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卷 逼京洛六渾逐主奔長安黑獺迎君
話說孝武帝聞歡引兵向闕,親勒十萬人馬,帶領(lǐng)文官武將屯于河橋。以斛斯椿為前驅(qū),屯后邙山之北。椿言于帝曰:"臣聞高歡之兵三日夜行一千余里,人馬必乏。椿請率精兵一萬渡河擊之,掩其勞敝,可以得志。"帝然其計。黃門侍郎楊寬與椿不睦,說帝曰:"高歡恃其兵強,遂至以臣伐君,何所不至。今假兵于椿,恐生他變。椿若渡河,萬一有功,是滅一高歡,生一高歡矣。"帝遂敕椿停行。椿嘆曰:"今熒惑入南斗,上信左右間構(gòu)之言,不用吾計,豈天道乎?"蓋《五行志》云:"熒惑入斗,天子不安其位。"又俗謠云:"熒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故椿言及此。其時宇文泰聞之,亦謂左右曰:"高歡兵行太速,此兵家所忌。當(dāng)乘便擊之,方可取勝。而主上以萬乘之重,不能渡河決戰(zhàn),方緣津據(jù)守。且長河萬里,捍御為難。若一處得渡,則大事去矣。"無如孝武當(dāng)日,專以拒守為計,乃使斛斯椿、潁川王斌之共領(lǐng)一萬人馬,鎮(zhèn)守虎牢;長孫子彥領(lǐng)兵一萬,鎮(zhèn)陜;賈顯智、斛斯元壽引兵一萬,鎮(zhèn)滑臺;汝陽王元暹領(lǐng)兵一 萬,鎮(zhèn)石濟。高王兵過常山,知四面城池皆有兵守,遣上將韓賢以五千騎攻石濟,竇泰引兵五千攻滑臺,而自率所部直前。那滑臺守將賈顯智本系高王舊人,素有歸降之意,聞泰至,謂元壽曰:"竇泰勇將也,不可與戰(zhàn)。"元壽信之,遂閉城不出。顯智陰遣人納降于泰,許為內(nèi)應(yīng)。有軍師元玄覺其意,乃私言于元壽曰:"賈將軍恐有他圖,宜備之。"元壽乃使元玄見帝,請益兵。帝遣大都督侯幾紹引兵赴之。竇泰知有兵來,引軍直抵城下,幾紹出戰(zhàn),顯智繼之,元壽守城。戰(zhàn)方合,顯智在后呼曰:"軍敗矣。"遂退走,前軍亦亂。幾紹不能禁止,被泰掩殺過來一戟刺死。元壽聞之,驚得魂不附體,棄城而走。顯智遂接泰軍入城,報知高王,高王大喜。時有北中郎將田怡亦遣使約降于歡,愿為內(nèi)應(yīng),請速進兵。事露被誅。帝見人心內(nèi)變,于是益懼。歡至野王城,離河十里停車不進,遣使奏帝,自明非有叛志,特欲面申誠款,以明心跡,乞上勿疑。帝不答。潁川王斌之與斛斯椿爭權(quán)不合,棄椿還,言于帝云:"滑臺、石濟皆不守,歡軍已至。"帝大懼。丁未,遣使召椿還。遂率南陽王寶炬、清河王?、廣陽王湛以五千騎宿于西。沙門惠臻負玉璽,持千牛刀以從。眾知帝將西出,其夜逃亡者過半。?、湛二王亦逃歸。帝遣人至宮中單迎公主數(shù)人,倉皇就道,從者絕少。武衛(wèi)將軍獨孤信單騎追帝。帝見之,嘆曰:"將軍辭父母、捐妻子而來,方知世亂出忠臣,非虛言也。"高王行至河津,知帝已西去,遂吩咐段韶飛馬過河,安撫大小三軍,各守營寨。大軍忙即渡河,河橋軍士未逃者皆迎拜馬首。是夜,王宿河橋寨中,見一應(yīng)表奏文書皆堆積案上,燈下翻閱,見有度支尚書楊機奏云:"高歡久失臣節(jié), 必?zé)o善意。宇文泰兵馬精強,潼關(guān)險阻,不若西幸為上。"不勝大怒。時高隆之素與吏部尚書崔孝芬、駙馬都尉鄭嚴祖有怨,欲乘間害之,入帳見高王倚床默坐,面有怒色,乃曰:"今天子西幸,實非本意,皆出數(shù)賊臣之謀。"王曰:"果如卿言。尚書楊機素號老臣,朝堂宿望,我甚重之。乃閱其表,暴我過惡,勸帝西出,豈不可恨。"隆之曰:"不獨楊機然也,即吏部崔孝芬、駙馬鄭嚴祖亦每于帝前舉大王之過,起西幸之謀,皆罪不容誅者。"王曰:"俟至京當(dāng)盡誅之。"次日,王入洛陽,朝官跪道相接,百姓皆執(zhí)香以迎。以永寧寺壯麗,作行署居之。乃遣領(lǐng)軍段韶等率輕騎追帝,請駕東還。命世子高澄入宮見后。后見澄大慟,欲見王。澄曰:"父王有命,將親自西迎帝歸。帝歸后,方來相見。"后益悲,澄以好言慰之而出。八月甲寅,高王于永寧寺正殿召集文武百官,責(zé)之曰:"為臣奉主,職在匡救危亂。若既不能諫爭于平日,又不能隨扈于臨時,緩則耽寵爭榮,急則倉皇逃竄,臣節(jié)安在?"眾莫能對。尚書左仆射辛雄曰:"主上與近習(xí)圖事,雄等不得與聞。若即追隨,恐跡同逆黨;留待大王,又以不從見責(zé)。雄等進退無所逃罪。"王曰:"卿等備位大臣,當(dāng)以身報國。群佞用事,卿等并無一言諫爭,使國家之事一至于此,罪欲何歸?"乃收雄及儀同三司叱列延慶、吏部崔孝芬、尚書劉、楊機、常侍元士弼,皆殺之。命執(zhí)駙馬鄭嚴祖,數(shù)日前全家已逃。乃下令,朝臣西去者,不論王侯貴戚,悉收其家屬拘于瑤光佛寺,還者放免。若有勸得帝回者,重加官爵,授以不次之賞。唯斛斯椿妻黃氏、幼子斛斯演,發(fā)下天牢收禁。一日,拿到嵩山妖道潘有璋、黃平信、李虛無,王親自嚴訊,審出實情,遂往斛斯椿宅搜取魘 魅等物。直至深密之處名偃月堂,供奉九天使者,旁列黃巾數(shù)十,皆如病時所睹。問有璋伏尸埋于何處,有璋指出地方,遂令掘起。見有一三四歲小兒,身首異處。一草人穿王衣服,一百二十支節(jié),皆用麻繩綁縛。身邊有劍一口,劍鋒上皆有血腥。王見之大怒,命即焚之。術(shù)士李業(yè)興曰:"不可造次,須將草人支節(jié)逐一解散,焚之方妥。小兒尸必用棺木盛殮,安葬入土,冤魂方解。"王命如言以行。有璋三人凌遲處死。監(jiān)中吊出斛斯演一并斬首,妻囚子戮,皆椿自取之也。
且說孝武西行,事起倉卒,芻糧未備。又長孫子彥不能守陜,棄城而走,高兵日逼,勢甚危急。于是星夜往龍門進發(fā),糗漿乏絕,三二日間從官唯飲澗水。至湖城,有王思村民以麥飯壺漿獻帝。帝悅,許賦免一村十年。至稠桑,潼關(guān)大都督毛鴻賓迎獻酒食,從官始解饑渴。俄而斛斯椿至,稍有糧食,用以濟軍。然不見宇文泰來接,心甚疑懼。循河西行,人煙蕭索,絕非東洛氣象,因謂左右曰:"此水東流,而朕西上。若得復(fù)見洛陽,親謁陵廟,卿等功也。"左右皆流涕,帝亦悲不自勝。泰聞帝至,忙備儀衛(wèi)迎帝。先遣趙貴、史寧來請帝安,然后親率諸將謁見于東陽驛。叩頭駕前,免冠流涕曰:"臣不能武遏寇虐,使乘輿播遷,臣之罪也。"帝慰之曰:"公之忠節(jié)著于遐邇,朕以寡德,負乘致寇。今日相見,深用厚顏,方以社稷委公,公其勉之。"將士皆呼萬歲。泰迎奉帝入長安,權(quán)以雍州廨舍為宮。帝即授泰為大將軍、雍州刺史、兼尚書令。別置二尚書分掌機事,以行臺尚書毛遐、周惠達為之。二人悉心竭力,積糧儲,治器械,簡士馬,朝廷賴之。帝欲結(jié)泰歡心,以馮翊長公主妻 之,拜駙馬都尉。維時軍國草創(chuàng),從官皆無住處。初聞高王拘其家屬,歸者得免,逃回者過半。留者皆無妻小,權(quán)借民居以處。獨宇文測一家,全虧張吉擁護平陽公主西來,夫妻重聚。人皆重張吉之義,而羨測之得人。
再說高王因朝中無主,權(quán)推清和王?為大司馬,掌理朝綱,自率大軍追迎帝駕。正欲起行,忽而體中不適,暫居永寧寺中靜養(yǎng)。一夜睡去,夢一美女從左階下冉冉而來,儀容綽約,光彩照人。雖爾朱后號稱絕色,其美更甚。登階而拜曰:"妾南岳地仙也,與王有夙世緣。奉上帝命,侍王衾枕。"王大喜,引之起。女又曰:"天機有數(shù),此時未可造次。會合之期,當(dāng)在弘農(nóng)地方。"言訖,飄然而去。王驚醒,達旦不寐,袍上尚有龍涎香氣。目以巫山之夢不過如此。因想大軍西行,必從弘農(nóng)經(jīng)過,到彼有遇,亦未可知。不一日到了弘農(nóng),先遣仆射元子思往潼關(guān)追駕,大軍暫歇城中。忽有游騎拿獲鄭駙馬一家,前來報功。王命收禁后營,回京發(fā)落。你道駙馬嚴祖何以被獲?蓋嚴祖世為國戚,永熙朝又尚新寧公主,富貴無比。公主單生一女,名大車,號曰娥,年十四,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父母愛如珍寶,已許字廣平王元贊。當(dāng)高王入洛時,嚴祖懼禍,又念與王無仇不至害我,故暫避河?xùn)|,俟事平回京。后聞高王要治他罪,只得離了河?xùn)|,逃往長安。哪知被高家游騎捉住,此時囚在營中,插翅難飛了。一日,高王聞報元子思叛去,已降于泰,不勝大怒,便命世子留守軍營,親自將兵來攻潼關(guān)。守將毛鴻賓出城,擒之,遂破澗關(guān),進屯華陰。龍門都督薛崇禮以城降。長安大懼。
再說世子自王去后,日夜巡視各營。一夕月色微明,與 段韶閑步營外,行至后幕,忽聞嗚咽之聲。世子問曰:"何人在彼啼哭?"左右對曰:"是鄭駙馬家眷。"世子即命開幕而入,見嚴祖曰:"駙馬何苦若此?"嚴祖泣而不言。遙見燈光之下,有一女子擁羅巾而泣,窈窕娉婷。進步視之,女子斂巾而起,嬌容艷色,目所未睹。世子一見,頓覺神魂飄蕩,目不轉(zhuǎn)睛者久之,問段韶曰:"此女何人?"韶曰:"鄭駙馬之女也,子豈驚為神女乎?"世子微笑曰:"恐神女不及。"因向嚴祖道:"駙馬勿憂,俟我父王回軍后,余當(dāng)稟請釋放,官還舊職。"嚴祖再拜而謝。自是世子日夕探望,佳肴美酒絡(luò)繹送進,時露貼戀之情,滿擬日久情熟,好事必諧。詎意高王以世子年幼,恐有疏失,屢使人至軍查視。使人回報曰:"世子在營別無他事,唯鄭駙馬一家大行寬縱。"王聞之,怒曰:"孺子何如?敢縱反賊!"即日遣使收鄭氏家屬赴京投獄,待后取決。世子大驚,然懼父威嚴,欲留其女而不敢啟,怏怏而已。
再說賀拔勝聞帝西去,使長史元穎守荊州,自率所部西赴關(guān)中。至淅陽,聞歡已屯華陰,欲還。左丞崔謙曰:"今帝室顛覆,主上蒙塵,公宜倍道兼行,朝于行在。然后與宇文行臺同心戮力,倡舉大義,天下孰不望風(fēng)響應(yīng)?今舍此而退,恐人人解體,一失事機,后悔何及?"勝不能用,遂還。高王退屯河?xùn)|,使行臺長史薛瑜守潼關(guān),大都督厙狄溫守封陵。發(fā)民夫一萬,筑城于蒲津西岸,限十日告竣。以薛紹宗為華州刺史,使守之。以高敖曹行豫州事。王自發(fā)晉陽,至是凡四十啟,帝皆不報,王乃東還。遣行臺侯景引兵襲荊州,荊州民鄧誕等執(zhí)元穎以應(yīng)景。又東荊州刺史馮景昭,帝在洛時曾遣都督趙剛召之入援。兵不及發(fā),帝已入關(guān)。景昭 集府中文武議所從違。司馬馮道和請據(jù)州以待北方處分,剛曰:"宜勒兵急赴行在。"景昭不對。剛抽刀投地曰:"公若欲為忠臣,請斬道和;如欲從賊,可速殺我。"景昭悟,即率眾赴關(guān)。會侯景引至逼穰城,東荊州民楊祖歡起兵應(yīng)之,以其眾邀景昭于路。景昭戰(zhàn)敗,剛沒蠻中。由是三荊之地皆屬高王。
且說破胡還至半途,聞荊州已失,大驚曰:"荊州吾根本地,今若失之,妻子皆為虜矣。"遂率軍馬星夜趕回。景知勝兵將至,慮其驍勇難敵,遣人求援于敖曹。敖曹曰:"大王使吾鎮(zhèn)守豫州,正為今日。勝之勇非景能敵,吾當(dāng)力戰(zhàn)破之。"遂許發(fā)師。但未識兩虎相斗勝負若何,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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