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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的好看與好玩

  今天我來試著以一種私人的方式,談論魯迅先生。

  第一,我喜歡看他的照片,他的樣子,我以為魯迅先生長得真好看。

  老先生的這張臉非常不買賬,又非常無所謂;非?,又非常慈悲?瓷先ヒ荒樀那蹇唷傊、坦然,骨子里卻透著風流與俏皮……可是他拍照片似乎不做什么表情,就那么對著鏡頭,意思是說:怎么樣!我就是這樣!

  法國人擺得出司湯達、巴爾扎克的好樣子;英國人擺得出哈代、狄更斯的好樣子;德國人擺得出歌德、席勒的好樣子;俄國人擺得出托爾斯泰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樣子;20世紀的印度還有個泰戈爾,也是好樣子———現(xiàn)代中國呢,大家想想看,除了魯迅先生,哪一張臉擺出去,要比他更有分量,更有泰斗相,更有民族性,更有象征性,更有歷史性?

  而且魯迅先生非得那么矮小,那么瘦弱,穿件長衫,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站在那里。他要是長得跟蕭伯納一般高大,像巴爾扎克那么壯碩,便是致命的錯誤?伤且擦糁谟胰文菢拥拈L胡子,或者像沈鈞儒那樣光腦袋,古風倒是有古風,畢竟還是不像他。他長得非常像他自己,非常地“五四”,非常地“中國”,又其實非常摩登……

  在最高意義上,一個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

  我喜歡魯迅的第二個理由,是老先生好玩。就文學論,就人物論,他是百年來中國第一好玩的人。

  70年來,崇拜魯迅的人說他是位斗士、勇士、先驅、導師、革命家,說他是憤怒激烈、疾惡如仇、“沒有半點媚骨”的人;厭惡魯迅的人,則說他是心胸狹窄、不知寬容、睚眥必報、有失溫柔敦厚的人。總之,綜合正反兩面的印象與評價,都肯定魯迅是個很兇、很嚴厲、不通人情的人。

  現(xiàn)在我這樣子單挑個所謂“好玩”的說法來說魯迅,大有“以偏概全”之嫌,但我不過是在眾人的話語縫隙中,撿我自己的心得,描一幅我以為“好玩”的魯迅圖像。

  隨便舉個微不足道的例子吧。在《看蕭和“看蕭的人們”》中,記錄內山完造那邊通知魯迅說,蕭伯納到了上海了,正在孫夫人即宋慶齡家里吃飯,問他愿不愿意去見見。魯迅于是寫道:有這樣的要我去見一見,那就見一見罷。

  什么意思呢———魯迅知道蕭是大人物,魯迅知道自己也是大人物。不去見,或趕緊去見;看得很重,或存心看輕,都沒必要,都不恰當、不大方。其實魯迅是想要見見的,又其實“特意搜尋著要去見一見的意思,倒也沒有”,F(xiàn)在人家來了,邀請也來了,那么:有這樣的要我去見一見,那就見一見罷。

  這意思很深,也很淺,很率性,也很得體,他當時那么想了一想,事后這么寫了一筆,很輕,很隨便,用了點心思,又看不出怎樣用心思,然而有這么一筆在———后來便寫他去了,居然坐在那里看蕭和眾人吃飯,看蕭怎樣不熟練地使筷子夾菜———這就是我所謂的好玩,很不起眼的兩句話,年輕時讀到,不注意,中年后讀到,我心里笑起來。

  在回憶老先生的文字中,似乎女性比較地能夠把握老先生“好玩”的一面。近年的出版物,密集呈現(xiàn)了相對真實的魯迅,看下來,魯迅簡直隨時隨地對身邊人、身邊事在那里開玩笑。那年他送書給剛結婚的川島,就在封面上題詞道:我親愛的一撮毛哥哥呀,請你從愛人的懷抱中匯出一只手來,接受這枯燥乏味的《中國文學史略》。那種親昵、仁厚、淘氣與得意!一個智力與感受力過剩的人,大概才會這樣隨時隨地講“戲話”。

  我所謂的“好玩”是一種活潑而罕見的人格,我不知道用什么詞語定義它,它的效果,絕不只是滑稽、好笑、可喜,它的內在的力量遠遠大于我們的想象。

  (藍昌科摘自《笑談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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