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絲黑箭

  狄公在登州蓬萊縣任縣令時,理政事,導(dǎo)風(fēng)化,聽獄訟,察冤滯,及督課錢谷兵賦、民田收授等公務(wù),與駐守蓬萊炮臺的鎮(zhèn)軍互不干預(yù)。蓬萊為唐帝國屏東海疆,鎮(zhèn)軍在海濱深峻險要處筑有炮臺,設(shè)立軍寨。本故事就發(fā)生在離蓬萊縣城九里的炮臺軍寨里。

  狄公在內(nèi)衙書齋翻閱公文,漸漸心覺煩躁,兩道濃眉緊蹙蹩,不住地捋著頜下那又黑又長的胡子:“作怪,作怪,甲卷第四百零四號公文如何不見了?昨日洪亮去州衙前曾匆匆理過,我以為是他插錯了號碼,如今我全部找尋了一遍,仍不見那份公文。”

  他的親隨干辦喬泰、馬榮侍候一邊。馬榮間:“老爺,甲卷公文都是關(guān)乎哪些事項的?”

  狄公道:“這甲卷系蓬萊炮臺報呈縣衙的存檔文牘,關(guān)乎兩類事項:一是軍士職銜變動,人事升黜;二是營寨軍需采辦,錢銀出納。我見甲卷四百零五號公文上注明‘參閱甲卷四百零四號公文辦’,四百零五號公文是有關(guān)戎服甲胄采買的,想來那四百零四號也必是關(guān)于軍械采辦事項的。”

  馬榮插嘴道:“這些公文是他們附送給縣衙存檔的抄件,上面說的事一件與我們無涉,我們也無權(quán)過問。”

  狄公正色道:“不然。此等官樣文章正經(jīng)是官府軍鎮(zhèn)重要的治理依據(jù)。國家法度,官衙公例,哪一件不要制訂得嚴(yán)嚴(yán)密密,天衣無縫?即便如此,歹徒奸黨還欲尋破綻,鉆空隙哩。這四百零四號公文或許本身并不甚重要,但無故丟失,卻不由我心中不安。”

  馬榮見狄公言詞?,不覺后悔自己的輕率魯莽,低頭道:“適才言語粗魯,老爺,莫要見怪。只因我們心中有事……”

  狄公道:“你們心中有何事,不妨說來與我聽聽……”

  馬榮道:“我們的好友孟國泰被炮臺的鎮(zhèn)將方明廉拘押了,說他有暗殺炮臺鎮(zhèn)副蘇文虎的嫌疑。”

  狄公道:“既是方將軍親自審理,我們也不必過問。只不知你倆是如何認(rèn)識那個孟國泰的?”

  馬榮答言:“孟國泰是炮臺軍寨里的校尉,放槍騎射般般精熟,尤其那射箭功夫,端的百步穿楊。人稱‘神箭孟三郎’。我們與他認(rèn)識才半月有余,卻已肝膽相照,成了莫逆之交。誰知如今忽被判成死罪,必是冤枉。”

  狄公搖手道:“我們固然無權(quán)過問軍寨炮臺的事,但孟國泰既是你們兩位的好友,我也倒想聽聽其中的原委。”

  喬泰沉默半日,見狄公言語松動,不禁插話:“老爺與方將軍亦是好友,總不能眼看著方將軍偏聽誤信,鑄成大錯。”

  馬榮道:“半月來我們時常一起飲酒,親同兄弟,知道孟國泰秉性爽直,行為光明。蘇文虎對屬下課罰嚴(yán)酷。倘若孟國泰不滿,他會當(dāng)面數(shù)責(zé),甚至不惜啟動拳頭刀兵,但決不會用暗箭殺人。”

  狄公點點頭,又問道:“你們倆最后一次見到孟國泰是在何時?”

  “蘇文虎被暗殺的前一天夜里。那夜我們在海濱一家酒肆喝了不少酒,又上了花艇。后來碰上了兩名番商,自稱是東海外新羅人。彼此言語投機,便合成一桌,開懷暢飲。臨分手,喬泰哥將孟國泰送上回炮臺的小船,那時已經(jīng)半夜了。”

  狄公呷了一口茶,慢慢捋了捋胡子,說道:“方將軍月前來縣衙拜會過我,至今未嘗回訪。今日正是機會?旆愿姥霉賯湎罗I馬船用,我就去炮臺見方將軍。順便正可問他再要一份甲卷四百零四號公文的抄件。”

  官船在濁浪中搖晃了半個時辰,便從內(nèi)河駛到了海口。狄公下船,便沿一條陡峭的山道拾級而上,馬榮、喬泰身后緊緊跟隨。抬頭看,高處最險峻的咽喉要地,便是軍寨轅門。轅門內(nèi)一門門鐵炮正虎視著浩瀚無際的大海。轅門外值戍的軍士聽說是縣衙狄老爺來拜訪方將軍,不敢怠慢,當(dāng)即便引狄公向中軍衙廳走去。馬榮、喬泰遵照狄公吩咐,留在轅門內(nèi)值房靜候。

  炮臺鎮(zhèn)將方明廉聞報狄縣令來訪,趕緊出迎。兩人步入正廳,分賓主坐定,侍役獻(xiàn)茶畢,恭敬退下。方明廉甲胄在身,直挺挺坐在太師椅上。他是一個沉靜拘謹(jǐn)?shù)娜耍缓醚哉,幾句寒喧后,只等著狄公問話。狄公知方明廉不喜迂回曲折,故開門見山道:“方將軍,聽說軍寨內(nèi)出了殺人之事,鎮(zhèn)副蘇將軍不幸遇害,兇犯已經(jīng)拿獲,并擬判死罪。——不知下官聞聽的可屬實?”

  方明廉銳利的目光瞅了瞅狄公,站起身來,爽直地說:“這事何必見外?狄縣令若有興趣,不妨隨我去現(xiàn)場看視。”

  方明廉走出軍衙大門,對守衛(wèi)的軍校說:“去將毛兵曹和施倉曹叫來!”說著便引著狄公來到一幢石頭房子前。這房子門口守著四個軍士,見是方將軍前來,忙不迭肅立致禮。方明廉上前將門上的封皮一把撕去,推開房門,說道:“這里便是蘇鎮(zhèn)副的房間。他正是在那張床上被人殺死的。”

  狄公跨進(jìn)門檻,溜眼將房內(nèi)陳設(shè)一抹看在眼內(nèi)。引起狄公注意的不是蘇文虎被害的那張簡陋的木板床,而是撂在窗臺上的一個漆皮箭壺。箭壺內(nèi)插著十幾支紅桿鐵鏃灰羽長箭,靠窗臺的地上掉落有四支。左邊一張書案上擱著蘇文虎的頭盔和一支同樣的箭。整個房間只有一扇門和一扇窗。

  方明廉道:“蘇鎮(zhèn)副每日早上操練軍馬后,必在這房中那張床上稍事休歇,到午時再去膳房用飯。前天,施成龍中午來房找他,對,施成龍是軍寨的倉曹參軍,專掌營內(nèi)軍需庫存、錢銀采買之事。施成龍敲了門,并不見蘇鎮(zhèn)副答應(yīng),便推開房門一看,誰知蘇鎮(zhèn)副躺在那張木板床上只不動彈。他身上雖穿有鎧甲,但裸露的腹部卻中了一箭,滿身是血,早已死了。死時兩手還緊緊抓住那箭桿,但箭頭的鐵鏃是長有倒鉤的,他如何拔得出來?如今想來必是當(dāng)他熟睡之機,被人下了毒手。”

  正說著,倉曹參軍施成龍和兵曹參軍毛晉元走進(jìn)了房間。方明廉介紹道:“這就是我剛才說的施倉曹,正是他最先發(fā)現(xiàn)蘇鎮(zhèn)副被害的。那一位是兵曹毛晉元,專掌營內(nèi)軍械,戎器,管鑰、土木事項。——兩人正是我的左右臂膊。”

  施兵曹、毛兵曹彬彬有禮向狄公拜揖請安,狄公躬身回禮。

  方明廉道:“你們兩位不妨也與狄縣令說說對此案件的看法吧。”

  毛晉元道:“方將軍還猶豫什么?快將那孟國泰判決,交付軍法司處刑便是。”

  施成龍忙道:“不!卑職愚見,孟校尉并非那等放暗箭殺人之人。此事或許還有蹊蹺。”

  方明廉指著對面窗外一幢高樓說:“狄縣令,但看那樓上的窗戶便可明白。那樓上窗戶處是軍械庫,蘇鎮(zhèn)副熟睡時,肚腹正對著這窗戶。我們做了一個試驗,將一個草人躺放在蘇鎮(zhèn)副睡的地方,結(jié)果證明那一箭正是從對面軍械庫的窗里射下來的。當(dāng)時軍械庫內(nèi)只有孟國泰一人,他鬼鬼祟祟在窗內(nèi)晃蕩窺覷。”

  狄公驚奇:“從那窗口射到這窗內(nèi),——有如此好箭法?”

  毛晉元道:“孟國泰箭法如古時李廣一般,百發(fā)百中。不然。如何營里上下都稱他作‘神箭孟三郎’。”

  狄公略一思索說道:“此箭會不會就在這房內(nèi)射的?”

  方明廉道:“這不可能。從門口射來的箭只可能射到他的頭盔,只有窗外射進(jìn)來的箭,才有可能射穿他的肚腹。而窗外值戌的四名軍士晝夜巡視。——這房子雖簡陋,究竟是蘇鎮(zhèn)副的私舍,一般人不能輕易進(jìn)出。事實上出事那天,蘇鎮(zhèn)副進(jìn)房之后至施倉曹進(jìn)房之前,并無閑雜人等進(jìn)來過,值戌的軍士眾口一詞證實這點。”

  狄公又問:“那么,孟國泰為何要殺害蘇文虎呢?”

  毛晉元搶道:“蘇鎮(zhèn)副操演極嚴(yán),動輒深罰,輕則呵斥,重則賜以皮鞭。幾天前,孟國泰挨了蘇鎮(zhèn)副一頓訓(xùn)斥,他當(dāng)時臉色氣得鐵青。孟國泰每以英雄自詡,蒙此恥辱,豈肯干休?”

  施成龍搖頭道:“孟國泰受蘇鎮(zhèn)副訓(xùn)責(zé)不止一回,豈可單憑受訓(xùn)斥,便斷定是孟國泰所為?”

  狄公道:“射殺蘇文虎之時,是誰看見孟國泰在對面軍械庫窗口晃蕩窺覷?他可是親口作了證?”

  毛晉元答道:“有一小軍校親眼看見那孟國泰在軍械庫撥弄一張硬弓,神色慌張。”

  方明廉嘆了口氣道:“那日這小軍校偏巧去軍械庫西樓找一副鎧甲。西樓上偏巧也開一小窗,離軍械庫窗口兩丈多遠(yuǎn)。事發(fā)當(dāng)時,是他從西樓那小窗口望見施兵曹在這房中大驚失色。叫喊不迭。他不知出了何事,正欲趕下樓來。隔窗忽見軍械庫內(nèi)孟國泰正在撥弄一張硬弓。事后調(diào)查,孟國泰也供認(rèn)不諱。”

  “那小軍校在西樓便不能放暗箭么?”狄公詫異。

  毛晉元拉狄公到窗前,指著西樓道:“那一窗口倘使射箭來,倒是能射著當(dāng)時在房中的施成龍。——那個小窗口根本看不到蘇鎮(zhèn)副的身子。”

  “那么,盂國泰因何去軍械庫呢?”狄公又問。

  方明廉面露愁苦道:“他說,那天操演完,他感到十分疲累,回營盤正待躺下休息,卻見床鋪上一紙?zhí)K鎮(zhèn)副的手令,命他去軍械庫等候,有事交待。我要他拿出那紙手令,他卻說丟了。”

  狄公慢慢點頭,沉吟不語。又去書案上拈起那支長箭細(xì)細(xì)端詳。那支箭約四尺來長,甚覺沉重,鐵鏃頭十分尖利,如燕尾般岔山兩翼,翼有倒鉤。上面沾有血污。

  “方將軍,想來射殺蘇文虎的便是這支箭了?”他一面仔細(xì)端詳手中那件殺人兇器。箭桿油了紅漆,又用紅絲帶裹札緊了,箭尾則是三莖灰紫發(fā)亮的硬翎。

  毛晉元道:“狄老爺,這是一支尋常的箭,蘇鎮(zhèn)副用的箭與營寨內(nèi)軍士的箭都是一樣的。”

  狄公點頭道:“我見這箭桿的紅絲帶撕破了,裂口顯得參差不齊。”他看了看周圍幾張平靜無異常的臉,又道:“看來孟國泰犯罪嫌疑最大,種種跡象都與他作案相合。下官有一言不知進(jìn)退,倘若方將軍不見外,可否讓下官一見孟國泰。”

  方將軍驀地看了狄公一眼,略一遲疑,便點頭答應(yīng)。

  毛晉元安排一名姓高的小軍校陪同狄公去軍寨尾角的土牢。那小軍校正是事發(fā)時親見孟國泰在軍械庫撥硬弓的證人。狄公一路與他攀談,乃知小軍校平時十分敬重孟國泰。問到案子本身要緊處,小軍校言語銳減,微微局促,似十分負(fù)疚。

  兩人來到土牢,小軍校與守牢軍士遞過方將軍的手令。軍士不敢怠慢,趕緊掏出管鑰,開了牢門。

  “呵,老弟,可有什么新的消息?”孟國泰體軀豐偉,十分雄武,雖身陷縲泄,仍令人栗栗敬畏。

  “孟大哥,蓬萊縣縣令狄老爺來看望你了。”小軍校言語中閃過一些膽怯。

  狄公示意小軍校在牢門外等候,自己則鉆進(jìn)了土牢:“孟國泰,下官雖初次見你。卻與馬榮、喬泰一般稱呼了。不知你有何話要說。倘屬冤枉,下官定設(shè)法與你開脫。”

  孟國泰聞聽此言,心中一亮。呆呆望了狄公半晌,乃叫道:“狄老爺仁義慈悲,我孟某實蒙冤枉。奈何木已成舟,有口難辯。”

  狄公道:“倘若果屬冤枉,作案的真兇必然忌恨你與蘇文虎。正是他送的假手令,誘你上當(dāng)。一箭雙雕,除了你們兩個,你不妨細(xì)想這人是誰。”

  孟國泰道:“忌恨蘇鎮(zhèn)副的人許多。他操演峻嚴(yán),苛虐部下,就是我也三分忌恨他。至于我自己,似無仇家,朋友倒有不少。”

  狄公也覺有理,又問:“事發(fā)的前一天晚上,你與喬泰、馬榮分手回軍寨后,都干了些什么?”

  孟國泰緊皺雙眉,望牢頂苦思了片刻,答道:“那夜我喝得爛醉,回到轅門,守值的一個軍校將我扶同營盤。那日因是寨里放假,故弟兄們都在飲酒作樂。我便乘興與他們談了那件遇見的好事,這事衙上的喬泰、馬榮也知道。我們在海濱酒家時遇見兩個慷慨大度的新羅商人,一個姓樸,一個姓尹。兩下一見如故,十分投機,他們不僅為我們會了酒賬,又說等他們京師辦完事回來,還要專治一席,與我們?nèi)松钫劻ǎ。第二天,誰知筋酥骨軟,操演畢便覺頭暈?zāi)垦#瑴喩砝Х。急回營盤正欲睡覺,卻見了蘇鎮(zhèn)副的那紙手令。”

  “你沒細(xì)看那紙手令是真是假?”狄公問。

  “我的天!哪里辨得真假?那大紅印章分明是真的。”

  “你在軍械庫等候了半日,終不見蘇文虎上來,對否?”

  “是,老爺。我等得心焦,便揀了幾件兵器撥弄撥弄,也拉過那張硬弓。可我哪里會向?qū)γ鏄窍绿K鎮(zhèn)副的房間放暗箭啊?”

  狄公點頭說:“既然是方將軍錯判了你,你有何證據(jù)證實自己的清白?”

  孟國泰搖了搖頭。

  “狄縣令對盂國泰印象如何?”方將軍問。

  “下官以為孟國泰不像是行為茍且之人。不過他只說是冤枉,卻提不出為自己辯解的證據(jù)。下官是局外人,豈可越俎代庖,滋擾方將軍睿斷。哦,下官還有一事拜托,貴鎮(zhèn)軍衙送付縣衙檔館的公文中少了甲卷四百零四號抄件,敬勞將軍囑書吏再抄錄一份轉(zhuǎn)賜,好教敝衙檔館資料齊全。”

  方明廉心中嘲笑狄縣令迂腐,又不好推阻,便令左右將掌管軍衙公文的書吏叫來,井帶上四百零四號公文的副本。

  片刻,軍衙的書吏前來叩見方明廉和狄公。恭敬遞上四百零四號公文的存檔副本。

  狄公接過翻閱,見是晉升四名軍校的呈文。公文共兩頁,第一頁上是軍衙的提議,及四名軍校的姓名、年庚、籍貫、功勛,蓋著蘇文虎的印章。第二頁卻只有一行字:“敦候京師兵部衙門核復(fù)準(zhǔn)請。”下面是方明廉的朱鈐,注著簽發(fā)日期及公文號碼:甲卷四百零四號。

  狄公搖頭說:“這公文想是拿錯了。我丟失的那份,雖同編人甲卷,卻是關(guān)于軍需采買、錢銀出納事項的。因為緊挨著的四百零五號公文上有手批:‘參閱甲卷四百零四號公文辦’。——這四百零五號系軍營購買戎服鎧甲的,故四百零四號內(nèi)容必不會是四名軍校職銜晉升的人事呈文。”

  方明廉笑道:“我們這里公文確也大多,莫說我弄不清,專辦掌管的書吏已增至四名,都還理不清頭緒來。甲卷已四百多號,乙卷、丙卷、丁卷、戊卷都已有二三百號。唉,只恨軍寨內(nèi)秀才大少,文牘大繁。——說實在的,我只要炮臺的鐵炮打得響,番寇進(jìn)不來便行。哪有精力去一一驗看這些煩瑣乏味的公文。”

  狄公將那四百零四號公文還與那書吏,苦笑一聲,便起身拜辭。方明廉送狄公到轅門。馬榮、喬泰在轅門正等得性急,見狄公出來,也不便細(xì)問,便護(hù)著狄公走下轅門外險陡的石級。

  正午火辣的驕陽烤得海面發(fā)燙。官船在?诶@了個大彎后,便駛?cè)怂ㄆ骄彽膬?nèi)河,官船上張著一幅水綠色涼篷,狄公坐在一張竹椅上,將適才在軍寨內(nèi)的詳情細(xì)末,一一告訴了馬榮、喬泰。狄公呷了一口香茶,沉默良久,靜下心來。此時舵漿鴉軋,波聲汩汩。低飛的水鳥有時闖進(jìn)了涼篷,倏忽回旋又鼓翼高飛。

  狄公突然說:“我見施成龍和毛晉元兩人對此案的見解最是相悖,施成龍說孟國泰無罪,而毛晉元則堅持說正是孟國泰殺的蘇文虎。你們平日可聽孟國泰談起過這兩個人,尤其是毛晉元,他是否忌恨孟國泰?”

  馬榮答言:“盂國泰從未談起過施成龍,只是說起過毛晉元這個人狡詐多疑,秉性刻薄。”

  狄公問:“那天你們與孟國泰聚飲時遇到兩名番商,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馬榮道:“我們開了一個玩笑。那個姓樸的問我們?nèi)俗龊螤I業(yè),我們答是響馬,那兩個新羅人信以為真,不僅替我們會了酒賬,又說等他們?nèi)ゾ⿴熁貋磉專門治一桌豐盛酒席與我們交個長年朋友。”

  喬泰補充道:“他們?nèi)ゾ⿴熤ьI(lǐng)一筆款目,說是賣了三條船給誰。他們說時閃爍其詞,又禁不住都捧腹大笑。”

  狄公又道:“那天夜里,孟國泰他究竟干了些什么?我想蘇文虎被殺與他那夭夜里的勾當(dāng)大有關(guān)聯(lián)。”

  喬泰道:“孟國泰并沒獨個有勾當(dāng),我們?nèi)艘恢痹谝黄稹:髞碛龅搅四莾晌环,便五人一桌灌起黃湯來。”

  狄公點點頭,忽回首大聲問掌舵的艄公:“船到哪里了?”

  艄公道:“恰走了一半路。”

  狄公命令:“快,掉轉(zhuǎn)船頭再回炮臺!”

  狄公、馬榮、喬泰三人再回軍寨轅門時,得知方將軍正召集眾軍官在軍衙議事。守門的軍士欲去稟報,狄公阻止道:“不必驚動方將軍了,只請毛兵曹一見便可。”

  毛晉元聽得狄公有請,心中納罕,不由狐疑重重。見了狄公,忙躬身施禮。

  狄公道:“煩毛兵曹引下官再去看一遍蘇鎮(zhèn)副的房間。”毛晉元不便推辭,只得領(lǐng)著狄公三人再去蘇文虎被殺的房間。

  狄公一進(jìn)門,便吩咐喬泰、馬榮道:“你們伏在地上細(xì)細(xì)搜查,看有沒有鐵絲、鉤刺、釘頭之類的小物件。”

  毛晉元笑道:“狄縣令莫非要尋秘道機關(guān)?”

  突然馬榮叫道:“老爺,這里有一冒出來的釘尖!”

  狄公趕忙按馬榮指點,伏身細(xì)看。地板上果然冒出一個小小釘尖,釘尖上還粘著一紅絲碎片,再細(xì)看還見到一點暗儲。

  狄公道:“如今毛兵曹便是一個證人,勞動毛兵曹將那一丁點兒紅絲片小心收起。”

  毛晉元只得小心將那紅絲片從釘尖剔下,遞給狄公。

  狄公笑道:“下官還想看看蘇鎮(zhèn)副的遺物。”

  毛晉元將蘇文虎生前的私物全數(shù)搬放在桌上:一只舊鐵角皮箱,一包衣服布褲。

  狄公打開那只鐵角皮箱,一件一件東西驗看。突然他看見箱角里有一個黃絲絨方印盒,急忙拿出打開一看,卻是空的。

  “我猜想蘇鎮(zhèn)副的印章平日不放在這印盒內(nèi),而是放在那書案的抽屜里吧!”

  毛晉元道:“果如狄縣令猜想,收拾蘇鎮(zhèn)副遺物時,施倉曹正是在那抽屜里找到他的印章的。”

  狄公道:“想來方將軍議事亦已完了吧,還勞毛兵曹將這些東西妥善收了。”

  方明廉與眾軍官議事方畢,狄公四人便進(jìn)了軍衙正廳。狄公拜揖施禮,向方明廉道明來意,并告訴他蘇鎮(zhèn)副被害之事已有了眉目。希望方明廉此刻當(dāng)堂開判,他則在一旁相機助審,提出證據(jù),澄清案子情由本末。

  方明廉雖心中狐疑重重,卻還是答應(yīng)了狄公要求。

  方明廉讓了狄公座。便命將孟國泰押來聽候鞫審。他鄭重宣布:今日蓬萊縣令狄仁杰主審此案,當(dāng)堂判決,并備文呈報軍法司終裁。

  狄公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左右兩邊侍立的喬泰、馬榮,慢慢開口道:“蘇文虎被殺的背后隱著一樁駭人聽聞的盜騙貪污案!一筆巨款,購買三條輜重軍船的巨款!”

  方明廉及眾軍官莫名其妙。一個個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據(jù)下官核查,本鎮(zhèn)所需軍備貨物、兵戌器械的采買,經(jīng)軍衙議定后,由倉曹參軍施成龍草具呈報公文,先由鎮(zhèn)副蘇文虎復(fù)核押印,再由方明廉將軍終核押印在公文最末。公文或一頁或二頁、三頁不等,一頁者,蘇、方兩印章押在同一頁,二頁、三頁甚而更多頁者,則每頁押蘇鎮(zhèn)副印,最末頁押方將軍印。然后備副本,自存抄件轉(zhuǎn)呈蓬萊縣衙門檔館。正本則加羽毛,封火漆,軍驛飛馳京師兵部或登州軍衙。然而這種程序有漏洞。倘若公文二頁、三頁以上者,膽大妄為之徒便會偷梁換柱,犯下怵目駭心的罪惡勾當(dāng)。如何個偷梁換柱法呢?歹徒見是最末頁無甚要緊字語時,便會偷偷藏過,因為那一頁有方將軍終核的印章,至關(guān)緊要。然后補上假造內(nèi)容的前幾頁,手腳做成,已是輕而易舉之事了……”

  方明廉禁不住插上話來:“狄縣令這話如何講?須知前幾頁每頁都需押蓋蘇鎮(zhèn)副的印章!”

  狄公莞爾一笑,輕聲答道:“這正是蘇鎮(zhèn)副被殺害的原因!蘇鎮(zhèn)副大意將他的印章撂在從不上鎖的抽屜里,故被人盜用十分容易。罪犯正是盜用了那枚印章被蘇鎮(zhèn)副覺察,才生出殺人滅口的歹念。原來,第四百零四號公文是晉升四名軍校的內(nèi)容那公文副本我看了,共兩頁,第一頁寫了軍衙的提議及四名軍校的姓氏、年庚、籍貫、功勛等等。第二頁則只有一句話:‘敦候京師兵部衙門核復(fù)準(zhǔn)請’,并押了方將軍的大印。罪犯謄錄了副本后,偷走了正本第二頁,焚毀了第一頁,補之以假造的內(nèi)容。那內(nèi)容寫著什么呢?寫著蓬萊炮臺已向新羅籍商人樸氏、尹氏購進(jìn)三條輜重軍船,其價值必在巨額,尚不知確數(shù)。依照兵部衙門采買軍需公例,由京師付款銀與那兩名番商。公文正本早達(dá)京師兵部,兩名番商已去京師支領(lǐng)款銀。——其半數(shù)或便是付與罪犯的贓財!罪犯精干此行,深知內(nèi)里漏洞。副本存軍衙,故是原來內(nèi)容,未作改動。只是作案匆匆疏忽了一點,他怕軍衙的書吏覺察,便自行謄錄副本,然而卻忘了備下一本抄件轉(zhuǎn)吾我蓬萊縣衙檔館。偏偏接踵而來了四百零五號購買盔甲戎服的公文,書吏見到四百零四號正本發(fā)往京師兵部時注著庫部衙門的字樣,便沒細(xì)查四百零四號內(nèi)容,以為同在甲卷總是購物之事,便自作聰明,手批了一條,‘參閱甲卷四百零四號公文辦’的話。下官今日來軍寨原只是想補一份四百零四號公文的抄件,卻見副本上原是人事升遷之事,便覺蹊蹺。四百零五號系是書吏抄錄簽發(fā),故敝衙照例收到。那‘參閱’一詞便引動我許多狐疑。如今才明白其中緣由。”

  方將軍略有所悟,又聽是貪污盜騙巨額軍款,心知事態(tài)嚴(yán)重,便大聲問道:“望狄縣令明言,那兩名番商與三條輜重軍船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道:“罪犯與那兩名番籍商人狼狽為好,做下若大一樁買空勾當(dāng)。——獲得贓銀,兩五拆賬。倘若日后被人識破,不僅那兩名番商遠(yuǎn)走高飛,便是本案主犯也早已逃之夭夭了。然而天網(wǎng)恢恢,罪犯合當(dāng)敗露。蘇鎮(zhèn)副被殺前夜,孟國泰與下官的這兩名親隨干辦一同在海濱酒家聚飲時,偏巧碰到了那兩名番商。番商誤以為他們?nèi)耸琼戱R,故視為知已,引作同類。醉中吐真言,隱約托出了三條軍船賣空的內(nèi)情。只不曾吐露罪犯姓名。偏偏孟國泰那日飲酒過量,回到軍寨時醉意正濃言語不慎,吐出與番商狂飲作樂之事。人道隔墻有耳,況復(fù)他當(dāng)著眾軍士面前大肆吹擂,也算是禍從口出吧。罪犯疑心他已獲悉真相,便暗中定計除口。故偽造蘇鎮(zhèn)副手令騙去軍械庫,手令上蓋著蘇文虎大印,印章是罪犯從那不上鎖的抽屜里偷出的。”

  方明廉省悟,便又問:“那么是誰一箭射死了蘇鎮(zhèn)副?”

  狄公目光掃了一下眾軍官,答道:“殺害蘇鎮(zhèn)副的不是別人,正是貪污盜騙的主犯施成龍!”

  正廳內(nèi)頓時鴉雀無聲,眾軍官大夢震醒,驚愕得面面相覷。已有兩名軍士挨近了施成龍,左右監(jiān)護(hù)住了他。

  狄公繼續(xù)道:“施成龍午后進(jìn)蘇鎮(zhèn)副房間時,固然不敢攜帶兵器。但他知道蘇鎮(zhèn)副的房間內(nèi)有兵器——蘇文虎午睡時總大意地將他的箭壺擱在窗臺上。他只需拔出一支來便可將熟睡中的蘇鎮(zhèn)副刺殺。”

  方明廉用目示意,兩名軍士立即將施成龍押了。施成龍沒叫冤枉,也不掙扎,卻冷笑道:“狄仁杰,你如何斷定我要殺死蘇將軍?”

  狄公道:“蘇鎮(zhèn)副已發(fā)現(xiàn)你用了他的印章,只待追問詳里。你畏懼罪惡發(fā)露,故先下了毒手。并布下圈套,一石兩鳥,拿孟國泰來充替罪羊。除滅了這兩人,誰也不會知道你那樁貪污盜騙的大罪孽了。”

  “說我殺蘇將軍有何憑據(jù)?”施成龍已經(jīng)氣弱,只不敢提貪污盜騙軍款之事。

  “你進(jìn)蘇鎮(zhèn)副房里時,他已朦朧睡醒,正沖你又問印章之事,故你只得搶先動手。那箭壺擱在窗臺,你不便去拔,卻見地上腳邊正有一支掉落的長箭,便偷偷甩脫了靴子,用腳趾挑起那支箭接到手中,一個急步上前刺進(jìn)了蘇鎮(zhèn)副的肚腹。他猝不及防,頓時喪了性命。只因你挑起那支箭時用力過于迅猛,箭桿上的紅絲帶被地板上的一小小釘頭劃破了一條口。適才我見那小小的鐵釘頭上還粘著一絲紅碎片,并沾著一星赭斑。毛兵曹可以作證。——故我斷定你的腳趾上必有被劃破或刺破的傷痕。施兵曹倘不服,此刻可以當(dāng)堂脫靴驗看。”

  方明廉目光嚴(yán)厲地望著施成龍,猛喝道:“還需問你三條軍船之事么?”施成龍蜷縮成一團,癱軟在地上,哭喪著臉望著狄公,再也不吱一聲了。

  兩名軍士忙不迭將孟國泰卸枷,松縛。孟國泰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一對炯炯有神的大眼也望著狄公,流動著無限感激的神采。

  狄公笑著對一旁正振筆記錄的書吏道:“莫忘了將呈送軍法司判決此案的公文抄錄一份送來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