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喬泰哼著小調(diào)回到了鳳凰酒店。他發(fā)現(xiàn)酒店里空蕩蕩的,只有艷香一個人在那里掃地,一臉不高興的樣子。見了他進來,便問:“秀才上哪兒去了?”
“反正死不了!”他答道。說著就在一張破藤椅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哎,沏一壺茶來。不是我喝,是為沈先生沏。他是個十分喜愛喝茶的人。坤山?jīng)]有來嗎?”
艷香做了個鬼臉,不耐煩地答道:“早來過了:我告訴他你們兩個都出去了,他說過會兒再回來。唉,我倒要說,任何男人我都能忍耐,那個坤山他就是給我十兩金子我都不屑看他一眼。”
“你閉起眼睛不去朝他看就行了嘛。”喬泰說道。
“不,我不是指他那一副丑八怪的嘴臉,他是一個專門傷人痛處的歪料,又陰險,又狠毒。”艷香說著,又輕蔑地嗤了一下鼻子,走回廚房去了。
喬泰狂笑起來,又將背往那藤椅上一靠,把雙腳擱到了桌子上。等艷香端著一把大茶壺回來時,他已經(jīng)鼾聲如雷了。
狄公一走進酒店的門,艷香就扯住他著急地問道:“秀才怎么沒有跟你一起回來?”
狄公瞅了她一眼,答道:“我委派他辦件差使去了。”
“他不會遇到什么麻煩吧?”
“不會的,即使他遇上什么麻煩,我也有法子把他解脫出來。你還是先上樓睡覺去吧,我們有些事,還要在這兒多呆一會兒。”
艷香上樓去了。狄公立刻將喬泰叫醒。
喬泰看見狄公一副憔悴疲憊的樣子,心情頓時陰沉起來。他馬上給狄公倒了杯熱茶,焦急地問道:“情況怎么樣?”
狄公便將尸體的情況及他和滕侃的談話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喬泰。話還未說完,便聽見有人輕輕地敲了一下門。喬泰去開門迎面正碰上進屋來的坤山。喬泰忍不住罵了一聲。
坤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臉對狄公說:“沈先生,新的住所還舒適吧?該道個謝吧?”
狄公說:“請坐下,現(xiàn)在你跟我講講你為什么要幫助我們吧。”
“實話對你說了吧!”坤山尖聲說道,“我正需要你們,而且是急需要你們。你們也許已聽說了我的大名吧。三十年來,從未失敗過一次。然而我缺少武力,但我從來不想增強它,因為我認為單憑武力是庸俗低下的勾當,F(xiàn)在我碰巧有一樁買賣,卻還需要用點武力。我仔細地對你們倆進行了考察,覺得你們是能勝任這樁買賣的。我已經(jīng)獨個做完了所有困難的準備工作,輪到你們來幫我忙的事已經(jīng)沒有什么風險可擔了。你們能得到一份數(shù)目不小的報酬也就應(yīng)該心滿意足了。”
“你說得倒輕巧,”喬泰打斷了他,“讓我們?nèi)ジ赡翘栁kU的買賣,你卻不費氣力地坐等著發(fā)橫財。告訴你,少了我們不干,你這個卑鄙無能的膽小鬼!”
聽到喬泰罵他膽小鬼,坤山的臉變白了,這個稱呼顯然觸到了他的痛處。他惡狠狠地說:“一個人身強力壯就算是英雄?今夭晚上我真擔心那張紫檀木床經(jīng)不起你這個身強力壯的英雄折騰。詩人描寫得何等好哇:輕扇搖春云,急雨摧秋玫……”
喬泰跳了起來,一把掐住坤山的脖子,將他按倒在地,接著雙腿跪在他的胸上,動手就打。一面咆哮著寫道:“你這個卑鄙的下流坯,原來又是你在暗中監(jiān)視我。我要勒斷你的脖子!”
狄公忙上前勸。“放開他,他的話還未說完呢。”
喬泰站起身來,把坤山的頭砰地一聲往地上一磕,坤山躺在那兒不動了,嗓子眼里發(fā)出一陣陣哮喘聲。
喬泰的臉氣得發(fā)青,一屁股坐下來,說道:“晚上我在一個名妓那兒呆了一陣,她名叫秋玫,不想這王八羔子卻在暗中監(jiān)視著我。”
“得啦。”狄公冷冷地說。“給坤山的頭上潑灑些涼水!”
喬泰從柜臺后面端來一大盆洗碗的臟水往坤山的頭上澆去,一面說道:“這個狗雜種還得有一段時間才能醒來呢!”
“你坐下,我來把滕侃的事情沒有講完的部分說給你聽!”
狄公講完了四漆屏的來龍去脈,喬泰的火氣早過了。不由稱贊道:“老爺,這起案子可真令人驚異啊。”
狄公點點頭。“我不想告訴他他的夫人被人強奸過了。你知道我懷疑是別人殺害他妻子的最明顯的理由就是這一點。我不想進一步使我的同行苦惱了。”
“可是,你不是說過那死者看上去很平靜嗎?”喬泰問道。“我想她至少應(yīng)該驚醒過來,表現(xiàn)出激動和憤怒,對嗎?”
“這就是這個疑案中最令人費解的一個細節(jié),當然還有其它……注意!坤山蘇醒過來了!”
喬泰從地上將獨眼猴一把提起,放在那藤椅上。坤山漸漸張開了那一只眼睛,嘶啞著聲音對喬泰說:“雜種!等著我跟你算帳!”
“什么時候來都奉陪!”喬泰洋洋得意地應(yīng)道。
坤山那只獨眼間出一絲狠毒的光,冷笑道:“你連那個風流寡婦都不認識,你這個笨蛋!”
“寡婦?”喬泰一愣。
“當然是一個寡婦,而且是一個昨天剛剛死了丈夫的寡婦!你這個笨蛋,就連鼎鼎大名的絲綢行行頭柯興元的家都不知道,竟闖進去與他夫人圖快活。柯夫人為了表示對死者的哀痛剛搬挪了臥房——就是你剛才去過的那個房間。你這個家伙竟把柯夫人當作一個妓女了!”
喬泰臉皮羞得通紅。他想說什么,可是只能發(fā)出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聲音。
狄公沖著坤山問道:“那么說,柯夫人的道德貞操也許與老柯的自殺有關(guān)系?”
坤山托著他的脖子,將一杯茶一飲而盡。然后陰陽怪氣地說;“柯夫人自然也不會是講道德貞潔的女人!嘿,我與你們剛才談的那樁買賣卻正好與這柯興元有些關(guān)系。你仔細聽我說,我的話很簡短。我手中弄到一本冷虔的帳本。這冷虔是本城一家有名的柜坊的掌柜,一日金銀進出不計其數(shù)。他是柯興元財務(wù)上的合伙人。我對財務(wù)的花樣也精通一些,我很快發(fā)現(xiàn)那帳本上有冷虔在過去的兩年里怎樣通過偽造帳目,欺騙老柯的秘密記錄。他用卑劣的手法從老柯那里弄到相當可觀的一筆錢財。哎,大約有一千兩金子!”
“那么,你又是如何把這帳本弄到手的呢?”狄公問道。“一個精明的掌柜決不會把這本關(guān)系到自己身家性命的東西隨便亂放。”
“這不關(guān)你的事!”坤山厲聲說。
“不,我對財務(wù)上的事同樣也很感興趣——這正是我急急忙忙辭退了衙門的公職的真正原因,你能夠從錯綜復雜的財務(wù)交往中弄到這個秘密帳本,今天我總算眼了你了!朋友,要合作就要信任,只這三言兩語的,我還未摸到事情的邊呢!再說你還得把弄到這帳本的細末說給我聽聽。”
坤山多疑的眼光溜了狄公一瞥。
“真是個狡猾的奸賊!”坤山陰險地笑了一聲,“既然你很想知道事情的細末,今天我索性全兜給你。我到柯家去過好幾次,這當然他是不知道的。我弄開了他的銀柜,發(fā)現(xiàn)有二百兩金子——這當然現(xiàn)在歸了我。我把他藏在銀柜里的帳單、票據(jù)、合同、契書細細推敲琢磨,終于弄明白了冷虔那帳本的秘密。”
“原來是這樣。”狄公說。“你繼續(xù)講下去。”
坤山從袖子里拿出一張小紙片,小心地把它平攤在桌上。用他那細長的食指輕輕地點著那張紙,繼續(xù)說道:“這一頁是我從那帳本上撕下來的。明天早上你們倆去拜訪一下我們的朋友冷虔,把這張紙給他看看,告訴他你們掌握了所有的情況。然后,你們叫他開兩張空著名字的批子,一張開六百五十兩金子,另一張開五十兩金子。他出這點血之后,還能得三百兩。這對他相當過得去了。當然我非常想把整筆的錢都弄到手,可是這玩意取得成功的秘訣卻是給別人留下一條活路,使他不至于狗急跳墻。那張六百五十兩的批子歸我,五十兩的歸你們。不花力氣能賺五十兩金子。這還不算是一筆便宜的買賣嗎?”
狄公銳利的眼光盯著坤山,悠閑自得地撫摸著他的美髯,一面輾轉(zhuǎn)著腸子想對策。半晌,見他慢慢說道:“我的這個伙伴說話固然生硬了點兒,但是他倒說得不偏不倚,恰到好處。逾墻鉆穴是你的本行勾當,。但你卻沒有膽量對著面搶奪,我斷定你沒有勇氣去當面訛詐那冷掌柜,對不對?”
坤山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動了動身子。狄公將那張紙拿來放進自己的衣袖里,說道:“這確是一樁好買賣。可是應(yīng)該彼此無欺,南北拆帳。老實說我現(xiàn)在就是不需要你和什么帳本照樣可以去訛詐冷虔。為什么我就不可以將所有這一千兩金子都裝進自己的腰包呢?”
“真的,為什么不可以呢!”喬泰咧開大嘴附和道。
“那么,我就到衙門去報信,讓他們來捉拿你們這兩個強盜!”坤山兇狠地說。
“諒你也不敢去報信。”狄公平靜地說道,“別拉扯了,還是下決心吧!怎么樣?”
坤山惡狠狠地瞅著狄公的臉,用手壓了壓腮幫上抽搐的神經(jīng),低了半日眼珠,讓步了:“好,就這么辦吧:南北拆帳!”
“一言為定。”狄公躊躇滿志地說,“明天早上我就去拜訪冷虔。你這里先替我畫一張冷虔柜坊的街路圖。”
坤山畫罷街路圖正待起身要走,狄公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和藹可親地說:“時間尚早,再寬坐片刻,讓我們再聊聊,為我們的合作干兩杯!周大,到柜臺后邊將排軍特備的酒壇取來!”
喬泰跑到柜臺后,見酒保正呼呼大睡,順手就將排軍那酒壇搬了出來。
幾杯酒下肚,狄公摸摸胡子說:“坤山老弟,老實與你說吧,你的那套偷雞摸狗的本領(lǐng)與我們干的這一行比較起來簡直如同兒戲。讓我告訴你我們在路上所經(jīng)歷的一些冒險活動吧。周大,你還記得嗎?那次在徐州,當我們……”
“你那套騙人的鬼話誰高興聽?”坤山反唇相譏,“你們干的那些冒險活動完全憑借武力,靠胳膊粗,拳頭大。我干的勾當則要用腦子,一個真正成功的高手可不是三年五載就可磨煉出來的,我干這一行三十年了:”
狄公提高了嗓音:“我也會不費氣力把人家門鎖扭開,進了屋子,就將屋子的主人治服,有禮貌地問他值錢的東西都放在哪兒然后拿起這些東西悄然離去。這種買賣干起來還有啥難的?”
“廢話!”坤山輕蔑地說,“你這是一般小偷小盜笨拙的伎倆,也許一次兩次能僥幸的成功。然而官府一旦下一張緝捕文書,畫影追拿,就只得束手就擒了?墒俏覅s有我的絕招,我縱橫了三十多年,從來沒被抓到過一次!你們這兩個才出洞的耗子,能見過多少世面?就是把我這絕招教與你們,你們這一輩子也沒法模仿得了。”坤山得意忘形地打開了話匣,“聽著!開始我花一個月的時間將對方的職業(yè)、住宅、家庭成員以及他們的生活習慣進行一番仔細察訪。我設(shè)法和仆人們聊天,和附近店鋪的掌柜閑談。當然這時要花費點錢財。接著我便溜進屋去,然而我卻什么也不拿。我有的是時間,不必著急。我進屋去只是了解屋內(nèi)的情況。我可以在一只大衣柜里呆上一兩個時辰,可以躲在窗簾或帷幕的褶皺處,可以蜷縮著身子藏進衣箱里,或者擠進床架后面的狹窄的空隙里。這樣我對主人的衣食起居進行觀察,聽他們講些什么私房話,在哪里收放貴重東西——好,我于是進行最后一次登門拜訪。既不要撬鎖,也無需亂翻,任何人也不驚動,箱柜家俱也不挪移位置。如果有一個秘密藏錢的地方,我比藏錢的主人更要了解這個地方;如果有銀柜,我準確無誤地知道該到什么地方取鑰匙。我做得人不知鬼不覺。常常過了半月一月,他們才發(fā)現(xiàn)家中的錢不翼而飛了。但他們卻不以為被盜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這—點!于是丈夫開始懷疑妻子,妻子則懷疑偏房、丫頭,給他們造成了不知多少誤解。許多和睦的家庭因之互相反目,甚至大打出手……”
坤山說得提意,一面吃吃地笑著,一面又用手捂住那張歪裂的嘴唇:“我的聰明的同行,現(xiàn)在你們該有所妙悟了吧?”
“妙倒是妙,只是我們絕不會模仿你這一套伎倆去做。”狄公轉(zhuǎn)了話鋒。“你這一套本領(lǐng)可能使你了解了不少男女間的隱私吧?近來風聞出了幾件案子,還殺人流血了,你一定很知道些內(nèi)情!”
坤山的臉猛烈抽搐了一下,氣色更顯得陰暗可怕了:“別提起這一類話題!我憎恨女人、鄙視女人,我討厭男人們?yōu)榱苏{(diào)弄她們而要的種種骯臟的把戲。我并不愿意藏在別人的房間里聽那些女人一套一套的話語,但有時我又不得不要聽這些骯臟下流、令人作嘔的話,討厭的是……”
坤山講到這里突然止住了口,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他站起身來用那只獨眼狠狠地盯了狄公一下,嘶啞地說:“明天中午我們在這兒再見。”
坤山一走,喬泰就憤憤地罵了起來:“一個地道的下流坯!一條可惡的蟲豸!可是,老爺,你到底為什么還要聽他羅嗦這許多廢話?”狄公平靜地答道:“我想從他的嘴里得到些有關(guān)潛入屋內(nèi)的方法,這也許對弄清兇手如何潛入滕夫人的臥房有所幫助,可惜坤山?jīng)]有說出什么來。其次,我也很想多了解一點坤出本人。”
“他為什么對我們這樣有興趣,要同我們搞合作呢?”喬泰總還不明白。
狄公道:“可能他認為我們是他的這次訛詐陰謀最理想的合作者。我這個人看上去甚有些體面,不僅能夠開始時迷惑住冷虔,而且有能力和他進行冒險的談判并最終制勝他。你身強力壯又正可以對他施加壓力。此外最重要的還是我們是外鄉(xiāng)人,事成之后,各奔東西,彼此不認帳,不會給他留下什么麻煩——我想這就是他一反常規(guī),纏著我們與他合作的主要原因。然而他很爽利地接受了我們平分贓款的建議,我認為這中間可能有鬼,我原以為肯定有一場艱苦的討價還價,不想這條毒蛇這么口松。不管怎樣,我們將把這個惡棍投進監(jiān)牢這是肯定的了,讓他在鐵籠子里蹲完后半輩子。”狄公揉了探發(fā)紅的眼睛,繼續(xù)說道:“我現(xiàn)在要寫一封信給那縣里的忤作,你去給我找方硯臺和一支筆來。排軍要點劃打叉來記帳,那他就會有這兩樣東西。”
喬泰到柜臺后面亂翻了一陣,找來一方滿是塵灰的破硯臺和一支毛頭疏疏拉拉的禿筆。
狄公用蠟燭將筆頭散開的亂毛燒掉,再放在嘴里好好地舔了一陣,終于把筆頭弄尖了。然后他從衣袖里取出從滕縣令的書桌里拿來的官府公箋和封套。他以牟平縣令滕侃的名義簽署了一道手令,要那忤作火速趕到四羊村,說那里急需要他去驗尸。他匆匆用火漆燙了封口,將信交給喬泰。說道:“我不想讓那件作檢驗滕夫人的尸體,因為沒有必要讓他知道滕夫人被人強奸的事實。明天一早你就將此信送到市里拐角那家大生藥鋪子里去,忤作就是那鋪子的掌柜。我們從州里來時路上曾經(jīng)過一個叫四羊村的地方,騎馬到那里至少要半天時間,這樣,那個忤作明天一整天就不能來妨礙我們的查訪。”
狄公用筆管搔了搔頭皮,忽然想到,既然我可以這樣利用滕侃的名義自由地行動,我不妨再寫一封信呈給軍政司,請他們核查一下當年在左驍衛(wèi)大將軍麾下豹騎三營服役的一位姓劉的隊正的案卷,并摘錄有關(guān)材料。狄公又取出一張公給草草寫罷,燙了封口也一并交給喬泰,又關(guān)照道:“你明天揀個方便的時間將此信送交軍政司,并把軍政司的口復以及摘錄的有關(guān)排軍履歷的材料帶回。”
他看了看喬泰疲乏的眼神,笑道:“莫名其妙地就折騰了這半日。好吧,我們現(xiàn)在可以上樓去看看我們睡覺的房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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