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論電力萬方如一面 傳玄經(jīng)諸弟各殊緣

卻說太華山上紫霞洞內(nèi),眾仙正在談?wù)撉厥蓟实廴绾沃滤赖膯栴}。忽然飛飛進來,稟稱泰山楊師兄到了。鐵拐先生笑道:“我算他這個時候也該到了。可叫他進來�！憋w飛便偕顛顛出去,一會兒,把楊仁帶了進來,向鐵拐先生拜了八拜。先生便叫和各位師兄師叔們見過,在飛飛二人上首坐下。

鐵拐先生笑對何仙姑說:“你先盡催我去救那清虛觀的劉法師,后來怎又不說起了?”何仙姑笑而答道:“先時原很替他發(fā)急,后來見師兄做事,處處顧得非常周到。凡是應(yīng)救之人,沒肯漏過一個。凡是應(yīng)為之事,又不曾少做一件。那劉法師既是屢經(jīng)妹子奉告,偏偏置之不理,因想師兄做事不會有錯,想來這人一定有取死之道,無可救之理,所以不得承師兄的恩澤。妹子自思學(xué)識有限,功行毫無,凡事總該隨師兄進退,自然可以少點過失。師兄所不愿救不去救之人,我又怎敢多事。既不敢多事,又何必再向師兄饒舌哩�！�

鐵拐先生聽了,不覺呵呵大笑,因指著楊仁說道:“你們認清楚了,這位便是趙高擒去的劉法師哪。那是我乘著秦皇招請方士的機會,派他入京應(yīng)聘。后分在清虛觀內(nèi),做個法師。我吩咐他的職事,便是等秦皇惡貫滿盈之時,趕緊把他刺死。因為近百年來,人民天天受兵革之苦,暴斂之禍。滿望統(tǒng)一之后,有了真命皇帝,即使不能恢復(fù)文武成康的故業(yè),總不會再如春秋戰(zhàn)國兩個時代那種兵連禍結(jié)、民不聊生的情景。哪知秦皇即位以來,自恃天命,殘暴兇橫,草菅民命,比七國時候更甚。果然這都是劫數(shù)所定,非關(guān)秦皇一人之事。即如秦皇本人,也是應(yīng)劫而生的一個魔君。照例這等人也是先已犯了天條,貶謫凡世。當(dāng)以塵世之刑,代替天庭之罰,君民兩方都為劫數(shù)所支配,不由本身作主。但是帝王稱為天子,也稱民之父母。為父母者,果能修明政治,也可仰邀天庭。再能存成湯七事自責(zé)之心,抱武王罪在一身之念,不可以挽回氣運,轉(zhuǎn)大劫為禎祥。須知這都是帝王應(yīng)有的責(zé)任。明知已經(jīng)不可,何況變本加厲,專作害民之事呢?做百姓的,又何貴有這等帝王呢?到如今,長城戍卒已推定魁首,斬木揭竿,紛紛起義。真命皇帝也已出世。此時萬萬不容嬴政茍息人間。原因這人仁德不施,而威震寰宇。有他在位一天,義兵就多一天的挫折,還不如乘時了結(jié)了他,豈不便利嗎?這等事情,有關(guān)全國人民的存亡安樂,事體太大,天機不可預(yù)泄。所以師妹屢問,而屢不相復(fù)者,正為此也�！北娙寺犃�,無不驚詫嘆息。

正說間,忽聽得半空中轟然一聲,接著山中樹木蕭然作響,枝頭鳴鳥都作驚惶之聲,紛紛飛散。鐵拐先生笑對張果說:“你師父派他老友送信給你,你可出去瞧瞧�！睆埞�不解其故,姑且出洞一瞧,只見洞口大楓樹劈斷一枝,有信一緘,斜掛在枝上。張果慌忙上前,取下來一瞧,果是文美真人寄給他的法旨。

張果叩了個頭,捧在手中,走入洞內(nèi),呈與鐵拐先生,口中笑問:“這不就是用的劍光么?”鐵拐先生把那信交還他,命他自己拆開,一面答道:“劍光可以寄書于數(shù)萬里外,不消片刻工夫。若能借用電力,雖極東極西,還能通達言語,并可在一邊寫好了字,轉(zhuǎn)眼之間,就映現(xiàn)在對面�？杀葎�光寄書,又便利得多了。”

眾人聽了,無不駭然。張果受書參啟。原來文美真人因張果功行太淺,叫他至武當(dāng)山潛修。路過芒碭山中,有人醉中行路,為一條大白蛇擋道,此人即真命天子。白蛇乃已死秦皇嬴政,怨氣不散,知道此人將代他而興,即附于蛇身,欲于狹路中害他性命。汝可隱匿山中,見有大燈一對兒,出現(xiàn)山麓,即是白蛇出來,速助真主誅之。此亦一大功行,不可忽視,等語。鐵拐先生即令張果速速動身。去后,又命楊仁也回泰山去了。方笑對鐘離權(quán)道:“我想偕同何師妹周行天下,順便還去度化范杞良夫妻的后身。阿權(quán)該受我的玄經(jīng),可在此和飛、顛二人好好用功。二十年后,你師父必來考驗?zāi)愕墓φn。要是沒甚么進步,不但你師父要棄你如遺,我也不敢再來指教你了�！�

鐘離權(quán)再拜應(yīng)諾。鐵拐先生即把所得的玄經(jīng)三卷給他,令他好好保守,如有遺失,罪當(dāng)雷殛。鐘離權(quán)叩頭拜受。飛、顛二人和費長房立在一邊,見鐵拐先生把玄經(jīng)獨傳鐘離權(quán),面上顯露不快之色。鐵拐先生大笑,即命鐘離權(quán)把玄經(jīng)取出,供在當(dāng)中的石案上。又命四人一同向上叩拜已畢。然后隨意翻出一頁,卻命費長房為頭,先去瞧了一遍,原來是一頁只字毫無的白紙,又翻幾頁,也是如此。隨后飛、顛二人也都上去,一一翻過,所見也是白紙。鐵拐先生問他們瞧見什么沒有。三人只得據(jù)實說了。鐵拐先生再命鐘離權(quán)上去翻讀。鐘離權(quán)便瞧見都是很清楚端正的大字,因即朗朗高誦了一遍。

鐵拐先生嘆道:“仙緣有定,成就各殊。我豈有偏向,總是你們法緣不同罷了。要是不然,為什么阿權(quán)看得明明白白,是一部玄經(jīng)。你們?nèi)�人偏都一字不見�?”三人到此,方才沒有話說,而一種不平之氣,還不免稍形于色。

鐵拐先生因說:“你們雖然沒有阿權(quán)那樣的緣法,但也不是完全不準學(xué)習(xí)的。不過其中最高最深的幾種,非至爾等苦修冥煉,真至可以挽回命運之時,休想領(lǐng)會得了。而且到了那時,還少不得我和阿權(quán)相指授。如要直讀此經(jīng),還是萬萬辦不到的。這真是所謂命有前定,物有主人,一點也勉強不得的。至于我從前讀此經(jīng)時,你們都親瞧親見,正是一目十行,非常省力。如今論到阿權(quán)用起功來,縱不能比我更快,也決不在我之下。等他讀完之后,再選出可能傳授的,除了我已經(jīng)教給你們的之外,大約尚有數(shù)十余種,在我們是不費心機的。在你們雖晨夕苦攻,至少也得二三十年,才能稍有頭緒。至于尋常的人,竟有苦教三十年,不得最淺玄法的。比到你們,又不可同日而語了。從前我用功時,不是也被妖人劫去,后來帶了你倆,同去奪回。這事你倆總該記得。其實他就是得了此書,又有什么用處?還不過是一本白紙罷了。不過那時我卻不知此理,生怕內(nèi)載秘法被妖人偷學(xué)得一二條去。即使書可得回,而為禍已經(jīng)不淺。因此把我急成那個樣子�；叵肫饋�,深覺好笑�，F(xiàn)在這山中,所有的妖精鬼怪,有的被我驅(qū)逐,有的被飛飛等誅殺,差不多可以算得肅清。但你們也不能十分托大,寧可小心一點,因為此經(jīng)乃天地間的秘笈,系八景宮的至寶。當(dāng)年我讀完此經(jīng),繳呈祖師。祖師就算定鐘離權(quán)可以接傳此經(jīng)。因此仍舊交我收藏,說道:‘如遇有大仙緣、大宿慧,能夠讀得此經(jīng)的,即可傳授于他�！�如今恰恰得了鐘離權(quán),這人雖然不是我的弟子,卻與我是同門,論理關(guān)系還在師徒之上。他又真能讀得,可見確是祖師所說的人。我將此經(jīng)傳授與他,一則遵祖師之命,二則可以造就他的仙才,三則我也從此可以釋去重擔(dān)。三舉三得,真是再相宜也沒有了。在阿權(quán),得此異書,可算稀有的際遇,絕大的福命。然而也要擔(dān)著我這副重擔(dān)子,萬萬不得疏忽。還有一層,此書也只能在這三五年中完全讀畢。以后再加數(shù)十年習(xí)演之功,一面再輔之以功行德業(yè),如此捷進,不上千年,已是大羅天仙資格。若論本領(lǐng),就是天仙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了�！辩婋x權(quán)聽了非常歡喜,又向空中叩謝祖師。

飛飛、顛顛和長房也跟著叩拜,因鐵拐先生和鐘離權(quán)都允把書中可傳者間接傳一些,何況論理也該行此一禮。只有費長房拜罷起來,忽見鐵拐先生向他微笑。長房不解其意,忙問:“師尊為甚么笑弟子。莫非弟子有什么失儀或有什么不妥之事么?”鐵拐先生笑道:“你雖然是我的弟子,實在根基不深。仙緣兩字,比飛飛等更不如。我想你離家已久,也該回去瞧瞧家人。”

長房大驚道:“師父怎么今天突然說起這話來?弟子若無仙緣,怎么會遇到師尊?若是道心不堅,師尊也不會把我?guī)г谏磉�。這一段時間,弟子自問也還沒曾做壞什么事情。為什么師尊忽然要攆弟子回去呢?”

鐵拐先生笑道:“命你回去,也不是一定攆你出門墻之外。師弟之名份早定,便不能修仙,這名份也不能廢棄。我的意思,不過是看你將來成就太薄,至多只能成個地仙,也還要你自己十倍用功,才能如愿以償。你出家之時,一家老小都非常悲痛,十分憂急。你也正該回去安慰他們一下,才是正理呀�！�

長房聽了,不覺下淚道:“原來師尊還是哄玩兒罷了,倒把我瞎歡喜一場,但弟子出家之時,承師尊法力,家中人都已懷疑我死在外邊�，F(xiàn)在山中雖然只有幾天,只怕家中人老的死,少的大,早都變成另一局面。弟子就是回去,也太沒意思。無論如何,還是請師父終始玉成,帶在身邊,如有福命,就成個地仙,也是弟子所心甘情愿的,決沒異言,累師父煩惱的。”鐵拐先生笑而頷之。

當(dāng)夜,師徒三人別了飛飛等,離開華山,仍舊取道咸陽,預(yù)備往江南去,找那藍采和夫妻。此時京中被項羽兵入關(guān)燒毀殘殺,弄得許多居住之區(qū)盡成瓦礫之場,秦始皇費盡心機,拿多少人民膏血換來的離宮別殿,甬道園林,也已大半變成焦土。

鐵拐先生等一面閑走,一面感傷嘆息,隨便談些前事。只有長房一人,卻正在默念自己的居室,不曉得可曾燒毀。一家老小,不知都到哪兒去了。想至傷心,禁不住潸然淚下。因恐鐵拐先生察見,暗暗留心他的神色,見他一點沒有注意的樣子,盡和何仙姑說著閑話,心中一塊石頭方才擺定。忽見鐵拐先生舉手指道:“長房,那不是從前的清虛觀么?難道所歷宅院,倒一點沒有損壞。這也許是楊仁設(shè)法保全的,也未可知。我們既已到此,就到里面去瞧瞧。如可安身,就在那里暫住,卻也未為不可�！毕晒�、長房都說很好。

三人到了觀中,只見房子雖尚完好,卻一個人也不見。就是應(yīng)用器具之類,也都不知哪里去了。鐵拐先生嘆道:“桑田滄海,變化極多。此地原是極熱鬧繁華的所在。曾幾何時,弄得如此荒涼。因念人生在世,骨肉之軀,比到木石水田,更容易壞到千百倍。越是名利心重的人,人也越死得快。想起來,真是可怕可嘆!”

說時,向長房略略注目。長房笑道:“師尊莫非懷疑弟子還有名利之心么?”鐵拐先生笑道:“倒不是專為你一人而發(fā)。你知道了,這就好了�！币蛴终f:“你家在咫尺,既已到此,回去瞧瞧,當(dāng)是應(yīng)份之事。修道不外人情,仙道也最重有情。貪戀世情固不可;若對于至親長幼骨肉倫常之間,漠然無所動于衷,好像完全沒有什么關(guān)系一般,那也不是修道人的本份啊!”

長房回說:“弟子自從隨師尊往來各地,早把世情看得淡而又淡了。就是家人父子之間,總還未能釋然于懷。自恨識淺學(xué)疏,不能悟徹真理,妄自戀愛家庭,即于道心相背。所以蘊蓄五中,不但不敢陳于師尊之前,有時憶念方殷,每用強制法兒,把這些念頭撇開。今聞明訓(xùn),始知凡在情理之中者,仍和凡人一般,不必強為做作,轉(zhuǎn)失人的本真。師尊,可是么?”

鐵拐先生搖頭道:“此言又有些似是而非。不忘骨肉,不棄倫常,乃是做人的道理。從前祖師拔宅飛升,是為什么?就是我本人,于得道之后,也曾奉祖師法旨,度脫父母,這又是為什么?總而言之,還不是一個情字。可見情之一字,不但凡人不能打破,仙人更不能打破。不過仙人之情,要先從無情中修成可以用情的機緣。唯其先時無情,乃能顯他真情于日后。若也如凡人這樣,一天到晚不離,夫妻父子時時廝守,刻刻相親,那還有什么時間和心力,來作他修道工夫呢?你才說,自離家室,時時念及家中人口,那等思想,即是恨不能和骨肉親人時時見面,寸步不離。但以強制之力使己不迷,這在初學(xué)之人,原必經(jīng)過這個階段。如謂修道之人,可以如此不背修道的本理,甚至說,不如此便非修道人所宜,那就大誤大謬了。總之,修道既成,道心純一。俗魔外道,不能破壞,盡你心所欲為。出入進退,無不如志,也無不合度。儒家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者,其理可以路通也。若如你們現(xiàn)時情形,道心雖堅,而道體未固,道力更非常薄弱。自謂極有把握,卻禁不起外魔的纏繞、勾引,一經(jīng)牽動,全功盡棄。正該時時留心,刻刻在念,將你所謂強制之功,擴充起來。至于百事百心,歸到唯一唯精,不用留心,不消顧念,而自無心念可言,方才可以悟于大道,方才是大道入門的第一步功夫。現(xiàn)在如你等程度,正在可進可退,能出能入的時候�？v不能完全絕凡念,屏俗慮,也斷斷不許和凡人一般時刻存著此種思想。最好要由強制而入于自然,能夠先做到不動心的地步;即有雜念,也便視同浮云過眼,完全不為所拘束。如此久而久之,自然能達到唯一唯精的地步。我今讓你回家一瞧,須知不是要你不棄俗慮,不損凡念,乃是命你精一其心,勿為物誘。以我之靜,應(yīng)人之動,以我之無,對人之有,以此心意,毋忘倫常。此乃純和中之道。和你所說之理,似同而異,相去極微,是萬萬不可不認清楚的。”

長房受教,又愧又感,自覺心地光明了許多。當(dāng)晚別了鐵拐先生,自去找他的家人。走出觀外,問了一聲,知道自己的村莊并沒遭兵火之災(zāi),心中很是慰藉。于是緊緊趲行。到了自己村口,忽見一個女人,被幾個無賴拉拉扯扯的,口中說出許多不干不凈的話。那女子只是哭叫救命,還說:“我家中犯法,也須到官府去理論。不能受你們?nèi)绱肆枞��！遍L房一聽這說話的聲音,好似自己的妻子。定睛一瞧,可不是,一點不錯的,正是妻子白氏。剛見一個無賴,在妻子面上擰了一下,笑道:“你丈夫早已逃去,你家又犯了大罪。你要是在行的,快跟了我們?nèi)?包你有吃有穿,一輩子不受人家的虧�！卑资媳闫瓶诖罅R起來。無賴們也怒道:“我們先把她拉去,大家快活一宵,明天再送官去�！庇谑呛�哨一聲,擁著那白氏,如飛而去。長房一見這副情形,氣得三尸神跳,七竅生煙,更不思索,拔步便追。

未知能否追到,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