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　修善功獅毛變假　試對答長老知真

話說當年有個獅象國,為害唐僧師徒,被行者大鬧皇城,只因三個魔頭神通廣大,阻往西行,后請得普賢收去,皈依釋宗。尚有小獅毛遁脫,修練多年,聚集群妖,占踞一個洞府。忽一日,獅魔想起昔時我父皇結(jié)了兩個義叔,立國為尊,何等快活?后因要吃唐僧之肉,被一個猴頭請了主人公收去,把我們東散西拋,此恨常記于心。前日在外閑游,聞?wù)f唐僧師徒取了經(jīng)文,不日歸國,成了大功。但有怨不報非為丈夫,左思右想,想了一個妙計,可以到中華混鬧一翻,況取經(jīng)人的來歷,久已盡知。于是搖身一變,變了一個唐僧,又選三個精細的小妖,變了徒弟,白馬經(jīng)擔,裝得一般無異,望大道而行。來來往往,見了取經(jīng)的東回,無不歡喜。

一日,走到了城市中,但見繁華喧嚷,見了唐僧師徒,男女爭觀,有幾個好事的飛跑普靜寺報知。那寺中長老喚集僧眾,迎接取經(jīng)的老爺。這一班濁眼凡夫,豈曉得妖魔所變?接入方丈獻齋不提。

再表比丘僧與靈虛子,半云半霧,見有城市,按落云頭閑游。但聞男男女女傳說唐三藏取經(jīng)回國,現(xiàn)迎在普靜寺中款他。二人轉(zhuǎn)念,為何先到?急忙忙走至寺中,一入方丈,便聞腥風之氣,各相驚異。忙入僧房,只見假唐僧倒臥在榻,見了兩個全真走入,便翻身內(nèi)臥,叫假行者:“你陪伴全真,我略歇息一時�！蹦羌傩姓弑闩c全真施禮,靈虛子把慧眼一觀,大喝一聲道:“何物妖魔,敢把圣僧假變?那柜擔雖說不是真經(jīng),卻也被你引動了村市人心,都做了真經(jīng)一視�！蹦讼虮惹鹕�道:“師兄,我們既是道扮,當取出法劍,滅此妖魔�！北惹鹕�說:“師兄,若以事論,這妖魔假變我僧家,溷擾禪室,本不可宥;若以情推,他假我僧家,還有一種向善之心,只當驅(qū)逐他出禪林,莫使他混亂禪堂�！膘`虛子聽了,方才要把木魚槌變慧劍驅(qū)妖,只見假行者笑道:“你兩個分明是比丘、優(yōu)婆,卻假變?nèi)�真。一個木魚槌子,乃是敲梆善器,卻把他變青鋒利械。你縱說我等是妖,只怕你們假變瞞人,也非正道�！北惹鹋c靈虛被妖說了這兩句,也沒話答,乃叫長老、寺僧上前說:“取經(jīng)唐僧尚離的路遠,這都是妖魔假變,你等凡眼不識,但把我釋門經(jīng)義問他一句,若是真唐僧,自然答你眾僧�！遍L老聽了,果然你一句,我一句,妖魔那里能答,化一陣腥風而走。這長老眾僧方才知是妖魔,個個驚怕起來道:“爺爺呀,若不是二位道真,我禪林怎識其假?”一時,往來看取經(jīng)唐僧的亂傳,說是妖魔假變,把個村市男女都改了信心。這正是:

不將兩句玄詮道,怎識皮毛假混真?

卻說只因這村市人懷疑不信,眾妖魔又生出一段虛情,乃各相計議道:“做妖魔要被神王剿滅,不如假僧人倒哄些齋供�！币粋�笑道:“僧人可假,只是道理不通,方才被寺僧你一句,我一句,盤出假來;又撞著那比丘、優(yōu)婆把慧眼看破,這齋供縱哄了些吃,便是吃下去也難入腹腸�！币粋�道:“不如還守舊在山洞為妖�！币粋�說:“不好,不好。六道輪回,這亂毛怎脫?”一個說:“我有道理,不如變小小飛蟲,暗隨著唐僧,學他些舉動、應(yīng)答、禮貌、言談,再往前途行去,料是有人供奉;縱無真經(jīng)隨行,也有仿效唐僧一節(jié)善事�！北娧�計定,只候唐僧到來。

且說三藏與行者們擔押著真經(jīng),過了溪梁一路行來,安然無事。過了幾處州城,早來到烏雞國界,三藏見那界口,有幾家煙火相連,乃向行者們說;“徒弟,我等只因車遲國轉(zhuǎn)路,圖了幾程近便,吃了許多山岡水蕩勞苦、妖魔毒害,幸喜真經(jīng)保全,毫未褻慢。只是身上衣服久未將水洗,你看山岡路過前面煙火相連,定是通行大路,我等須尋個潔凈人家歇下,把這身衣曬洗,以便前行�！毙姓叩�:“師父,天下名山勝地僧占的多,這界口既屬通道,料必有庵觀寺院,我們尋一處僻靜僧道之家,方便供奉經(jīng)典�！睅熗秸�講,遠遠只見一老叟走近前來,見了三藏們,大驚小怪叫道:“妖魔又變唐僧來了。”三藏聽得,扯著老叟衣袖道:“老善人,小僧們是取經(jīng)回還大唐法師陳玄奘,現(xiàn)有烏雞國王文引,如何是妖魔所變?”老叟氣噓噓的,把三藏師徒上下估置了一番道:“爺爺呀,你放了手,前那唐僧們面貌形象還好看,不似如今你們黃皮寡瘦,比妖魔何異?”行者道:“老善人,你休論相貌,把我們疑作妖魔,我們?nèi)f里程造,辛苦勞碌,憔悴是本等。這說前有甚唐僧到此?”老叟道:“我也沒工夫與你講,你們可到那普靜禪林去住,自有僧道說與你�！崩羡耪f罷,掙脫了三藏之手,往前飛走,向那村市眾人道:“又有唐僧們來了。”眾人也有怕的,也有看的,說:“只怕又是妖魔�！币粫r傳入禪林,長老寺僧眾也懷疑不信,那里肯來迎接?

比丘僧把慧眼一觀,乃向長老說:“唐僧師徒們已到村市,將至山門,長老當往迎接。”長老道:“這來的縱真,只怕我寺眾僧也不肯去迎接,須等他來時,把經(jīng)義盤問他幾句,如是真的,自然盤問對答;若是對答不出,他又要化陣腥風而走。此乃二位道真始義教誨的,敢不遵你前言�！北惹鹕�聽了,乃向靈虛子說:“師兄,世情俗眼,只因一疑,便生不信。我與你速出山門,指引唐僧到此,叫他也準備幾句禪機玄奧對答寺僧,莫要緘默不語,使長老寺僧指為妖怪�！眱蓚�走出山門,恰遇著唐僧師徒問路前來。

見了兩個全真,三藏便問道:“二位師父,此處有座普靜禪林么?”全真答道:“轉(zhuǎn)彎抹角就是。這禪林靜僻,盡好掛褡;只是長老寺僧要盤問經(jīng)義,方才留住,老師須要打點對答�！比�藏道:“二位師父,我們禪機那在言語對答,若沒的說方才是真借�！比�真說:“此處不同,近來被妖魔欺瞞,大家都懷不信,師父們須要著意�！比�真說罷,往前走去。八戒聽得道:“師父轉(zhuǎn)彎兒走小道過去吧,叫我老豬化齋借寓,說幾句現(xiàn)成經(jīng)咒,講兩句好看話兒卻會,若叫我對答經(jīng)義,真實不能�！毙姓叩�:“師父,八戒倒也是老實話,就是我老孫機變千盤有,經(jīng)文半字無�！鄙成�道:“師父,悟空若說不能,你老人家再若沒的說,真真不如莫進這禪林,從別路去吧�！比�藏聽得三個徒弟懷了不信之心,乃合掌向著經(jīng)柜擔子念了一聲圣號道:“徒弟,你們挑著擔子,原來都是虛挑在肩,不曾著力在意,我做師父的,雖說跟著柜垛與這擔包,卻不是徒跟著走,泛取了來。這五千四百八十卷,句句真詮都看誦在心,了明在意,任那長老寺僧盤問,自有對答�！毙姓呗犃诵Φ�:“師父,你不說我還不會,你一說我更比你能,進山門去吧�！比�藏方才走到山門前,那長老寺僧慢慢的走出來問道:“老師父從何處來?”三藏道:“來處來�！遍L老道:“往何處去?”三藏道:“去處去�！遍L老只聽了三藏兩句對答,便恭敬起來,又問道:“老師父,這柜擔是何物?”行者道:“這都是長老要盤問,我們要對答的�！蹦情L老見行者答了這句,乃向寺僧道:“這方是取經(jīng)真圣僧,徒弟尚能對答,況師父乎?”乃齊齊請三藏上殿,撞動鐘鼓,眾僧向真經(jīng)拜禮,等三藏上坐,隨備齋供,一時村市男女齊來觀看,都把疑心解了。

三藏方才問長老:“何故懷疑?有甚妖魔欺瞞你寺僧?”長老乃把迎接了假變來的,被盤問不能答,化陣腥風而走的原故說出。三藏聽了毛骨悚然,對行者說:“悟空,這分明妖魔假我們名色,不知將何物變做經(jīng)擔,只怕褻瀆了真經(jīng),當速為驅(qū)除�！毙姓叽鸬�:“師父既要我徒弟驅(qū)除妖魔,你可在這禪林少住一日,待我找尋這妖魔來歷�！比�藏道:“但不知這妖魔假變我們何意?”八戒道:“何意?何意?他說:

借我多名色,假說取經(jīng)僧。

哄人齋余飯,饃饃共點心。

素湯吃卷子,清油炸面筋。

閩筍生姜炒,山藥白糖蒸。

石花熬塊子,豆腐煮蔓青。

三扒來兩咽,食腸盡著撐。

廚中無半點,碗內(nèi)精打精。

襯錢齊有了,方才動起身�！�

八戒說罷,三藏道:“徒弟,妖魔若只是欺瞞人家些齋供,這情節(jié)還小,只怕他們假著我等名色,做出僧家壞事,叫這地方疑而不信,禪林不肯迎接,便連我們體面都傷。”長老道:“正是,正是。這妖魔情節(jié)可惡,你師徒們卻也沒奈何他�！毙姓咝Φ�:“老師,你便沒奈何他,我老孫卻會奈何他�！闭f罷,叫一聲:“師父,你可在方丈坐等,徒弟我尋妖魔去也�！薄昂隼�”一個筋斗打不見了。長老寺僧驚恐起來道:“爺爺呀,這才是久聞名的孫悟空哩。”三藏道:“師父,你如何久聞我徒弟之名?”長老說;“當初我弟子在寶林寺出家,知道拿妖捉怪的孫悟空,老師父可少住一日,等小徒捉了妖魔,我這里還求老師父建一個齋醮,備辦香幡奉送。”三藏見行者去找尋妖魔來歷,只得且住在禪林殿上,侍奉經(jīng)文。不提。

卻說獅毛怪物變了些小蟲兒,隨著唐僧學禮貌言談,又聽了唐僧對答,這妖魔伶俐,乃相計議,仍變了唐僧們模樣,離了普靜禪林,他也挑擔押馬,與唐僧們無二。走前村過后里,市人見了的,都說上靈山取經(jīng)僧眾今日回還了,挨挨擦擦,躋躋蹌蹌,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觀看者甚多。一時傳聞到寶林寺住持,奉知烏雞國王,便差寺僧遠來迎接。方才起身出寺,住在廓門。

卻說比丘僧與靈虛子仍變做兩個全真,先行到廓門。見寺僧幾個,知是迎接唐僧,乃近前相見。那寺僧便問道:“二位全真從何處來的?可曾見有回還取經(jīng)的長老?”全真道:“我小道在前村普靜寺相會著取經(jīng)僧眾。只是因那唐僧的徒弟當取經(jīng)時動了一種機變心,便依路來生了種種妖魔,把個唐長老一點志誠也使的恍恍惚惚,幸虧他十世修行,善根深固,真經(jīng)感應(yīng),逢妖遇怪盡都蕩平。如今雖然前來,只為有幾個妖魔假變了他師徒,前行欺哄人齋供,師父前去迎接,須要盤問他幾句。他如答不來,便非真取經(jīng)僧,必是妖魔變化�！比�真說罷,進入廓門,直走寶林寺。見那住持帶領(lǐng)寺僧出山門伺候唐長老,他兩個把說與前僧的話又講了與住持聽了。住持道:“二位師父,何物妖魔把我僧家作假?”心中一疑,便停住在山門外,等差去寺僧的回信。比丘兩個乃進寶林山門,在那殿廡打坐不提。畢竟唐僧何時方到,且聽下回分解。

總批:

講道學的,竊孔圣皮毛;習禪和的,竊釋迦皮毛;扮全真的,竊老君皮毛:皆一群獅子怪也。安得行者一頓金箍棒打殺!

來處來,去處去,是今日假和尚騙施主衣缽,如何試出真僧?比丘、靈虛大錯,唐僧大錯,不如孫行者經(jīng)文一字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