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十八
列傳第七十六隱逸
眭夸馮亮鄭修崔廓子賾徐則張文詡
蓋兼濟(jì)獨善,顯晦之殊,其事不同,由來久矣。昔夷、齊獲全于周武,華矞不容于太公,何哉?求其心者,許以激貪之用;督其跡者,矯以教義之風(fēng)。而肥遁不歸,代有其人矣。故《易》稱「遁世無悶」,「不事王侯」!对姟吩啤葛ò遵x,在彼空谷」!抖Y》云「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諸侯」!墩Z》曰「舉逸民,天下之人歸心焉」。雖出處殊途,語默異用,各言其志,皆君子之道也。
洪崖兆其始,箕山扇其風(fēng),七人作乎周年,四皓光乎漢日。魏、晉以降,其流逾廣。其大者則輕天下,細(xì)萬物;其小者則安苦節(jié),甘賤貧;蚺c世同塵,隨波瀾以俱逝;或違時矯俗,望江湖而獨往。狎玩魚鳥,左右琴書,拾遺粒而織落毛,飲石泉而庇松柏。放情宇宙之外,自足懷抱之中。然皆欣欣于獨善,鮮汲汲于兼濟(jì)。夷情得喪,忘懷累有。比夫邁德弘道,匡俗庇人,可得而小,不可得而忽也。而受命哲王,守文令主,莫不束帛交馳,蒲輪結(jié)轍,奔走巖谷,唯恐不逮者,何哉?以其道雖未弘,志不可奪,縱無舟楫之功,終有堅貞之操,足以立懦夫之志,息貪競之風(fēng)。與茍得之徒,不可同年共日,所謂無用以為用,無為而無不為也。
自叔世澆浮,淳風(fēng)殆盡,錐刀之末,競?cè)氤扇骸6苴ば奈锉?介然離俗,望古獨適,求友千齡,亦異人矣!何必御霞乘云而追日月,窮極天地,始為超遠(yuǎn)哉!
案《魏書》列眭夸、馮亮、李謐、鄭脩為《逸士傳》!端鍟妨欣钍恐t、崔廓、廓子賾、徐則、張文詡為《隱逸傳》。今以李謐、士謙附其家傳,其余并編附篇,以備《隱逸傳》云。
眭夸,一名旭,趙郡高邑人也。祖邁,晉東海王越軍謀掾,后沒石勒,為徐州刺史。父邃,字懷道,慕容寶中書令?渖儆写蠖,不拘小節(jié),耽好書傳,未曾以世務(wù)經(jīng)心。好飲酒,浩然物表。年三十,遭父喪,須鬢致白,每一悲哭,聞?wù)邽橹魈。高尚不?寄情丘壑。同郡李順愿與之交,夸拒而不許。邦國少長莫不憚之。少與崔浩為莫逆之交。浩為司徒,奏征為中郎,辭疾不赴。州郡逼遣,不得已,入京都,與浩相見。經(jīng)留數(shù)日,唯飲酒談敘平生,不及世利。浩每欲論屈之,竟不能發(fā)言,其見敬憚如此。浩后遂投詔書于夸懷,亦不開口?湓:「桃簡,卿已為司徒,何足以此勞國士也?吾便將別!固液,浩小名。浩慮夸即還,時乘一騾,更無兼騎,乃以夸騾內(nèi)之廄中,冀相維縶?渌焱朽l(xiāng)人輸租者,謬為御車,乃得出關(guān)。浩知而嘆曰:「眭夸獨行士,本不應(yīng)以小職辱之,又使其人杖策復(fù)路,吾當(dāng)何辭以謝也!」時朝法甚峻,夸既私還,將有私歸之咎。浩仍相左右,始得無坐。經(jīng)年,送夸本騾,兼遺以所乘馬,為書謝之?涓皇芷潋咇R,亦不復(fù)書。及浩沒,為之素服,受鄉(xiāng)人吊唁,經(jīng)一時乃止。嘆曰:「崔公既死,誰能更容眭夸!」婦父巨鹿魏攀,當(dāng)時名達(dá)之士,未嘗備婿之禮,情同朋好;蛉酥^夸曰:「吾聞有大才者必居貴仕,子何獨在桑榆乎?」遂著《知命論》以釋之。及卒,葬日赴會者如市。無子。
馮亮,字靈通,南陽人,梁平北將軍蔡道恭之甥也。少博覽諸書,又篤好佛理。隨道恭至義陽,會中山王英平義陽,獲焉。英素聞其名,以禮待接。亮性清靜,后隱居嵩山,感英之德,以時展覲。英亡,亮奔赴,盡其哀慟。宣武嘗召以為羽林監(jiān),領(lǐng)中書舍人,將令侍講《十地》諸經(jīng),固辭不許。又欲使衣幘入見,苦求以幅巾就朝,遂不強(qiáng)逼。還山數(shù)年,與僧禮誦為業(yè),蔬食飲水,有終焉之志。會逆人王敞事發(fā),連山中沙門法。而亮被執(zhí)赴尚書省,十余日,詔特免雪。亮不敢還山,遂寓居景明寺,敕給衣食及其從者數(shù)人。后思其舊居,復(fù)還山室。亮既雅愛山水,又兼工思,結(jié)架巖林,甚得棲游之適。頗以此聞,宣武給其工力,令與沙門統(tǒng)僧暹、河南尹甄深等同視嵩山形勝之處,遂造閑居佛寺。林泉既奇,營制又美,曲盡山居之妙。亮?xí)r出京師。延昌二年冬,因遇篤疾,宣武敕以馬輿送令還山,居嵩高道場寺,數(shù)日卒。詔贈帛二百匹,以供兇事。
遺誡兄子綜,殮以衣蒨,左手持板,右手執(zhí)《孝經(jīng)》一卷,置尸盤石上,去人數(shù)里外,積十余日,乃焚于山,灰燼處,起佛塔經(jīng)藏。初、亮以盛冬喪,連日驟雪,窮山荒澗,鳥獸饑窘,僵尸山野,無所防護(hù)。時有壽春道人惠需,每旦往看其尸,拂去塵霰。禽蟲之跡,交橫左右,而初無侵毀。衣服如本,唯風(fēng)蒨巾。又以亮識舊南方法師信大栗十枚,言期之將來十地果報,開亮手,以置把中。經(jīng)宿,乃為蟲鳥盜食,皮殼在地,而亦不傷肌體。焚燎之日,有素霧蓊郁,回繞其傍,自地屬天,彌朝不絕。山中道俗營助者百余人,莫不異焉。
鄭修,北海人也。少隱于岐南凡谷中,依巖結(jié)宇,不交世俗,雅好經(jīng)史,專意玄門。前后州將,每征不至。岐州刺史魏蘭根頻遣致命,修不得已,暫出見蘭根,尋還山舍。蘭根申表薦修,明帝詔付雍州刺史蕭寶夤訪實以聞。會寶夤作逆,事不行。
崔廓,字士玄,博陵安平人也。父子元,齊燕州司馬。廓少孤貧,母賤,由是不為邦族所齒。初為里佐,屢逢屈辱,于是感激,逃入山中。遂博覽書籍,多所通涉,山東學(xué)者皆宗之。既還鄉(xiāng),不應(yīng)辟命。與趙郡李士謙為忘言友,時稱崔、李。士謙死,廓哭之慟,為之作傳,輸之秘府。士謙妻盧氏寡居,每家事,輒令人諮廓取定。廓嘗著論言刑名之理,其義甚精,文多不載。隋大業(yè)中,終于家。
子賾,字祖浚,七歲能屬文。容貌短小,有口辯。開皇初,秦孝王薦之,射策高第。詔與諸儒定樂,授校書郎,轉(zhuǎn)協(xié)律郎。太常卿蘇威雅重之。母憂去職,性至孝,水漿不入口者五日。后征為河南、豫章二王侍讀,每更日來往二王之第。及河南為晉王,轉(zhuǎn)記室參軍,自此去豫章。王重之不已,遺賾書曰:
昔漢氏西京,梁王建國,平臺東苑,慕義如林,馬卿辭武騎之官,枚乘罷弘農(nóng)之守。每覽史傳,嘗竊怪之:何乃脫略官榮,棲遲籓邸?以今望古,方知雅志。彼二子者,豈徒然哉!足下博聞強(qiáng)記,鉤深致遠(yuǎn),視漢臣之三篋,似陟蒙山;對梁相之五車,若吞云夢。吾兄欽賢重士,敬愛忘疲,先筑郭隗之宮,常置穆生之醴。今者重開土宇,更誓山河。地方七百,牢籠曲阜;城兼七十,包舉臨淄。大啟南陽,方開東閤。想得奉飛蓋,曳長裾,藉玳筵,躡珠履,歌山桂之偃蹇,賦池竹之檀欒。其崇貴也如彼,其風(fēng)流也如此,幸甚幸甚,何樂如之!高視上京,有懷德祖;才謝天人,多慚子建。書不盡意,寧俟繁辭。
賾答曰:
一昨伏奉教書,榮貺非恆,心靈自失。若乃理高《象系》,管輅思而不解;事富《山!,郭璞注而未詳。至于五色相宣,八音繁會,鳳鳴不足喻,龍章莫之比。吳札之論《周頌》,詎盡揄揚(yáng);郢客之奏《陽春》,誰能赴節(jié)?伏惟令王殿下,稟潤天潢,承輝日觀,雅道邁于東平,文藝高于北海。漢則馬遷、蕭望,晉則裴楷、張華。雞樹騰聲,鹓池播美,望我清塵,悠然路絕。
祖浚燕南贅客,河朔惰游,本無意于希顏,豈有心于慕藺。未嘗聚螢映雪,懸頭刺股。讀《論》唯取一篇,披《莊》不過盈尺。況復(fù)桑榆漸暮,藜藿屢空,舉燭無成,穿楊盡棄。但以燕求馬首,薛養(yǎng)雞鳴,謬齒鴻儀,虛班驥IZ。挾太山而超海,比報德而非難;堙昆侖以為池,匹酬恩而反易。
忽屬周桐錫瑞,唐水承家,門有將相,樹宜桃李。真龍將下,誰好有名;濫吹先逃,何須別聽。但慈旨抑揚(yáng),損上益下,江海所以稱王,丘陵為之不逮。曹植儻豫聞高論,則不殞令名;楊脩若竊在下風(fēng),亦詎虧淳德。無任荷戴之至,謹(jǐn)奉啟以聞。
豫章得書,赍米五十石,并衣服、錢帛。時晉邸文翰,多成其手。王入東宮,除太子齋帥,俄兼舍人。及元德太子薨,以疾歸于家。后征起居舍人。
大業(yè)四年,從駕汾陽宮,次河陽鎮(zhèn)。藍(lán)田令王曇于藍(lán)田山得一玉人,長三四寸,著大領(lǐng)衣,冠幘。奏之。詔問群臣,莫有識者。賾答曰:「謹(jǐn)案:漢文帝已前,未有冠幘,即是文帝以來所制也。臣見魏大司農(nóng)盧元明撰《嵩高山廟記》云:'有神人,以玉為形,像長數(shù)寸,或出或隱,出則令世延長。'伏惟陛下,應(yīng)天順人,定鼎嵩、雒,岳神自見,臣敢稱慶!挂蛟侔,百官畢賀。天子大悅,賜縑二百匹。從駕往太山,詔問賾曰:「何處有羊腸坂?」賾答曰:「臣案《漢書地理志》,上黨壺關(guān)縣有羊腸坂。」帝曰:「不是!褂执鹪:「臣案皇甫士安撰《地書》。云太原北九十里,有羊腸坂!沟墼:「是也。」因謂牛弘曰:「崔祖浚所謂問一知二!
五年,受詔與諸儒撰《區(qū)宇圖志》二百五十卷,奏之。帝不善之,更令虞世基、許善心演為六百卷。以父憂去職,尋起令視事。遼東之役,授鷹揚(yáng)長史。置遼東郡縣名,皆賾之議也。奉詔作《東征記》。九年,除越王長史。于時山東盜賊蜂起,帝令撫慰高陽、襄國,歸首者八百余人。十二年,從駕江都。宇文化及之弒帝也,引為著作郎,稱疾不起。在路發(fā)疾,卒于彭城,年六十九。
賾與河南元善、河?xùn)|柳{巧言}、太原王劭、吳興姚察、瑯琊諸葛潁、信都劉焯、河間劉炫相善,每因休假,清談竟日。所著詞、賦、碑、志十余萬言,撰《洽聞志》七卷,《八代四科志》三十卷。未及施行,江都傾覆,咸為煨燼。
徐則,東海郯人也。幼沈靜,寡嗜欲,受業(yè)于周弘正,善三玄,精于論議,聲擅都邑。則嘆曰:「名者實之賓,吾其為賓乎!」遂懷棲隱之操,杖策入縉云山。后學(xué)者數(shù)百人苦請教授,則謝而遣之。不娶妻,常服巾褐。陳太建中,應(yīng)召來憩于至真觀。期月,又辭入天臺山。因絕粒養(yǎng)性,所資唯松水而已,雖隆冬冱寒,不服綿絮。太傅徐陵為之刊山立頌。
初在縉云山,太極真人徐君降之曰:「汝年出八十,當(dāng)為王者師,然后得道也。」晉王廣鎮(zhèn)揚(yáng)州,聞其名,手書召之曰:「夫道得眾妙,法體自然,包涵二儀,混成萬物,人能弘道,道不虛行。先生履德養(yǎng)空,宗玄齊物,深曉義理,頗味法門。悅性沖玄,恬神虛白,餐松餌術(shù),棲息煙霞。望赤城而待風(fēng)云,游玉堂而駕龍鳳。雖復(fù)藏名臺岳,猶且騰實江、淮。藉甚嘉猷,有勞寤寐。欽承素道,久積虛襟,側(cè)席幽人,夢想巖穴。霜風(fēng)已冷,海氣將寒,偃息茂林,道體休悆。昔商山四皓,輕舉漢庭;淮南八公,來儀籓邸。古今雖異,山谷不殊。市朝之隱,前賢已說。導(dǎo)凡述圣。非先生而誰?故遣使人,往彼延請,想無勞東帛,賁然來思,不待蒲輪,去彼空谷。希能屈己,佇望披云。」則謂門人曰:「吾今年八十一,王來召我,徐君之旨,信而不征!褂谑撬煸?chuàng)P州。晉王將請受道法,則辭以時日不便。其后夕中,命待者取香火,如平常朝禮之儀,至于五更而死。支體柔弱如生,停留數(shù)旬,顏色不變。晉王下書曰:「天臺真隱東海徐先生,虛確居宗,沖玄成德,齊物處外,檢行安身。草褐蒲衣,餐松餌?,棲隱靈岳,五十余年。卓矣仙才,飄然騰氣,千尋萬頃,莫測其涯。寡人欽承道風(fēng),久餐德素,頻遣使乎,遠(yuǎn)此延屈,冀得虔受上法,式建良緣。至止甫爾,未淹旬日,厭塵羽化,反真靈府。身體柔軟,顏色不變,經(jīng)方所謂尸解地仙者哉。誠復(fù)師禮未申,而心許有在,雖忘怛化,猶愴于懷。喪事所資,隨須供給。霓裳羽蓋,既且騰云;空槨余衣,詎藉墳壟?但杖舄在爾,可同俗法。宜遣使人,送還天臺定葬!
是時,自江都至天臺,在道多見則徒步,云得放還。至其舊居,取經(jīng)書道法,分遣弟子,仍令凈掃一房,曰:「若有客至,宜延之于此!谷缓罂缡憾,不知所之。須臾尸柩至,知其靈化,時年八十二。晉王聞而益異之,赗物千段,遣畫工圖其狀,令柳{巧言}為之贊。
時有建安宋玉泉、會稽孔道茂、丹陽王遠(yuǎn)知等,亦行辟谷道,以松水自給,皆為煬帝所重。
張文詡,河?xùn)|人也。父琚,開皇中,為洹水令,以清正聞。文詡博覽群書,特精《三禮》。隋文帝方引天下名儒碩學(xué)之士,文詡時游太學(xué),博士房暉遠(yuǎn)等莫不推伏之。書侍御史皇甫誕,一時朝彥,恆執(zhí)弟子之禮,以所乘馬就學(xué)邀屈。文詡遂每牽馬步進(jìn),意在不因人自致也。右仆射蘇威聞而召之,與語大悅,勸令從官,文詡固辭。仁壽末,學(xué)廢,文詡策杖而歸,灌園為業(yè)。州郡頻舉,皆不應(yīng)命。事母以孝聞。每以德化人,鄉(xiāng)黨頗移風(fēng)俗。嘗有人夜中竊刈其麥者,見而避之。盜因感悟,棄麥而謝。文詡慰諭之,自誓不言,固令持去。經(jīng)數(shù)年,盜者向鄉(xiāng)人說之,始為遠(yuǎn)近所悉。鄰家筑墻,心有不直,文詡因毀舊堵以應(yīng)之。文詡常有腰疾,會醫(yī)者自言善禁,文詡令禁之,遂為刀所傷,至于頓伏床枕。醫(yī)者叩頭請罪。文詡遽遣之,因為隱,謂妻子曰:「吾昨風(fēng)眩,落坑所致!蛊溲谌硕,皆此類也。州縣以其貧素,將加賑恤,輒辭不受。嘗閑居無事,從容嘆曰:「老冉冉而將至,恐修名之不立!」以如意擊幾自樂,皆有處所,時人方之閔子騫、原憲焉。終于家,鄉(xiāng)人為立碑頌,號曰張先生。
論曰:古之所謂隱逸者,非伏其身而不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智而不發(fā)也。蓋以恬淡為心,不皦不昧,安時處順,與物無私者也。眭夸忘懷纓冕,畢志丘園,或隱不違親,貞不絕俗;或不教而勸,虛往實歸,非有自然純德,其孰能至此?然文詡見傷無慍,徐則志在沈冥,不可親疏,莫能貴賤,皆可謂抱樸之士矣。崔廓感于屈辱,遂以肥遁見稱;祖浚文籍之美,足以克隆堂構(gòu)。父子雖動靜殊方,其于成名一也,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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