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被逐三四回學琴作什器

且說舜第三次被父母所逐,幞被出門,但這是次比較又從容了。他辭了父母,就來秦老家中商量。秦老父子都勸他:“還不如在外面一人獨自營生的好!彼创饝(yīng)道:“是。但是到何處去呢?”秦老道:“仲華,老夫替你想過,如今耕作之期已過,不如做些手藝,亦可以謀生。老夫有一個朋友,在東面壽丘地方制造各種什

器。我寫一封信,介紹你到那邊,暫且?guī)退粠兔?且待明春再作計較,你看如何?”舜道:“老伯栽培,小侄就去!碑斚滤淳驮谇乩霞抑凶∷抟幌,與秦老父子談到空青失效之事,不勝嘆息。秦老父子雖則亦滿腹疑心,但是因為是舜的母親和兄弟,不好怎樣亂說,亦只得隨同嘆息而已。

次日,秦老修了一封書,交給舜,舜受了,拜辭而去。過了兩日,到了曲阜。這地方是從前少吳氏做過都城的,所以市肆喧鬧,人煙稠密,與別處不同。舜游了一轉(zhuǎn),徑出東門,來到壽丘。那秦老的朋友家一訪就著

,遞了介紹書,那秦老朋友知道舜是個孝子,非常歡迎,熱誠相待。自此以后,舜就在壽丘地方作什器了。那

壽丘雖則是個鄉(xiāng)村,但是風景很幽雅,離曲阜又不遠,真?zhèn)是鬧中取靜的地方。更兼黃帝軒轅氏生長于此,古

跡不少,游人遂多。

一日,正屆仲春,什器工作要停止了,舜趁此閑暇,到各處游玩。剛到黃帝降生宅邊,只見有兩個人從內(nèi)

走出,仔細一看,原來一個是伯陽,還有一個生得面圓耳大,氣概不凡。舜忙與伯陽招呼。伯陽看見了舜,非

常詫異,便問道:“仲華,你剛才去年到家,何以又跑到此地來?現(xiàn)在老伯的目疾經(jīng)空青治過之后,已全愈了

嗎?”舜聽了,戚著眉頭,連連搖首,不作一聲。伯陽見了,知道又有難言之隱,便不再問,當下將舜介紹與

那同行的人道:“這位就是我所說的虞仲華兄,現(xiàn)在住在姚墟,亦可叫他姚仲華!闭f完,又將那人介紹與舜

道:“這位是續(xù)牙兄!倍诵辛讼嘁姸Y之后,續(xù)牙對于舜極道仰慕之意。舜竭力謙抑。伯陽道:“我們到里

面坐坐再談吧!闭f著,三人就同走進去。

只見里面有兩進三開間的房屋,外進正中供著黃帝和嫘祖的神像,里進正中,供著黃帝之父母少典氏和附

寶的神像,兩旁陳列許多俎豆、樂器等等,尚覺精雅。舜等三人就揀了一處座位坐下。舜先問伯陽道:“你何

時到此?”伯陽道:“我與你別后,想到毫邑去游歷。后來路上遇到這位續(xù)牙兄,談得投契,我們就結(jié)為朋友

,才知道是當今圣天子的胞弟,如此貴而不驕,且甘心隱逸,我尤其佩服極了。他要來此拜謁他令高祖考遺跡

,所以我就同了他來。”舜聽了,再看看續(xù)牙,衣服樸素,絕無一點貴介之氣,如不說明,無論何人,決不知

道他是貴胄,不覺暗暗欽敬。于是就和續(xù)牙閑談起來,愈談愈密,相見恨晚。當下兩人也訂交結(jié)為朋友。斜陽

將下,分散各歸。到了次日,舜早起出門,正要去訪伯陽和續(xù)牙,只見道路紛紛,連呼怪事、怪事。舜揀了兩個相識的人,問他們是什么事情。那人道:“后面幾十里遠一座剡山上,出了一種怪物,其狀如彘,黃身而赤尾,它的面孔

和人一樣,它的聲音又和嬰兒一樣。昨日有多人去砍柴,聽見嬰兒聲,以為是人家的私生子棄在那里,正要想

去搜尋抱養(yǎng),哪知驀地里跑出這個獸來,見人就咬,竟給它吃了一個去,豈不是怪事嗎?”

剛說到此,湊巧伯陽和續(xù)牙亦走來,聽到這段異聞,伯陽道:“圣天子在上,百靈效順,這種怪物反跑出

來害人,真有點不可解。”續(xù)牙道:“據(jù)我看來,不是如此。去年家兄仲容從泰山北面歸來,說起在那里豺山

之下水中發(fā)現(xiàn)一種怪魚,又發(fā)現(xiàn)一種怪獸,其狀如夸父而彘毛,其音如呼,很以為奇。后來又在泰山南面空桑

之山發(fā)現(xiàn)一種怪獸,其狀如牛而虎文,其音如吟,作一種軨軨之聲,當時均覺得所未見。后來考查古書,才知

道都是有名的妖物。那豺山下的魚,名叫‘堪孖之魚’;那怪獸名叫什么,我忘記了?丈I街械墨F,名叫‘軨軨’,就拿它的鳴聲來做名字。但是它們都主兇兆,那古書上說,現(xiàn)則天下大水。’現(xiàn)在天下正患大水,可

見這種妖物都是應(yīng)運而生,與圣天子的德政是無關(guān)系的!辈柕:“那么這個剡山怪獸,又叫什么呢?”續(xù)

牙道:“仿佛叫作合窳,要吃人,亦要吃蟲蛇,不知道是不是?我可記不真了。大概亦是主天下大水的吧!

舜聽了,慨然長嘆道:“照這樣說來,我們搬到東方,東方亦非樂土呢,如何?如何?”續(xù)牙道:“仲華

,你此刻到何處去?”舜道:“擬來奉訪二位!辈柕:“此地離仲華處近,就到仲華處去談吧!碑斚氯

人同到什器肆中,談了許久。

舜道:“此間工作都在冬季農(nóng)隙之時,一到春間,都要務(wù)農(nóng),所以工作也停止了。我亦想歸家省親,再圖

別業(yè),我們再見吧。

”伯陽道:“不虛因事親不能出門,你見到,代我問候。你有了定處,亦可以告訴他。我們可以探聽,來

訪你!彼创饝(yīng)了,二人作別而去。

舜又停了一日,得了些肆主的酬勞,收拾一切,轉(zhuǎn)身歸去。

路過曲阜,購一些甘旨之類,急匆匆返家。哪知到得家中,后母遠遠望見,口中就嘰咕道:“該死的,又

來淘氣了!”舜上前請安,后母也不理,向內(nèi)就走。舜剛要跟進去,只聽見瞽叟在里面大嚷道:“你來做什么?我不要你這個逆子來!我不要你來!”舜走進房中,叩首在地,高叫:“父母息怒,兒以后總改過了!”瞽

叟不答應(yīng),一疊連聲叫:“快滾出去!我不要你來!”舜伏地哀懇,瞽叟大怒,以手拍幾,大聲叱道:“你還

不快滾嗎?”敤首那時已近十歲,在旁邊看不過,便說道:“父親何妨就留二哥在家呢!”那后母厲聲罵道:“什么二哥不二哥!父親在這里生氣,要你來多嘴,連你都趕出去!”敤首不敢再說。舜不得已,痛哭拜辭而

出。剛到門口,遇見象歸來,舜叫道:“三弟,我有點物件要獻與父母,剛才父母親生氣,匆促未曾取出,請吾弟代為轉(zhuǎn)獻吧。”說著,就從行李中將所購的甘旨等取出,遞給了象。象接了,一聲不語,拿回去攘為已有

,分了些與瞽叟,詐說是他去購來的。象這個人,真可謂不仁之至了。且說舜將甘旨等交給了象之后,信步來到秦老家中。秦老剛病了,不虛邀同到床前問候。秦老道:“仲華

,你回來了,家中去轉(zhuǎn)過嗎?”舜聽了,禁不住流下淚來,便將剛才情形一一說了。秦老嘆口氣道:“怪不得

,你令尊正在生你的氣呢。

前日有一個北村里的人,來和你令尊說,稱贊得你太好了,說你是個大孝子,而且德行材藝無一項不是上上,所以愿替你做媒。那女府上是做上大夫的,門第既好,新人亦才貌雙全。這個媒人自以為一番好意,哪知

令尊聽了這番話,非常生氣,說道:‘他是孝子,難道我是個不慈之父嗎?這種欺騙說謊的逆于,可以算孝子

嗎?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待我們父母如此,如果再討一個富貴的老婆來,那么他們兩個不知道要輕賤我們到怎樣了!老實一句話,我活在世間一日,決不許他討老婆。他是孝子,最好他瞞著我們父母自己去討去。’那媒人

聽了這番氣話,弄得來大下不去,只得廢然而返。這才是兩日前的事。你剛剛回來,令尊氣猶未平,所以如此

。你還是再到外面去尋點事業(yè)吧。

”舜道:“是,是。小侄想到泰山北面去,尋幾畝地種種,老伯以為何如?”秦老道:“亦好!边@日,

舜又住在秦老家中,與不虛談心。秦老的病是老病,一時恐不得好。舜受恩深切,頗為憂慮,但亦無可設(shè)法。次日,辭了秦老父子,就向泰山而來。過了數(shù)日,望見泰山,舜心想道:“我雖不能登其巔,何妨到半山中望望,以擴眼界!睕Q定了主意,便取道上山。哪知看看甚近,越過一重,又是一重,那泰山最高峰,仍在

前面,可望而不可即。舜不覺嘆道:“‘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高,’這句話是不錯的!庇X得腳力有點疲乏,想找一處地方息息,轉(zhuǎn)過茂林,忽聞弦歌之聲。舜不覺凝神細聽,覺這聲音仿佛在崖的那一面,于是轉(zhuǎn)過崖來,果然見一座草屋,屋中弦歌不絕。舜到門外一看,只見里面一個蒼老者,坐而鼓

琴,口中又唱著歌?匆娏怂粗,隨即止住弦歌,緩緩起身出來,問道:“足下何人?來此何事?”舜連忙

放下行李,進而施禮,自道姓名并說游山足倦,請求休息。那老者聽了,就請舜坐下。舜見四壁陳設(shè)精雅,且多書冊,料想是個隱士,便叩求姓名。那老者道:“賤

姓紀,名后!彼吹:“適才聽見弦歌之聲,慚愧不是知音,竊愿有所請問,未知可否?”紀后道:“辱承下問,倘有所

知,無不盡言!

舜道:“某聞琴者,禁也。究竟怎樣能夠禁止人的邪思蕩意呢?

”紀后道:“大凡鼓琴的時候,心思的邪正,意志的趨向,都流露于不知不覺之間,善于聽琴的人,都能

聽得出。從前有一個人善于鼓琴,有一個人善于聽琴。鼓琴的人忽而想到泰山,那聽琴的人就稱贊道:‘善哉

,巍巍乎如高山!’鼓琴的人忽而想到流水,那聽琴的人又稱贊道:‘善哉,洋洋乎若流水!

’又有一個大圣人在室內(nèi)鼓琴,他的兩個弟子在門外側(cè)耳而聽。曲完之后,一個弟子嘆一口氣,說道:‘

夫子這回的琴聲,有一種貪得之志趣、邪僻的行為,何以如此之不仁呢?’另一個弟子就拿了他的話進去告訴

那大圣人。大圣人亦嘆了一口氣,說道:‘他這個人,可以算得天下之賢人,亦可以算得知音之人了。剛才我在這里鼓琴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只老鼠走了出來,隨見一只貓在屋上。貓見了老鼠,輕輕的緣著梁柱走下來,

定著它的眼睛,曲著它的背脊,要想捉這只老鼠。我當時心思注在這貓鼠身上,所以聲音露出貪得邪僻的樣了。他的說我,正是應(yīng)該的!者@兩段故事看起來,鼓琴的時候,心思不能不歸之于正,否則必被知音的人所

竊笑鄙視,這就是禁字的道理!彼吹:“能夠知音,這個人一定是不凡了!奔o后道:“亦不見得。從前有一個文人,要想誘惑一個新寡的美女,無可設(shè)法,于是手制了一曲《鳳求凰》的琴調(diào),彈起來使她聽見,借此

去挑引。果然那美女聽了,夜里就來私奔。照琴里說來,這個美女聽了琴聲,就知道彈琴的人的心思,可算是

知音了。然而甘心私奔,人格在哪里?所以知音的人,可以算一個藝術(shù)家,不凡之人尚說不到!

舜聽了這番議論,非常佩服,就請求道:“某不揣鄙陋,要求先生教我琴法,可以嗎?”紀后道:“學術(shù)

乃天下之公器。

足下既要學,有什么不可呢?”說罷,就起身到壁間,取出一冊遞給舜。舜展開一看,原來是彈琴之法,

上面繪著許多琴圖,有正面,有反面,各處部位的名稱都有注釋,后面再加以詳注。

有些用指之法,寫著許多符號,舜卻看不懂,經(jīng)紀后一一說明,方才解悟。紀后又取出制就的曲調(diào)來,叫

舜彈彈。舜本是個聰明絕頂之人,一彈就合,不過生疏一點。當下舜就拜紀后為師。紀后覺著舜是不凡之才,亦樂于教誨,就留舜在家住宿。兩人談?wù)勄倮碇?漸漸說到聲音之道與政治相

通的道理,尤其投契。

過了幾日,舜要去了,紀后取出一本樂譜和一面小琴來贈行。舜再拜受賜,卻又問道:“老師彈的那張琴,仿佛有七尺多長,這張琴不足四尺,敢問琴制的長短,是否不一律嗎?”

紀后道:“琴制有三種:我那種長七尺二寸的,是伏蒙氏所作之琴;這種長三尺六寸六分,是神農(nóng)氏所作

之琴,象三百六十六日,一年之數(shù)也;還有一種長四尺五寸,是后人所改作之琴,取法乎四時與五行。只此三

種,以外沒有了!彼吹:“弟子聽說,神農(nóng)氏繼伏羲氏而王天下,上觀象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削桐為琴,繩絲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照這樣說來,琴當然是神農(nóng)氏創(chuàng)造的,伏

蒙氏的時候,何以已有琴呢?”紀后道:“大凡一項物件,第一個發(fā)明的人,往往不及第二個改良之人來得有

名。因為第一個開始創(chuàng)造,總未能十分完美,必待第二個人改良之后,方才格外合用。所以世界傳說,總以為

琴是神農(nóng)氏所造。其實伏羲氏的時候有一個臣子,名叫嬰堙,進貢了一種美的梓木,伏羲氏見了甚愛,就叫他

的下相柏皇創(chuàng)造四張琴。一張名叫丹維,一張名叫祖床,一張名叫委文,一張名叫衡華。所以琴這項東西,伏

羲氏的時候確已有了。譬如近來通行的圍棋,大家都說是圣天子教子所造的,其實當今圣天子是從黟山上黃帝

的遺跡看來?梢婞S帝那時已有圍棋了!彼绰犃,連連點首稱是,就別了紀后,向泰山北麓下山。

舜剛剛走到山麓,只見一個人。負著耒耜,赤著腳,戴著笠帽,行歌而來?匆娏怂,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舜看那人,覺得不是庸俗之流,亦定住眼睛看他,四目相射,漸行漸近,舜不禁拱手問道:“足下尊姓大名?”那人亦還禮道:“鄙人向無姓名,只在此地耕種為業(yè),因為舍間所住的是山洞,以石為戶,所以大家都叫鄙人為‘石戶之農(nóng)\’,這就算姓名了。”舜聽了,益發(fā)覺得這人與眾不同,正要拿話再問,那石戶之農(nóng)已轉(zhuǎn)問道:“老兄尊姓大名?”舜告訴了,石戶之農(nóng)笑道:“原來就是姚仲華,聞名久矣。不嫌簡慢,請到石戶中坐坐如

何?”舜有心要結(jié)識這個人,就說道:“正好,正好!

當下二人一路走,一路問答。舜道:“足下何以知道某的姓名?”石戶之農(nóng)笑道:“鄙人是在北山下耕田

,向不問世事的。前年有一個敝友來訪,談起你老兄才德蓋世,心中非常仰慕,不期今日得遇!彼疵柕:

“貴友是什么人?”石戶農(nóng)道:“這人也與某差不多,無姓無名的!莻北方人,數(shù)十年來遨游天下,隨

遏而安,飲食居處衣服等,只要可以充饑、托足、蔽體,絕不選擇,所以大家叫他‘北人無擇\’。可是他的真

姓名,連某也不知道呢!彼吹:“此人現(xiàn)在何處?”石戶之農(nóng)道:“他萍蹤浪跡,絕無一定,或三年一來此

地,或五年一來此地,不能預料。”舜想:“這人決定也是一個有道之隱士了,但是他何以知道我?”正在懸揣,忽聽石戶農(nóng)說道:“這里就是寒舍,請進坐坐!彼匆豢,果然是個石洞,洞之雙扇以石為之,洞中黝暗,仿佛有人在里面料理餐具,舜就止了步。石戶

農(nóng)先鉆進洞去,與那里面的人不知道說了幾句什么話,隨即攜了兩條破席出洞來,鋪在地上,與舜相對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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