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杜二公納婿應運　高行周遣子歸鄉(xiāng)

詞曰:

軍旅盤桓山渚,憶念思千縷。不作孤鴻去,假良緣,長者許,紅線聯(lián)翠羽。欣相聚,擬作休征,功遍宇。旌旗到處,磨厲以須自裕。誰實矜張,勢殺徒遺凄楚。已是天涯多間阻,回顧斜陽,且待后舉。

—— 右調(diào)《隔浦蓮》

話說杜二公送趙匡胤到西書房安歇了,復回身來,候母親睡了,然后夫妻回房。正要寬衣,見有丫鬟來報,西書房火起。杜二公驚得心慌意亂,開門不迭,拉了褚氏,急忙忙奔至書房門首,那里見有半星的火影兒?只見一塊紅光罩住在書房屋頂上。夫妻各向門縫里張看得親切,只見匡胤睡在床上,安安靜靜,那頂門透出一條赤色真龍,口中不住的在那里吞吐火焰。二人不敢出聲,看了一回,悄聲轉(zhuǎn)身,回頭看那屋上的紅光,兀是像火發(fā)的無異,心下各自稱奇,又是歡喜�；刂练恐�,分付丫鬟不許到西書房去驚動大爺?shù)陌矊嫛?/p>

夫妻二人坐下,沉想了一回,褚氏開口道:“當家的,我看趙家外甥頂現(xiàn)真龍,必定后來有皇帝之分�！倍哦�公點頭道:“賢妻,我一向要對你說,只因山寨事煩,不曾與你知道。舊年在中秋節(jié)后,有一道人叫做苗光義,他上山來與我相面,原說我家的外甥是個真命之主,叫我招聚兵馬,積聚糧儲,日后助他成事,我尚未信。不想今夜目睹其兆,果應他言,此子后來必為天子無疑了。但此事只可你知我知,不宜泄漏�！瘪沂系�:“說也奇怪,我昨夜睡到三更,得了一夢,夢見一個道裝的白須老人,手內(nèi)拿了一本簿子,含著笑臉,對我說道:‘你女兒麗容有后妃之福,須要加意撫他。當記真龍出現(xiàn),便是貴婿�！�那時我對他說道:‘我們乃綠林之輩,生的女兒焉能有后妃之分?’那老人道:‘你若不信,可隨我來,與你一個證見。’我夢中便跟了他走。走到一個去處,見有許多高大的宮院,都是金裝玉砌,分外齊整,那宮里的擺設(shè)富豪,從來不曾見的。又見兩旁立著許多彩女,中間坐著一位宮裝打扮的美人,甚是華麗。當家的,你道中間坐的是誰?”杜二公道:“賢妻,你做的夢,我怎的知道是誰?”

褚氏道:“卻不是別人,原來就是我的女兒。其時我見了女兒,想他怎么到得此地?正要進去問他,不道被你一個翻身,把這骨朵兒雙足登了我的肩窩,驚了醒來,正聽得外面嘍羅才打四鼓。你道這夢奇也不奇?”杜二公呵呵的笑道:“這夢做得果奇,只是可惜我翻的身兒不好,驚醒了你,累你不得問明女兒,也同在那里享福。這都是我的足兒無禮,你當問他一個大大罪名�！瘪沂下犃T,也笑將起來,啐了一聲道:“你還要說這趣話。我想昨夜做的夢,與今日見的真龍,他兩下莫非果有姻緣之分?我們到了明日,何不把女兒當面許了他,他日后做了皇帝,我與你怕不是個國丈皇親?也得個下半世威顯些兒。”杜二公道:“聞得外甥在東京已做過親了,怎好又把女兒許他?”褚氏道:“原來你是個呆子。那皇帝家有三宮六院,富貴家有三妻四妾。日后正宮雖然沒分,我女兒偏宮是一定有的,你怎么說出這呆話?”杜二公道:“賢妻莫要性急,我本早有此心,猶恐你說的不真,故此假言以試耳。既然你我同心,明日便請母親說合便了�！瘪沂洗笙驳�:“這便才是�！庇谑欠蚱奚套h已定,睡了一宵。

到了明日,夫妻起來。同到太太房中說知此事。太太大喜,便叫丫鬟到西書房去請公子進來。丫鬟答應一聲,往外便走,去不多時,已把匡胤請了進來�？镓废日埩税�,然后問道:“外婆,呼喚孫兒,有何分付?”太太道:“我請你進來,別無他事,因有一言與你商量,只是你要依的。”匡胤道:“外婆有甚話講,孫兒無有不依�！碧�太道:“我兒,只因你母舅尚未有子,只有表妹,年當十五,意欲招你為婿。你莫要違了他的美意�！笨镓返�:“原來如此。只是孫兒有過了親事,外婆所知,怎敢再屈表妹?”太太道:“你這孩子,原來也是糊涂,你難道不曉得皇帝家有三宮六院,富貴家有一妻二妾?何況于你!這是你母舅、舅母愛你,故把表妹相許。他倒肯了,你倒不肯?”匡胤道:“非是孫兒敢于違命,一則不得父母之命,二則軍務在身,怎敢及于私事?但蒙二位大人錯愛,且待班師之日,稟過了父母,然后下聘�！瘪沂溪q恐走脫了這個皇帝女婿,即便說道:“甥舅至親,等什么父母之命?誰耐煩到班師之時?外婆做主,也不消甚么聘禮,你只消留下一物為定,便是無改無更的了�！笨镓返�:“舅母雖如此說,但甥兒奉旨提兵,身邊并無一物,奈何?”褚氏聽說,把眼兒望著匡胤周身的脧,見匡胤身上有一個玉鴛鴦,即便伸手過去,摘了下來,執(zhí)在手中一指,說道:“就是他罷�！倍披惾菰撚形鲗m之福,又值褚氏有心配他,自然易于玉成其事也。有詩為證:

偶然濃睡現(xiàn)真龍,觸起三更夢里容。

意決心專誠作合,姻緣何論水山重?

當下匡胤辭別了外婆、舅母,同杜二公出來至廳上。與李通、周霸相見了。李通分付安排早飯,大家用了。然后點撥人馬:選了五千精兵,跟隨匡胤下山;其余不愿去的,都在山上,仍舊守把巡邏;其山寨事務,交與褚氏掌管。李通分撥已定,便同周霸、杜二公領(lǐng)了五千人馬,隨匡胤一起下山,來至大營,合兵一處,共有一萬六千人馬。三將又與鄭恩、二董各各相見�？镓穫髁�,放炮起行,大軍徑望潼關(guān)大路而來。此言慢表。

卻說高行周自從滑州回兵,到了潼關(guān),心神不定,帶病在身,終日在帥府靜養(yǎng)。公子懷德侍奉伏事,寸步不離。一應大小政務,悉委副帥岳元福掌管。當時不上三個月日,得報郭威兵破汴梁,逼死漢主,已經(jīng)踐位東京,更改年號。高行周聞了此報,默然不語。又過了幾日,周主詔書頒行天下:凡是外鎮(zhèn)諸侯,皆要上表稱臣,加官進祿;若有抗違不遵旨意,即以謀逆定罪。高行周看了詔書,心中火起,怒發(fā)沖冠,罵一聲:“老賊!你弒逆君上,篡奪天位,身負彌天大罪,還敢放肆藐視天下諸侯,你富貴眼前,罵名萬代。我高行周受了漢主爵祿,不能與主報仇,已為不忠,怎敢改變初心,稱臣于篡賊,有玷我平昔威名?”高行周說到此處,不覺怒氣填胸,登時發(fā)暈。老夫人與公子見了,心下著忙,即便兩下攙扶住了,急令丫鬟取湯水灌下。高行周暈去有半個時辰,方才漸漸蘇醒,長嘆一聲,說道:“我欲兵上東京,與主報仇,怎奈劉主洪福已盡,老賊當興,恐不能扭轉(zhuǎn)天心,徒然損將折兵,終為無補;如我不去討賊,不惟遺笑于天下諸侯,又恐日后史筆流傳,說我高行周枉為一世之英雄,畏刀避箭,尸位素餐,既不能與主報仇,復不能盡忠死節(jié),豈是為臣之理?”左思右想,總?cè)幌氩怀霭牖I計策。此時心神昏聵,主意全無,只得和衣睡在榻上,閉目凝思。

彼時又過了幾日,忽然想道:“我高行周總是無能,到了這個時勢,還要想什么計,尋什么策?既是食人之祿,但當盡己之心,才是做臣子的道理。但吾盡吾心,理上該當;只孩兒懷德,他尚年幼,況未受職,如何也叫他遭其無辜?我不如打發(fā)他母子回轉(zhuǎn)山東,務農(nóng)過日,也可延高氏一脈,一則全了吾威名大節(jié),二則不致覆滅宗嗣�！敝饕庖讯�,開口叫聲:“懷德,為父的食了漢主之祿,雖君不在,理該為國守土。但天意已定,也不必說了。總之有死而已。只是你未受君恩,在此無益,你可收拾行裝,同你母親回到山東祖基居住,自耕自食,也可過日。日后倘得你兄弟回來,須是和睦友愛,孝養(yǎng)汝母,以盡天年,就如事為父無異了�！痹瓉砀咝兄芩�生二子,長名懷德,次為懷亮。那懷亮自幼失散,未見蹤跡。當時懷德稟道:“爹爹既要保守潼關(guān),為漢主復仇,孩兒理當在此,添助一臂之力,怎么倒叫孩兒同了母親回歸鄉(xiāng)井起來?況爹爹抱病未痊,尚宜調(diào)養(yǎng),若孩兒去了,誰人侍奉?在爹爹未免舉目無親,于孩兒失了人子之分。此事恐有未便,還請爹爹三思�！毙兄艿�:“吾兒,你言雖有理,但大義未明,皆由你年幼未學之故。為父的為君守土,乃為盡忠;汝為子的不背父言,便是大孝。今我病雖未痊,諒無妨害;即如郭威,料他也不敢提兵犯境,自取敗亡。我意已定,汝不必多言,快須收拾前去�！睉训乱姼敢庖褯Q,不敢有違,只得收抬行裝,備下車馬。次日,辭別了行周,出帥府上路,夫人乘車,懷德坐馬,母子二人,徑望山東進發(fā)。按下不提。

單說高行周自從打發(fā)他母子去后,又過了幾日。這日正在后堂門坐,打算保土復仇之策。忽聽關(guān)外炮響連天,早有探子報進府來:“啟帥爺:今有周主差點人馬,來征潼關(guān),現(xiàn)在城外安營。請令定奪�！备咝兄苈爤�,默然不語,想那周主那有能人?并無戰(zhàn)將,興此無益之兵,自討其死。分付左右賞了探子,回歸汛地。不一時連有兩次報進府來,只激得高行周咬牙切齒,怒目揚眉,指定了汴梁罵道:“郭威的篡賊!你安敢欺我有病,發(fā)兵前來犯我城郭,藐我英名?常言道:‘虎瘦雄身在。\’老賊啊!你此番錯認定盤星,打算差了主意,只怕你整兵而來,片甲無回�！彼靷髁畛鋈�:“關(guān)上添兵把守,晝夜巡邏,不許懈怠。又要多備灰瓶石子,防他攻城。待計議定了,出兵殺賊�！敝熊姽俅饝�一聲,領(lǐng)兵去了。高行周又差探事人,暗暗出城打聽那領(lǐng)兵的是何人,叫甚名字。探事人得令,潛出城去,打聽明白,進城已是天晚,忙進帥府回稟道:“啟元帥:那領(lǐng)兵官本身尚無官職,乃是漢主殿前都指揮趙弘殷的大公子,名叫匡胤。打探的確,謹來稟復�！�

高行周聽了領(lǐng)兵的是趙匡胤,不覺吃了一驚。那高行周乃當世一員虎將,出兵會陣,不知見過了多少能人,怎么今日聽了趙匡胤領(lǐng)兵,便心內(nèi)吃驚?只因高行周又有一件絕技,甚是驚人,乃是麻農(nóng)神相。少年時熟習其法,研究精微,不拘誰人,經(jīng)他看過,便曉得生來壽夭,一世榮枯,相法如神,從無不準之理。又是與趙弘殷同為一殿之臣,也曾見過匡胤,看他有帝皇之福,具大貴之相,所以聞了他領(lǐng)兵,心下吃驚。當時發(fā)遣探事人出去之后,悶坐后堂,低頭思想:“若是別人領(lǐng)兵,那里在我心上?誰知是他前來,他命大福長,與他會陣,必有損將折兵之禍,斷難取勝。這般看來,果是天意該當滅我,所以領(lǐng)兵的遇了大貴之人,正值我患病不能征戰(zhàn),如之奈何?”短嘆長吁,并無一策。到了晚上,秉燭進房,睡臥不安,心神繚亂。側(cè)耳聽那更鼓,正打三更。披衣起來,步出房門,至天井中,抬頭觀看天象。只見明星朗朗,正照周營;自家主星,慘淡無光,搖搖欲墜。心中一驚,氣往上沖,被那金風逼體,冷汗淋身,不覺一時眼昏頭暈,站立不住,急將身軀靠在欄桿之上。靜息片時。方才心定神安。便叫手下的人攙扶進房,眠在軟榻之上,閉目靜養(yǎng)。正是:

運至人欽吾,時衰我懼人。

我非真懼彼,彼自有驚人。

卻說匡胤人馬到了潼關(guān),安下營寨,準備次日交戰(zhàn)。不想連過了十日,并不見城中發(fā)出一兵一將,心下甚是疑惑,打發(fā)細作人暗暗的往四處探聽,恐高行周暗調(diào)人馬出城,安排奸計。細作打聽的實,回報各處都無動靜,匡胤方始安心。欲要選兵攻打,無奈路窄難行,徒然費力。因這潼關(guān)乃是陜西、河南、山西三省交界之地,路道狹窄,不便攻圍,所以叫做“雞鳴三省,金斗潼關(guān),一人把守,萬夫難入”,乃是一個險要的去處。

匡胤見攻打不便,又不見高行周出城會戰(zhàn),心中焦躁起來,便罵道:“苗光義這牛鼻子的道人,他在王府中恁般胡言亂語,說我運至時來,逢兇化吉,又說我兵上潼關(guān),便能戰(zhàn)勝;怎么到此已有十余日,不見高行周的兵馬出來?這不是他隨口謊言,騙人之局么?”鄭恩道:“二哥,你不要性急,那口靈的苗先生,算來絲毫兒都是有準,樂子極歡喜他,怎么你卻罵他?你且安心等待他幾日,自然還你應驗�！笨镓返�:“三弟,你便不知事勢,這行兵之道,貴乎神速,若遷延時日,不惟我兵懈怠,且使賊人設(shè)策,必敗之理也,如何等待得他?”鄭恩道:“樂子也不管等他不等他,只勸你看管人馬,酒也有得喝,肉也有得吃,樂子和你趁這機會,便多住幾時,卻不快活?只管要想回去做甚?你若回去,只怕那個郭威驢球入的,又要殺你哩�！笨镓返�:“你莫要說這呆話。為今之計,須當打量與他會戰(zhàn),或者上天默佑,便可成功。但高行周閉關(guān)不出,延挨時日,倘我兵糧草不繼,那時如何處置?必須罵他出來,方好交戰(zhàn)。”鄭恩道:“二哥,你要高行周出來,這也不難,樂子自有方法。”匡胤道:“兄弟,你有甚方法可使高行周出來會我?”鄭恩道:“二哥,你難道忘了么?前日野雞林叫韓通的法兒,虧了樂子一頓的痛罵,才得這驢球入的出來。今日叫高行周,也要用此法兒,自然他出來會你。”匡胤道:“既如此,即煩賢弟走一遭便好�！编嵍餍Φ�:“這個自然,這法兒除了樂子,別個也做不來�！�

說罷,提了酸棗棍,跨上一匹黑色馬,奔至關(guān)下,高聲叫罵。關(guān)上守把的軍士見了,飛風報進帥府。那高行周只因心下憂疑,病體沉重,不能領(lǐng)兵出敵,只得分付軍士用心守把,莫去理他,且待病愈,然后計議出兵。因此,鄭恩在關(guān)外叫罵了一日,并無動靜,空自回營。一連罵了四五日,關(guān)上只不理他。

那高行周手下的將士,見主帥病勢沉重,不理軍情,關(guān)外周兵又是辱罵討戰(zhàn),人人害怕,個個驚慌,即忙使人報進帥府。高行周不覺雄心猛烈,火性高沖,大叫一聲:“氣殺吾也!”分付左右,傳令開門,便要領(lǐng)兵出去會戰(zhàn)。有分教:計謀百出,難回已去之夭心;力勇萬夫,怎敵當來之兵勢。正是:

空存守土勤王志,應起捐軀報國心。

畢竟高行周怎的會戰(zhàn),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