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苗訓(xùn)斷數(shù)決魚龍　匡胤憐才作媒妁

詞曰:

塵寰寄跡如朝槿,名利機關(guān),不許人僥幸。富貴榮華惟命定,皇宮金盒終難贈。閑將休咎憑誰問?幸有神仙,好把前程論。于今曾遇王公覲,愿效聯(lián)情婚媾順。

—— 右調(diào)《蝶戀花》

話說趙匡胤見鄭恩洗澡不回,心懷疑慮,遂與張、羅二人騎馬跟尋,于路聽得農(nóng)夫之言,訪問了姓名、住居,遂對張、羅二人道:“二位賢弟,愚兄走遍關(guān)西,山大王曾遇過了許多,惟有這母大蟲從來不曾遇見。想陶家的女兒年幼無知,敢把我兄弟拿住,我今務(wù)要會他一會,憑他有多大本領(lǐng),若遇了我趙匡胤,只怕也支持不來�！睆垺⒘_二人道:“兄長不可造次,自古道:‘好漢手下有好漢,英雄背后有英雄�！�此去倘有疏虞,如何處置?”匡胤道:“不妨,二位賢弟何必多慮?任那女兒銅胎鐵骨,我必攪亂乾坤,舍命與他相拼一遭,若不能伏他,誓不為人!”二人見說不住,只得同著匡胤而行。不提。

且說那陶龍、陶虎只因永寧集上來了一位道人,就是苗光義,在那關(guān)圣廟中開設(shè)命館,吉兇禍福,推斷如神,因此弟兄二人都要去問問休咎。這日早起,整頓衣冠,乘坐駿馬,帶了家童,到那集上,至廟前下馬。入的廟來,只見東廊下兩旁柱子上貼著一副對聯(lián),寫著道:

能知埋名宰相,善識未遇英雄。

廊檐下掛著一面招牌,有許多詩句寫在上面,弟兄二人細(xì)細(xì)的看,只見寫著:

不必長安訪邵子,何須西蜀詢君平?

緣深今日來相會,道吉吉兇不順情。

機藏體咎榮枯事,理斷窮通壽夭根。

任你紫袍金帶客,也須下馬問前程。

陶龍道:“兄弟,你看他夸這大話,說來高傲之極,不知他胸中才學(xué)何如?我和你進去叫他推算,便見他的深淺了�！碧栈⒌�:“哥哥說得有理�！眱蓚�緩步進了東廊,來至館里,只見上面坐著一位道人,果是仙風(fēng)道骨,與凡俗不同,但見他:

頭戴九梁巾,身穿水合袍,腰系絲絳,足登麻履。面如滿月,目若朗星,飄然超世之姿容,允矣神仙之氣概。

當(dāng)下弟兄兩個與苗光義敘禮已畢,分賓主而坐。陶龍開言說道:“久慕仙長推算如神,愚弟兄特來請教。請仙長不吝指示,直言是幸�！泵绻饬x道:“貧道據(jù)理推斷,直談無謬。請二位尊造一觀�！碧正埍銓�兩個八字寫來,遞與光義。光義把來排在桌上,先排四柱,后看五星,遠(yuǎn)推一世之苦枯,近決流年之兇吉。查了半晌,對二人說道:“乾造二位,足羨塤箎。所嫌椿萱早背,年幼當(dāng)權(quán)。喜得妻宮賢淑,偕老遺芳。但子息艱難,未許承歡膝下。壽元綿永,可慶頤彭。最妙府上坐了貴人,后來必得貴人提攜。況貧道細(xì)看尊相,滿面紅光,眼前就有一樁喜事。尊駕可報個時辰,待貧道再為推算,看命中貴人在于何時發(fā)動�！碧正堧S口報了辰時。光義默想了一回,說道:“尊駕可再報個時辰�！碧正堄謭罅藗�寅時。光義復(fù)又配合五行,搜求玄理,說道:“寅屬虎,在東北方艮位;艮為山,山藏云水。辰屬龍,在東南方巽地;巽為風(fēng),虎嘯生風(fēng)。木上生機,金水互濟,乃龍虎風(fēng)云之兆,主今日西時,有四位大貴人與二位相遇。尊駕速宜回府,迎接貴人,不可錯過,日后功名富貴,只在一位紅面長須的身上。二位須當(dāng)緊記,不必延遲,恕貧道不送了�！�

弟兄二人聽了,似信不信,只得送了命金,辭別出門,上馬縱轡而回。陶龍在馬上叫聲:“賢弟,我想苗光義命相,人人道他陰陽有準(zhǔn),今日看來,多是胡言亂語:說甚滿面紅光,主有喜事臨門;又說酉時相遇貴人,富貴只在紅面長須身上。這些言語,無非騙人而已,何足取信?”陶虎道:“兄長何必認(rèn)真?人生境遇,通在八字中造定的,癡心妄想,終是無益,不過順理而行,憑天發(fā)付是了。”陶龍道:“賢弟之言大是有理。”兩個說話之間,驅(qū)馬行來,日已垂西,已至莊上,抬頭看時,只見村上有三匹馬。陶龍留心觀看,見馬上的三個人,都是人物軒昂,器宇巍峨;中間一人分外比二人高大,蠶眉鳳目,面若胭脂。把陶龍驚得搖頭吐舌,叫聲:“賢弟,苗光義的陰陽卻是準(zhǔn)也,你看這個騎紅馬的,與他說的不差分毫么!”陶虎道:“兄長,據(jù)我看來,他人物穿戴以及鞍馬,均不同常人,決不是個等閑之士。為今之計,我們也不要管他是否,且邀到家去,好歹款待了他,再問他家世,別作道理。”陶龍點頭稱善。

兩個一齊下馬,來至匡胤馬前問道:“三位貴客從何處來?請到敝莊獻茶�！贝藭r匡胤正在住馬訪惶,見那二人來問,就在馬上答道:“二位尊姓大名,府居何處?與在下素未相交,承蒙見招,有何貴干?”陶龍道:“鄉(xiāng)民乃是陶龍,舍弟陶虎,村居就在這莊上。暫屈尊駕一敘,別無他故。”匡胤聽他說是陶龍、陶虎,暗自歡喜道:“人言陶氏弟兄良善,知理通情,果然話不虛傳。我且到他家去,探聽三弟消息真假何如?”遂說道:“多承厚意,只是相擾不當(dāng)�！碧正埖�:“草舍茅居,有辱貴體。”弟兄二人步行當(dāng)前引路,匡胤三人策馬隨行,陶家的家童牽了主人的馬匹在后跟隨,一齊進了莊子。

至莊門前,匡胤三人下了馬,彼此謙遜,移步進門�？镓妨粜挠^看,早已見了鄭恩被麻繩捆縛,閉著兩眼,躺在廊下。匡胤暗笑:“這黑廝性喜招災(zāi),今日也遇了主顧,叫他受些磨難,也得斂跡些兒�！彼焱�了張、羅二人丟個眼色,教他且莫說破,等他再挨些痛苦,然后救他。五人齊至廳上,敘禮已了,分賓坐下。陶龍請問匡胤姓名�？镓穼⒆约盒帐相l(xiāng)貫,并張、羅二人姓名,一一說了。陶龍聽了大喜道:“原來三位都是貴公子,鄉(xiāng)民不識,致多失禮�！表汈�,安童送出茶來,賓主用畢。陶龍分付快備酒席,款待佳賓。

當(dāng)時廳上敘話,鄭恩在廊下已是聽得。閃開雙眼往上一張,見是匡胤三人,只不認(rèn)得陶氏弟兄。鄭恩想道:“原來二哥與他有親的,不知與這女娃娃甚么稱呼?他既到這里,怎么只管講話,不來救樂子呢?想他還沒有瞧見。欲待開言叫他,覺得羞口難開;欲待不叫,這渾身綁縛,疼痛難忍�！弊屑�(xì)思量,免不得要開口了,又見匡胤與張、羅二弟同著別人坐在廳上,談笑自如,這膽子就放大了。遂把好漢的威風(fēng)裝作出來,便啟口罵說道:“你這驢球入的,不論好歹,把樂子捆在這里。樂子若脫了身,管叫你們的性命一個個不活,才見樂子的手段哩�！蹦翘正埪犃巳铝R之聲,一舉眼,見那廊下捆著一個黑漢在地,便問莊丁道:“這廊下捆的是何人?”莊丁告道:“這廝是偷瓜賊,被小姐拿住,叫我們捆在這里,等大爺回來發(fā)落。”陶龍聽了,把頭搖了兩搖,說道:“吾幾次勸他,兀是拗著這等性兒。這火塊般天氣,他吃了幾個瓜,也值得甚么?竟然將他拿住�！鼻f丁道:“只因他打了園公,所以小姐將他拿住的。”陶龍道:“多事多事,你等快與我扛去,莫要驚動了貴人�！鼻f丁奉命,不敢怠慢,就至廊下將鄭恩扛了就走。

鄭恩方才著急,高聲喊道:“二哥看見么?是咱樂子,樂子�！笨镓仿爢�,便走下來,叫聲:“兄弟,誰把你捆在這里?”鄭恩道:“是個女娃娃驢球入的把樂子捆在這里�！笨镓返�:“兄弟,你是個大漢,怎么反被女子所擒?我卻不信�！编嵍鞯�:“二哥,你沒有嘗著這女娃娃的利害哩�！笨镓返�:“這女子怎的利害?”鄭恩道:“說起來了不得!他一動手,把樂子按倒在地,再爬也爬不起來,故被他拿了�！笨镓仿犃�,假意不信,連把頭搖,只得向他盤問,不肯放他。那陶龍見此光景,聽了匡胤與他兄弟相稱,諒著不是匪人竊賊,遂上前來,叫聲:“公子,這位莫非貴友么?”匡胤道:“此是在下義弟,不知因甚捆在此間?”陶龍聽說,即忙親來解縛,延至中廳,賠著笑臉,卑躬請罪道:“舍妹愚拙,年幼無知,一時冒犯虎威,望乞?qū)捤�。”鄭恩羞得滿面絳色,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又是匡胤在旁代他解說。

當(dāng)時擺上了酒筵,請匡胤四人上坐,弟兄二人下位相陪。酬酢之間,匡胤開言問道:“二位雙親可在?上下還有何人?”陶龍道:“二親俱已去世。愚弟兄守業(yè)農(nóng)桑。只有一妹,名喚三春,年方一十八歲,尚未適人。自幼愛看兵書,喜習(xí)武藝。只因性多高傲,不聽兄嫂之言,仗了幾分勇力,每要打人,因此,又得罪了尊友,甚屬荒唐。”匡胤聽說,暗自思想:“陶三春年幼力強,善習(xí)武事,倒是個女中丈夫。但不知他容貌如何?若有幾分姿色,正好與兄弟匡義為妻,后來便是一個幫手。我必須面見一遭,方好定事�！毕肓T主意,向陶龍說道:“在下有一言相告,不知二位可許否?”陶龍道:“公子有何尊諭,便請一言,某當(dāng)恭聽�！笨镓返�:“在下遍歷關(guān)西,廣結(jié)豪杰,聞知今妹精勇武藝,識見高深,誠女中之英杰也。在下不勝欽仰,欲請一見,不知二位允否?”陶龍道:“公子分付別的事情,無有不遵;但此事某實不能專主,須當(dāng)與舍妹商量,再容復(fù)命�！闭f罷,走往內(nèi)堂。

那三春正在房中問丫鬟道:“大爺、二爺在前廳與什么人吃酒?那偷瓜賊可曾發(fā)落了么?”丫鬟道:“那偷瓜賊被大爺、二爺一進門來就放了,倒請他上坐,設(shè)酒與他賠禮�！比�春一聞此言,心頭火發(fā),口內(nèi)煙生,說道:“可笑我家哥哥,一些也沒分曉,這般膽怯。偷瓜喊不打也罷了,倒與他賠禮飲酒,分明道吾多事,羞我面光�！闭�在煩惱,只見陶龍走進房來,三春連忙立起,兄妹見禮坐下。三春問道:“哥哥,這偷瓜賊既不打他,也該趕了他去才是,怎么反治酒筵,與他賠禮?不知哥哥甚的主意?”陶龍道:“賢妹有所未知。愚兄今日偶在永寧集上遇一算命道者,他算愚兄面有紅光,定主喜事臨門,在于今日酉時,當(dāng)有貴人相遇,內(nèi)中一位紅面的,日后有帝王之尊,余者都有王子之福,愚兄的功名富貴,盡在這紅面的身上。其時愚兄只當(dāng)是虛言謊話,不去信他。豈知才到莊前,卻遇了三位英雄,內(nèi)中果有一位紅面大漢,貴相非凡,應(yīng)了道人之算。愚兄因想天機不宜多泄,不敢直言,所以將他留在家中,設(shè)席款待,且做個異路相知,日后再圖事業(yè)。不意賢妹所捉偷瓜之人,就是貴人的盟弟,名喚鄭恩,也是一籌好漢,愚兄怎敢輕慢于他?禮該賠話,因此亦在座中�！比�春聽了這番言語,暗暗稱贊:“世上原來有這樣的異人,先見之明,甚為奇事�！彼煺f道:“原來如此。兄長,這真主果是紅面的么?”陶龍因匡胤要見,不好直說,卻便乘機答道:“賢妹倘若不信,何不出去一見,便知真假�！比�春道:“自古以來,惟有三國時關(guān)公是紅面長須,怎么這真主也是紅面的?小妹實欲見他一見�！闭�要移步,忽又想了一想,叫聲:“哥哥,小妹雖欲見他,但恐男女有別,理上不通,又不知他姓甚名誰,怎好與他相見?”陶龍道:“賢妹,這真主姓趙名匡胤,乃是東京都指揮趙弘殷的公子,因游歷關(guān)西,偶到此地。為這鄭恩出來游玩,吃了我的瓜,被賢妹拿住,不得回去,因而尋訪到此。遇見愚兄,說起其情,道是鄭恩恁般好漢,反敗在賢妹之手,決定賢妹是個女中丈夫,專心欲見。愚兄不好做主,故此進來與賢妹相商。你想人家慕名而來,欲求一見,若拒而不允,反多物議了;況趙公子正人君子,與他相見,有何妨害?賢妹當(dāng)思之�！比�春聽說,暗暗想道:“趙公子久聞他天下好漢,今又有心欲見,我何必拒他?”遂說道:“既哥哥已經(jīng)允他,小妹安敢不從?”遂同了陶龍,一齊走至內(nèi)廳。

陶龍又通知了匡胤,引至內(nèi)廳。匡胤居中站定,陶三春步至下面,朝上深深下拜�？镓愤B忙答禮,暗暗偷看,見此形容,吃了一驚,暗想:“這事卻做不成,可惜,可惜!”登時告辭出來,與陶龍仍坐飲酒,心下甚為不舍。復(fù)又想道:“三春有此勇力,兵法又精,可惜生得丑陋,兇劣不堪。天公既付其才,怎么不付其貌?事無全美,使人遺嘆耳�！毕肓艘换�,忽然轉(zhuǎn)念道:“有了,此女既不可與吾弟為妻,何不從中說合,配了三弟鄭恩,郎才女貌,倒是一對相稱的夫妻;也使他得這利害夫人,有所制壓,不敢胡行�！彼扉_言說道:“令妹有此雄才,必須得其所配,方為不負(fù)其能�！碧正埖�:“因舍妹有愿在前,須遇英雄之土,方肯聯(lián)姻,所以蹉跎至今,尚未受聘�！笨镓返�:“我這兄弟鄭恩,也未擇娶,如賢東不棄,在下為媒,將令妹配與鄭恩,甚為相合。不知賢東尊意何如?”陶龍聽罷,暗自沉思:“這婚姻大事,我若作主應(yīng)承,猶恐妹子嗔怪;若不依允,又恐趙公子面上無以為情。”左右尋思,毫無定見,只是呆呆沉吟,不好答應(yīng)�？镓芬阎�其意,便叫聲:“賢東,在下愚意,無非女貌郎才,宜于配合,故敢為言;況我弟鄭恩,亦非根淺門微之輩,也曾遍歷江湖,名傳遠(yuǎn)邇;又與當(dāng)今天子之侄晉王柴榮為八拜之交,眼見就有封爵。今日得配令妹,亦非辱沒。賢東何必多疑,錯了這遭美事?”陶龍被匡胤說了這席話,不覺志趣高尚,富貴動心,遂答道:“承公子美情,本當(dāng)依允;但此事非鄉(xiāng)民可主,還當(dāng)與舍妹相商,觀其心志如何,再作定論�！笨镓返�:“賢東著與令妹相商,須善言曲成,諒個妹識見高明,不致見絕也�！�

陶龍辭席進內(nèi),要與三春商量,心下巴不得一說就成,好做王親的舅子,也得顯耀榮身;只憂妹子不肯應(yīng)承,把現(xiàn)在這個要封爵的嬌客,輕輕送與別人,卻不可惜?只因這番委曲,有分教:婉言聯(lián)兩宿之姻緣,凝眸望三星之在戶。正是:

赤繩系足皆前定,異路諧婚由數(shù)成。

畢竟陶龍怎的說親,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