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收人妖全憑舌戰(zhàn) 教毒虎本此仁心

三緘師弟聞?wù)f東岳多仙,急急前奔,不久已抵山麓。師弟在靈官殿暫宿一宵,層疊而登,直到峰頂。其間廟宇寬廣,亭臺(tái)小榭曲折可人。廟中住持亦屬道士,師弟拜見后,知客小道導(dǎo)至廟左之留花閣宿之。天已昏黑,廟之美好未能詳覘,師弟五人各入榻所用功。待廟內(nèi)曉鐘敲候,三緘獨(dú)出榻所,來至閣門。門聯(lián)書云:“閣靜常臨仙子駕,春深應(yīng)有異花留!庇砷w轉(zhuǎn)東,有一小巷,自巷直出,則曲徑在焉。

三緘竟從曲徑窮之,入一小榭,內(nèi)有二老對(duì)奕其間,見得三緘,停奕謂曰:“爾何地寺觀來耶?”三緘拜而言曰:“無非寺觀中之道士也!倍显:“爾無寺觀,爾將何為?”三緘曰:“命奉吾師,四海云游,以積外功者!崩先嗽:“爾在云游,可到九液源中,得會(huì)玄冥童子,聽爾使命否?”三緘曰:“內(nèi)火尚未精純,安得大還之樂!崩先嗽:“吾見爾行動(dòng)乾體未成,以其三陽未補(bǔ)乎三陰也。須于是處用功,方能成其乾體!比}得此指點(diǎn),拜而受之,意欲再求指陳,轉(zhuǎn)瞬之間,二老突然不見。

三緘悵望良久,下榭而還。剛至曲徑,棄海、三服與本廟道士見而驚曰:“吾師何往,已三日不見耶。弟子于是廟中亭閣臺(tái)榭俱已尋遍,蹤跡全無。二狐以為師先下山,幾欲追訪,吾以為師行必率弟子,萬不肯獨(dú)自他逝,今果然矣。吾師究何往哉?”三緘曰:“吾晨起出閣,由此徑來,即入小榭,內(nèi)有二老對(duì)奕,因吾至而言談數(shù)句,倏忽不見。時(shí)似未久,何即三日乎?”言此,二狐亦至曰:“此榭吾兄弟已至三次,未見有師,并未見有老人,何也?”本廟道士曰:“吾廟無有奕者,是必仙神在此,為爾師徒指點(diǎn)大道耳!闭?wù)務(wù)撜?師弟仍歸留花閣,廟中道士日款齋筵。三緘住閣月余,冀其復(fù)有神仙之遇,無乃往來雖眾,率皆唐夫俗子,渺無仙跡焉。只得師徒下此峰頭,揚(yáng)鞭而去。

前行六七日,瞥見膏腴萬頃,青疇綠野,山水回環(huán)。詢是村名,有告之者曰:“此富良村也!比}甚愛是村幽雅,豁人心目,奈訪諸人,人皆言村中無有寺觀,欲棄此他往,心又不舍,因傍道左垂楊,托以息肩而為求宿計(jì)。息足既久,路無行人,剛欲前征,一叟傴僂而來,亦息足于垂楊之下。三緘曰:“老叟奚自?”老叟曰:“赴市而歸耳!比}聞?wù)f有市,因詢之曰:“此去市廛,途程幾許?吾等可入而不晚乎?”老叟搖首曰:“日夕矣,不可至矣!比}聞市不可至,乃曰:“吾等今夜無所依歸,老叟府第非遙,肯容借宿否?”老叟曰:“如不嫌湫隘,一宿何妨!比}曰:“止要能容師弟之身,何必寬敞!崩羡旁:“如是可隨吾歸!

三緘師徒即隨之行。及至居址,乃一大第。宅叟導(dǎo)入,三緘極目四顧,樓臺(tái)一切雖已頹靡,模范猶存,似亦世族巨家轉(zhuǎn)而為農(nóng)者。移時(shí),老叟獻(xiàn)茗,盞器不凡,至設(shè)齋筵,而碗箸精工,尤非尋常所有。師徒食后,老叟謂三緘曰:“吾觀道長(zhǎng)器宇軒昂,諒屬得道者流,凡鬼怪妖魔,俱可收伏!比}未及回答,狐疑在旁曰:“吾師徒求宿老叟貴宅,不講夸賣?,是收妖一事,無論能飛能走,能土遁、水遁、火遁、金木二遁,以及無形無影的鬼妖,善駕云霧的天妖,皆舉手可擒焉!崩羡旁:“貴師徒有此妙道,吾沾光矣。”狐疑曰:“老叟之家,莫非有妖乎?如其有之,吾等不似時(shí)下巫師,要楮炬酒牲方可以擒也!崩羡旁:“爾師徒俱靜養(yǎng)片時(shí),待妖來后,吾丟個(gè)面色,爾即擒之。然吾家這妖最善駕云,爾等不可大意。倘有法寶,須要隨帶身邊!焙稍:“妖能駕云、擒之更易!毖砸,老叟導(dǎo)入斗室而出。

天剛昏黑,三緘師弟正在室中靜坐待妖。忽然室門開處,來一少年子弟,不過二旬,見了師徒,每人一揖。狐疑詢?cè)?“爾妖乎,人乎?”少年笑曰:“吾老叟之子也。”狐疑曰:“爾昆仲幾何?”少年曰:“只吾一人。”狐疑曰:“爾何名耶?”少年曰:“吾族葉氏,賤號(hào)紫光!焙稍:“爾入室何事?”紫光曰:“吾自外歸,老母對(duì)吾言有高人在茲,特命拜見耳!焙稍:“爾父言爾家有妖乎?”少年曰:“誰家無妖,至吾室之妖,則吾未見。”言談三兩,入內(nèi)而去。老叟遇著,扭定擊之。紫光悲啼,聲達(dá)戶外。狐疑驚曰:“老叟室內(nèi)妖食人乎?

不然,何哭泣之至如此兇悍!笆殖謱毱,將要出戶,老叟已捆紫光入室,向三緘而泣,曰:”此即吾家之惡妖也,望道長(zhǎng)收之。“三緘曰:”此系叟子,時(shí)才拜見吾等,何以妖稱?“老叟手指紫光,且泣且言曰:”吾夫婦四旬無子,求神拜佛,四十有五始產(chǎn)是蠢才。夫婦愛之,不啻拱璧,稍有微疾,藥不離口,凡糖食果品玩好之物,隨欲而投。長(zhǎng)送攻書,大小葷腥,常命家仆送入館內(nèi)。逢暑衣葛,遇寒予緡,無一不順此子之心。

孰知年到二九,遇淫友講春宮宿柳眠花,變?yōu)橐。由淫而賭,將吾歷年所積概行輸盡,至今無銀用度,家內(nèi)一空,是為賭妖。

輸人錢銀,暗地請(qǐng)證恭賣祖宗遺業(yè),吾知不許,彼則厲言相觸,是謂逆妖。且吾二人年就衰邁,各制老衣數(shù)件,以備不虞。彼母之衣,此子假為姨娘借用,母為所誑,負(fù)入市鎮(zhèn)售之,是又駕云妖也。若吾之衣緊鎖箱內(nèi),彼于前日又復(fù)暗竊以去,不亦為盜妖乎?總而言之,謂之人妖。祈道長(zhǎng)將此人妖降伏,俾吾二老不至啼饑號(hào)寒,貴師徒勝于禮佛朝山,吾夫婦恩銘肺腑矣!把粤T,大放悲聲曰:”吾被此妖實(shí)實(shí)害得心傷也!捌淦抟鄮I痕,執(zhí)杖前來,勸之而入。

三緘見此情景,默默無言久之。狐惑曰:“爾在老叟前夸下大口,今妖在此,爾去降之!焙稍:“這個(gè)妖怪不能噬人,亦不駭人,師命吾降靈符也治不下,口訣手訣也降不著,將用何法乎?”三緘曰:“爾動(dòng)夸師徒道法高妙,飛走駕云的爾都能擒,此亦駕云妖也,爾何不去擒耶?”狐疑曰:“山妖水怪我會(huì)得多,亦擒得多,似這人妖,方會(huì)頭次,弟子無此法力,讓師降之。”三緘曰:“諒爾難降,且待為師與彼大戰(zhàn)幾合。”狐疑曰:“如此我等各執(zhí)法寶,前來助戰(zhàn)焉!比}不慌不忙,將紫光之捆松卻,命彼坐定,整整精神而詢之曰:“爾何不聽父母教訓(xùn),而好此嫖賭乎?”紫光曰:“吾雖至愚,略知圣賢粗義,其不體父母之教者,亦效吾父之行耳。父于少時(shí),倘若不嫖不賭,吾家今日安致空乏如斯?吾聞?wù)吮叵日?吾父教我以正,其如彼之不出于正何?”三緘暗思:此槍刺得厲害。乃另入陣門曰:“爾父先年貪于嫖賭,亦如爾今日之迷,醒而后知所為之失也。爾父知前此之失,而規(guī)爾以今茲之失,爾宜速改其所失,以免后人又咎爾失焉。”紫光曰:“吾父前不自責(zé)其失,已將家業(yè)剝削無余,今始為吾責(zé)之,不知吾不資乎嫖則家無其妻;無妻者,吾父之嫖賭所害也。吾不資乎賭則家用無出,是不亦吾父之嫖賭害之乎?居今日而以嫖賭論,吾皆自父之嫖賭始。父不自責(zé)而反責(zé)吾焉,計(jì)已左矣,又何怪誑衣盜錢為不肖耶?道長(zhǎng)毋得多言,吾于他日即將遺業(yè)喪盡莩死,吾父亦甘愿當(dāng)此不肖之名而已!比}曰:“子言過矣。吾以天而譬子之父焉。天于四季之間雨昒時(shí)若,人民得其豐美,如父母愛子,衣食無不令之豐足也。為子者得其恩,宜思所以報(bào)其恩,不待父母言之矣。至有時(shí)而久晴不雨,或時(shí)而久雨不晴,天災(zāi)流行,毫無收獲,生民莩死,溝澮皆盈,爾雖悲天怨天,又將天如之何哉?總之父母如天大,縱父母有過,尚宜隱之;況父母教子,原望子成,非害子也。爾何不前愆改去,以順父母之心?如橫不順理,惟以父母之不是為懷,父母一旦莩亡,尸骸爾必厝之,爾即不厝,無非拋于野外,為獸傷鼠咬止矣。

吾問爾之后嗣,又安必不如是待爾?即不如是待爾,陰曹法律極嚴(yán),能漏網(wǎng)于生,豈能容爾于死哉?“紫光得此頂門一針,泣然流涕而悔曰:”吾過矣,吾過矣。

吾愿改悔前愆,而不復(fù)有他歧之惑矣。“三緘于是請(qǐng)老叟夫婦出,紫光叩頭悔過。

人妖已降,老叟厚治齋筵以款。

師弟住此數(shù)日,別而之他。狐疑在途,問及三緘曰:“吾師何能收此人妖而使之心悅乎?”三緘曰:“山妖水怪,鬼魅魔精,非法寶靈符不能治伏。若人之為善為惡,在乎一心,能將心之所迷勘得透,打得破,則心清氣爽,如幽谷燃燈,一照即明,未有不首肯者也。老叟言其子為人妖,吾直以為心妖耳。”狐疑曰:“如此看來,惟有人妖難治,設(shè)遇禽獸之屬,亦如吾師之所謂心妖者,可得而破之否?”

三緘曰:“人為萬物靈,可以言語動(dòng)之。禽獸蠢物也,安可動(dòng)以言!焙稍:“若或遇此,又將何如?”三緘曰:“自此入人室中,爾無夸降妖之術(shù),則妖不能治,笑之無人足矣,他何說哉!”狐疑曰:“不夸其術(shù),一宿恐難容矣,焉望厚款?”

三緘曰:“爾亦醫(yī)術(shù)中之徒賣口角者耶?”狐疑不敢再答。

三緘俯首趨奔,忽見前途往往來來,行人頗眾。三緘曰:“前面其有市乎?否則行人何如是之多也!迸匀嗽:“道長(zhǎng)問市,得毋欲息肩歟?歷此不遠(yuǎn)即平陽鎮(zhèn)耳!比}聞?wù)f,謂其弟子曰:“吾師徒有所歸宿矣,可兼程而進(jìn)!睙o何,至鎮(zhèn)宿于臨泉閣中。閣中住持亦屬道士,師弟拜見后,道士以一室安之。

三緘既得其所,獨(dú)出閣外閑游。遙見尸座小山,草色如翠。

三緘望此逞步,直上山頂。四下觀望,三面平坦,田連阡陌,惟南一面山大而險(xiǎn),巉崖怪石,訖如壁立焉。三緘思之:“對(duì)山險(xiǎn)峻,林木如麻,崖頭煙生,固屬山川出云,不足為異。何以壑內(nèi)有紅綠之氣妖嬈其中,此非巨蟒所為,必毒蟲所出,但不知有害于人否。如系害人之物,吾必除之!庇^望逾時(shí),天色已暝,歸來詢之閣中道士曰:“市外一小小山兒,三面皆膏腴之地,惟向南望,一山高險(xiǎn),是何名乎?”道士曰:“是名‘鵝鸛嶺\’。以其高崖碎石之上,慣宿鵝鸛,于此生子。古傳如是,今仍以其名名之!比}曰:“嶺下野壑中瘴煙時(shí)起,紅、綠二色妖嬈空際,其間豈無妖孽擾害村人?”道士曰:“吾自云游來茲,村人以吾誠(chéng)篤,命居此閣經(jīng)理香火。

是嶺雖近,從未至之。近聞出一毒虎,累于村內(nèi)攫人而食,村人客歲曾約鄰居數(shù)百,各持械器捕此毒虎,嶺已搜遍,渺無蹤跡。誰知此虎潛在巉崖穴中,被一壯丁見之,以炮中出,身大于犢,蹄過于箕。剛出穴時(shí),仰天一呼,山谷皆震。膽怯者器械墜地,呆立不動(dòng),即知趨奔者,而又顛仆累累。此日所傷人數(shù)二十有八,僅食其二,手足猶存,余則或腰傷,或頭破,亦或足折手?jǐn)?而尸陳嶺之上下。父母雖極痛楚,不敢收之以歸。

自為村人搜捕已后,愈肆其毒,始而夜出盜食村間子女,繼則晝亦如斯。近嶺居民,戶戶喬遷,田地久就荒蕪矣。所異者,嶺上摘星閣一白發(fā)老道,下嶺入市,往來時(shí)與虎遇,虎反搖尾相親,迎送無逆。自老道外,無人敢到嶺頭焉。“三緘曰:”誠(chéng)如爾言,是虎不除,這害弗!暗朗吭:”今歲盛暑時(shí),市之乞涼而臥店外者,每失無蹤,人以為嶺無居民,毒虎遠(yuǎn)捕人食。

但恨是地?zé)o雄偉之夫,如有其人,能死此虎,合村感激不盡矣!叭}曰:”

待吾明日上嶺一觀!暗朗吭:”道兄遠(yuǎn)來,可以不必!叭}曰:”如何?“道士曰:”虎,猛獸也,毫不通達(dá)人情。兄以修道之身,厲此險(xiǎn)絕之地,如遇毒虎,居于乃腹,守身之道何存?“三緘聞言,未答所以。次早催促徒眾,向鵝鸛嶺而投。

行約廿里之多,已到嶺下,緩由野徑直登山頂,尋得摘星閣而入之。老道平而驚曰:“道兄何來?”三緘曰:“自平陽至此耳!崩系涝:“道兄來此固無驚怖,特恐難下是嶺焉。”三緘曰:“老道兄之驚訝者,莫非謂虎之毒歟?”老道曰:“然。

“三緘曰:”吾正為是虎而來也!把元q未已,閣外一聲大震,刮起狂風(fēng)。老道曰:”毒虎臨矣!叭}取出腸紼子,望空拋去,毫光一披,當(dāng)將毒虎緊束,真言念動(dòng),提入閣中。三緘坐于幾間,以手向虎一指,其虎頭觸爪舞,忽吐人言曰:”仙官饒卻,自茲蠢獸不敢肆虐矣。“三緘曰:”爾于前劫所作何事,化此虎形?

“虎白:”吾系是邑總役,心腸最毒,凡有詞訟遇吾者,無不傾家破產(chǎn),子散妻離,惡貫滿盈,斃于清官杖下。陰曹極刑受盡,牛羊犬豕已化數(shù)劫,不能蔽在生之辜。

冥王恨吾心毒如虎,因以虎皮披體而化是形焉。“三緘曰:”既化為虎,應(yīng)斂跡深山,為何在此嶺頭傷人性命?“虎曰:”吾所吞噬者,皆不孝不悌之子孫也。“三緘曰:”爾今入吾掌握,又將如何?“虎曰:”愿改惡從善,望仙官宥之!叭}曰:”爾望吾宥,須從此潛形斂跡,毋得毒食村人。早晚之間,拜天答地。候爾心念易為慈祥,吾自有安置之區(qū)!岸净⒉粍贇g欣,拜舞靡已。三緘收回腸紼,又囑之曰:”膽敢背命,如前肆虐,吾必誅之!把杂,命之出閣,虎似依依不舍。三緘曰:”爾欲脫毛衣,立念總無欺;仁心常在抱,人形自可期!盎⒙勈茄,若有會(huì)意,搖尾竟去,不知所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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