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八回 勸兒夫妻妾進良言 殺從賊英雄留首級

話說一枝梅將更夫殺死,隨即竄上屋面,依著更夫的話,直至末了一進,伏身屋上,將身子倒掛在簾口,輕輕的用刀尖在窗戶紙上戳了一個小孔,聚定目力望了進去。只見里面燈燭輝煌,坐著一男兩女。男的便是楊璋,一個女子約有四五十歲左右的年紀(jì),那一個卻只有二十歲上下。那半老的婦人卻生得端莊大雅,是一位夫人的樣子;那二十歲左右的,雖是個小家氣度,美貌天然,卻也生得不俗,不像那風(fēng)蚤一派。一枝梅看罷,心中想道:“這老的想是楊璋的妻子,那個大約是他的妾了。”

正欲竄身進去,只聽那半老婦人說道:“據(jù)老爺說來,鄴天慶與雷大春不日便要回來了?”楊璋道:“至遲再有五日,他兩人總有一個回來。只要他二人回來一個,便可與王守住這匹夫開戰(zhàn)了。卑人不恨王守仁別事,我勸他的好話,他不相信,反將我大罵一頓�，F(xiàn)在當(dāng)今任用閹宦,讒害忠良,我輩雖做為他的巨子,終是栗栗危懼。寧王雖然是個藩王,待他的手下那班人極其寬厚,我今日歸順于他,將來他成了大事,我亦不患無封侯之位�？珊尥跏厝视嫴患按�,反罵我背叛朝廷,甘心從賊,你道可恨不可恨么?若能將王守仁這匹夫擒住,我定將他碎尸萬段,以消前日之恨�！�

說罷,只見那半老婦人嘆道:“老爺?shù)�愿目前富貴,不顧將來禍患。寧藩雖然待人寬厚,究竟是有心背叛,非若當(dāng)今名正言順。老爺也要撫心自問,就是今日做了這按察使司,若非朝廷厚思,那里有這地步?寧王擅殺朝廷命官,居心造反,此時正是人臣盡忠報國之日。老爺不能討賊,已是落于下乘;再欲阿附逆王,于‘情\’‘理\’兩字究嫌違背。在妾看來,宸濠雖然勢大,終不能成其大事。一旦遭擒,必按國法從事。妾雖不明大義,似乎從賊究嫌不順。老爺若俯念夫妻之情,追想祖宗遺訓(xùn),雖不能出人頭地、做一個討賊忠臣,也當(dāng)及早回心。或暗約王元帥即日進兵,作為內(nèi)應(yīng),將來賊敗之后,也可免身受國法。若但圖目前,妾恐賊勢既敗,即老爺也不能置身法外。與其悔之于后,不若慎之于前。而況王元帥麾下,能征慣戰(zhàn)之士,武術(shù)超群之人,何可勝數(shù),且皆是忠心亮節(jié),扶弱鋤堅。寧王雖有鄴天慶、雷大春之流,卻皆一勇之夫,不足與論。就是那余半仙、余秀英兩個,也是旁門左道,邪術(shù)欺人,何能如王元帥亮節(jié)孤忠,為一朝名臣?老爺請自計議。在妾愚賤,本來有夫唱婦隨之道,但事關(guān)大逆,不得不苦口陳詞。若其不然,妾恐將來不但有殺身之禍,且有夷族之災(zāi)。以老爺一人而上累祖宗,下連妻子,這是何苦呢?”

說罷,又見那少婦勸道:“老爺不必疑慮,太太這一番話實在不錯。寧王雖是個落王,他現(xiàn)在造反,就是個反叛。老爺從他,不也是個反叛了嗎?能殺這個反叛更好;不能殺他,就是自己拚著一死,總比從反叛好多著呢!賤妾雖是個小家女子,蒙老爺做作側(cè)室,本不敢拂老爺?shù)囊?但是老爺要從反叛,賤妾也覺得不在理,還請老爺三思。”

楊璋聽了他妻妾這一番話,在那稍明大義的,也要羞慚不已;那里知道他不但不知羞愧,反而怒不可言,潑口罵道:“你這兩個賤貨,知道什么時事,敢來懺逆老爺?shù)囊庖?若再多言,先將你這兩個賤貨置之死地,好給你們?nèi)プ鲋页脊?jié)婦!”他妻子見他如此,當(dāng)下哭道;“你不聽良言,眼見得身首異處,連累家人。”楊璋的妾也就哭了起來,還是苦苦極諫。楊璋越發(fā)大怒,便要上前向他妻妾相打。

一枝梅聽得清楚,此時也就無明火起高三丈,立刻跳下屋來,用了個燕子穿簾的架落,將右手一起,這一掌先將窗格打開,身子一晃,就跟著進了臥房,“噗”一聲響,跳落在地,即將手內(nèi)的刀向楊璋面上一晃,口中喊道:“楊璋,爾這逆賊!當(dāng)今皇帝何曾薄待于汝,爾不思盡忠報國,反要從順逆藩。爾妻妾苦苦相勸,實系一派良言,爾不知羞愧,反而惱羞成怒,要去向他們相打。爾可認(rèn)得本將軍一枝梅么?本將軍今夜到此,本來殺汝,后聽爾妻妾那番相勸的話,以為你一時糊涂,經(jīng)這一派良言,當(dāng)可自知悔罪�；蛉鐮柶匏�說之話,暗約王元帥相助討賊,本將軍就可寬恕于你,不加殺戮。誰知爾不聽良言,怙惡不梭。與其待到后來賊勢既敗,爾不免有夷族之慘,不若本將軍先將爾殺了,將爾妻妾的這番話回稟元帥,好使?fàn)柶捩�尚不至因爾株累�！闭f著即走上前,將楊璋提過來,按倒在地。正要一刀送他性命,只見他妻妾跪在旁邊求道:“請將軍暫為息怒,再讓妾等苦勸他一番。若再不從,聽?wèi){將軍處治便了�！币恢γ氛f道:“爾等休得多言,本將軍還是因爾等深明大義,才如此看待;不然連爾等一齊殺死,不免令爾等有屈。楊璋實系大逆無道,罪不容誅。他死之后,本將軍自為爾等于元帥前表明一切,斷不難為爾等便了�！闭f罷手起一刀,立將楊璋殺死。當(dāng)即割了首級,一竄身上屋而去。

這里楊璋的妻妾眼見丈夫被殺,雖是他罪不容誅,咎由自取,也免不得大哭起來。此時前后的家人仆婦聽見上房里哭聲,大家趕緊起來,跑到后面一看,只嚇得個個魂不附體。內(nèi)中有兩個膽大的,忙問了緣由。楊璋的妻妾團即告訴一遍,卻不敢說出諫他不從,致被殺死,只說被刺客刺死,割去首級。于是合署的家人便各處尋找刺客。不必說尋不到,就便尋著,還有那個敢上前么?只得鬼鬧了一頓,預(yù)備次日去寧王府報信。按下慢表。

再說一枝梅提著楊璋的首級,出了按察使衙門,心中想道:“我何不就此順至堅王府一行,將這顆首級送與他看看,好叫他知道我等利害�！敝饕庀攵�,即向宸濠府內(nèi)而來。一枝梅本來是熟路,他們從前七子十三生大會江西的時節(jié),他卻來過好幾次,因此毫無阻擋,穿房越屋,直至堅王的殿上,將這顆首級擺在宸濠坐的那張案上。一枝梅將首級擺定,這才出來回營繳令。

你道一枝梅既然入得堅王府,為什么不就此將宸濠刺死,豈不免了許多大事?諸君有所不知,宸濠的內(nèi)官卻是防備甚嚴(yán),左右護從亦皆是超超等、頂頂好的武藝,若果能將他刺死,也等不到今日,當(dāng)日七子十三生在江西的時節(jié),早將他刺死了。一來因他防備甚嚴(yán),二來因他氣數(shù)未終,勢必要等到那個時節(jié),才能將他置之死地。不必說一枝梅不敢擅入險地,就便能獨力而行,他們行俠的人也不肯逆天行事,所以一枝梅只能將楊璋的首級擺在宸濠平日所坐的那張案上,使他一見魂消,不敢小覷。

看看天明,當(dāng)有值殿的差官將殿上打掃清潔,以便宸濠臨殿。及至收拾到案上,忽見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擺在案上正中間,面向里,準(zhǔn)對著宸濠坐的那張交椅。那差官一看,只嚇得魂飛天外,因道:“這顆首級是從那里來的?”卻又不敢細(xì)看,只得報了進去。宸濠聞報,也是吃驚不小,當(dāng)即起來,梳洗已畢,即傳齊護從,來到殿上。只見案中間那顆首級還擺在那里,宸濠大著膽便走近案前,細(xì)細(xì)一看,但見鮮血淋淋,一雙眼睛還自睜著。宸濠看了一回,只聽“阿呀”一聲,嚇倒在地。畢竟宸濠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