說甚么多釘了幾個。”釘碗的道:“把甌兒來�！弊笥业氖捌鹉莻�碎甌兒與他,甌兒原本是碎的,左右的惱他,又藏起了兩塊,要他釘不起來。哪曉得他釘碗全不是這等鉆眼,全不是這等釘釘,抓了一把碎瓷片兒,左手倒在右手,右手倒在左手,口里吐了兩口唾沫,倒來倒去,就倒出一個囫圇的甌兒來。雙手遞與三寶老爺。老爺見之,心上有些歡喜,還不曾開口,釘碗的道:“再有甚么破家破伙,趁我手里釘了他,永無碰壞�！崩蠣斀新�:“左右的,可有甚么破敗家伙拿來與他釘著?”老爺開了口,那些左右的就不是破的也打破了,拿來與他釘著。一會兒盤兒、碗兒、甌兒、盞兒、缽兒、盆兒就搬倒了一地。你看他拿出手段來,口里不住的吐唾沫,手里不住的倒過來,一手一個,一手一個,就是宣窯里燒,也沒有這等的快捷。一會搬來,一會搬去。

三寶老爺心里想道:“此人非凡,一定在造錨上有個結果�！惫室獾膯査�道:“你說是會釘錨,你再釘個錨來我看著�！逼淙说�:“老爺,你有壞了的錨拿來,與我釘著。老爺若沒有壞了的錨,我便與你造個新的罷�！崩蠣�?shù)?“你若興造得錨起來。咱們奏過朝廷,大大的賞你一個官,重重的賞你幾擔祿�！贬斖氲牡�:“我也不要官,我也不要祿,我也不要后面的賞�！饼垹�?shù)?“你要怎么?”其人道:“我只是頭難頭難�！崩蠣�?shù)?“怎么個頭難頭難?”釘碗的道:“就在起手之時,要盡禮于我�！崩蠣�?shù)?“怎么盡禮于你?”釘碗的道:“要立一個臺,要拜我為師。要與我一口劍,許我生殺自如。要憑我精造,不許催限�！崩蠣�?shù)?“筑一個臺也可,拜你為師也可,與你一口劍也可,許你生殺自如也可,只是不許催限就難�！贬斖氲牡�:“怎么不許催限就難?”老道:“卻是個欽限,豈由得咱們?”釘碗的道:“欽限多少時候?”老爺?shù)?“欽限一百日。”釘碗的道:“一百日也,還后面日子多哩!”老爺?shù)?“此時已過了四十多個日子�！贬斖氲牡�:“余有六十日還用不盡哩!”老爺?shù)?“既是六十日用不盡,這個就好了�！蓖跎袝�道:“就此筑臺,拜了他罷�！瘪R尚書道:“還須奏過了朝廷,才為穩(wěn)便�！比龑毨蠣�?shù)?“馬老先兒言之有理,待咱明日早朝,見了萬歲爺,奏過了此事,才來筑臺拜他為師�！庇纸嗅斖氲膩韱柕�:“你叫做甚么名字?甚么鄉(xiāng)貫?咱明日好表奏萬歲爺?shù)��！贬斖氲牡?“小人是萊州府蓬萊縣人氏,也沒有個姓,也沒有個名字。只因自幼兒會鉗各色雜扇的釘角兒,人人叫我做個釘角兒。后來我的肩膊上掛了這個葫蘆,人人又叫我做葫蘆釘角�！比龑毨蠣�?shù)?“今文從省,就叫做個胡釘角罷�！比�位老爺一面起身,一面吩咐委官厚待那胡釘角,待明日奏過朝廷,拜他為師。

卻不知這三位老爺明日奏過朝廷,有何旨意,又不知這個釘碗的拜了為師,有何德能,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