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回　萬鏡臺行者重歸　葛藟宮悟空自救

行者接得葫蘆兒在手,便叫判官立在身邊,附耳低言;不知說些什么,將葫蘆付與判官。判官便到階下跳起空中,叫:“秦檜,秦檜!”檜時心已死,而氣猶存,應(yīng)了一聲,忽然裝入葫蘆里面。行者看見,叫:“拿來,拿來!”判官慌忙趨進簾內(nèi),把葫蘆遞還行者。行者帖一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封皮,封了口子。一時三刻,秦檜化為膿水。便叫判官取出金瓜杯,把葫蘆底朝上,倒出血水。行者雙手舉杯,跪進岳將軍,道:“請師父吃秦檜的血酒�！痹缹④娡崎_不飲;行者道:“岳師父,你不要差了念頭,那偷宋賊只該恨他,不該憐憫�！痹缹④姷�:“我也不是憐憫�！毙姓叩�:“既不憐憫他,為何不吃口血酒?”岳將軍道:“徒弟,你不曉得,那亂臣賊子的血肉,為人在世,便吃他半口,肚皮兒也要臭一萬年!”行者見岳師父豎執(zhí)不欽,就叫一個赤心鬼,賞他吃了。

那赤心鬼方才飲罷,走入殿背后,半個時辰,忽見門前大嚷一陣,門役打起鳴奸鼓;階下五方五色鬼使,五路各殿判官,個個抖擻精神。行者正要問判官為著何事,白玉階前早已擁過三百個蓬頭鬼,簇住一個青牙碧眼赤發(fā)紅須的判官頭顱,稟:“爺,赤心鬼自飲秦檜血漿酒,登時變了面皮,奔到司命紫府,拔出腰間小刀,刺殺他恩主判爺,徑出鬼門關(guān)托生去了。”

行者喝退小鬼,岳將軍也便起來。簾外擂鼓一通,奏起細樂,槍刀喇喇,劍戟森森,五萬名總判磕頭送岳爺爺。行者道:“一起去!”總判應(yīng)聲,各散衙門。又有無數(shù)青面紅筋猛鬼俯伏送岳爺爺,行者道:“起去!”又有三百名擁正黃牙鬼各持寶戟稟送岳爺爺,行者便叫黃牙鬼送岳爺?shù)礁�。兩個走到頭門,頭門擂鼓一通,奏金笳一曲;行者打拱,又跟著岳將軍走到了鬼門關(guān),擂鼓一通,萬鬼齊聲吶喊,行者打一深拱,送出岳將軍,高叫:“師父!有暇再來請教。”又打一拱。

行者送別了岳師父,登時立在空中,脫下平天冠一頂、繞蛟袍一件、鐵不容情履一雙、閻羅天子玉印一方,拋在鬼門關(guān)上,竟自走了。

卻說山東地方有一個飯店,店中有一個主人,頭發(fā)脫,口齒落,不知他幾百歲了,鎮(zhèn)日坐在飯店賣飯。招牌上寫‘新古人飯店在此”;下面一行細字:“原名新居士”。原來新居士在矇懂世界回來,玉門關(guān)閉,不能進古人世界,權(quán)住未來世界中開飯店度日。他是不肯忘本的人,因此改名叫做新古人。當(dāng)日坐店中吃茶,只見孫行者從南邊亂攘:“臊氣,臊氣!”一步一跌跑來。新古人便叫:“先生請了!”行者道:“你是何人,敢叫先生?”新古人道:“我是古人今人,今人古人,說了出來,一場笑柄�！毙姓叩�:“你但說來,我不笑你。”新古人道:“我便是古人世界中的新居士�！毙姓呗牭�,慌忙重新作揖,叫聲:“新恩人!若非恩人,我也難出玉門關(guān)了�！毙鹿湃舜篌@。行者徑把姓名棍由盡情說了一遍。新古人笑道:“孫先生,你還要拜我哩�！毙姓叩�:“且莫弄口,我有句要緊話問你:為何這等臊氣?又不是魚腥,又不是羊膻�！毙鹿湃说�:“要臊,到我這里來;不要臊,莫到我這里來。這里是韃子隔壁,再走走兒,便要滿身惹臊�！毙姓呗犃T,心中暗想:“老孫是個毛團,萬一惹些臊氣,恰不弄成個臊猢猻?況且方才權(quán)做閻羅天子,把一名秦檜問得他千零萬碎;想將起來,秦始皇也是秦,秦檜也是秦,不是他子孫,便是他的族分。秦始皇肚里膨脝,驅(qū)山繹子也未必肯松松爽爽拿將出來。若是行個兇險,使個搶法,又恐壞了老孫的名頭;不如問新居土一聲,跳出鏡子罷了�！毙姓弑憬�:“新恩人,你可曉得青青世界如今打哪里去?”新古人道:“來路即是去路�！毙姓叩�:“好油禪話兒!我來路便曉得的,只是古人世界順滾下來來世界也還容易;若是未來世界翻滾上古人世界,恰是煩難。”新古人道:“既如此,隨我來,隨我來!”一只手扯了行者,挽腳便走。

走到一池綠水邊,新古人更不打話,把行者輥轆轤一推,喇賴一聲,端原跌在萬鏡樓中。行者周圍一看,又不知打從那一面鏡中跳出,恐怕延擱工夫,誤了師父,轉(zhuǎn)身便要下樓;尋了半日,再不見個樓梯。心中焦躁,推開兩扇玻璃窗,玻璃窗外部都是絕妙朱紅冰紋闌干。幸喜得紋兒做得闊大,行者把頭一縮,趲將過去;誰知命蹇時乖,闌干也會縛人,明明是個冰紋闌干,忽然變作幾百條紅線,把行者團團繞住,半些也動不得。行者慌了,變作一顆蛛子,紅線便是蛛網(wǎng);行者滾不出時,又登時變作一把青鋒劍,紅線便是劍匣。行者無奈,仍現(xiàn)原身,只得叫聲:“師父,你在哪里?怎知你徒弟遭這等苦楚!”說罷,淚如泉涌。

忽然眼前一亮,空中現(xiàn)出一個老人,對行者作揖,便問:“大圣為何在此?”行者哀告原由。老人道:“你卻不知,此是個青青世界小月王宮里。他原是書生出身,做了國王,便鎮(zhèn)日作風(fēng)華事業(yè),造起十三宮,配著十三經(jīng);這里是六十四卦宮。你一時昏亂,當(dāng)當(dāng)走入困之困葛藟宮中,所以被他捆祝我替你解下紅線,放你去尋師父。”行昔含淚道:“若得翁長如此,感謝不荊”老人即時用手一根一根扯斷紅線。

行老方才得脫,便唱個大喏,問:“翁長姓甚名誰?我見佛祖的時節(jié),也要替你注個大功勞。”老人道:“大圣,吾叫做孫悟空�！毙姓叩�:“我也叫做孫悟空,你又叫做孫悟空!一個功勞簿上,如何卻有兩個孫倍空?你且說平日做些什么勾當(dāng)來,等我記些事實罷了�！崩先说�:“若問我的勾當(dāng),也怕殺人哩!五百年前要奪天宮坐坐,玉帝封我弼馬溫做做。齊天大圣是我,五行山下苦一苦,苦一苦,苦得一個唐僧來從正西天銑上有災(zāi)危,偶在青青世界躲。”行者大怒,道:“你這六耳獼猴潑賊!來耍我么?看棒!”耳中取出金箍捧望前打下。老人拂袖而走,喝一聲道:“正叫做自家人救自家人,可惜你以不真為真,真為不真!”突然一道金光飛入眼中,老人模樣即時不見。行者方才醒悟是自己真神出現(xiàn),慌忙又唱一個大喏,拜謝自家。

評:救心之心,心外心也。心外有心,正是妄心,如何救得真心?蓋行者迷惑情魔,心已妄矣;真心卻自明白,救妄心者,正是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