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歸女樂黎彌阻孔子 棲會稽文種通宰嚭

話說齊侯自會夾谷歸后,晏嬰病卒。景公哀泣數(shù)日,正憂朝中乏人,復(fù)聞孔子相魯,魯國大治,驚曰:“魯相孔子必霸,霸必爭地,齊為近鄰,恐禍之先及,奈何?"大夫黎彌進(jìn)曰:”君患孔子之用,何不沮之!“景公曰:”魯方任以國政,豈吾所能沮乎?“黎彌曰:”臣聞治安之后,驕逸必生,請盛飾女樂,以遺魯君,魯君幸而受之,必然怠于政事,而疏孔子,孔子見疏,必棄魯而適他國,君可安枕而臥矣!"景公大悅,即命黎彌于女閭之中,擇其貌美年二十以內(nèi)者共八十人,分為十隊(duì),各衣錦繡,教之歌舞,其舞曲名《康樂》,聲容皆出新制,備態(tài)極妍,前所未有。教習(xí)已成,又用良馬一百二十匹,金勒雕鞍,毛色各別,望之如錦,使人致獻(xiàn)魯侯。使者張?jiān)O(shè)錦棚二處,于魯高門之外,東棚安放馬群,西棚陳列女樂,先致國書于定公。公發(fā)書看之,書曰:

杵臼頓首啟魯賢侯殿下:孤向者獲罪夾谷,愧未忘心。幸賢侯鑒其謝過之誠,克終會好。日以國之多虞,聘問缺然。茲有歌婢十群,可以侑歡;良馬三十駟,可以服車。敬致左右,聊申悅慕,伏惟存錄!

且說魯相國季斯安享太平,忘其所自,侈樂之志,已伏胸中,忽聞齊饋女樂,如此之盛,不勝艷慕,即時(shí)換了微服,與心腹數(shù)人乘車潛出南門往看。那樂長方在演習(xí),歌聲遏云,舞態(tài)生風(fēng),一進(jìn)一退,光華奪目,如游天上睹仙姬,非復(fù)人間思想所及。季斯看了多時(shí),又閱其容色之美,服飾之華,不覺手麻腳軟,目睜口呆,意亂神迷,魂消魄奪。魯定公一日三宣,季斯為貪看女樂,竟不赴召。

至次日,方入宮來見定公,定公以國書示之,季斯奏曰:“此齊君美意,不可卻也!"定公亦有想慕之意,便問:"女樂何在,可試觀否?"季斯曰:”見列高門之外,車駕如往,臣當(dāng)從行,但恐驚動百官,不如微服為便。"于是君臣皆更去法服,各乘小車,馳出南門,竟到西棚之下。

早有人傳出:"魯君易服親來觀樂了。"使者吩咐女子用心獻(xiàn)技,那時(shí)歌喉轉(zhuǎn)嬌,舞袖增艷,十隊(duì)女子更番迭進(jìn),真乃盈耳奪目,應(yīng)接不暇,把魯國君臣二人,喜得手舞足蹈,不知所以。有詩為證:

一曲嬌歌一塊金,一番妙舞一盤琛。

只因十隊(duì)女人面,改盡君臣兩個(gè)心。

從人又夸東棚良馬,定公曰:“只此已是極觀,不必又問馬矣。"是夜,定公入宮,一夜不寐,耳中猶時(shí)聞樂聲,若美人之在枕畔也�？秩撼甲h論不一,次早獨(dú)宣季斯入宮,草就答書,書中備述感激之意,不必盡述,又將黃金百鎰,贈與齊使,將女樂收入宮中,以三十人賜季斯,其馬付于圉人喂養(yǎng),定公與季斯新得女樂,各自受用,日則歌舞,夜則枕席,一連三日不去視朝聽政。

孔子聞知此事,凄然長嘆,時(shí)弟子仲子路在側(cè),進(jìn)曰:“魯君怠于政事,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郊祭已近,倘大禮不廢,國猶可為也。"及祭之期,定公行禮方畢,即便回宮,仍不視朝,并胙肉亦無心分給,主胙者叩宮門請命,定公諉之季孫,季孫又諉之家臣。

孔子從祭而歸,至晚,不見胙肉頒到,乃告子路曰:“吾道不行,命也夫?"乃援琴而歌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女之謁,可以死敗。優(yōu)哉游哉,卿以卒歲!“歌畢,遂束裝去魯。子路、冉有亦棄官從孔子而行,自此魯國復(fù)衰。史臣有詩云:

幾行紅粉勝鋼刀,不是黎彌巧計(jì)高。

天運(yùn)凌夷成瓦解,豈容魯國獨(dú)甄陶?

孔子去魯適衛(wèi),衛(wèi)靈公喜而迎之,問以戰(zhàn)陣之事�？鬃訉υ�:“丘未之學(xué)也。"次日遂行。

過宋之匡邑,匡人素恨陽虎,見孔子之貌相似,以為陽虎復(fù)至,聚眾圍之,子路欲出戰(zhàn),孔子止之曰:“某無仇于匡,是必有故,不久當(dāng)自解。"乃安坐鳴琴,適靈公使人追還孔子,匡人乃知其誤,謝罪而去�？鬃訌�(fù)還衛(wèi)國,主于賢大夫蘧瑗之家。

且說靈公之夫人曰南子,宋女也,有美色而淫。在宋時(shí),先與公子朝相通,朝亦男子中絕色,兩美相愛,過于夫婦。既歸靈公,生蒯瞆,已長,立為世子,而舊情不斷。

時(shí)又有美男子曰彌子瑕,素得君之寵愛,嘗食桃及半,以其余,推入靈公之口,靈公悅而啖之,夸于人曰:“子瑕愛寡人甚矣,一桃味美,不忍自食,而分啖寡人。"群臣無不竊笑。子瑕恃寵弄權(quán),無所不至。

靈公外嬖子瑕,而內(nèi)懼南子,思以媚之,乃時(shí)時(shí)召宋朝與夫人相會,丑聲遍傳,靈公不以為恥。蒯瞆深恨其事,使家臣戲陽速因朝見之際,刺殺南子,以滅其丑,南子覺之,訴于靈公,靈公逐蒯瞆,瞆奔宋,轉(zhuǎn)又奔晉。靈公立蒯瞆之子輒為世子。

及孔子再至,南子請見之,知孔子為圣人,倍加敬禮。

忽一日,靈公與南子同車而出,使孔子為陪乘過街市,市人歌曰:“同車者色耶,從車者德耶?”孔子嘆曰:“君之好德不如好色�！蹦巳バl(wèi)適宋。

與弟子習(xí)禮于大樹之下。宋司馬桓魋亦以男色得寵于景公,方貴幸用事,忌孔子之來,遂使人伐其樹,欲求孔子殺之�？鬃游⒎�去宋適鄭,將適晉,至河,聞趙鞅殺賢臣竇犨、舜華,嘆曰:“鳥獸惡傷其類,況人乎?”復(fù)返衛(wèi)。

未幾,衛(wèi)靈公卒,國人立輒為君,是為出公。蒯瞆亦借晉援,與陽虎襲戚據(jù)之。

是時(shí),衛(wèi)父子爭國,晉助蒯瞆,齊助輒,孔子惡其逆理,復(fù)去衛(wèi)適陳,又將適蔡。楚昭王聞孔子在陳、蔡之間,使人聘之。陳、蔡大夫相議,以為楚用孔子,陳、蔡危矣,乃相與發(fā)兵圍孔子于野�？鬃咏^糧三日,而弦歌不輟。今開封府陳州界有地名桑落,其地有臺,名曰厄臺,即孔子當(dāng)時(shí)絕糧處。宋劉敞有詩云:

四海棲棲一旅人,絕糧三日死生鄰。

自是天心勞木鐸,豈關(guān)陳蔡有愚臣?

忽一晚,有異人長九尺余,皂衣高冠,披甲持戈,向孔子大叱,聲動左右。子路引出與戰(zhàn)于庭,其人力大,子路不能取勝。孔子從旁諦視良久,謂子路曰:“何不探其脅?"子路遂探其脅,其人力盡手垂,敗而仆地,化為大鲇魚,弟子怪之�？鬃釉�:”凡物老而衰,則群精附焉,殺之則已,何怪之有?"命弟子烹之以充饑,弟子皆喜曰:“天賜也!"楚使者發(fā)兵以迎孔子。孔子至楚,昭王大喜,將以千社之地封孔子。令尹子西諫曰:”昔文王在豐,武王在鎬,地僅百里,能修其德,卒以代殷。今孔子之德不下文、武,弟子又皆大賢,若得據(jù)土壤,其代楚不難矣!“昭王乃止。孔子知楚不能用,乃復(fù)還衛(wèi)。

衛(wèi)出公欲任以國政,孔子拒之。

魯相國季孫肥亦來召其門人冉有,孔子因而返魯。魯以大夫告老之禮待之,于是諸弟子中,子路、子羔仕于衛(wèi),子貢、冉有、有若、宓子賤仕于魯,這都是后話,敘明留作話柄。

再說吳王闔閭自敗楚之后,威震中原,頗事游樂。乃大治宮室,建長樂宮于國中,筑高臺于姑蘇山。山在城西南三十里,一名姑胥山。于胥門外為徑九曲,以通山路。春夏則治于城外,秋冬則治于城中。

忽一日,想起越人伐吳之恨,謀欲報(bào)之。忽聞齊與楚交通聘使,怒曰:“齊、楚通好,此我北方之憂也!"欲先伐齊,后及越。相國子胥進(jìn)曰:”交聘乃鄰國之常,未必助楚害吳,不可遽興兵旅。今太子波元妃已歿,未有繼室,王何不遣使求婚于齊,如其不從,伐之未晚!"闔閭從之,使大夫王孫駱往齊,為太子波求婚。

時(shí)景公年已老耄,志氣衰頹,不能自振,宮中止一幼女未嫁,不忍棄之吳地。無奈朝無良臣,邊無良將,恐一拒吳命,興師來伐,如楚國之受禍,悔之何及,大夫黎彌亦勸景公結(jié)婚于吳,勿激其怒,景公不得已,以女少姜許婚。王孫駱回復(fù)吳王,王復(fù)遣納幣于齊,迎齊女歸國。景公愛女畏吳,兩念交迫,不覺流淚出涕,嘆曰:“若平仲、穰苴一人在此,孤豈憂吳人哉!”謂大夫鮑牧曰:“煩卿為寡人致女于吳,此寡人之愛女,囑吳王善視之!”臨行,親扶少姜登車,送出南門而返。鮑牧奉少姜至吳,敬致齊侯之命,因慕子胥之賢,深相結(jié)納,不在話下。

話說少姜年幼,不知夫婦之樂,與太子波成婚之后,一心只想念父母,日夜號泣,太子波再三撫慰,其哀不止,遂抑郁成病,闔閭憐之,乃改造北門城樓,極其華煥,更其名曰望齊門,令少姜日游其上,少姜憑欄北望,不見齊國,悲哀愈甚,其病轉(zhuǎn)增,臨絕命,囑太子波曰:“妾聞虞山之巔,可見東海,乞葬我于此,倘魂魄有知,庶幾一望齊國也!"波奏聞其父,乃葬于虞山頂上,今常熟縣虞山有齊女墓,又有望海亭是也。有張洪《齊女墳》詩為證,詩曰:

南風(fēng)初勁北風(fēng)微,爭長諸姬復(fù)娶齊。

越境定須千兩送,半途應(yīng)拭萬行啼。

望鄉(xiāng)不憚登臺遠(yuǎn),埋恨惟嫌起冢低。

蔓草垂垂猶泣露,倩誰滴向故鄉(xiāng)泥?

太子波憶念齊女,亦得病,未幾卒。

闔閭欲于諸公子中擇可立者,意猶未定,欲召子胥決之,太子波前妃生子名夫差,年已二十六歲矣,生得昂藏英偉,一表人材,聞其祖闔閭擇嗣,乃先趨見子胥曰:“我嫡孫也,欲立太子,舍我其誰?此在相國一言耳。"子胥許之,少頃,闔閭使人召子胥,商議立儲之事,子胥曰:”立子以嫡,則亂不生。今太子雖不祿,有嫡孫夫差在。"闔閭曰:“吾觀夫差愚而不仁,恐不能奉吳之統(tǒng)。"子胥曰:”夫差信以愛人,敦于禮義,父死子代,經(jīng)之明文,又何疑焉?"闔閭曰:“寡人聽子,子善輔之!”遂立夫差為太孫,夫差至子胥家稽首稱謝。

周敬王二十四年,闔閭年老,性益躁,聞越王允常薨,子勾踐新立,遂欲乘喪伐越,子胥諫曰:“越雖有襲吳之罪,然方有大喪,伐之不祥,宜少待之!”闔閭不聽,留子胥與太孫夫差守國,自引伯嚭、王孫駱、專毅等,選精兵三萬,出南門望越國進(jìn)發(fā)。越王勾踐親自督師御之,諸稽郢為大將,靈姑浮為先鋒,疇無余、胥犴為左右翼,與吳兵相遇于槜李,相距十里,各自安營下寨。兩下挑戰(zhàn),不分勝負(fù)。

闔閭大怒,遂悉眾列陳于五臺山,戒軍中毋得妄動,俟越兵懈怠,然后乘之。勾踐望見吳陣上隊(duì)伍整齊,戈甲精銳,謂諸稽郢曰:“彼兵勢甚振,不可輕敵,必須以計(jì)亂之!”乃使大夫疇無余、胥犴督敢死之士,左五百人,各持長槍;右五百人,各持大戟,一聲吶喊,殺奔吳軍,吳陣上全然不理,陣腳都用弓弩手把住,堅(jiān)如鐵壁,沖突三次,俱不能入,只得回轉(zhuǎn)。

勾踐無可奈何,諸稽郢密奏曰:“罪人可使也!”勾踐悟。

次日,密傳軍令,悉出軍中所攜死罪者,共三百人,分為三行,俱袒衣注劍于頸,安步造于吳軍,為首者前致辭曰:“吾主越王不自量力,得罪于上國,致辱下討,臣等不敢愛死,愿以死代越王之罪。"言畢,以次自剄,吳兵從未見如此舉動,甚以為怪,皆注目而觀之,互相傳語,正不知其何故。

越軍中忽然鳴鼓,鼓聲大振,疇無余、胥犴帥死士二隊(duì),各擁大楯,持短兵,呼哨而至,吳兵心忙,隊(duì)伍遂亂,勾踐統(tǒng)大軍繼進(jìn),右有諸稽郢,左有靈姑浮,沖開吳陣,王孫駱舍命與諸稽郢相持,靈姑浮奮長刀左沖右突,尋人廝殺,正遇吳王闔閭,靈姑浮將刀便砍,闔閭望后一閃,刀砍中右足,傷其將指,一屨墜于車下,卻得專毅兵到,救了吳王,專毅身被重傷。

王孫駱知吳王有失,不敢戀戰(zhàn),急急收兵,被越兵掩殺一陣,死者過半。闔閭傷重,即刻班師回寨,靈姑浮取吳王之屨獻(xiàn)功。勾踐大悅。

卻說吳王因年老不能忍痛,回至七里之外,大叫一聲而死。伯嚭護(hù)喪先行,王孫駱引兵斷后,徐徐而返,越兵亦不追趕。史臣有詩論闔閭用兵不息,致有此禍,詩曰:

破楚凌齊意氣豪,又思吞越起兵刀。

好兵終在兵中死,順?biāo)�叮嚀莫放篙�?/p>

吳太孫夫差迎喪以歸,成服嗣位,卜葬于破楚門外之海涌山,發(fā)工穿山為穴,以專諸所用魚腸之劍殉葬,其他劍甲六千副,金玉之玩,充牣其中。既葬,盡殺工人以殉。三日后,有人望見葬處,有白虎蹲踞其上,因名曰虎丘山,識者以為埋金之氣所現(xiàn)。后來秦始皇使人發(fā)闔閭之墓,鑿山求劍無所得,其鑿處遂成深澗,今虎丘劍池是也。專毅傷重亦死,附葬于山后,今亦不知其處矣。

夫差既葬其祖,立長子友為太子,使侍者十人更番立于庭中,每自己出入經(jīng)由,必大聲呼其名而告曰:“夫差!爾忘越王殺爾之祖乎?”即泣而對曰:“唯,不敢忘!"欲以儆惕其心。

命子胥、伯嚭練水兵于太湖,又立射棚于靈巖山以訓(xùn)射,俟三年喪畢,便為報(bào)仇之舉,此周敬王二十四年事也。

是時(shí),晉頃公失政,六卿樹黨爭權(quán),自相魚肉。

荀寅與士吉射相睦,結(jié)為婚姻,韓不信,魏曼多忌之。荀躒有寵臣曰梁嬰父,躒欲以為卿,嬰父恃荀躒之愛,謀逐荀寅而代其位,故荀躒亦與范氏,中行氏相惡。

上卿趙鞅有族子名午,封于邯鄲,午之母,荀寅之娣,故寅呼午為甥。先年,衛(wèi)靈公與齊景公合謀叛晉,晉趙鞅帥師伐衛(wèi),衛(wèi)懼,貢戶口五百家謝罪,鞅留于邯鄲,謂之“衛(wèi)貢”。未幾,鞅欲遷五百家以實(shí)晉陽,午恐衛(wèi)人不服,未即奉命。鞅怒午之抗己,遂誘午至?xí)x陽,執(zhí)而殺之。荀寅怒趙鞅私殺其甥,因與士吉射商議,欲共伐趙氏,為邯鄲午報(bào)仇。趙氏有謀臣曰董安于,時(shí)為趙氏守晉陽城,聞二氏之謀,特至絳州,告于趙鞅曰:“范、中行方睦,一旦作亂,恐不可制,主君宜先為之備。"趙鞅曰:”晉國有令,始禍必誅,待其先發(fā)而后應(yīng)之可也。"董安于曰:“與其多害百姓,寧我獨(dú)死,若有事,安于當(dāng)之。"鞅不可,安于乃私具甲兵,以伺其變。

荀寅、士吉射倡言于眾曰:“董安于治兵,將以害我。"于是連兵以伐趙氏,圍其宮,卻得董安于有備,引兵殺開一條血路,保護(hù)趙鞅奔晉陽城�？侄�氏來攻,建壘自守,荀躒謂韓不信、魏曼多曰:”趙氏六卿之長,寅與吉射不由君命而擅逐之,政其歸二家矣!“韓不信曰:”盍以始禍為罪,而并逐之!"三人遂同請于定公,各率家甲,奉定公以伐二家,寅、吉射悉力拒戰(zhàn),不能取勝,吉射謀劫定公,韓不信遽使人呼于市中曰:“范、中行氏謀反,來劫其君矣!”國人信其言,各執(zhí)兵器,來救定公,三家借國人之眾,殺敗范、中行之兵。寅、吉射奔于朝歌以叛。

韓不信告于定公曰:“范、中行實(shí)為首禍,今已逐矣,趙氏世有大功于晉,宜復(fù)鞅位。"定公言無不從,遂召鞅于晉陽,復(fù)其爵祿,梁嬰父欲代荀寅為卿,荀躒言于趙鞅,鞅問董安于,安于曰:”晉惟政出多門,故禍亂不息,若立嬰父,是乃又置一荀寅也!“鞅乃不從。

嬰父怒,知為董安于所阻,謂荀躒曰:“韓、魏黨于趙,智氏之勢孤矣,趙氏所恃者,其謀臣董安于也,何不去之?"躒問曰:”去之何策?"嬰父曰:“安于私具甲兵,以激成范、中行之變,若論始禍,還是安于為首。"荀躒如嬰父之言,以責(zé)趙鞅,鞅懼,董安于曰:”臣向者固以死自期矣,臣死而趙氏安,是死賢于生也。"乃退而自縊,趙鞅乃陳其尸于市,使人告于荀躒曰:“安于已伏罪矣!”荀躒乃與趙鞅結(jié)盟,各無相害,鞅私祀董安于于家廟之中,以答其勞。

寅、吉射久據(jù)朝歌,諸侯叛晉者,皆欲借之以害晉,趙鞅屢次興師攻之,齊、魯、鄭、衛(wèi)遣使輸粟助兵,以救二氏,鞅不能克。直至周敬王三十年,趙鞅合韓、魏、智三家之兵,攻下朝歌,寅、吉射奔邯鄲,再奔柏人,未幾,柏人城復(fù)破,其黨范皋夷,張柳朔俱戰(zhàn)死。

豫讓為荀躒子荀甲所獲,甲子荀瑤請而活之,遂為智氏之臣。寅、吉射逃奔齊國去訖。可憐荀林父五傳至寅,士蔿七傳至吉射,祖宗俱晉室股肱之臣也,子孫貪橫,遂至滅宗,豈不哀哉!晉六卿自此只有趙、韓、魏、智四卿矣。此是后話。髯仙有詩云:

六卿相并或存亡,總是私門作主張。

四氏瓜分謀愈急,不如留卻范中行。

且說周敬王二十六年春二月,吳王夫差除喪已久,乃告于太廟,興傾國之兵,使子胥為大將,伯嚭副之,從太湖取水道攻越。

越王勾踐集群臣計(jì)議,出師迎敵。大夫范蠡字少伯,出班奏曰:“吳恥喪其君,誓矢圖報(bào)者,三年于茲矣,其志憤,其力齊,不可當(dāng)也,宜斂兵為堅(jiān)守之計(jì)。"大夫文種字會,奏曰:”以愚見,莫若卑詞謝罪,以乞其和,俟其兵退而后圖之。"勾踐曰:“二卿言守言和,皆非至計(jì)。夫吳,吾世仇也,伐而不戰(zhàn),以我不能軍矣。"乃悉起國中丁壯,共三萬人,迎于椒山之下。初合戰(zhàn),吳兵稍卻,殺傷約百十人,勾踐趨利直進(jìn),約行數(shù)里,正遇夫差大軍,兩下布陣大戰(zhàn)。夫差立于船頭,親自秉桴擊鼓,以激厲將士,勇氣十倍,忽北風(fēng)大起,波濤洶涌,子胥,伯嚭各乘余皇大艦,順風(fēng)揚(yáng)帆而下,俱用強(qiáng)弓勁弩,箭如飛蝗般射來,越兵迎風(fēng),不能抵?jǐn)?大敗而走,吳兵分三路逐之,越將靈姑浮舟覆溺水而死,胥犴中箭亦亡,吳兵乘勝追逐,殺死不計(jì)其數(shù)。

勾踐奔至固城自保,吳兵圍之?dāng)?shù)重,絕其汲道,夫差喜曰:“不出十日,越兵俱渴死矣。"誰知山頂之上,自有靈泉,泉有嘉魚,勾踐命取魚數(shù)百頭,以饋吳王,吳王大驚。勾踐留范蠡堅(jiān)守,自帥殘兵,乘間奔會稽山,點(diǎn)閱甲楯之?dāng)?shù),才剩得五千余人。勾踐嘆曰:”自先君至于孤,三十年來未嘗有此敗也!悔不聽范,文二大夫之言,以至如此。"

吳兵攻固城益急,子胥營于右,伯嚭營于左。范蠡告急,一日三至,越王大恐,文種獻(xiàn)謀曰:“事急矣‘及今請成,猶可及也。"勾踐曰:”吳不許成,奈何?“文種對曰:”吳有太宰伯嚭者,其人貪財(cái)好色,忌功嫉能,與子胥同朝,而志趣不合。吳王畏事子胥,而昵于嚭,若私詣太宰之營,結(jié)其歡心,與定行成之約,太宰言于吳王,無不聽,子胥雖知而阻之,亦無及矣。"勾踐曰:“卿見太宰,以何為賂?”種對曰:“軍中所乏者,女色耳。誠得美女而獻(xiàn)之,天若祚越,嚭當(dāng)見聽。"

勾踐乃連夜遣使至都城,命夫人選宮中之有色者得八人,盛其容飾,加以白璧二十雙,黃金千鎰,夜造太宰之營,求見太宰。嚭初欲拒絕,姑使人探其來狀,聞有所赍獻(xiàn),乃召入,嚭倨坐以待之,文種跪而致詞曰:“寡君勾踐,年幼無知,不能善事大國,以致獲罪。今寡君已悔恨無及,愿舉國請為吳臣,而恐王見咎不納,知太宰以巍巍功德,外為吳之干城,內(nèi)作王之心膂,寡君使下臣種,先叩首于轅門,借重一言,收寡君于宇下,不腆之儀,聊效薄贄,自此當(dāng)源源而來矣。"乃以賄單呈上,嚭猶作色謂曰:”越國旦暮且破滅矣,凡越所有,何患不歸吳?而以此區(qū)區(qū)者啖我為耶?"種復(fù)進(jìn)曰:“越兵雖敗,然保會稽者,尚有精卒五千,堪當(dāng)一戰(zhàn),戰(zhàn)而不捷,將盡焚庫藏之積,竄身異國,以圖楚王之事,安得遽為吳有耶?即使吳盡有之,然大半歸于王宮,太宰同諸將不過瓜分一二,孰若主越之成,寡君非委身于王,實(shí)委身于太宰也,春秋貢獻(xiàn),未入王宮,先入宰府,是太宰獨(dú)擅全越之利,諸將不得與焉!況困獸猶斗,背城一戰(zhàn),尚有不可測之事乎。"這一席話,說入伯嚭之心,不覺點(diǎn)頭微笑,文種又指單上所開美人曰:”此八人者,皆出自越宮,若民間更有美于此者,寡君若生還越國,當(dāng)竭力搜求,以備太宰掃除之?dāng)?shù)。"伯嚭起立曰:“大夫舍右營而趨左,以某無乘危害人之意也,某來朝當(dāng)引子先見吾王,以決其議。"遂盡收所獻(xiàn),留種于營中,敘賓主之禮。

次早,同造中軍,來見夫差,伯嚭先入,備道越王勾踐使文種請成之意,夫差勃然曰:“越與寡人有不共戴天之恨,安得允其成哉?"嚭對曰:”王不記孫武之言乎?‘兵兇器,可暫用而不可久也�！�越雖得罪于吳,然其下吳者已至矣,其君請為吳臣,其妻請為吳妾,越國之寶器珍玩,盡掃以貢于吳宮,所乞于王者,僅存宗祀一線耳。夫受越之降,厚實(shí)也;赦越之罪,顯名也。名實(shí)俱收,吳可以伯;必欲窮兵力以誅越,彼勾踐將焚宗廟,殺妻子,沉金玉于江,率死士五千人,致死于吳,得無有所傷于王之左右乎?與其殺是人,孰若得是國之為利?"夫差曰:“今文種安在?"嚭對曰:”見在幕外候宣。"夫差乃命種入見,種膝行而前,復(fù)申前說,加以卑遜,夫差曰:“汝君請為臣妾,能從寡人入?yún)欠?"種稽首曰:”既為臣妾,死生在君,敢不服事于左右。"嚭曰:“勾踐夫婦愿來吳國,吳名雖赦越,實(shí)已得之矣,王又何求焉?"夫差乃許其成。

早有人到右營報(bào)知子胥,子胥急趨至中軍,見伯嚭同文種立于王側(cè),子胥怒氣盈面,問吳王曰:“王已許越和乎?”王曰:“已許之矣。"子胥連叫曰:”不可,不可。"嚇得文種倒退幾步,靜聽其說。

子胥諫曰:“越與吳鄰,有不兩立之勢,若吳不滅越,越必滅吳。夫秦、晉之國,我攻而勝之,得其地,不能居,得其車,不能乘。如攻越而勝之,其地可居,其舟可乘,此社稷之利,不可棄也。況又有先王大仇,不滅越,何以謝立庭之誓乎?”

夫差語塞不能對,惟以目視伯嚭。伯嚭前奏曰:“相國之言誤矣。先王建國,水陸并封,吳、越宜水,秦、晉宜陸,若以其地可居,其舟可乘,謂吳、越必不能共存,則秦、晉、齊、魯皆陸國也,其地亦可居,其車亦可乘,彼四國者,亦將并而為一乎?若謂先王大仇,必不可赦,則相國之仇楚者更甚,何不遂滅楚國而遽許其和耶?今越王夫婦皆愿服役于吳,視楚僅納羋勝更不相同。相國自行忠厚之事,而欲王居刻薄之名,忠臣不如是也!”

夫差喜曰:“太宰之言有理,相國且退,俟越國貢獻(xiàn)至日,當(dāng)分贈汝。"氣得子胥面如土色,嘆曰:”吾悔不聽被離之言,與此佞臣同事。"口中恨恨不絕,只得步出幕府,謂大夫王孫雄曰:“越十年生聚,再加以十年之教訓(xùn),不過二十年,吳宮為沼矣。"雄意殊未深信,子胥含憤,自回右營。

夫差命文種回復(fù)越王,再到吳軍申謝,夫差問越王夫婦入?yún)侵��?文種對曰:“寡君蒙大王赦而不誅,將暫假歸國,悉斂其玉帛子女,以貢于吳,愿大王稍寬其期,其或負(fù)心失信,安能逃大王之誅乎?"夫差許諾,遂約定五月中旬,夫婦入臣于吳,遂遣王孫雄押文種同至越國,催促起程,太宰伯嚭屯兵一萬于吳山以候之,如過期不至,滅越歸報(bào),夫差引大軍先回。畢竟越王如何入?yún)?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