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義兒北上引侶呼朋　詞客南來直聲抗議

卻說上回所敘的御干兒,看官道是何人?就是當時署理鄂督的段芝貴。又是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芝貴履歷,前文亦已見過,為何叫他作御干兒呢?說來又是話長。小子援有聞必錄的老例,把大略演述出來:相傳老袁當小站練兵時,芝貴官銜,尚不過一個候補同知。他在直隸聽鼓,未得差遣,抑郁無聊,意欲投效老袁麾下,挽某當?shù)捞嫠�吹噓。老袁雖然收錄,仍然置諸閑散,不給優(yōu)差。適阮忠樞為袁幕僚,總司文案,芝貴遂與他結(jié)識,求為汲引。忠樞替他想一方法,教他秘密進行,定可得志�？垂俚朗呛问�?原來天津地方平康里,蓄艷頗多,韓家班尤為著名,阮忠樞備員軍署,每當文牘余暇,輒邀二三友人,往韓家班獵艷,曾與歌妓小金紅,結(jié)不解緣。小金紅有一姊妹行,叫作柳三兒,色藝冠時,高張艷幟。阮得瞻豐采,也暗暗稱羨,會老袁招阮私宴,醉后忘形,偶詢及平康人物,阮即以柳三兒對。袁頗欲一親顏色,只以身作達官,不便訪艷。前清時猶有此礙,以視今日何如?當下與阮密商,擬乘夜闌人靜時,微服往游。阮愿作導線,即與袁約定時間,屆期先往韓家班,與柳三兒接洽,待到夜半,果見老袁易服而來,由阮呼三兒出見,佳麗當前,令人刮目。經(jīng)老袁仔細凝視,果然是當代尤物,風韻絕倫。三兒亦眉挑目逗,賣弄風騷。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差不多似此情景。兩下傾心,一見如故。既而華筵高張,歡宴終夕,比至天明,袁偕阮返,猶覺余情未忘。嗣是暇輒過從,倍加恩愛,本欲替她脫籍,因恐納妓招謗,或干吏議,所以遲遲未決。阮忠樞窺透隱情,遂叫段芝貴代為贖身,間接獻納,不怕老袁不墮入彀中,格外青睞。芝貴得此教益,即依計而行,黃金朝去,紅粉夕來,又有阮為紹介,潛送袁寓。柳三兒得為袁氏四姨太,段芝貴亦竟獲優(yōu)差,由袁下札,委任全軍總提調(diào),楊翠喜之獻奉,想亦由此策脫胎。袁、段情誼,日久愈親。每日早起,段又必詣袁問安,老袁戲語芝貴道:“我聞人子事親,每晨必趨寢門問安,汝非我子,何必如此�！敝ベF道:“父母生我,公栽培我,兩兩比較,恩誼相同,如蒙不棄,顧作義兒�！睒返门试�,莫謂小段無識。老袁聽到此語,不免解頤一笑。芝貴只道袁已承認,竟拜倒膝前,呼袁為父。老袁推辭不及,口中雖說他多事,但已受了四拜,仿佛是認做干爺了。

后來老袁被譴,芝貴亦為楊翠喜事,掛名參案,革職回籍。見《清史》。至清室已覆,袁為總統(tǒng),他自然重張旗鼓,又復上臺,癸丑革命,平亂有功,旋即出督武昌,繼段祺瑞后任。此次聞京中倡言帝制,就趕忙離了湖北,只說是入覲總統(tǒng),拚命馳來。當下邀集朱啟鈐、周自齊、唐在禮、張士鈺、雷震春、江朝宗、吳炳湘、袁乃寬、顧鰲等,密議鼓吹帝制,與籌安會分幟爭功�？汕晒�民請愿團,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料知梁財神勢力不小,只好合攏一起,較為妥當。梁財神聞芝貴進京,亦知他是有名的義子,將來要升做御干兒,不得不與他周旋,融成一片。兩情不謀而合,況是彼此熟識,一經(jīng)會面,臭味相投,當即互相借重,定名為請愿聯(lián)合會。那時請愿團的宣言書,已經(jīng)印就,由段芝貴等審視,見書面寫著道:

民國肇建,于今四年,風雨飄搖,不可終日。父老子弟,苦共和而望君憲,非一日矣。自頃以來,二十二行省及特別行政區(qū)域,暨各團體,各推舉尊宿,結(jié)合同人,為共同之呼吁,其書累數(shù)萬言,其人以萬千計,其所蘄向,則君憲二字是已。政府以茲事體大,亦嘗特派大員,發(fā)表意見于立法院,凡合于鞏固國基,振興國勢之請,代議機關(guān),所以受理審查以及于報告者,亦既有合于吾民之公意,而無悖于政府之宣言,凡在含生負氣之倫,宜有舍舊圖新之望矣。惟是功虧一簣,則為山不成,鍥而不舍,則金石可貫。同人不敏,以為吾父老子弟之請愿者,無所團結(jié),則有如散沙在盤,無所榷商,則未必造車合轍。又況同此職志,同此目標,再接再厲之功,胥以能否聯(lián)合進行為斷。用是特開廣座,畢集同人,發(fā)起全國請愿聯(lián)合會,議定簡章,凡若干條。此后同心急進,計日程功,作新邦家,慰我民意,斯則四萬萬人之福利光榮,非特區(qū)區(qū)本會之厚幸也。

末附有請愿聯(lián)合會章程,共十一條,條文如下:

第一條 本會以一致進行,達到請愿目的為宗旨。

第二條 凡已署名請愿者,皆得為本會會員。

第三條 本會設(shè)職員如左:(一)會長一人,副會長二人,由會員中公舉之。(二)理事若干人,由會員公推之。

但各團體請愿領(lǐng)銜者,當然為本會理事。(三)參議若干人,由會長及全體職員會公推之。(四)干事分為文牘會計庶務(wù)交際四科,各科主任干事一人,余干事若干人,由會長副會長合議推任之。

第四條 會長代表本會,主持辦理本會一切事務(wù)。

第五條 副會長輔助會長,辦理本會一切事務(wù)。會長有事故,副會長得代理之。

第六條 理事隨時會商會長,辦理本會特別要務(wù)。

第七條 參議隨時建議本會,贊理一切會務(wù)。

第八條 干事商承會長,分科執(zhí)行本會一切事務(wù),其各科辦事細則另定之。

第九條 本會開會,分為兩種:(一)職員會得由會長隨時召集之,(二)全體大會,遇有特別事故時,由會長召集之。

第十條 本會設(shè)事務(wù)所于安福胡同。

第十一條 本會章程,如有認為不適當時,得開大會,以過半數(shù)之議決修改之。

段芝貴等閱畢,便道:“正副會長,可曾舉定么?”梁士詒即申述沈云霈為會長,張鎮(zhèn)芳、那彥圖為副會長,余如文牘會計庶務(wù)交際等員,亦一一說明。段芝貴道:“甚好,就照此進行罷。我即擬返鄂,凡事應由諸公偏勞�！绷菏吭r道:“這也不必過謙,但參議干事等員,尚須推選若干人。”段芝貴道:“章程中應由會長等主持,但請沈會長與在會諸公推選便是。”沈云霈時亦在座,忙接口道:“這也須大家斟酌。但會名既稱為全國聯(lián)合,應該將各省官民,招集攏來,愈多愈妙。此事頗要費時日呢。”段芝貴笑道:“沈先生你真太拘泥了。各省官吏,那一個不想上達?但用一個密電,管教他個個贊成。若是公民請愿,也很是容易,只叫各省官吏,用他本籍公民的名義,湊合幾個有聲望的紳士,聯(lián)名請愿,便好算作民意代表了。老先生,你道真要令四萬萬人,悉數(shù)請愿么?”好簡捷法子。梁士詒道:“這話還是費事。依愚見想來,在京官僚,多是各省的闊老,若教他列名請愿,并把自己的親戚朋友,添上幾十百個名兒,便可算數(shù)。難道他們的親友,因未曾通知,定要來上書摘釋么?”說畢,哈哈大笑。梁財神的妙法,又進一層。段芝貴道:“話雖如此,但各省長官的推戴書,卻也萬不可少。還有各處報紙,乃是鼓吹輿情的機關(guān),先須打通方好哩�！绷菏吭r道:“香巖兄,段芝貴字香巖。你是個長官巨擘,何妨作各省的領(lǐng)袖�！倍沃ベF忙回答道:“兄弟已密電各省將軍,聯(lián)銜請愿,惟復電尚未到齊,一俟組合,自當恭達上峰,只辦事須有次序,先請改行君憲,后乃上書推戴,方是有條不紊呢�！绷菏吭r道:“這個自然。若講到報紙一節(jié),京報數(shù)家,已多半說通,只有上海一方面,略費手續(xù),現(xiàn)極峰已派人往滬,買囑各報,并擬向上海設(shè)一亞細亞分館,專力提倡。天下無難事,總教現(xiàn)銀子,還怕什么?”大家統(tǒng)鼓掌贊成。會議已畢,又由正副會長,推選參議干事數(shù)人。經(jīng)彼此認定,方才散去。段芝貴入覲老袁,已不止一次,所有秘密商議,也不消細述,等到大致就緒,方出京還鄂去了。

嗣是以后,請愿書即聯(lián)翩出現(xiàn),都遞入?yún)⒄�院。參政院中已由沈云霈運動成熟,自然陸續(xù)接收。參政院長黎元洪,本心是反對帝制,但自己已被軟禁,不便挺身出抗,只好假癡假聾,隨他胡亂。那時梁士詒、楊度等,已先后到總統(tǒng)府中,報告若干請愿書。老袁很是欣慰,意欲令黎院長匯書進呈,好做民意相同的話柄。當下囑托梁士詒等,往說黎元洪。黎元洪不肯照允,且上書辭參政院長,及參謀總長兼職。經(jīng)政事堂批示,不準告辭。是時武昌督軍段芝貴已與各省將軍聯(lián)銜,電請變易國體,速改君主。這邊方竭力請愿,那邊忽現(xiàn)出一篇大文章,冷諷熱刺,硬來作對�？垂俚朗呛稳怂�作?乃是當代大文豪,即前任司法總長梁啟超。梁自司法總長卸任,又由老袁任他為幣制總裁,繼復令入?yún)⒄�院參政。他見老袁熱心帝�?不愿附和,即辭職出京,到了上海,即撰成一篇煌煌的大文,題目叫作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綜計不下萬言。小子錄不勝錄,曾記有一段緊要文字,膾炙人口,特斷章節(jié)錄如下:

蓋君主之為物,原賴歷史習俗上一種似魔非魔的觀念,以保其尊嚴。此種尊嚴,自能于無形中發(fā)生一種效力,直接間接以鎮(zhèn)福此國。君主之可貴,其必在此。雖然,尊嚴者,不可褻者也。一度褻焉,而遂將不復能維持。譬諸笵雕土木偶,名之曰神,舁諸閎殿,供諸華龕,群相禮拜,靈應如響,忽有狂生,拽倒而踐踏之,投諸溷牏,經(jīng)旬無朕,雖復舁取以重入殿龕,而其靈則已渺矣。譬喻新穎。自古君主國體之國,其人民之對于君主,恒視為一種神圣,于其地位,不敢妄生言思擬議,若經(jīng)一度共和之后,此種觀念,遂如斷者之不可復續(xù)。試觀并世之共和國,其不患共和者有幾?而遂無一國焉能有術(shù)以脫共和之軛,就中惟法國共和以后,帝政兩見,王政一見,然皆不轉(zhuǎn)瞬而覆也,則由共和復返于君主,其難可想也。我國共和之日,雖曰尚淺乎,然醞釀之則既十余年,實行之亦既四年。當其醞釀也,革命家丑詆君主,比諸惡魔,務(wù)以減殺人民之信仰,其尊嚴漸褻,然后革命之功,乃克集也。而當國體驟變之際,與既變之后,官府之文告,政黨之宣言,報章之言論,街巷之談?wù)f,道及君主,恒必以惡語冠之隨之,蓋尊嚴而入溷牏之日久矣。今微論規(guī)復之不易也,強為規(guī)復,欲求疇昔尊嚴之效,豈可更得?是故吾獨居深念,亦私謂中國若能復返于帝政,庶易以圖存而致強,而欲帝政之出現(xiàn),惟有二途:其一則今大總統(tǒng)內(nèi)治修明之后,百廢俱興,家給人足,整軍經(jīng)武,嘗膽臥薪,遇有機緣,對外一戰(zhàn)而霸,功德巍巍,億兆敦迫,受茲大寶,傳諸無窮;其二經(jīng)第二次大亂之后,全國鼎沸,群雄割據(jù),剪滅之余,乃定于一。夫使出于第二途耶,則吾儕何必作此祝禱?果其有此,中國之民,無孑遺矣,而戡定之者,是否為我族類,益不可知,是等于亡而已。獨至第一途,則今正以大有為之宜,居可有為之勢,稍假歲月,可冀旋至而立有效,中國前途一線之希望,豈不在是耶?故以為吾儕國民之在今日,最勿生事以重勞總統(tǒng)之廑慮,俾得專精壹志,為國家謀大興革,則吾儕最后最大之目的,庶幾有實現(xiàn)之一日。今年何年耶?今日何日耶?大難甫平,喘息未定,強鄰脅迫,吞聲定盟,水旱癘蝗,災區(qū)遍國,嗷鴻在澤,伏莽在林,在昔哲后,正宜撤懸避殿之時,今獨何心?乃有上號勸進之舉。夫果未熟而摘之,實傷其根,孕未滿而催之,實戕其母,吾疇昔所言中國前途一線之希望,萬一以非時之故,而從茲一蹶,則倡論之人,雖九死何以謝天下?愿公等慎思之!《詩》曰:“民亦勞止,汔可小息�！弊孕梁グ嗽缕�今,未盈四年,忽而滿洲立憲,忽而五族共和,忽而臨時總統(tǒng),忽而正式總統(tǒng),忽而制定約法,忽而修改約法,忽而召集國會,忽而解散國會,忽而內(nèi)閣制,忽而總統(tǒng)制,忽而任期總統(tǒng),忽而終身總統(tǒng),忽而以約法暫代憲法,忽而催促制定憲法。大抵一制度之頒行,平均不盈半年,旋即有反對之新制度起而推翻之,使全國民彷徨迷惑,莫知適從,政府威信,掃地盡矣。今日對內(nèi)對外之要圖,其可以論列者,不知凡幾,公等欲盡將順匡救之職,何事不足以自效?何苦無風鼓浪,興妖作怪,徒淆國民視聽,而貽國家以無窮之戚也。

如上所述,十成中僅錄一二,已說得淋漓爽快,惹起國民注目,老袁高坐深宮,或尚未曾聞知,那梁士詒、楊度等人,已見到梁任公啟超號任公。這篇文字,關(guān)系甚大,雖欲設(shè)法駁斥,奈總未能自圓其說,足以壓倒元、白。于是京城里面,也把梁任公大文,彼此傳誦,視作圣經(jīng)賢傳一般,漸漸的吹入老袁耳中。老袁恨不得將梁啟超當即捉來,賞他幾粒衛(wèi)生丸,只一時不好發(fā)作,意欲懸金為餌,遣人暗刺,又急切覓不到聶政、荊卿。黃金也有失色的時候,莫謂錢可通神。沒奈何與梁士詒等商量,先令參政院匯呈請愿書。至請愿書已上,卻派左丞楊士琦,到參政院宣言,發(fā)表政見,竟反對帝制起來。小子有詩嘆道:

分明運動反推辭,作偽心勞只自知。

南讓者三北讓再,許多做作亦胡為?

畢竟楊士琦如何宣言,待至下回說明。

文字之感人大矣哉!然亦有一言而令人感者,有數(shù)百言而終不足令人感者,蓋情理二字,為之關(guān)棙耳。試觀上回所錄之籌安會宣言書,與本回之請愿聯(lián)合會宣言書,毫無精采,絕不足醒閱者之目。及梁任公所撰之文,僅錄一斑,已覺戛戛生光,百讀不厭,雖由文筆之明通,亦本理由之充足,故雖有御干兒之權(quán)力,及大財神之聲勢,反不敵一掛冠失職之文士。或謂任公之文,尚有�；士谖�,仍未脫前日私見,斯評亦似屬允當。然觀其譬喻之詞,與推闡之語,實屬顛撲不破,似此新舊互參之論說,無論何人,當莫不為之感動,是真一轉(zhuǎn)移人情之妙筆也。惜乎言長紙短,猶未盡錄原文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