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馬榮溜出后衙角門,仍是昨日那副乞丐裝扮。他先去將軍廟里求個神簽。老廟祝接過十個銅錢,搖了搖簽筒,馬榮探手掣出一根遞過,見是“上上大吉”,心中大喜。

  轉(zhuǎn)上西市街來,馬榮專一往那乞丐眾處搖擺,有意與人搭訕。無奈這城中的乞丐日日照面,個個稔熟,今日冷不丁降來個金剛惡煞般漢子,不知是哪一路來的強(qiáng)人,都有意提防。閃避唯恐不及,哪里還敢與馬榮答話?馬榮遭了幾處白眼,心中氣惱,又不好發(fā)作,只得忍氣吞聲在街頭巷尾躑躅,期望能遇見一二個可攀談問信的無賴。

  突然,馬榮瞥見三個窮苦的腳夫踅進(jìn)一家小小的酒店,便躡足后面跟定,也搖搖晃晃掀簾進(jìn)去。——腳夫如同乞丐一樣,也能問答出許多話語來。

  店堂里臟污不堪,只三張破舊的方桌、五六條長凳,倒也坐滿十來個吃酒閑聊的窮漢。

  馬榮買了一碗劣質(zhì)的白酒,獨(dú)個飲啜。店堂里的人一個個好奇地瞅著他,誰也不肯上前搭話。馬榮納悶半日,心想倘是喬泰在場,兩個便可湊合一出活劇,打打鬧鬧,假假真真,形象逼肖,登時可引動這一幫干隔澇漢子,不愁沒有問話答腔的。

  正思想時,門簾一動,進(jìn)來一個衣裙邋遢的妓女,神色頹唐,要了一盅水酒便往喉嚨里灌下,一面要店主賒賬,說是她今夜便能賺到錢來。店主擰捏著她削瘦的肩頭,齜牙笑道:“昨夜賒的尚未還哩,又來打白食。我看你腰間這條花裙正可抵了兩日酒錢。”說著便故作姿態(tài),動手牽扯。店堂里一片哄笑。

  那妓女怒叱道:“你這條瘟尸老狗,居然還消遣你干娘來。怕我十個銅錢賴你不成?咄,再來一盅!明日一并償你。”

  老店主還嬉皮調(diào)笑,卻不肯去甕里舀酒。馬榮走向柜臺,從腰間將出二十個銅錢一串在店主眼面前擺晃著兩下,往他懷里一攥:“這酒錢我償了!”

  店堂登時肅靜,繼而“嘖嘖”聲起,議論竊竊。店主沖馬榮陪起笑臉。那妓女感情不過,忙上前向馬萊納個萬福:“敢問英雄大名,好叫小女子感佩。”

  馬榮回頭大聲道:“拜見諸位土地。——俺從且末鎮(zhèn)上來,單為俺兄弟沈三報仇的。天年不齊,俺兄弟遭了橫死,今番拿到仇家,定不輕饒。”

  眾人吃驚,面面相覷。內(nèi)里一個老頭小聲道:“衙門已經(jīng)捉住阿牛,等著劈頭哩。其實,阿牛并不曾殺人,殺死沈三的是外鄉(xiāng)來的流民。”

  “不管是誰殺的,撞在我手里,一刀兩段,閻羅王前銷號去。——小娘子可知道這里蘭坊的丐戶團(tuán)頭‘和尚’現(xiàn)住何處.俺正想去訪他一訪。”

  “‘和尚’身家敗落,門庭崩塌,近來動彈不得,恐怕只身躺在床上等死哩。”妓女答。

  “煩勞小娘子指我道路,俺這里還有一串銅錢酬謝。”

  妓女答道:“小女子哪里敢如此貪得?英雄仗義救急,解我一時之難,已使小女子十二分敬佩,日后自當(dāng)圖報。我此刻便引你去見‘和尚’,‘和尚’或許知曉殺你兄弟的兇手。”

  馬榮大喜,跟隨那妓女走出酒店。棋盤格般街巷,東竄西拐,七轉(zhuǎn)八折,岔下一個橋堍,正黨頭暈?zāi)_酸時,妓女道:“到了,‘和尚’就住在前面那個土窖里,你自個兒去吧!”說著又道個萬福,褰裙拜辭。

  馬榮從腰間拈出一串銅錢要遞過,那妓女嗔道:“使不得,使不得,小女子豈是那等小樣之人,再沒有相會的時節(jié)了。”說完飛脫而去。

  馬榮進(jìn)了土窖,只覺四壁幽暗潮濕,彌漫著一種難聞的腐霉氣味,暗黑里摸索半日才到了石梯口,石梯口坐著一個雞胸駝背的斗雞眼,面目怪異。

  曲折下來石梯,進(jìn)了一個石室。斗雞眼尖聲叫道:“‘和尚’,有客人來見你啦!”他齜牙咧嘴,形容十分滑稽。

  ‘和尚’躺身在一張鋪著氈席的床上,床頭點亮一支油盞。污黑的墻面貼著各式各樣的菩薩畫像,正中壁龕內(nèi)也供著一尊手持曲柄神斧的獨(dú)角怪神。

  馬榮細(xì)細(xì)看了眼前這個“和尚”,“和尚”光著頭皮,雙目緊閉,雖形軀魁偉,但衰微十分。一眼看去,果是一副不久人世的凄涼景狀。

  “拜揖老丈,在下名喚邵霸,是沈三的表兄弟,昨日從且末鎮(zhèn)上來。——沈三兄弟死得冤,在下是來料理善后的。”

  “和尚”問:“老五為何不來?”

  “五哥下在大牢里,脫身不得。”

  “你是如何想到來這里找我的?我早已不中用了。”

  “五哥說你是蘭坊城的地煞星,當(dāng)方土地爺。見了你必然能尋到殺死三哥的真兇。故爾冒昧叩謁老丈,懇求救助。”

  “沈三是誰所殺,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沈三緣何被殺。”

  “望老丈明燈指亮,點破機(jī)關(guān)。”馬榮說著恭敬遞上一封銀子。

  “和尚”沒接銀子:“我已半個身子進(jìn)棺木了,要這銀子鳥用?”

  馬榮正色道:“老丈不要銀子,定是要金子了。望老丈明示紫光寺藏金所在,尋得著時,二一添作五,決不食言。”

  “和尚”淡微一笑,點頭道:“我有一個忠告,望你牢記。將金子弄到手,將兇手忘了。”說著從枕下抽出一個木牌遞與馬榮,木牌上畫著一行流云,兩羽蝙蝠幅。

  馬榮不解:“這木牌有何用?”

  “你今夜擎著這木牌去走一趟清風(fēng)庵,見著春云,就令她驗看這木牌,她會協(xié)助你尋著金子的。”

  馬榮驚道:“莫非這春云已經(jīng)知道藏金所在?”

  “和尚”搖頭:“不曾,只等著你去合作哩。她一個弱女子能有多大本事?”

  “敢問老丈為何不親去清風(fēng)庵勾當(dāng),卻叫外人索得一半便宜去。”馬榮心中仍有一團(tuán)疑云。

  “哎哎,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沈三不正是前車之鑒嗎?”“和尚”喟然長嘆。“我已是風(fēng)前殘燭,貪這錢財何苦來?”

  “老丈可知道一個叫楊茂德的,莫非他也是個為財殞身的冤死鬼。”

  “和尚”道:“喔,喔,楊茂德,你稍一忘形,恐也是一個楊茂德。”

  馬榮詫異,待要細(xì)問,見“和尚”已掩面而臥,頃刻鼾聲已起。他明白“和尚”要逐客了,便起身退出。斗雞眼后面怪叫道:“春云那小狐貍精可迷人哩,今夜不要錯過了。”

  馬榮思忖,原先只道是春云與紫光寺里的無賴閑漢廣有勾搭,卻原來與這“和尚”也有此等淵緣,令人嘆止。今夜去清風(fēng)庵時倒真要百倍小心,與她周旋一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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