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 閻羅王寄書國師 閻羅王相贈五將

詩曰:

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

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

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

卻說崔判官勉強支起架子,走下殿來,說道:“你們還是強神?你們還是惡鬼?我這里是個十帝閻君所居之處,怎么容得這等吵鬧?這等持槍跨馬?”唐狀元見他說是閻君所在,也以禮開談,說道:“你不要吃驚,我們號為五虎將軍,日戰(zhàn)陽間夜戰(zhàn)陰。”判官道:“你這些將軍,還是陽世上人?還是陰司里人?”唐狀元道:“你這里還是陽世?還是陰司?”判官道:“將軍說話也好差了。一行告訴你,這是十帝閻君所居之處,豈可又不是陰司!況兼你們一路而來,先過鬼門關(guān),次進酆都城,又次進禁城,卻才進我靈曜府。過了這許多所,豈可不認(rèn)得我這是個酆都鬼國!”唐狀元道:“大圣人尚且好問好察,我們焉得不問?”判官道:“列位可是陽世上人?”唐狀元道:“是陽世上人�！迸泄俚�:“還是哪一國?”唐狀元道:“是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差來的�！迸泄俚�:“既奉朱皇帝欽差,怎么走到我這鬼國來?”唐狀元道:“為因兵下西洋,撫夷取寶,故此輕造�！迸泄俚�:“我這鬼國是西天盡頭處,卻也是難得到的�！�

唐狀元還不曾開口,張狼牙就搶著說道:“胡說!我管你甚么盡頭不盡頭,我管你甚么鬼國不鬼國,你快去拜上你的黑面老兒,早早修下封降書,備辦些寶貝,免受我們一刀之苦。”判官道:“你這位說話又差。你大明國朱皇帝是陽間天子,我酆都國閻羅王是陰間天子。地有陰陽,職無尊卑,禮無隆殺,焉得你反問我們要降書,問我們要寶貝!”張狼牙就急起來,喝聲道:“唗!我們兵下西洋,已經(jīng)三十余國,哪一國不遞上降書,哪一國不奉上寶貝?饒他是個勇猛大將軍,饒他是個天、地、人、各仙長,也都是這等帖耳奉承。又何況你這些瘟鬼,敢在我面前搖唇鼓舌,說短道長�！�

判官受了這一席狠話,倒也無奈何,說道:“你若還說起這西洋二十余國來,就該磕我四個頭,拜我八拜。”張狼牙已經(jīng)動氣,再又加上個磕頭禮拜的話,他就心如烈火,膽似鐘粗,拿起個狼牙釘來,照著判官頭上只是一片筑。張狼牙已自太過了,卻加上個金都督又是個鹵莽滅裂的,又是一片任君镋镋將去。再又加上兩個游擊也狠起來,一個一條簡公鞭,一個一把月牙鏟,鞭的錘敲,鏟的斫削。喜的判官是個鬼溜下罷兒,也不覺得。四個將軍攢著一個判官,就像鐘馗擒小鬼的形景,把個判官左走也不是,右走也不是。唐狀元連聲叫道:“不要動手哩!且問他一個來歷,再殺也不遲�！迸泄俚�:“正是,我且告訴你一番,看你是?我是?”

唐狀元吆喝得緊,眾人只得住手。判官道:“你們兵下西洋,枉殺千千萬萬的性命。今日頃刻之間,接下三十二宗告你們填人命的狀詞,是我把罪惡簿來一查,查他前生今世作何善惡,當(dāng)?shù)煤蔚?a href="/remen/baoying.html" class="keylink" target="_blank">報應(yīng)。善者是我送進賞善行臺,快活受用;惡者是我發(fā)下罰惡分司,遍歷一十八重地獄。還有一等善多惡少者,又送左轉(zhuǎn)輪王托生,并不曾斷你們填還性命。我這一段情由,還叫我不是?你們可該磕頭,可該禮拜!”唐狀元道:“你任何職?能夠判斷還他�！迸泄俚�:“我是崔玨判官,有名的閻羅殿下鐵筆無私�！�

唐狀元道:“你既是個判官,怎么這等衣冠不整,儀從不張?”判官道:“說起來,你們又該磕頭,又該禮拜�！睆埨茄烙謵榔饋�,喝聲道:“唗!”唐狀元道:“不消嚷,且待他再說一番�！迸泄俚�:“為因不曾判斷填命,中間有五個強梁之鬼,和我爭鬧一場,說我徇私曲庇。是我責(zé)備他們,他們五個鬼,鬼多手多,反加我以無禮�！碧茽钤�道:“怎么無禮?”判官道:“倒也不堪提起,把我的巾兒、袍兒、帶兒、靴兒都一果兒,連筆兒、簿兒也險些兒。故此衣冠不整,儀從不張�！碧茽钤�道:“這是你的執(zhí)法不偏,致令五鬼鬧判�！睆埨茄烙拄[起來,說道:“誰聽他那一面之詞,終是要封降書降表,要些寶貝進貢。若說半個‘不\’字,我這里只是一味狼牙釘,憑你怎么處我�！钡廓q未了,就是掄起狼牙釘來,照著判官頭上雨點一般過去。金都督又是镋,兩個游擊又是一條鞭,一把鏟,把個判官又趕得沒處跑。唐狀元急忙吆喝,他們住手。

卻說閻羅王站在后殿上,聽知外面一往一來,細(xì)問細(xì)答,閻君長嘆一口氣,說道:“這都是仗了佛爺爺?shù)?a href="/remen/foli.html" class="keylink" target="_blank">佛力無邊,就欺負(fù)上我門哩!”道猶未了,只見內(nèi)殿之中閃出一位老者,壽高八百,鶴發(fā)童顏。一手一根拄杖,一手一掛數(shù)珠兒,走近前來,問說道:“是個甚么佛爺爺?在哪里?”閻君起頭一看,原來是個椒房之親、岳宗泰岱,名字叫做個過天星。怎有這個親?怎有這個名字?只因他一日走地府一遍,一夜走天堂一遍,腳似流星,故此叫做個過天星;他所生一女,名字叫做凈幻星君,嫁與閻羅王,做正宮皇后,他卻不是閻羅王的外岳?故此叫做椒房之親,岳宗泰岱。他問道:“是哪個佛爺爺?在哪里?”閻羅王說道:“這五個將軍是大明國朱皇帝欽差來下西洋取寶的。他船上有個長老,原是燃燈古佛臨凡,故此他們仗他的勢力,欺上我門來�！崩险叩�:“你怎么曉得?”閻羅王說道:“他日前到我處來�！崩险叩�:“來有甚么貴干?”閻羅王道:“因為路上有許多的妖魔鬼怪,他來查問�！崩险叩�:“你這如今怎么處他?”閻羅王道:“倒有些不好處得。怎么不好處得?欲待要多叫過些鬼司來,搬動那一干游魂索、貯魂瓶、錐魂鉆、削魂刀,怕他們走上天去?卻于佛爺爺體面不好看相。欲待將就他們,他們又不省事,輕舉妄動,出言無狀,卻于我自家的體面上又不好看相。這卻不是不好處他?”

老者道:“只知其一,未知其二�！遍惲_王道:“怎么說?”老者道:“這五個人也不是凡夫俗子,你有所不知�！遍惲_王道:“這個委是不知,請教�！崩险叩�:“那持槍的,姓唐名英,是個武曲星。那狼牙釘?shù)?姓張名柏,是個黑煞星。那舞镋的,姓金名天雷,是個天蓬星。那拿月牙鏟的,姓雷名應(yīng)春,是個河鼓星。那簡公鞭的,姓胡名應(yīng)鳳,是個魁罡星�！遍惲_王道:“既是些天星臨凡,卻也害他不得。況兼又有佛爺爺在船上,莫若只是做個人情與他去罷。”老者道:“你須去自家吩咐他們一番�！遍惲_王道:“我還有好些話與他講哩�！�

好個閻羅王,竟自走出殿上來,只見四個將官攢著一個判官,這邊一個連聲叫道:“快住手哩!快住手哩!”閻羅王卻就開口,先叫上一聲:“左右的何在?”這正叫做堂上一呼,階下百諾,左右兩邊擁出百十多個鬼來。閻羅王站在上面,兩邊列著百十多個鬼,卻不有了些威勢。問一聲:“下面甚么人?敢持刀驟馬,逼勒我判官么?”判官正在沒走處,一直跑上了殿。

唐狀元看見殿上問話的是個冕而衣裳,王者氣象,心里曉得是閻羅天子,勒住馬,高聲答應(yīng)道:“末將們介胄之士,不敢下馬成拜。實不相瞞,我們是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來撫夷取寶的。”閻羅王道:“怎么撞進我靈曜府里來?”唐狀元道:“為因不見玉璽,直窮到了底,故此擅入府門�！遍惲_王道:“你們就該抽身回去罷,怎么又威逼我判官?”唐狀元道:“非干威逼。判官一言不合,怒氣相加�！迸泄俳又�說道:“都是那黑臉大漢,說要甚么降書降表,要甚么進貢禮物�！遍惲_王道:“這說話的好差!我和你陽間天子職掌相同,但有陰陽之別耳!怎么我這里有個降書?有個禮物?”唐狀元道:“陰陽雖異路,通問之禮則同。我們今日也是難逢難遇,須則求下一封陰書,明日回船之時,奏上陽間天子,才有個明證�！遍惲_王說道:“你還講個‘回船\’二字,你這個船有些難回了�！碧茽钤�心上吃了一驚,說道:“怎見得難回?”閻羅王道:“你們下洋之時,枉殺了千千萬萬的人命。他們這如今一個個的負(fù)屈含冤,要你們填還他性命。雖然是我崔判官和你們硬斷,到底是怨氣沖天,無門救解。大小寶船,卻有沉覆之危。”唐狀元道:“事至于此,怎么沒有處分?不如就在這里討個解釋出去才好。”閻羅王道:“你們自家計處一番,可有個解釋之法�！碧茽钤�道:“我們苦無解釋之法�！遍惲_王道:“你們回船請教國師,就見明白�！碧茽钤�聽見說到國師身上,心里老大的驚異,曉得回船決有些禍患,卻只得把幾句言話兒出來,高叫道:“你們朱皇帝是陽間天子,大王是陰間天子,內(nèi)外協(xié)同,豈可沒個互相救援之意。”閻羅王道:“回船請教國師,我這里無不依允。只你們也是進我府門一遭,各通名姓上來,我這里還有一物相贈,以表邂逅殷勤�！碧茽钤�道:“末將姓唐名英,原中武科狀元,現(xiàn)任征西后營大都督之職。這任君镋姓金,雙名天雷,現(xiàn)任征西右營大都督之職。這狼牙釘姓張名柏,現(xiàn)任前哨副都督之職。這簡公鞭姓胡,雙名應(yīng)鳳,現(xiàn)任征西游擊大將軍之職。這月牙鏟姓雷,雙名應(yīng)春,現(xiàn)任征西游擊大將軍之職�！遍惲_王道:“好一班武將!莫說陽世上威風(fēng)第一,就是我陰司里武藝無雙�！�

道猶未了,即時叫過左右的,取文房四寶來,寫下了四句短札。又叫過管庫藏的,取出一件寶物來,盛在朱紅匣兒里面,著判官傳下,吩咐短札兒拜上國師,朱紅匣兒相贈五員武將。唐狀元連聲稱謝,躍馬而出。

出了門,金都督道:“好了這個黑臉賊�！睆埨茄赖�:“你罵我?”金都督道:“罵適來的閻羅天子。”張狼牙道:“你說甚么黑臉賊?我穿青的,你有些護皂。”道猶未了,這正叫是回馬不用鞭,早已到了寶船上,拜見二位元帥。只見王明正在那里講劉氏是他的生妻,死后嫁與崔玨判官;又講崔玨判官誤認(rèn)他做個大舅,領(lǐng)他進城,看見望鄉(xiāng)臺、槍刀山、奈河橋、孤凄埂、賞善行臺、罰惡分司,又是一十八重地獄,銼、燒、舂、磨,各色刑憲。正講到興頭上,唐狀元一干五員大將,五騎馬,五般兵器,飛舞而歸。見了元帥,都問王明:“你上哪里去了這些日子今日才來?”王明道:“我今日不是崔玨判官兩場口角,還不得家來也�！碧茽钤�道:“甚么崔玨判官?”王明道:“就是閻羅上的崔玨判官。”唐狀元道:“甚么口角?”王明道:“一日之間,先是五個鬼和他大鬧一場,后又是五個天星和他大鬧一場。家里聞知這兩場兇報,生怕有些差池,故此我拜辭而來�！�

唐狀元不覺的大笑了三聲。元帥道:“你笑甚么?”唐狀元道:“原來真是個鬼國,真是個陰司,虧我們硬和他爭鬧一場�！痹獛浀�:“怎么和他爭鬧?”唐狀元道:“王克新說五個鬼和判官大鬧,就是為了我們殺死的魍魎之鬼,一總有三十二宗,都在告狀取命。五個天星,就是我們殺到靈曜府里閻王殿下�！�

元帥道:“怎么就殺了這幾日?”唐狀元道:“早去晚來,只是一日�！痹獛浀�:“已經(jīng)三個日子,王明共去了十個日子。”唐狀元道:“可見洞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陰陽有準(zhǔn),禍福無差。”

元帥道:“里面風(fēng)景何如?”唐狀元道:“陰風(fēng)颯颯,冷霧漫漫,不盡的凄涼景色。”元帥道:“居止何如?”唐狀元道:“照舊有街道,照舊有房舍。有個鬼門關(guān),有座酆都城,有座禁城,卻才到靈曜之府。中有閻羅王的宮殿,朱門宏敞,樓閣崚嶒,儼然王者所居氣象。元帥道:“閻羅王何如?”唐狀元道:“冕而衣裳,儼然王者氣象�！痹獛浀�:“可看得真么?”唐狀元道:“覿面相親,細(xì)問細(xì)對。他還有一封短札,拜上國師;還有一件禮物,賞賜末將們的。”元帥道:“怪哉!怪哉!連陰司之中也征到了,連閻羅王也取出降書來,也取出寶貝來。今日之事,千載奇事�！奔磿r請過國師、天師。唐狀元遞上書,國師拆封讀之,原來是個七言四句,說是:

身到川中數(shù)十年,曾在毗盧頂上眠。

欲透趙州關(guān)捩子,好姻緣做惡姻緣。

國師見之,心上有些不快活。元帥道:“國師老爺為可不悅?”國師道:“貧僧心上的事,一言難盡。只不知閻君送唐狀元們是個甚么寶貝?”唐狀元道:“是一個朱漆的紅匣兒。”即時交上,二位元帥當(dāng)面開來,原來是臥獅玉鎮(zhèn)紙一枚。王爺?shù)?“以文具而贈武郎,閻君亦不免謬戾之失�！眹鴰煹�:“彼有深意存焉,豈得為謬戾�！痹獛浀�:“請教國師,有些甚么深意?”國師道:“鎮(zhèn)紙原有所自來,相贈則一字一義,卻不是個深意存焉?”元帥道:“何所自來?乞國師見教�！眹鴰煹�:“說起來話又長了些�！痹獛浀�:“閻君相贈,大是奇事,愿聞詳細(xì),哪怕話長�！�

國師道:“這鎮(zhèn)紙是唐西川節(jié)度使高駢贈與蜀妓薛濤的,到我朝又為洪武甲戌進士田孟沂所得。今日卻又是閻君贈與唐狀元,這卻不是鎮(zhèn)紙原有所自來�！痹獛浀�:“何所考證?”國師道:“唐時有薛氏女,名濤。為時絕妓,麗色傾城。又且精研經(jīng)史、詞章、詩賦,綽有大家。彼時有個西川節(jié)度使姓高名駢,字千里,來鎮(zhèn)巴蜀。諸妓中甚珍愛薛氏女,寵冠一時,將贈甚厚。后來高以病去,薛氏女隨亦物故。葬附郭三里許火村之陽。所葬處山青水碧,景色獨幽。鄭谷蜀中詩有‘小桃花繞薛濤墳\’之句,后人因此盛栽桃樹,環(huán)繞其墳。春時游賞,士女畢集,稱勝概焉。

“到我朝洪武十四年,五羊人姓田名百祿,攜妻挈子,赴任成都教官。其子名洙,字孟沂,隨父任。洙自幼聰明,清雅標(biāo)致,書畫琴棋,靡不旁暢。諸生日與嬉游,愛之過于同氣。凡遠(yuǎn)近名山勝景,吟賞殆遍。明年秋,父百祿議欲遣洙回籍,母又不忍舍洙,告其父說道:‘兒來未久,奈何遽使之去?又且官清氈冷,路費艱難,莫若再留住許時,別尋一個歸計�！�其父百祿心上費了一番周折,卻謀于諸生中最親厚者,使他另設(shè)一館,一則可以讀書進業(yè),二則藉其俸資,為明年歸計。諸生都不忍舍去。

“孟沂一聞田老師命,唯唯奉承,薦在郭外五里許巨族張運使之家。次年正月半后,擇吉設(shè)帳,諸生中又多送去。張姓主人大喜,張筵開館。又一日,宴其父百祿。席罷,主人說道:‘令嗣君晚間只宜就宿齋頭,免致奔走勞頓不便。’百祿滿口稱謝,說道:‘愈加體愛之周。\’“到了二月花辰之日,孟沂解齋歸省,路經(jīng)火村,只見村野中境界幽雅,環(huán)小山之下都是桃樹,又且花方盛開,爛煙如錦。孟沂心甚愛之,四顧徘徊,有不能舍之意。忽見桃林中有一所別館,門里走出一個女人來,綽約嬌姿,年方二八,眉彎柳綠,臉襯桃紅。孟沂不敢起頭,過門而去。自后每進城去,必過其門;每過其門,美人必在門首。

“有一日過其門,遺失了所得的俸金,為美人所得。明日又過其門,美人著令婢者追孟沂,還所遺金。孟沂心里想道:這女子有德有貌,往謝其門。婢者先行報美人,說道:‘遺金郎今來奉謝。\’請入內(nèi)所。美人出,兩家相見。美人先自開口,說道:‘郎君莫非張運使家西賓乎?’孟沂說道:‘承下問,不足便是�！�美人說道:‘好一對賢主佳賓。\’孟沂說道:‘虛席無功,辱承過獎了。請娘行尊坐,容小生拜謝還金之德�！�美人說道:‘張運使是賤妾一家姻婭,彼西賓即此西賓,何謝之有!’孟沂說道:‘敢問娘行名閱為誰?與敝東何眷?’美人說道:‘此賤妾舅氏之家,姓平,成都故家。舅氏存日,與張運使同外氏。賤妾姓薛氏,文孝坊人,嫁平幼子康。不幸康早喪,舅姑隨亦終天年。賤妾孀居,煢煢孑立。’道猶未了,茶至。茶罷又茶,如是者至三至四。孟沂辭謝欲去,美人說道:‘既辱大駕寵臨,還愿羈留頃刻�！�孟沂說道:‘不敢留了。\’美人說道:‘賤妾若不能留,盛東亦不能無罪,說道:我有此佳賓,竟不能為我一款。賤妾之罪,夫復(fù)何辭?

“道猶未了,即陳設(shè)酒肴,分為二席,賓主偶坐。坐中勸酬備至,語雜諧謔。孟沂心里想道:‘主家姻婭,何敢放肆?’每斂容稱謝。酒至半酣,美人說道:‘郎君素性倜儻,長于吟詠。今日相逢,頗稱奇覯,何苦做出這一段酸子的形狀來?’孟沂說道:‘非敢寒酸。一則識荊之初,二則酒力不勝,請告辭罷�！�美人道:‘說哪里話,賤妾雖不聰敏,亦曾從事女經(jīng),短章口律,頗得其解。今遇知音,而高山流水,何惜一奏�！�孟沂先前嘆他有德有貌,說到了經(jīng)書詩律,愈見得才貌雙全,縱非惜玉,能不憐才?斂容稱謝,說道:‘古有引玉,不佞愿先拋一磚�！�美人說道:‘先奉一玻璃盞,以發(fā)詩興�！�孟沂拿著玻璃盞在手里,口占一律,說道:‘路入桃源小洞天,亂紅飛去遇嬋娟。襄王誤作高唐夢,不是陽臺云雨仙�！�

“吟畢,孟沂舉酒自飲。美人說道:‘詩則佳矣,但短章寂寥,不足以盡興。用落花為題,共聯(lián)一長篇,相公肯么?’孟沂說道:‘謹(jǐn)如教。\’美人道:‘相公請先。\’孟沂說道:‘娘行請先。\’美人說道:‘自古男先于女,還是相公。’孟沂道:‘恕僭了!’

孟:韶艷應(yīng)難挽,美:芳華信易凋。

孟:綴階紅尚媚,美:委砌白仍嬌。

孟:墮速如辭樹,美:飛遲似戀條。

孟:蘚鋪新蹙繡,美:草疊巧裁綃。

孟:麗質(zhì)愁先殞,美:香魂慟莫招。

孟:燕銜歸故壘,美:蝶逐過危橋。

孟:沾帙將唏露,美:沖簾乍起飆。

孟:遇晴猶有態(tài),美:經(jīng)雨倍無聊。

孟:蜂趁低兼絮,美:魚吞細(xì)雜瀠。

孟:輕盈珠履踐,美:零落翠鈿飄。

孟:鳥過生愁觸,美:兒嬉最怕?lián)u。

孟:褪時浮雨潤,美:殘?zhí)幯�風(fēng)潮。

孟:積徑交童掃,美:沿流倩水漂。

孟:媚人沾錦瑟,美:瀹茗入詩瓢。

孟:玉貌樓前墜,美:冰容魂里消。

孟:芳園曾藉坐,美:長路解追鑣。

孟:羅扇姬盛瓣,美:筠籬仆護苗。

孟:折來隨手盡,美:帶處近鬟焦。

孟:泥浣猶凄慘,美:瓶空更寂寥。

孟:葉濃蔭自厚,美:蒂密子偏饒。

孟:豈必分茵席,美:寧思上砑硝。

孟:香余何吝竊,美:佩解不須邀。

孟:冶態(tài)宜宮額,美:癡情媚舞腰。

孟:妝臺休亂拂,美:留伴可終宵。

“詩聯(lián)既成,時已二鼓將盡。美人延孟沂入寢室,自薦枕席。孟沂酒興詩狂,把捉不住,不覺有繾綣之私。

“次日,孟沂告別。美人贈以臥獅玉鎮(zhèn)紙一枚,且說道:‘無惜頻來,勿效薄幸郎也!’孟沂習(xí)以為常,紿主人說道:‘老母相念之深,必令家宿,不敢留此�！�主人信之�！鞍肽旰�,張運使過泮宮,謁田老師,告訴說道:‘令嗣君每日一歸,不勝匍匐,俾之仍宿齋頭,乃為便益。’田老師吃一驚,說道:‘自從開館之后,止寓公館中,并未有回家也,何言之謬?’張運使心上疑惑,不敢盡詞而出,歸告張夫人。夫人道:‘此必拾翠尋芳耳。\’張運使道:‘此中苦無歌館,顧安所得乎?’左右躊躇,不得他的端的。差下一個精細(xì)家童尾其歸。只見田孟沂行至桃林中,忽然不見。運使心上明白了,差人宿田老師衙舍,俟先生來時,問說道:‘昨夜何宿?’先生道:‘衙舍。\’主人道:‘小仆適從衙舍來,并不曾見先生。’先生道:‘或從途路上相左么?’主人道:‘小仆宿衙舍,何為相左?’孟沂看見遮飾不過,把美人還金款洽、賡詩各項的事,細(xì)說一番。運使道:‘這的不是我親,是個鬼祟相戲。’即時請到田老師,細(xì)述前事。老師道:‘這一定是桃林中有個妖物。\’

“三人同往舊處,只見桃紅千樹,草綠連天,何嘗有個別館?運使說道:‘不是妖物。這桃林中地名火村,唐妓薛濤葬在這里,此必薛濤精魄相戲�！�田老師說道:‘不消疑了。他說道嫁與平幼子康,乃平康巷也。他說道文孝坊,城中并無此額。文與孝合,豈不是個教字?妓女居教坊司也,非薛濤其誰!’孟沂說道:‘還有一枚玉鎮(zhèn)紙在這里。\’運使接過來一看,鎮(zhèn)紙之下有‘高氏文房\’四個字。運使說道:‘這鎮(zhèn)紙即西川節(jié)度使高駢所贈薛濤者。\’經(jīng)這一場異事,田老師即時謝過主人,遣孟沂還廣中。

“孟沂極寶重鎮(zhèn)紙,后中洪武甲戌進士,授山東曹縣知縣。門子看見鎮(zhèn)紙稀奇,竊之而去。孟沂屈賴侍婢,疑其有外,撻之至死。侍婢死后,告于閻君,閻君約集門子償命,留鎮(zhèn)紙入宮。這鎮(zhèn)紙卻不是唐西川節(jié)度使高駢贈與唐妓薛濤,唐妓薛濤贈與我朝田孟沂,田孟沂又為門子所竊,勾留陰司,閻君又把來相贈唐狀元,這卻不是有所自來!”

元帥道:“看鎮(zhèn)紙可有字么?”唐狀元遞與元帥,果是鎮(zhèn)紙之下有“高氏文房”四個大字。二位元帥說道:“國師高見,不但通今博古,卻又察幽燭明。”國師道:“偶中耳。”元帥道:“又蒙吩咐相贈,則一字一義,再請教一番。”

畢竟不知是個甚么一字一義?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