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席道士傳授秘術(shù) 宗和尚引見英君

道衍拜完,出了觀門,走在路上,心中暗想道:“我看此老年紀(jì)雖大,兩眼灼灼有光,舉動(dòng)皆有深心,定然是個(gè)異人,萬萬不可當(dāng)面錯(cuò)過。回到庵中,志志誠誠又齋戒了三日。到第四日凌晨,便照舊執(zhí)香,走到小殿來。只見殿旁小門已將亂磚砌斷,無路可入,立在門邊往里細(xì)聽,靜悄悄絕無人聲。道衍嗟嘆不已,要問人,又無人可問,只得悶悶的走了出來。剛走出觀前,忽見個(gè)小道童,坐在門檻上玩耍。道衍有心,就也來坐在門檻上,慢慢的挨近前,問道:“小師父,我問你句話:里面席老爺,門都砌斷,往哪里去了?”那小道童將道衍瞅了又瞅,方說道:“席老爺前日被一個(gè)瘋和尚纏不過,躲到鄉(xiāng)下去了。你又來問他怎的?你莫非就是前日纏他的那位師父?”道衍笑道:“是不是你莫要管,你且說席老爺躲在鄉(xiāng)里甚么地方?”那道童道:“你若是前日的師父,我就不對你說,說了恐怕你又去纏他�！钡姥苡中πΦ�:“我不是,我不是。說也不妨。”小道童道:“既不是,待我說與你:

東南三十里,水盡忽山通;

一帶垂楊路,斜連小秘宮�！�

道衍聽了,因又問道:“如何‘水盡\’?如何‘山通\’?畢竟叫甚地名?”小道童道:“我又不曾去過,如何曉得?但只聽見席老爺常是這等說。你又不去,只管問他怎的?”說罷,遂立起身來,笑嘻嘻走了開去。道衍聽了又驚又喜,暗想道:“此皆席師作用。此中大有光景。席師定是異人�！币蚧剽秩�。

又齋戒沐浴了三日,起個(gè)早,出山南門,沿著一條小溪河,往東南曲曲走來。走了半日,約有二三十里,這條溪河彎彎曲曲,再走不盡。抬頭一望,并不見山,心下驚疑道:“他說‘水盡\’、‘山通\’,如今水又不盡,山又不見,這是何故,莫非走差了?我望‘東南\’而來,卻又不差。欲要問人,卻又荒僻無人可問。”只得又向前走。又想道:“莫非這道童耍我?”正猶豫間,忽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gè)牧童,騎著只牛,在溪河邊飲水。道衍慌忙走到面前,叫他道;“牧童哥,借問這條溪河走到哪里才是盡頭?”牧童笑道:“這條溪河,小則小,兩頭都通大河,如何有盡頭之處?”道衍又問道:“這四面哪里有山?”牧童道:“四面都是鄉(xiāng)村原野,哪里有山?”道衍聽得呆了半晌,因又問道:“這地方叫甚名字?”牧童道:“這邊一帶只接著前面楊柳灣,都是干河地方�！钡姥苄南孪氲�:“‘水盡\’,想正是干河了。但不知如何是‘山通\’?”聽得前面有楊柳灣,只得又向前走。走不上半里多路,只見路旁果有許多柳樹,心下方才歡喜。又走得幾步,只見柳樹中又閃出一座破寺來。走到寺門前一看,這寺墻垣雖多塌倒,卻喜扁額尚存,上寫著“山通禪寺”四個(gè)大字。道衍看得分明,方才大喜道:“席老師真異人也!顏淵說‘夫子循循然善誘人\’,恐正謂此等處也�！币话l(fā)堅(jiān)心勇往,又向前走。

走不上二三箭路,早望見一座宮觀,甚是齊整。再走到面前,只見席道士坐在一株大松樹下一塊石上�？匆姷姥�,便起身迎說道:“斯道來了。我在此等你,你果然志誠,信有緣也�！钡姥芸匆娤�道士,已不勝歡喜,又見席道士不似前番拒絕,更加暢快,慌忙拜伏于地道:“蒙老師不棄,又如此垂慈引誘,真是弟子三生之大幸也�！痹诘叵掳輦�(gè)不停。席道士忙挽起,就叫他同坐在樹下道:“我老矣,久當(dāng)隱去。但天生一新君以治也,必生一新臣以輔之,斯道正新君之輔臣也,故不得不留此以成就斯道。今日斯道果來從吾游,雖人事,實(shí)天意也。”道衍道:“老師道貫天人,自有圣神之才,詳明國運(yùn)。但弟子愚蒙,竊謂我太祖既能混一天下,又有劉青田名世斡旋,今日天下大定,若有未了之局,豈不能先事而圖,何故隱忍又留待新君?”席道士道;“天下有時(shí)勢,勢之所重,必積漸而后能平。天地有氣運(yùn),運(yùn)之所極,必次第而后能回。戎衣一著,可有天下;而勝殘去殺,必待百年。太祖雖圣,青田雖賢,也只好完他前半工夫;后人之事,須待后人為之,安能一時(shí)彌縫千古�！钡姥苈犃�,因又離席再拜道:“老師妙論,令弟子心花俱開,謹(jǐn)謝教矣。但還有請�！毕�道士道:“你坐了好講�！钡姥茏�下,又問道:“定天下非殺伐不能,若今天下已定,自當(dāng)舍殺伐而尚仁義。”席道士道:“仁義為圣賢所稱,名非不美,但用之自有時(shí)耳。大凡開創(chuàng)一朝,必有一朝之初、中、盛、晚,初起若促,則中盛必?zé)o久長之理。譬如定天下,初用殺伐,殺伐三十年,平復(fù)三十年,溫養(yǎng)三十年,而后仁義施,方有一二百年之全盛,又?jǐn)?shù)十年而后就衰。此開國久遠(yuǎn)之大規(guī)模也。若殺伐初定,而即繼以仁柔,名雖美,吾恐其不克終也�！钡姥苈犃舜笙驳�:“老師發(fā)千古所未發(fā),弟子方知治世英雄之才識,與經(jīng)生腐儒相去不啻天淵�！毕�道士見道衍善參能悟,也甚歡喜,就留在觀中住下。日夕計(jì)論,又將天文地理、兵書戰(zhàn)策,一一傳授。道衍又堅(jiān)心習(xí)學(xué),一連五年,無不精妙。

正是:

名世雖天生,學(xué)不離人事。

人事合天心,有為應(yīng)得志。

一日,席道士對道衍說:“汝術(shù)已精,可以用世矣。今年丙子天下機(jī)括將動(dòng),汝可潛游四方,以觀機(jī)會(huì)。他日功成,再得相會(huì)�！钡姥艿�:“弟子聞隆中有聘、莘野有征賢者之事,弟子雖不肖,豈宜往就?”席道士道:“彼一時(shí),此一時(shí)。況征聘也不一道,有千金之聘,不如一顧之重者。存其意可也,不可膠柱而鼓瑟�！钡姥艿�:“老師吩咐,敢不佩服。即此行矣�！�

又過了數(shù)日,道衍果別了席道士,又向四方遨游。但這番的道衍,與前番的道衍大不相同。

正是:

當(dāng)日才華俱孟浪,而今學(xué)已貫天人。

從來人物難皮相,明眼方能認(rèn)得真。

道衍胸中有了許多才略,便覺眼空一世,每每游到一處,看的世人都不上眼,難與正言,遂常作瘋癲之狀。一日游到帝闕之下,見許多開國老臣,俱已凋謝,而后來文武,皆白面書生,不知事變。天下所畏者,太祖一人耳。太祖若一旦不測,而諸王分到太侈,豈能常保無虞?遂逆流而上,游三山二水。又乘流而下,遂于金焦北固。歷覽那些山川形勝,因浩然長嘆道:“金陵雖說是龍?bào)椿⒕?然南方柔弱,終不能制天下之強(qiáng)�！币蝗兆�在金山寺中亭子上,偶賦覽古詩一首,遂書于壁上道:

譙櫓年來戰(zhàn)血干,煙花猶自半凋殘。

五州山近朝云亂,萬歲樓空夜月寒。

江水無潮通鐵甕,野田有路到金壇。

蕭梁事業(yè)今何在,北固青青眼倦看。

道衍題罷,甚是得意,不提防亭子背后,走出一個(gè)人來,將道衍劈胸扭住道:“好和尚,你在此鄙薄南朝,譏誚時(shí)政,將欲謀反耶?”道衍聽了,吃了一驚,嚇得面如土色。忙忙回頭一看,原來不是別人,卻是一個(gè)老和尚,法名宗泐,是太祖敬重的國師�？此�道容可掬,不象是個(gè)壞人,心下方才放了一半,因說道:“弟子無心題詠,有何不到之處,老師便以謀反二字相加,莫非戲乎?”宗泐道:“你這和尚,還要嘴強(qiáng)!我說明了,使你心服。你首二句,戰(zhàn)血干、花凋殘,說殺伐雖定,而民困未解,是也不是?第三句山近云亂,明明譏刺江南淺薄,而王法無序。第四句夜月寒,明明譏誚時(shí)政,而王綱不振。第五句至未句,明明是幕北平形勢,勝江南淺薄,無乃有意于北乎?你不要瞞我,我心亦與你相同,何不與我共商之�！钡姥艿�:“實(shí)不瞞老師說,關(guān)中氣竭,伊洛四沖,當(dāng)今形勢,實(shí)在北平。但不識燕王何如王耳?”宗泐道:“燕王龍行虎步,大類當(dāng)今皇上。你若不放心,我打聽得他,只在這些時(shí)該來朝。我同你候他一見,便知道了。”道衍道:“如此甚好�！�

二人商量定了,遂同到金陵。恰好燕王來朝見過,就要回國,有敕大小群臣,護(hù)送出城。這日,燕王起駕,群臣俱紛紛送出龍江關(guān)外。宗泐與道衍見遲不得,只得也就混在眾臣中,只說是奉旨護(hù)送。眾臣都知道宗泐是太祖敬重的國師,皆讓他先見。燕王素亦深知,便先宣他進(jìn)去。宗泐見宣,就領(lǐng)道衍,一同入去。宗泐先進(jìn)朝見,燕王道:“寡人還國,維蒙圣恩,敕諸臣護(hù)送,怎好勞重國師�！弊阢畹�:“貧衲一來奉旨護(hù)送,二來有一道友,愿見殿下,故領(lǐng)來一朝�！闭f罷,就叫道衍,也過來朝見。道衍一面朝見,一面就將燕王細(xì)視。見燕王龍形鳳姿,瞻視非常,自是帝王氣象,滿心歡喜,便瘋瘋癲癲拜了四拜。燕王看見道衍形狀奇古,不象和尚的舉動(dòng),分明是個(gè)異人,便留心問道:“你這和尚,一向做何事體,今日要來朝見寡人?”道衍戲著臉答道:“貧僧朝見殿下,也沒甚事,只要送一頂白帽子與殿下戴�！贝藭r(shí)百官俱在門外察聽,左右近侍又多,燕王心知道衍話中有因,欲要再問,恐怕他又說出甚么不遜之言,被人察聽不便,只得轉(zhuǎn)作含怒道:“原來是個(gè)瘋和尚!看國師面上,既朝見過,去了罷!”道衍道:“去,去,去!”遂下階走出。只因這一去,有分教:驅(qū)將猛虎歸去,引得神龍出來。不知燕王再說何話,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