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蒲臺縣嫦娥降世 林宦家后羿投胎

山東濟南府蒲臺縣,有個孝廉,姓唐名夔,字堯舉,是宋仁宗朝知諫院唐公諱介之后。介為殿中侍御之日,曾劾宰相文彥博制金絲燈籠進于宮掖以謀執(zhí)政,即在帝前面詰彥博,因坐以毀謗大臣,黜為英州別駕。仁宗又愛公鯁直,恐致道死,命中使護持以往。由是唐介直聲振天下,稱曰真御史。家本江陵,后裔流寓濟上。至宋南渡,不肯事于金元,子孫多隱居海濱教授,是以代無顯人。及明太祖開國,夔之父遵晦受辟為博士,夔亦得領(lǐng)鄉(xiāng)薦。母陶氏早歿,繼母性暴不慈,動輒有怒,夔必長跽請責。又且每事先意曲承,繼母亦為之感化,由是親黨皆稱為真孝子。父病,衣不解帶四十余日,夜必焚香告天,愿以身代。父亡,繼母亦逝,卜葬于太白山之陽,廬于墓側(cè)者三年,然后回家。其平素立身有品,不取非義,不欺暗室。與市人交易,說價多少,即如數(shù)與之,人亦鮮有欺之者。曾拾遺金,遍訪失主不得,后知武定州人,已死于道,乃送還其子,邑之人又咸稱為真孝廉。獨是年已四十,尚無子嗣,因此功名心淡,不赴公交車。

一日,謂其夫人黃氏曰:“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今我將老,而尚無子,如之奈何?”夫人曰:“相公一生,上不愧天,下不愧人,祖宗有靈,必不至于無后。但恐妾身年紀多了,血氣漸衰,有妨生育之道。幾次勸相公取個偏房,執(zhí)意不從。如今再遲不得了!眻蚺e道:“這是夫人的好處。但我看見一夫一婦,生育繁盛的極多;也有十院名妹的竟無子息。若必有妾生子,則是貧人無力娶妾的,都該絕后了。況且取來之妾,不知其德性何如。若至以小欺大,你我到要受他的氣。若仍不能生育,又將何以處之?”夫人云:“相公若如此思前慮后,也是難事。妾聞得東門外有個九天玄女娘娘廟,廟內(nèi)有送子娘娘,說是極靈顯的。我夫婦可于每月朔日,燒香拜求子嗣,這可使得呢?”堯舉道:“神明是有的,但是女神仙,我不便去,夫人自去罷。我到初一日,自赴上清觀玉帝殿中焚香叩祝。不要說求子嗣,敬禮上帝也是該的。再在家廟神主之前,朝夕禮拜,求祖宗在天之靈,降錫嗣胤。就從明日為始!庇谑菆蚺e夫婦二人,每于朔前,虔誠齋戒三日,分頭去燒香求子。

不覺的光陰荏苒,已及二載。于甲申年五月,黃夫人忽覺飲食咽酸,兀兀欲吐,像個有孕的光景。堯舉即請醫(yī)生診視。醫(yī)生脈理平常,摸棱不決,但說:“脈訣有云:受胎五個月,脈上方能顯出。”堯舉家舊有一老婢,名曰老梅,適送茶來,便應聲曰:“若到五個月上,我也看得出,不消煩動先生了。”堯舉道:“蠢東西,毋得胡言!”醫(yī)生自覺沒趣,茶畢起身,說:“送安胎藥來罷!”不料懷至十月已足,絕無動靜,黃夫人甚是憂疑。堯舉寬慰道:“天地間過十個月生也是多的,且靜以待之!狈蛉嗽:“逾期而生,恐是怪物!眻蚺e曰:“帝堯是十四個月生的,難道也是怪物?”老梅接口道:“夫人若到十四個月上養(yǎng)的公子,一定也是皇帝了。”夫人道:『『蠢丫頭,該罰他一世沒漢子!崩厦沸Φ:“我若有漢子,就要生出明珠來了。古人說得好:明珠產(chǎn)于老蚌哩!眻蚺e道:“夫人平素教他識字,又與他講說些典故,記在心里,如今竟會謅文了!狈蛉说:“這才是鄭玄家的婢子!

閑話休題。看看到八月中秋,足足懷胎十五個月了。十四日夜間五更時分,黃夫人忽見一婦人,宛似廟內(nèi)的送生娘娘,抱一孩子來送他。黃夫人雙手接了,問:“是男是女?”娘娘道:“女兒賽過男兒!倍溉挥X來,方知是夢。隨述與堯舉,詳察道:“這夢兆分明是個女兒了!秉S夫人已覺身體有些不安,孝廉先著人去喚了收生的。直到酉刻,腹中作痛。俄而彩云繞戶,異香盈室,隱隱聞半空中有笙簫鸞鶴之聲,已產(chǎn)下盆中而不啼哭。堯舉怪問道:“莫非孩子是死的了?”穩(wěn)婆道:“有福的姑娘是不肯哭的!眻蚺e始詫夢兆之異,雙手扶起盆來,映著那紙窗上微微的返照日不看時,遍身如玉琢成的一個女孩子。就取送生娘娘夢中之言,乳名叫做賽兒,將預備下的襁褓裹定,安置在-上,賞發(fā)穩(wěn)婆自去。

卻說那鄰里中于賽兒降生時,多見有五彩云霞數(shù)片,自東飛向唐家屋上。虛微窅靄之間,一派天樂聲音,從風飄揚。眾皆駭異,都道唐孝廉家生的孩子,必有個大有福氣的。三三兩兩,傳播得通邑皆知。于是眾鄰里斗出公分,牽羊擔酒,齊至孝廉家奉賀。堯舉道:“不過是個女孩兒,何敢當高鄰厚貺?”為首的是個老人家,笑嘻嘻道:“孝廉公的令愛,是位仙女,老天因你家積德,特地送下來的。前日彩云中仙樂聲音,誰不聽見?我老漢活了八十多歲,從不曾見此奇事。將來做一晶夫人,是不消說的。”堯舉又著實謙了幾句,眾鄰一茶而退。堯舉人內(nèi),與夫人說道:“古禮:生兒三日,作湯餅會,邀請親族。今鄰里中先來稱賀,我心不安,要備酒筵款請他們,答其美意,再請諸親族來看看賽兒,何如?”夫人道:“是必該做的!彪S遣老仆買了雞肉果品等物,發(fā)帖先請鄰里。

到明日午后,諸鄰自己約齊,前來赴席。內(nèi)有一瞽者,姓岳,是孝廉的遠鄰。因他常?淇谡f不但算命,且能算天,人呼之為岳怪,然所斷吉兇晴雨,頗有應驗,遂自號曰半仙。眾人公揖罷,次序坐定。岳怪先開口道:“瞎子今日要看看唐老先生令愛的八字了。”諸鄰齊聲和道:“正要看你這位半仙說得是也不是。若算不著,我們公罰冷酒一大碗!眻蚺e道:“只是不誠,何敢相煩?”送把賽兒的生辰說了。岳怪口中暗念,指上輪推,忽立起來大聲嚷道:“這個八字算不出的。當日關(guān)老爺是戊午年、戊午月、戊午日、戊午時建生,做了千古的大圣賢、大豪杰。今令愛是乙酉年、乙酉月、乙酉日、乙酉時誕生,難道也可以做得關(guān)老爺?shù)氖聵I(yè)么?命太奇了,待我回家細細推詳來罷!北娭杏谐靶λ,說:“半仙算不出命,原請坐下,立客難打發(fā)哩。”岳怪焦燥,低著頭,又再四輪推過,掬著嘴道:“列位有所不知,譬如是個皇后皇妃,或一品夫人之命,那樣格局就容易算了。今這八字,一派是金,猶之乎關(guān)老爺八字,一派是火。五行之氣要相平的,若全然是火,便要-煉天下,全然是金,便要肅殺天下。況太陰星為命主,又屬金,二十一歲至四十歲,又行金運,看來要掌大兵權(quán)的。若說顯貴,比皇后還勝幾分。若要知道何等顯貴,掌何等兵權(quán),不但半仙算不出,就是活神仙也算不出的!眻蚺e道:“這等說起來是個怪命,到是家門之不幸了!北娙私庹f道:“總是遇著個怪先生,就把令愛的貴命算來也像是怪的了!痹拦值:“我何曾說個怪命呢?”說話間,酒席擺上,大家暢飲盡醉。臨行,岳怪又向孝廉道:“可惜我瞎子年紀多了,到令愛貴顯時候,不知能看得見看不見哩!币蝗说:“你是半仙,為何連自己的壽數(shù)也不知?”一人道:“岳先生原做得半個仙人,所以過去一半的年紀知道,未來的一半年紀就不知道了!北娊源笮Χ鴦e。

到次日眾親戚來,是堯舉的寡嬸母,與同曾祖的哥哥、弟弟,并三個侄兒,再有黃夫人之弟與弟婦,并小姨、姨夫,一共十來人。黃夫人因有叔婆是長親,勉力起迎。各相見畢,又抱賽兒與眾親觀看。人人撫弄一番,不笑不啼,絕無聲息,都疑是個啞巴。堯舉瞧科,便向眾親戚道:“昨日岳怪在酒筵上,說有可駭?shù)脑?如此如此,這是傳不得出去的。我如今要說是個啞巴,解解人的疑惑。”眾親都道:“此說極是。”李廉道:“這要煩我至親播揚開去,方信是真。”齊應道:“這個自然!笔峭硌缌T各散。

俗語云:“朝生三千,暮死八百!本陀袧鷮幹萘止д,也在本月十五日,先于卯刻時候生下個兒子。因有兩個哥兒在前,排行叫做三公子,取名曰有芳。有芳生而中指有紋,宛然一羿字,人不知為后羿轉(zhuǎn)世也;锻ㄨb》,羿善射,當?shù)蹐驎r,十日并出,羿援弓射之,隕其九烏。后歷二百四十余年,逐夏后相而自立為帝。又《列仙傳》:羿得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其愛妃嫦娥竊而吞之,飛人月中。后羿思念不置,于是廣求美女,充于后宮,荒淫無度,至于廢棄國政,遂為其臣下寒浞所殺。上帝以其射日獲罪于天,而且篡弒夏后,又造有淫孽,罰人冥司定罪,永遠不赦。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薩,每到五百年小劫之期,必親向地獄勘問一番,稍可原情者,悉予矜宥,猶之乎人間朝審有矜疑減等諸條,總是超度鬼囚之意。后羿沉淪日久,值菩薩降臨,他就自訴:“平生好道,曾承王母賜藥。雖射九日,乃是帝堯之命。弒夏后相,亦是我命數(shù)該做帝王,且我亦為臣下所弒,也可準折得過。因何不許再轉(zhuǎn)人世?望菩薩超生則個。”菩薩聽他供詞,在可矜之內(nèi),因令冥曹查案。冥曹覆道:“是上帝罰下。因他淫殺之根太重,恐至流毒人世,所以不許轉(zhuǎn)輪。若論他的因果,尚與愛妃嫦娥還有半年姻緣未盡,與其寵臣季艾又有十萬債負未了。須奏明上帝,方可寬他。”菩薩道:“既如此,也是他數(shù)合當然。嫦娥近須下界,季艾又轉(zhuǎn)宦途,可著他投入季艾家中,完此債負。將來與嫦娥仍為夫婦,完此姻緣。待我啟知上帝就是了!彼院篝嘣诠淼,已歷數(shù)千年,才得再生人世。其父林參政,即六世以前之季艾也。

看書者要知道內(nèi)典上因果二字,近只在三生以內(nèi)講,遠則歷數(shù)十劫以前、百千劫以后,總不能脫卻二字之根。此二字,包羅天地,統(tǒng)括古今,億態(tài)萬狀,莫可名指。人生于五倫、三黨、九族之間,往往生出事情,各有前因,非出偶然。今只就男女一事言之。譬如男女鐘情而死,他生必為夫婦,始終恩愛;蚰胸撉橛谂,或女負情于男,他生亦必借為夫婦,以償其孽報。鐘情,因也。恩與孽報,果也。他生不遇,又俟來生,必至相遇完其果報而后已。在本人受報者,不自知其有因也。若只就此生數(shù)十年內(nèi),而欲就事論事,無異于坐井觀天,不知天之大矣!抖蹿び洝份d:唐玄宗追思太真,感悼不止,命術(shù)士御氣求之。上天下地,十洲三島,靡所不屆,絕無影響。直至海外一山,見有瑤闕瓊樓,珠宮棋樹,隱隱然聞鸞吟鳳嘯之聲。闕下顏額曰“玉妃仙院”。方士前叩朱扉,有女童出問,說是上皇處遣來者。女童報與玉妃,此玉妃即太真也,許令引見。太真問上皇安否,親授與方士折釵半股,鈿盒半枚。且言:七月七日曾與上皇對雙星發(fā)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只此一念,不能久居此山,且得與上皇他生再會也。大抵玄宗、太真夫婦之緣,已是盡的了,而兩人之愛根未斷,即謂之因。如播種在地,少不得要生苗結(jié)果。況羿與嫦娥夫婦之緣,猶有未盡者乎!雖嫦娥已證仙道,情緣久滅,此番下界,原是為著劫數(shù),其如尚有所負于后羿,而羿之愛根,又是歷劫難泯的。今適同生于世,則月下老人之赤繩,早為系定兩足矣。不要說半年夫妻,也要清償,就是片刻姻緣,終須完結(jié)。諺云:“露水夫妻,也是前緣分定。”斯言信然。于此當下一斷語曰:“若嫦娥未嘗下降為賽兒,則林三公子自非后羿;若賽兒是嫦娥降世,則后羿定為林三公子無疑也!鼻铱聪禄胤纸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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