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晉惠公怒殺慶鄭 介子推割股啖君

話說晉惠公囚于靈臺山,只道穆姬見怪,全不知衰绖逆君之事,遂謂韓簡曰:“昔先君與秦議婚時,史蘇已有‘西鄰責(zé)言,不利婚媾’之占;若從其言,必?zé)o今日之事矣!”

簡對曰:“先君之?dāng)〉?豈在婚秦哉!且秦不念婚姻,君何以得入?入而又伐,以好成仇,秦必不然,君其察之�！被莨�嘿然。

未幾,穆公使公孫枝至靈臺山問候晉侯,許以復(fù)歸。公孫枝曰:“敝邑群臣,無不欲甘心于君者,寡君獨以君夫人登臺請死之故,不敢傷婚姻之好;前約河外五城,可速交割,再使太子圉為質(zhì),君可歸矣!”惠公方才曉得穆姬用情,愧慚無地,即遣大夫郤乞歸晉,吩咐呂省以割地質(zhì)子之事;省特至王城,會秦穆公,將五城地圖,及錢谷戶口之?dāng)?shù)獻(xiàn)之,情愿納質(zhì)歸君。

穆公問:“太子如何不到?”

省對曰:“國中不和,故太子暫留敝邑,俟寡君入境之日,太子即出境矣!”

穆公曰:“晉國為何不和?”

省對曰:“君子自知其罪,惟思感秦之德,小人不知其罪,但欲報秦之仇,以此不和也�！�

穆公曰:“汝國猶望君之歸乎?”

省對曰:“君子以為必歸,便欲送太子以和秦;小人以為必不歸,堅欲立太子以拒秦。然以臣愚見,執(zhí)吾君可以立威,舍吾君又可以見德,德威兼濟(jì),此伯主之所以行乎諸侯也。傷君子之心,而激小人之怒,于秦何益?棄前功而墜伯業(yè),料君之必不然矣!”

穆公笑曰:“寡人意與飴甥正合�！�

命孟明往定五城之界,設(shè)官分守,遷晉侯于郊外之公館,以賓禮待之,饋以七牢,遣公孫枝引兵同呂省護(hù)送晉侯歸國。凡牛羊豕各一,謂之一牢,七牢,禮之厚者,此乃穆公修好之意也。

惠公自九月戰(zhàn)敗,囚于秦,至十一月才得釋。與難諸臣,一同歸國,惟虢射病死于秦,不得歸。蛾晰聞惠公將入,謂慶鄭曰:“子以救君誤韓簡,君是以被獲,今君歸,子必不免,盍奔他國以避之?”

慶鄭曰:“軍法:”兵敗當(dāng)死,將為虜當(dāng)死‘,況誤君而貽以大辱,又罪之甚者?君若不還,吾亦將率其家屬以死于秦,況君歸矣,乃令失刑乎。吾之留此,將使君行法于我,以快君之心,使人臣知有罪之無所逃也,又何避焉?“

蛾晰嘆息而去�；莨珜⒅两{,太子圉率領(lǐng)狐突、郤芮、慶鄭、蛾晰、司馬說、寺人勃鞮等,出郊迎接�；莨�在車中望見慶鄭,怒從心起,使家仆徒召之來前,問曰:“鄭何敢來見寡人?”

慶鄭對曰:“君始從臣言報秦之施,必不伐;繼從臣言,與秦講和,必不戰(zhàn);三從臣言,不乘‘小駟\’,必不敗。臣之忠于君也至矣。何為不見?”

惠公曰:“汝今尚有何言?”

慶鄭對曰:“臣有死罪三:有忠言而不能使君必聽,罪之一也;卜車右吉,而不能使君必用,罪之二也;以救君召二三子,而不能使君必不為人擒,罪之三也。臣請受刑,以明臣罪�！�

惠公不能答,使梁繇靡代數(shù)其罪。梁繇靡曰:“鄭所言,皆非死法也。鄭有死罪三,汝不自知乎?君在泥濘之中,急而呼汝,汝不顧,一宜死;我?guī)撰@秦君,汝以救君誤之,二宜死;二三子俱受執(zhí)縛,汝不力戰(zhàn),不面?zhèn)?全身逃歸,三宜死。”

慶鄭曰:“三軍之士皆在此,聽鄭一言。有人能坐以待刑,而不能力戰(zhàn)面?zhèn)�者�?”

蛾晰諫曰:“鄭死不避刑,可謂勇矣。君可赦之,使報韓原之仇。”

梁繇靡曰:“戰(zhàn)已敗矣,又用罪人以報其仇,天下不笑晉為無人乎?”

家仆徒亦諫曰:“鄭有忠言三,可以贖死,與其殺之以行君之法,不若赦之以成君之仁�！�

梁繇靡又曰:“國所以強(qiáng),惟法行也。失刑亂法,誰復(fù)知懼?不誅鄭,今后再不能用兵矣!”

惠公顧司馬說,使速行刑。慶鄭引頸受戮。髯仙有詩嘆惠公器量之淺,不能容一慶鄭也。詩曰:

閉糴誰教負(fù)泛舟,反容奸佞殺忠謀。

惠公褊急無君德,只合靈臺永作囚。

梁繇靡當(dāng)時圍住秦穆公,自謂必獲,卻被慶鄭呼云:“急救主公!”遂棄之而去。以此深恨慶鄭,必欲誅之。誅鄭之時,天昏地慘,日色無光,諸大夫中多有流涕者,蛾晰請其尸葬之,曰:“吾以報載我之恩也�！�

惠公既歸國,遂使世子圉隨公孫枝入秦為質(zhì),因請屠岸夷之尸,葬以上大夫之禮,命其子嗣為中大夫。

惠公一日謂郤芮曰:“寡人在秦三月,所憂者惟重耳,恐其乘變求入,今日才放心也�！�

郤芮曰:“重耳在外,終是心腹之疾,必除了此人,方絕后患�！�

惠公問:“何人能為寡人殺重耳者?寡人不吝重賞。”

郤芮曰:“寺人勃鞮,向年伐蒲,曾斬重耳之衣袂,�？种囟�入國,或治其罪。君欲殺重耳,除非此人可用�！�

惠公召勃鞮,密告以殺重耳之事。勃鞮對曰:“重耳在翟十二年矣。翟人伐咎如,獲其二女,曰叔隗、季隗,皆有美色,以季隗妻重耳,而以叔隗妻趙衰,各生有子,君臣安于室家之樂,無復(fù)虞我之意,臣今往伐,翟人必助重耳興兵拒戰(zhàn),勝負(fù)未卜,愿得力士數(shù)人,微行至翟,乘其出游,刺而殺之。”

惠公曰:“此計大妙�！彼炫c勃鞮黃金百鎰,使購求力士,自去行事:“限汝三日內(nèi)便要起身,事畢之日當(dāng)加重用�！�

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若要不聞,除非莫言。”惠公所托雖是勃鞮一人,內(nèi)侍中多有聞其謀者。狐突聞勃鞮揮金如土,購求力士,心懷疑惑,密地里訪問其故。那狐突是老國舅,哪個內(nèi)侍不相熟?不免把這密謀來泄漏于狐突之耳。狐突大驚,即時密寫一信,遣人星夜往翟,報與公子重耳知道。

卻說重耳,是日正與翟君獵于渭水之濱,忽有一人冒圍而入,求見狐氏兄弟,說:“有老國舅家書在此�！焙�毛、狐偃曰:“吾父素不通外信,今有家書,必然國中有事�！奔凑倨淙酥燎�,那人呈上書信,叩了一頭,轉(zhuǎn)身就走,毛偃心疑,啟函讀之,書中云:“主公謀刺公子,已遣寺人勃鞮,限三日內(nèi)起身,汝兄弟稟知公子,速往他國,無得久延取禍�！�

二狐大驚,將書稟知重耳。

重耳曰:“吾妻子皆在此,此吾家矣,欲去將何之?”

狐偃曰:“吾之適此,非以營家,將以圖國也,以力不能適遠(yuǎn),故暫休足于此。今為日已久,宜徙大國。勃鞮之來,殆天遣之以促公子之行乎?”

重耳曰:“即行,適何國為可?”

狐偃曰:“齊侯雖耄,伯業(yè)尚存,收恤諸侯,錄用賢士,今管仲、隰朋新亡,國無賢佐,公子若至齊,齊侯必然加禮。倘晉有變,又可惜齊之力,以圖復(fù)也�！�

重耳以為然,乃罷獵歸,告其妻季隗曰:“晉君將使人行刺于我,恐遭毒手,將遠(yuǎn)適大國,結(jié)連秦楚,為復(fù)國之計。子宜盡心撫育二子,待我二十五年不至,方可別嫁他人�！�

季隗泣曰:“男子志在四方,非妾敢留。然妾今二十五歲矣,再過二十五年,妾當(dāng)老死,尚嫁人乎?妾自當(dāng)待子,子勿慮也�！�

趙衰亦囑咐叔隗,不必盡述。

次早,重耳命壺叔整頓車乘,守藏小吏頭須收拾金帛,正吩咐間,只見狐毛、狐偃倉皇而至,言:“父親老國舅見勃鞮受命次日,即便起身,誠恐公子未行,難以提防,不及寫書,又遣能行快走之人,星夜趕至,催促公子速速逃避,勿淹時刻�！�

重耳聞信,大驚曰:“鞮來何速也!”

不及裝束,遂與二狐徒步出于城外。壺叔見公子已行,止備犢車一乘,追上與公子乘坐。趙衰、臼季諸人,陸續(xù)趕上,不及乘車,都是步行。重耳問:“頭須如何不來?”

有人說:“頭須席卷藏中所有逃去,不知所向了�！�

重耳已失窠巢,又沒盤費,此時情緒,好不愁悶。事已如此,不得不行。正是:

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wǎng)之魚。

公子出城半日。翟君始知。欲贈資裝。已無及矣,有詩為證:

流落夷邦十二年,困龍伏蟄未升天。

豆箕何事相煎急,道路于今又播遷。

卻說惠公原限寺人勃鞮三日內(nèi)起身,往翟干事,如何次日便行?

那勃鞮原是個寺人,專以獻(xiàn)勤取寵為事,前番獻(xiàn)公差他伐蒲,失了公子重耳,僅割取衣袂而回,料想重耳必然銜恨,今番又奉惠公之差,若能夠殺卻重耳,不惟與惠公立功,兼可除自己之患,故此糾合力士數(shù)人,先期疾走,正要公子不知防備,好去結(jié)果他性命,誰知老國舅兩番送信,漏泄其情,比及勃鞮到翟,訪問公子消息,公子已不在了,翟君亦為公子面上,吩咐關(guān)津,凡過往之人,加意盤詰,十分嚴(yán)緊。

勃鞮在晉國,還是個近侍的宦者,今日為殺重耳而來,做了奸人刺客之流,若被盤詰,如何答應(yīng)?因此過不得翟國,只得怏怏而回,復(fù)命于惠公。惠公沒法,只得暫時擱起。

再說公子重耳一心要往齊邦,卻先要經(jīng)繇衛(wèi)國,這是“登高必自卑,行遠(yuǎn)必自邇”。重耳離了翟境,一路窮苦之狀,自不必說。數(shù)日,至于衛(wèi)界,關(guān)吏叩其來歷,趙衰曰:“吾主乃晉公子重耳,避難在外,今欲往齊,假道于上國耳。”

吏開關(guān)延入,飛報衛(wèi)侯,上卿寧速,請迎之入城。

衛(wèi)文公曰:“寡人立國楚丘,并不曾借晉人半臂之力,衛(wèi)、晉雖為同姓,未通盟好,況出亡之人,何關(guān)輕重?若迎之,必當(dāng)設(shè)宴贈賄,費多少事,不如逐之�！蹦朔愿朗亻T閽者,不許放晉公子入城,重耳乃從城外而行。魏犨、顛頡進(jìn)曰:“衛(wèi)毀無禮,公子宜臨城責(zé)之�！�

趙衰曰:“蛟龍失勢,比于蚯蚓,公子且宜含忍,無徒責(zé)禮于他人也,”

犨、頡曰:“既彼不盡主人之禮,剽掠村落,以助朝夕,彼亦難怪我矣�！�

重耳曰:“剽掠者謂之盜,吾寧忍餓,豈可行盜賊之事乎?”

是日,公子君臣尚未早餐,忍饑而行。看看過午,到一處地名五鹿,見一伙田夫,同飯于隴上,重耳令狐偃問之求食。田夫問:“客從何來?”

偃曰:“吾乃晉客,車上者乃吾主也。遠(yuǎn)行無糧,愿求一餐�！�

田夫笑曰:“堂堂男子,不能自資,而問吾求食耶?吾等乃村農(nóng),飽食方能荷鋤,焉有余食及于他人?”

偃曰:“縱不得食,乞賜一食器,”

田夫乃戲以土塊與之曰:“此土可以器也�！�

魏犨大罵:“村夫焉敢辱吾!”奪其食器,擲而碎之。

重耳亦大怒,將加鞭撲。

偃急止之曰:“得飯易,得土難,土地國之基也,天假手野人,以土地授公子,此乃得國之兆,又何怒焉?公子可降拜受之!”重耳果依其言,下車拜受,田夫不解其意,乃群聚而笑曰:“此誠癡人耳!”后人有詩曰:

土地應(yīng)為國本基,皇天假手慰艱危。

高明子犯窺先兆,田野愚民反笑癡。

再行約十余里,從者饑不能行,乃休于樹下。

耳饑?yán)?枕狐毛之膝而臥。狐毛曰:“子余尚攜有壺餐,其行在后,可俟之�！�

魏犨曰:“雖有壺餐,不夠子余一人之食,料無存矣�！北娙藸幉赊м敝笫�,重耳不能下咽,忽見介子推捧肉湯一盂以進(jìn),重耳食之而美,食畢,問:“此處何從得肉?”

介子推曰:“臣之股肉也。臣聞:”孝子殺身以事其親,忠臣?xì)⑸硪允缕渚�。‘今公子乏�?臣故割股以飽公子之腹�！�

重耳垂淚曰:“亡人累子甚矣!將何以報?”

子推曰:“但愿公子早歸晉國,以成臣等股肱之義,臣豈望報哉?”

髯仙有詩贊云:

孝子重歸全,虧體謂親辱。

嗟嗟介子推,割股充君腹。

委質(zhì)稱股肱,腹心同禍福。

豈不念親遺,忠孝難兼局?

彼哉私身家,何以食君祿。

良久,趙衰始至。眾人問其行遲之故,衰曰:“被棘刺損足脛,故不能前。”

乃出竹笥中壺餐,以獻(xiàn)于重耳。

重耳曰:“子余不苦饑耶;何不自食?”

衰對曰:“臣雖饑,豈敢背君而自食耶?”

狐毛戲魏犨曰:“此漿若落子手,在腹中且化矣�！蔽籂邞M而退。

重耳即以壺漿賜趙衰,衰汲水調(diào)之,遍食從者,重耳嘆服。

重耳君臣一路覓食,半饑半飽,至于齊國。

齊桓公素聞重耳賢名,一知公子進(jìn)關(guān),即遣使往郊,迎入公館,設(shè)宴款待。席間問:“公子帶有內(nèi)眷否?”

重耳對曰:“亡人一身不能自衛(wèi),安能攜家乎!”

桓公曰:“寡人獨處一宵,如度一年,公子絀在行旅,而無人以侍巾櫛,寡人為公子憂之�！庇谑菗褡谂�中之美者,納于重耳,贈馬二十乘,自是從行之眾,皆有車馬。

桓公又使廩人致粟,庖人致肉,日以為常。重耳大悅,嘆曰:“向聞齊侯好賢禮士,今始信之。其成伯,不亦宜乎!”

其時周襄王之八年,乃齊桓公之四十二年也。

桓公自從前歲委政鮑叔牙,一依管仲遺言,將豎刁、雍巫、開方三人逐去,食不甘味,夜不酣寢,口無謔語,面無笑容。

長衛(wèi)姬進(jìn)曰:“君逐豎刁諸人,而國不加治,容顏日悴,意者左右使令,不能體君之心,何不召之?”

公曰:“寡人亦思念此三人,但已逐之,而又召之,恐拂鮑叔牙之意也�！�

長衛(wèi)姬曰:“鮑叔牙左右,豈無給使令者?老矣,奈何自苦如此?但以調(diào)味,先召易牙,則開方、刁可不煩招而致也�！被腹珡钠溲�,乃召雍巫和五味。

鮑叔牙諫曰:“君豈忘仲父遺言乎?何召之�！�

桓公曰:“此三人有益于寡人,無害于國。仲父之言,無乃太過?”遂不聽叔牙之言,并召開方、豎刁,三人同時皆令復(fù)職,給事左右。鮑叔牙憤郁發(fā)病而死。齊事從此大壞矣。后來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