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為防胡暴君造長城 因迎客小孩遇怪物

卻說鐵拐先生對何仙姑說道:“當(dāng)時我為這事心中萬分不安,也曾魂朝昆侖請命祖師,才知長城之功害在一時,利及萬世,也是秦政氣數(shù)不久,天心厭棄,假他的手成此大功。在民受禍既烈,自是可憐,但不經(jīng)這等大役,天下不能速亂,真主不能崛起,人民水火也難超脫,與其零星受罪,終究不免這一劫,何如移此一劫于筑城?劫完城成,暴君之惡貫滿,人民之倒懸解,真是造化巧思,害人真以救人,何等之妙?我請了示,回至京城,長房又苦求度脫,我因見他一片忱心,就用了個計策,正值朝廷到處拉夫的時候,就化個公差到他家中,替他送去一信,說長房已被拉去,以絕他們家人的念頭!

仙姑聽到這句又笑起來道:“這就是了,怪不得我那天親去訪問費家的人,見了我有那種古怪的情形,原來他們膽小,生怕再有禍患降到別人身上,因此縮住了頭,不敢出來招惹是非了。請問師兄,如今長房卻在何處呢?”

鐵拐先生說道:“現(xiàn)在長城已開工,聽說限期要完工的,所以需用丁夫著實不少,大約幾十萬人是必不可少的。我因北方還有一個可憐的女子嫁期在即,不知怎么被奸人瞧見,說她顏色美麗,稟知朝廷,那無道的昏皇有旨納為妃嬪。是女子守志不從,秦皇恨極了,便將她丈夫姓名掛入籍中,發(fā)去造城?蓱z這人又是一個文弱之體,如何能夠擔(dān)任這等苦工,況且秦皇有心和他作對,只因沒有個罪名可以殺他,所以發(fā)送丁籍。要是有詞可藉,只怕老早就送了他的性命了。但是如此情形,這人的性命終究比別的壯丁來得危險,別人既有氣力能作工,又沒人作對,將來完工之后總可以回轉(zhuǎn)家鄉(xiāng)。至于此人,一則無力作苦工,二則對頭太大,到了那邊,不消別的,只要作工不勤四字,就可以早打夜罵,置他于死有余了。好個有志氣有才情的女子,她知丈夫此去必?zé)o生還之望,一面朝廷又天天著人勸誘,要她回心轉(zhuǎn)意,丟下這發(fā)遣難回的丈夫,去做那富貴榮華的妃子。那女子已知丈夫之事無可挽救,卻不能不作保全性命的方法,便假裝愿意入宮的樣子,只求親送丈夫到了北方,以盡夫妻之義。那些勸說的官員代她稟問這昏皇,倒也允許了。女子為了要取信于夫家起見,親至丈夫家中,對著公姑、丈夫,請求即日和丈夫草草完姻,方可同行上路,一則長途無男女之嫌,二則免得人家疑她變心改節(jié)。她夫家感其貞節(jié)誠實,一切都應(yīng)許了她。成婚之后,第二日就和丈夫一同上道。一路上因她將來是皇宮中人,少不得沿路有人堅守保護。這女子也便擺出她未來皇妃的身份,處處維護她的丈夫。這一對夫婦此時已在難中,我已算定他們此去都無生還之望,卻有我們一個同道中人心憐苦節(jié),偏思逆天行事,此人現(xiàn)在幽州,正和宮中人相持不下,其實這總是無益之事。我既念道友,不能不救,又感女子苦節(jié)孤衷,更不能不替她留些紀(jì)念在人間世上;再則也想把女子生魂收度,待她轉(zhuǎn)世為人,如有仙緣,即可相機造就。這事我現(xiàn)又派長房前去辦理,但恐他道力未足,辦得不能妥善,且等時機到來,我將親和師妹同去走一趟來。”

仙姑聽了喜道:“世上有此等女子,我們能夠救她度她,真是有幸。請求師兄千萬要把我?guī)?莫只身獨去才好。”鐵拐先生笑道:“這有什么關(guān)系?不但你可以去,阿權(quán)如愿去玩玩,也未嘗不可同行啊!”鐘離權(quán)聽說自己可以同去,早喜得說不出話來了。仙姑因問:“秦皇如此殘暴,師兄這樣的道術(shù)倘能一劍了當(dāng),豈不為民除去一個大害頭兒。何必零零碎碎、辛辛苦苦的做這等事情呢?”

鐵拐先生仰天大笑道:“師妹修道多年,難道連個劫數(shù)的道理還不明白嗎?大凡劫數(shù)所在,休說免除不得,就要把劫數(shù)收小一點,期間縮短一些,也是斷斷辦不到的。秦皇生性殘忍,當(dāng)然不作好事,然而這也不是他自己所能作得主的,老實說,他也不過是應(yīng)劫而生,替劫數(shù)作個運行使者罷了。他以帝皇之尊尚且不能自主,何況其他?”仙姑聽了恍然大悟,從此鐵拐就專心教訓(xùn)鐘離權(quán),并將仙姑未達之處一一加以指點,好在仙姑本有程度,鐘離權(quán)又有宿緣,都是極易指教的,不上幾天,都很得了些實在功夫。

這日鐵拐先生忽對二人說道:“費長房快來了,阿權(quán)去迎他一程!辩婋x權(quán)聽了愕然道:“弟子不識長房,也且不知他從哪處來,怎么接得著呢?”鐵拐先生喝道:“有這么多的說話。我教你去,你只快去就是,還用得著多問么?”鐘離權(quán)不敢再說,悶悶的出了家門,心中想道:聽師父說長房是到北方去的,此番必向南方來,我向北迎上去才好。但是往北的路也多,不知他走的是哪一條路,這可怎么好呢?

遲疑了一會,忽然想到師尊謊話白有道理,不管他,我只望天打卦,就照現(xiàn)在所走的路子向北一直走去就是了。他定下了主意,認定路徑,便通向北方走去。從午后走到晚晌,看看天色黑下來了,前面有座大山擋住去路,若要前進,須得越山而過。鐘離權(quán)究是孩子心性,也沒想到這山有多高,路有多遠,光靠兩腳替換著走,不曉要多少日子才能翻過這個山峰,而且身邊又沒帶得干糧,饑餓起來哪里去找食物;還有,隨身兵器也沒拿著一件,萬一遇見野獸,不能僅賴雙拳抵抗,這許多困難問題他可一樁沒有想到,兀自鼓足了勇氣,一步步走上山去。

走了多時,天色全黑,雖有月光,因風(fēng)大云深,只有些微光芒透出層云之中,連山上的樹木也辨不清楚,更瞧不定東西南北的方向了。鐘離權(quán)到此地位才覺得有些不及,但他是一個硬極無比的小英難,從出世到現(xiàn)在,經(jīng)過多少的危險困苦,可從沒叫過一聲苦,下過一滴淚。這時又親拜了神仙師父,對于師父的信仰之心非常堅定,無論處境如何危困,總認定師父決不欺我?此⌒∩碜营毩⒒纳街,仰首則星月黯淡,側(cè)目則樹密山深,更難堪是提耳遠聽,只聞狐嗥狼吠、怪鳥格磔之聲,一聲聲送入耳中,而且還有一種從未聽過的凄切尖厲之聲。鐘離權(quán)聽了一回,倒“嗤”地笑起來道:“曾聽爹爹說山中多冤鬼,都是被虎豹吃去的鬼魂,爹是看見過的,說那形狀非常怪異怕人?珊尬遗艿牡胤缴,總沒見過是怎生模樣一件東西,今兒聽見的大概總是這一類東西,倒要看他一看,也好開開我的眼界。想到這里,不覺精神大振,本來肚子有點發(fā)餓,至此便什么都不覺得了。

于是尋聲而行,到了一個山坳去處,月光忽然大亮,皎潔月光之下,照見一個披發(fā)赤足,似人身體卻帶圓形,似獸又系雙足直立,正在那里對著月光叩拜不已。鐘離權(quán)想,這叫的大約必是此物無疑,他如此拜月,難道也想修什么丹,煉什么法么?卻難為它這樣丑東西也想成什么仙人,豈不可笑?想著可笑,口中便真?zhèn)“嗤”地一聲笑將出來。

這一聲不打緊,卻把那怪物嚇得跳了幾跳。鐘離權(quán)因要看他再有什么舉動,便把身子躲在一棵大可合抱的樹后面,從樹隙處望見那怪四面亂找了一回,一時把面孔對著鐘離權(quán)。此時月光也越明了,顯然可見那怪的面孔,不但奇怪且萬分可怕。原來這怪物明明是個人形,卻長了一面孔的白毛,而且生著兩粒碧綠的烏珠,向著這邊瞧了幾眼,連這膽大如山的鐘離權(quán)也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那怪見尋找不出什么人來,便回轉(zhuǎn)身又去做他的功課。鐘離權(quán)真會淘氣,忽然想道:這怪物的烏珠如此奇異,要是將它挖出,回去送與姊姊,倒可鑲一對耳環(huán)子玩。如此一想,禁不住又是哈哈一笑。

這一笑可壞了,那怪卻也聽得清楚,也更不張望,側(cè)轉(zhuǎn)身就向這邊飛躍而來。他那行路也和常人不同,只見一團黑茸茸的東西被疾風(fēng)卷送一般,一霎眼的功夫已越樹而過,張開兩只枯蠟般手膀來抱鐘離權(quán)。鐘離權(quán)等他趨近,方才又認清他的尊容,竟是一臉的鮮血,一路灑將下來,其臭難當(dāng),一個舌頭拖有尺把長,宛似世俗所傳縊死鬼的形景。好個鐘離權(quán),本來有點寒噤噤地,比及見怪來犯,不覺大怒起來,大喝道:“你是什么鬼東西?怎敢侵犯你小爺?”

只此一喝,本身的膽子越壯。那怪卻似遇到一陣旋風(fēng),身不由主的退了十多步遠近。鐘離權(quán)越發(fā)得意,看他多么從容,因嫌那怪身太臟、味太臭,不顧和他徒手相持,趁他退去之時,趕即折下一根樹枝,不等那怪第二次卷來,自己先用樹枝橫掃將去。那怪已知抵敵不住,向著鐘離權(quán)搖搖頭,刮喇喇一聲怪叫,可不是和方才所聞是一般聲音。

鐘離權(quán)笑道:“卻是有幸,今兒才給我見個鬼也!币徽Z未完,那鬼已返身飛奔。誰知鐘離權(quán)腿上功夫也比眾不同,雖沒縮地法那么快當(dāng),足夠趕得上那鬼的卷滾。一霎時追過一個小小山頭,看看相距匪遙,便舉起樹枝,向鬼的頭部直打下去,但聽轟的一聲,這鬼化陣香煙,散得無影無蹤,臭氣也沒有了。一下子工夫,忽又現(xiàn)出在前面樹下,仍是先前那副形狀,卻見他跪在地上,向自己盡叫盡拜。鐘離權(quán)笑道:“你這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的怪東西,也曉得怕死么?既你知道害怕,我也不必一定和你過不去,但是你可引我一條出路,我是要朝北走的,你能帶我去,我便很感激你了,將來我得師父教訓(xùn),能夠成仙證道,必定來帶挈你得點好處!

那怪似乎明白他的說話,忽然卷將過來,伏在鐘離權(quán)身邊,以首叩地,咯咯有聲。一回兒爬起來,趁著風(fēng)勢,向北卷去。鐘離權(quán)就跟著他走,有半夜光景,那怪立定身,伸手北指三次,回轉(zhuǎn)來又朝他叩頭。鐘離權(quán)笑道:“想是天快亮了,你是鬼物,不能見光,所以急要回去,可是么?”那怪又點點頭。

鐘離權(quán)此時倒也十分可憐他了,因撫慰他道:“你去罷。我將來如有寸進,必不忘你今天指引之功,但你自己也要勉作個忠厚良善之鬼,不得驚害人民,滋擾行旅,這是最要緊的。還有一層,你這東西究竟是鬼是妖,你既不能說話,我也不能知道,不過須起一個名兒,將來我來找你,就在這山峰上,月光起時連喊三聲,你就出來見我,不得有誤,誤了事是你自己不幸,與我無干。你我在此月夜荒山相逢,我就替你取名山月兒,你可牢牢記得;厝チT!我也要趕緊趲路前去,找個有人家地方,討口飯吃,飽一飽肚子,才好走路呢!”

那怪聽了,忽然把他的衣服一拖。鐘離權(quán)笑道:“難道你還替我預(yù)備了點心不成?”那怪聽了,果然點了點頭。鐘離權(quán)大喜道:“既這樣,好極了,你就趕快替我弄了來,我還在這里等你,就是了!蹦枪致犃,如飛而去。鐘離權(quán)笑道:“看這鬼東西,倒也有些意思!庇谑仟自在山中往來了多時,看看天近黎明,月光躲入黑云里面,近山景物一些都瞧不出了,心中很替那怪發(fā)急。

正在躊躇,忽聽得刮喇喇一陣怪響,便笑道:“難為他趕了來了。”一語未完,忽覺旋風(fēng)起于足下,低頭一看,可不是黑毛茸茸一件東西伏在足邊。鐘離權(quán)問道:“朋友,你替我弄了點心來了,可是么?”那怪仍是呱呱的喊了幾聲,一只毛茸茸的黑手,舉起一個東西,送在鐘離權(quán)手中,原來是兩個大麥餅,已經(jīng)硬得不堪,另一只手卻拿著一竹罐水。

鐘離權(quán)喜笑道:“這真難為你了,可惜你我不通言語,要是不然,你可以告訴我,這近處地方可有什么人家沒有?”那怪只把頭亂搖,把雙手張得很開,意思似說村莊雖有,卻不在近處。鐘離權(quán)也懂了他的用意,還想再問他幾句,誰知那怪更不說話,翻身叩個頭,飛也似的走了。鐘離權(quán)嘆道:“他是鬼物,怎么能見天光?我偏這般不知趣,已經(jīng)得了他的好處,還要和他纏繞不休,萬一誤了他的時刻,豈非我的罪過?”

看官,大凡人生的本領(lǐng)總是有限的,鐘離權(quán)強煞,不過是個小孩子家,走了一晝夜不曾休息,肚子又饑口又渴,自然也有些支持不住了,得了水和麥餅,早不覺心事渾忘,卻自揀塊大石塊坐了下去,把那餅和水都消受了。看看天色尚未大亮,便笑道:“被這黑鬼擾了我一夜,如今尚未黎明,且待休息片時再走罷。”說著把身子倒了下去,就在大石上呼呼睡著了。大凡小孩子家睡興最濃,一經(jīng)熟眠,便推他打他,一時也不得就醒。鐘離權(quán)這一覺,就足足睡到這天薄暮時分,天色又黑將下來了,這才一骨碌翻了個身,坐了起來,拿手擦了擦眼睛,抬頭看看天色,不覺大驚道:“怎么我就睡了一天么?這真太誤事了,要是候不著那個費長房,回去怎見得師父的面!毕氲竭@里,不覺發(fā)起怔來。正彷徨咧,忽然一陣狂風(fēng),霎時飛沙卷石,勢不可當(dāng)。

鐘離權(quán)自小就和這班野獸廝混,深悉此中情況,見風(fēng)起,立刻就知此風(fēng)不比尋常,必有虎豹來侵,倒笑了笑道:“這等畜生也太晦氣了些,要是早一個時辰我還睡在這里,有十個身體也給咀嚼完了,偏要等我起了身才來,這不是他活該遭瘟么?”說雖這般說,卻不敢十分托大,忙把精神一振,隨手握了一把碎石,預(yù)備等猛獸來時,乘其不備,先傷他的雙目,這是他家祖?zhèn)靼俨綌S彈之法,百發(fā)百中的。鐘離權(quán)向來膽大于身,區(qū)區(qū)虎豹不在他眼中,像這等事先戒備,還是破題兒第一遭,因他也自知身在客中,防有疏虞,不易收拾的緣故。

誰知天下事甚難以預(yù)料,越是你小心,那意外之禍也就在這小心時候發(fā)生出來。鐘離權(quán)等了許久,忽地聽得背后呼的一聲,急忙回頭看時,一個小身體已被身后那東西馱了起來,騰云駕霧價凌空而去。

未知性命如何,卻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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