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狄公跟在青衣道童后面走著，樓梯、走廊曲曲折折。他忽然感到身后有人跟蹤，猛一回頭，驀見一個黑影向走廊盡頭的隅角閃過。他問道童：“觀里的道士們可常走這條走廊？”

　　道童答道：“平昔這走廊很少有人走動，要不是外面下雨，我也不走這走廊了。——去西樓的人大都從下面膳廳上來。”

　　他們來到了西樓北端的一個小小殿堂，殿堂正中建起一座九星法壇，四面雕塑著八卦神罡、氣象很是肅穆。

　　狄公指著右手一扇朱漆小門問道：“這一邊不知識通向何處？”

　　道童答道：“老爺，出這小門下去幾層樓梯，便可到閻羅十殿，這閻羅十殿極是陰森可怕。莫說真人不讓我們進去，就是讓我們進去，也是膽戰(zhàn)心驚，不敢仔細看覷的。”

　　狄公知道道教宮觀往往有模仿佛寺十八層地獄格局，用圖畫或雕塑形象地展示出所謂閻羅十殿的恐怖景狀，來堅固眾道人的道心，不使志向迷亂，犯戒作惡，靈魂墮入孽障鬼道。

　　道童引狄公上了靠左首的樓梯，小心將燈籠照著地上，說道：“孫天師住在西南塔樓的紫微閣，閣外平臺上有一截欄桿被狂風(fēng)折斷，此刻正催匠工修理，老爺上那平臺時千萬小心。”

　　他們走上平臺時，狄公見平臺上最后一截欄桿果然撤去，平臺下幽忽忽、黑洞洞直下西樓樓底。

　　道童說：“那紅漆大門便是紫微閣了。”

　　狄公上前輕輕叩了兩下。

　　“誰在外面敲門？”門里傳出一聲輕輕的問話。

　　“晚生狄仁杰拜見天師。”

　　“自可推門進來。”

　　狄公推開了朱漆大門，看見孫天師正坐在書案后讀經(jīng)。書案上迭起厚厚一大迭經(jīng)典，他手中拿著一冊《正一經(jīng)》，狄公恭敬遞上大紅名刺，小道重唯唯退出。

　　孫天師接過名刺看了，笑道：“呵呵，原來是本縣縣令，失迎了。”

　　他聲音洪亮而深沉，狄公見他偉岸魁梧，風(fēng)神俊爽，果然仙風(fēng)道骨，氣度不凡。

　　“仁杰老弟，你今天來這里做客，毋需拘客套，彼此免了繁縟禮數(shù)，開懷聊聊。我整日關(guān)在此觀，說實在也是孤陋寡聞，不知朝野都有些什么事發(fā)生。”

　　狄公道：“當(dāng)今三教并興．太平成象，九州清晏，國泰民安。正如同那唐堯虞舜之世一般。”

　　紫微閣內(nèi)奇香裊裊，十分幽雅。狄公見壁上掛著許多條幅，正楷恭錄著《道德經(jīng)》、《太平經(jīng)》、《黃庭經(jīng)》等經(jīng)典的字句。

　　狄公道：“這壁上的條幅端的好書法，只是其中的道理晚生天性頑鈍，終不甚解。譬如那幅《道德經(jīng)》，真所謂‘玄之又玄’，還望天師俯賜金玉，開示愚蒙。”

　　孫天師呵呵笑道：“我皈依教門五十余年，潛心一念，精研經(jīng)典，然這‘道’‘德’兩字終未悟出其真昧。”

　　狄公道：“聽前人說，老子生商湯王時，乘太陽日精，化為彈丸，流入玉女口中。玉女吞之，遂覺有孕。懷胎八十一年，乃破脅而生。生下地時，須發(fā)皆皤白如雪。指李樹為姓，名耳，字伯陽。后騎青牛出函谷天，關(guān)吏尹喜望見氤氳紫氣，知是異人，求得這道德真經(jīng)五千余言，傳留后世。這‘道’‘德’兩字尚未能悟出真意，豈不辜負(fù)了當(dāng)初老子一片拳拳喻世之心？后世之人艷慕羽化升天做神仙，教徒事煉丹修藥，眼氣吐納，哪知修煉的功夫奧秘全在這五千真言里了。五千真言之精核只是‘道’‘德’兩字，這兩字未悟，如何做得神仙？”

　　孫天師擾掌笑道：“仁杰老弟言之有理。太上老君乃元氣之祖，故能生天生地，生佛生仙，周運歷劫，居太清仙境。俗子凡夫。安能企望？九轉(zhuǎn)八面，金丹寶鑒，銅符鐵券，云篆丹書，究竟不如五十真言，道德教義。至于那等只望學(xué)得分合陰陽、黃白秘方、飛步斬妖之法的心術(shù)不正之徒，更是教門敗類，下界塵土。只合打入閻羅十殿，受苦受難，方顯出吾教門洞天福地之至純至潔，男女信士襟懷之正大光明。”

　　狄公道：“不過晚生想來，道德真言，柱下旨歸固然有深刻的哲理，究竟孔子才是人倫之師范，萬世之楷模。”

　　孫天師道：“孔子曾求學(xué)于老子，道教從孔子停步的地方繼續(xù)前進�？鬃又恢�研究人與人之間的準(zhǔn)則，而道教探索的則是人與天之間的關(guān)系。故更高超一層。”

　　狄公只感到一陣陣頭痛，他無意與孫天師爭論儒道之優(yōu)劣、孔老之長短，他倒想從孫天師的口中得知這朝云觀的東南西北方向和各殿堂、樓閣的位置。遂說：“天師閣下，這朝云觀很大，殿堂、樓閣不計其數(shù)。我總害怕走錯了路，又不知觀里的許多規(guī)例戒約，還望天師不吝指點。”

　　孫天師指著墻隅的一條條幅說道：“你只要看一遍這幅簡圖便會很快弄明白這里的方向位置。這簡圖是我繪的，當(dāng)然還有許多漏闕之處，但既名之曰簡圖，也無非是粗識個東南西北而已。”

　　狄公走近那條幅一看，這朝云觀的殿堂、樓閣果然如鳥瞰云端一般，歷歷清楚。一面細細默記在心。又問：“這圖中頂端，即觀里最北端的那個黑白兩色圓圈是什么意思？”

　　孫天師答道：“那里是觀中前一任住持玉鏡真人的靈塔，極是神圣的所在，為一觀之冠。那畫著的黑白兩色大圓圈是太極、陰陽的象征。所謂‘太極生兩儀’，這兩儀便是一陽一陰，陰陽交感，化生萬物，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乃生天地萬物。陰陽兩儀彼此消長，至極而變，陽至極則陰，陰至極則陽，故生生不息，千變?nèi)f化�？梢哉f本教經(jīng)義的全部奧秘可用這陰陽太極圖符表示。它象征著天地方物的肇始和終極”

　　狄公十分感興趣，又問：“那么黑色半圈里有一白圓點，白色半圈里有一黑圓點，又是什么意思？”

　　“這意思是陰中含陽，陽中含陰。——天下沒有全陽或全陰之物，陽中必含有陰的元素，陰中亦必含有陽的元素。譬如我們男子也含有女子的氣質(zhì)、脾性，女子也含有男子的胸襟、氣魄。有的連容貌形象也這樣。”

　　狄公頻頻點頭，忽然又問：“我似乎在哪里也見著過這個圖符，只是黑白兩半圈是橫向界分的。敢問橫分和堅分有何區(qū)別？”

　　孫天師說：“豈有此理！這圖符是一成不變的，哪有橫向界分之理？莫非你看花了眼睛，記錯了。”

　　狄公納悶，他清楚記得適才在觀中什么地方見到過有橫分陰陽的圖符。

　　孫天師見狄公皺眉沉思，不由笑道：“膳廳里齋供想來已排上了，真智說不定正在派人尋找我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