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鬼迷張?zhí)鞄熓钟∈?喝醒鬼打墻遺矢有靈

卻說歷來治鬼之人,大多被鬼捉弄。因此鐘馗去職之后,此席久懸,沒有人敢任這等重責(zé)。直至大唐國時,方由太白金星會同全體星官,奏上玉帝,以世上厲鬼日多,時常出現(xiàn)民間,擾害大眾。務(wù)懇查照向章,委派能人,專司治鬼之事。玉帝準(zhǔn)奏,當(dāng)問:“此職誰可去得?”太白金星又把以前各員失事的情形,大略奏陳,并推薦龍虎山張真人可以兼任此職。因他生而有印在手。此印可治精孤鬼怪之類。如蒙兼任,必能盡職。玉帝準(zhǔn)奏,當(dāng)派太白星君親去宣旨。

星君到了龍虎山,張?zhí)鞄煹昧酥等展Σ艿膱蟾?早在洞口迎接。賓主相遜入內(nèi),星君先宣了玉帝的詔旨,天師跪而受詔。讀畢,各施禮坐定,大家談些天上人間之事。天師問起:“近聞東華大帝奉旨下凡,可有這事?”星君道:“此事卻是真的。大帝常謂:‘天上多一神人,不如人世多一神仙!忠蛟谒弟子鐘離權(quán)面前說錯了一句話:‘將來度你為師。\’這一句無心之談,誰想竟成預(yù)兆。此番上帝因聞人間惡人太多,人心日壞,意欲揀擇神仙星宿中有才有德、功行極深的,下凡一走,常;F(xiàn)法身,指示迷途,廣開覺路,但一時難得這等人才。后聞帝君有愿下凡塵之說,徒以他的弟子鐘離權(quán)尚未成道,不能度他出世,難踐昔日約言,是以遲遲未果。今者鐘離權(quán)已由李玄傳授玄經(jīng),早成大道,正可作得帝君度世之師。曾于上年向太上老君說起此事。老君說:‘帝君性情端正,而行為瀟灑,正是神仙風(fēng)度。既有昔日約言,便合下凡一走,以見圣人無戲言;兼為陛下感化萬民,去邪皈正,是誠莫大善舉。非帝君德行功業(yè),也不能當(dāng)此重任!竦鄣米,圣心大悅。隨于帝君入朝之時,當(dāng)面吩咐了一番。帝君慨然奉旨,愿隨即下凡,F(xiàn)已生于河中呂氏人家,名為洞賓。某此番別過真人,尚須去華山一走,通知鐘離權(quán),須早早前往點度,莫讓他久滯紅塵,致遭浩劫。將來如至為難之處,某與真人都得盡力之所能,隨時指點于他,也是一件大功果咧!闭嫒寺犃,點頭稱是。星君去后,天師便傳合府靈官、法官、功曹、吏胥等人,向他們宣布新膺帝命的話。從此四海之內(nèi),一切鬼物,都受天師的管理。相傳至清朝末年,并無變故。

只有一件小小的趣事,久為世人所懷疑莫解的,即因相傳有張?zhí)鞄煴还砻缘囊痪涔旁挕?梢娨蕴鞄熒矸、法?也曾蹈過費、鐘諸人的覆轍。益見治鬼一事,真不容易。以著者所知,自從天師接管鬼物以后,鬧過一件小小的風(fēng)潮。但鬧事的主體,卻不在天師,而在天師部下的一位法官。這等法官,本擇世上全真中有道行法力者充之。內(nèi)中還就其道法高下,別為上中下三等。

唐朝末,天師府中有個新來的法官,和天師同姓,年輕才美,頗蒙天師的信愛。初來時,不過是個下等的法官。不上半年,即擢升中等法官。這人本是江西地方一個貧人之子。幼年時候,跟隨父母行乞度日。人家見他體貌清秀,人品端正。雖然在乞丐隊中,偏有大家公子的氣派。因此人人瞧得可憐,每逢他到的地方,不消開口,人家就會加倍地照應(yīng)他,他的爹娘也賴以溫飽。這張法官偏又孝順父母,乞的食物,必先敬過二老,然后自食其余。有時天氣過于寒冷,便把父母安頓在古廟內(nèi),獨自出來求討,得了食物,仍都敬與二老。后來他的老子病重,無錢請醫(yī)。他把困苦情由寫成一紙文辭,向人哀乞求救。文辭做得不俗,人家又格外的憐憫他。半天之內(nèi),給他討到十兩紋銀,歡歡喜喜地拿回古廟去。誰知他的老子沒福享用,已在病急時分。張法官急了,背著人割下一塊股肉,先行煎來給老子當(dāng)作藥喝。一碗下去,果然病得了轉(zhuǎn)機。至次日一早,他又進(jìn)城來,尋到向來認(rèn)識的一位醫(yī)生,意欲求他屈駕到古廟中一診,免得老子垂危之身,再受意外的辛苦。不料他的老子壽限已到,無可挽救。等得醫(yī)生請到,他的老子已經(jīng)斷氣了。

張法官這場悲苦,真?zhèn)難以言語形容,哭哭啼啼地葬了父親,剛把得來的十兩紋銀用完。母子二人,相依為命,東求西乞地過了許多日子。這年,恰值年荒歲歉,盜賊如毛。地方上稍有身家的,都奔到遠(yuǎn)方。剩下的幾家農(nóng)戶,也都苦得和張法官母子相差無幾。張法官弄得討無可討,乞無可乞。自己年輕力壯,挨饑受餓,還不要緊,卻如何養(yǎng)他這位老母。天天求乞回來,眼見老母這般高年,還不免吃這等苦頭,心中宛如刀刺,便在廓下暗暗痛泣,還不敢讓老母知道,怕她老人家傷心?蓱z那時的張法官,也可謂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哪知人有善心,天必聞知,決不忍他走入絕路。當(dāng)有張果大仙聞知其事,即化成一個道人,用點石成金之法,送他半百紋銀,并教他許多救人濟世的道法。從此以后,張法官便利用這筆款子,租得一所房子,專以巫術(shù)治病,頗多應(yīng)驗,門庭登時旺盛起來。如此又過了三年,他的母親心廣體胖,病也好了,而且越發(fā)健康起來。張果又來對他說道:“以前教你道法,半為救世,半供你養(yǎng)事之資。但此事非可久為,不如跟我到龍虎山,我推薦你到張?zhí)鞄熖?當(dāng)一名法官,如何?”張法官便把店收了,將所有積余銀錢除了分給一班窮親苦友之外,一概奉與母親。自己便隨著張果到了龍虎山,做了一名法官。

這張法官真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才,每逢天師作法,書符持咒,他便立在一邊,留心考察,居然被他學(xué)去好多符咒。一天,天師被一位道友邀去下棋,派他管守洞府。他想閑坐無事,何妨把前日偷學(xué)的召鬼之法,拿來試驗一下。于是戟指書符,把天師的金牌一拍。一霎時間,房間內(nèi)站滿了無數(shù)鬼魂,有折足斷臂的,有焦頭爛額的,有舌伸口下的,有目凸眶外的,還有許多稀奇古怪可慘怕人的鬼,亂烘烘地聚在一處。因見召他們的不是張?zhí)鞄?卻是一向不相識的人,群鬼心中也有些詫異。

又因張法官不配管轄他們,又有些不大服氣,當(dāng)下七張八舌的,齊齊包圍住張法官,問他有甚么事情,把我們召來?張法官一見如許丑鬼,心中早嚇得模模糊糊,對答不出。而且室中之鬼,已擠得水泄不通。而大門以外,后至之鬼,還成群結(jié)隊,陣陣進(jìn)來。群鬼見張法官如此膽小,益發(fā)瞧不起他,有揚聲辱罵的,有冷語譏訕的,有說打死這野道人的,有說拖他出去丟進(jìn)糞坑。又有說,某處地方,正在大做法事,我們剛想圖得一飽,被他用符咒喊來,喊了過來,又沒有事情,我們卻白白地喪失了一餐飽飯,這非向他索賠不可。如此一場糾紛,把張法官愈加嚇得魂靈出竅,竟把退鬼之咒忘得干干凈凈。于是眾鬼愈加大鬧,把張法官捧了起來,頭向下,腳朝天的倒立了半天。然后放將下來,又用馬糞牛尿,塞住他的嘴巴,還要拖他出去,丟入糞坑。

幸得天師回來,一見這番情景,心下恍然,忙用退鬼咒,驅(qū)趕群鬼。眾鬼也紛紛爭論,說張法官不應(yīng)無故開他們的玩笑,非要將他懲治不可。天師難卻公意,只得善言撫慰,并允一定訓(xùn)誡張法官。眾鬼還不肯就散,定要天師當(dāng)面重辦。天師大怒,左手捏訣,右手現(xiàn)印,大喝:“小鬼兒們,焉敢如此不遵約束。勿再無禮,我這手印和符訣一合,可使?fàn)柕仍谵D(zhuǎn)眼間就變成血水!

原來天師和凡人一般,不過天付治鬼懲怪之職,生而有印在手。符咒之類,得此一印,方有靈效。自來天師傳統(tǒng),即擇諸子中有印者,令他繼承其職。所以永無爭奪之事。按著古籍,生而有文在手者,不一其人。天師之生而現(xiàn)印,事同一理。他的印符,上可以警不法的神仙,中可以制靈變妖怪,何況區(qū)區(qū)的鬼魂,焉有不懼之理?他們見天師動了脾氣,生怕他真?zhèn)做將出來,鬼身禁受不住,只得忽啦啦地一聲胡哨,大家逃個干凈。

天師再來瞧那張法官時,已是不能言語,而且周身青腫,疼不可言。天師見了,又好笑,又好氣。因他吃虧太大,平日又是最喜歡他的,便也不忍多責(zé),反用符咒替他治好傷痕。然后囑咐他道:“符咒最靈驗,也最可怕。用之不當(dāng),可以自殺其身。何況無事濫用,作為游戲行為,不是反加罪過了么?幸而你還只召一班野鬼孤魂,萬一把天上的星神或本府的靈官請來,沒有正事給他們?nèi)マk,那么你這身子敢則早已變得粉碎了,還能在此地見我的面么?從前我這府中,有一個王法官,因為出恭,沒帶粗紙,就捏個訣兒,召到值日的靈官,請他代拿粗紙。被黃靈官一鋼鞭打落深崖,連尸骨都不見一根。這等事情,就是我也沒法子可以救援他的。你想可怕不可怕啊!”幾句話,說得張法官嚇出一身冷汗,半晌不敢說出一句話來。

誰知這班鬼魂,雖不比神將的威嚴(yán),靈官的身份,卻也十分倔強。聽說天師不肯懲誡張法官,不由動了公忿。曾于荒野之間,開個鬼魂懲誡張法官的大會。其中有一鬼乃是一個狐貍精,被天師五雷劈死。因他交接生人太多,得有人氣,所以也挨在眾鬼之內(nèi)。這東西雖非人類,卻是狡猾陰狠,詭計多端。他便獻(xiàn)計道:“從來作我們鬼師、鬼官、鬼頭的,才如費長房師徒,狠如鐘進(jìn)士,尚且經(jīng)不住我們聚眾一鬧。如今這天師,但憑一印,除了印,符咒便不足怕。我們只要假作哀求,慢慢走近他的身邊,他若允許我們,立時斥退張法官,并予以嚴(yán)重的刑罰,當(dāng)著大眾的面兒,做給我們看,我們就沒得可說的了,大家便退回?墒菑拇艘院,天師也不敢不正視我們了。要是他再倔強,我們就將他有印的手攀住,使他舉不起來,大家再團團圍住,用鬼打墻之法,把他迷得進(jìn)退無路,出入兩難。那時怕不就我們范圍,從此他也挫盡威風(fēng),決沒面孔再向我們吆吆喝喝的自尊自大了!

群鬼聽了,無不贊成。他們果然有些合群鬼想,等得張?zhí)鞄熗砩铣鲩T之時,群起阻道,先用善言請求。天師見他們一味動眾要挾,心中不悅,少不得仍是一番呵叱。眾鬼已擇一班強有力、狠如虎的惡鬼,假作請命之狀,早已挨近身邊,見他一聲呵叱,大眾奮勇而起,把他一只有印的手壓住,天師見眾鬼不散,當(dāng)著一班侍從靈官之面,面子也太下不去,不由滿心發(fā)出火來,當(dāng)即一手捏訣,再舉那只有印的手。哪知重逾千斤,再也抬不起來。他已知著了他們道兒,心中一慌,靈機便已窒滯。本來道家作用,全賴一點心靈。心靈既窒,即如常人一般。睜眼瞧瞧,一班隨從靈官,一個都瞧不見了。心中越慌,越發(fā)不得主意,竟被一班野鬼,吆吆喝喝,嘻嘻哈哈簇?fù)矶ァ?/p>

此時天師心中,十分模糊。眼中所見,東也一面峭壁,西也一片大水。好容易找到一條路徑,哪知走不幾步,又是一座障壁堆在面前,險些把他的嘴臉也碰腫了。最難受的,還是那一只印掌,沉重萬分,漸漸被他們壓得酸疼起來,十分難過。耳中只聞“張真人還不投降”,“張?zhí)鞄熆炜焱宋弧钡穆曇。又有的說:“你還敢倔強么?還敢輕視我們么?還不快快把那姓張的交出來么?”這些話把個張?zhí)鞄熍糜蟹ǔ蔁o法,答應(yīng)不好,不答應(yīng)又有些支持不得。這便是世人所傳鬼迷張?zhí)鞄煹囊荒还謩 ?/p>

那天師被群鬼所窘,一點也施展不得法力,心中想道:“只有等待天光,陽氣一盛,鬼魂必然散去,那時卻再計較。”怎奈那只被壓的手,看看將要折斷,實在萬難支撐,只得坐在地上,把那只手?jǐn)R在一塊大石上,以為藉這石塊之力,可以減輕些壓力。誰知那批鬼魂,真?zhèn)來得陰險兇狠,明明知他意思,于是加上許多蠻鬼上去,再把壓力加重十倍。天師的臂膀子,下面靠石,上邊負(fù)重,險些要被壓得糜爛了。

天師不覺仰天長嘆道:“萬不料身為天師,爵封真人,反被鬼物所迷,性命只在俄頃。老天老天,如此不肯佑我,何苦讓我兼這差使。我死何足惜,但恐從今以后,不但沒人敢負(fù)治鬼之責(zé),只怕連這天師之位,也沒人敢坐上去了!眹@聲未息,忽聽云中大喝道:“真人身為天師,難道連這區(qū)區(qū)小鬼兒打墻的玩意兒都不知道么?”真人聽了,猛可地省悟轉(zhuǎn)來,道:“阿呀呀,我真昏了。怎么眼前小術(shù),都記不起來!睊暝⑵鹕韥,掇下褲子,撒了一大泡滾熱的尿,把身子四面旋轉(zhuǎn),各方面都澆些兒。一泡尿未撒完,只聞四處八方鬼叫之聲。頓時眼前一爽,宛如撥去一重障幕,那只被壓的手也立刻輕舒了,如釋重負(fù)。天師望空額手,謝仙人提醒之德,尋著途徑,彳亍而回。

不知天師回府以后,對于眾鬼有何處分?那云中叫喚的是哪位仙人?卻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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