爰盎晁錯傳第十九
爰盎字絲。其父楚人也,故為群盜,徙安陵。高后時(shí),盎為呂祿舍人。孝文即位,盎兄噲任盎為郎中。
絳侯為丞相,朝罷趨出,意得甚。上禮之恭,常目送之。盎進(jìn)曰:「丞相何如人也?」上曰:「社稷臣。」盎曰:「絳侯所謂功臣,非社稷臣。社稷臣主在與在,主亡與亡。方呂后時(shí),諸呂用事,擅相王,劉氏不絕如帶。是時(shí)絳侯為太尉,本兵柄,弗能正。呂后崩,大臣相與共誅諸呂,太尉主兵,適會其成功,所謂功臣,非社稷臣。丞相如有驕主色,陛下謙讓,臣主失禮,竊為陛下弗取也!购蟪,上益莊,丞相益畏。已而絳侯望盎曰:「吾與汝兄善,今兒乃毀我!」盎遂不謝。及絳侯就國,人上書告以為反,征系請室,諸公莫敢為言,唯盎明絳侯無罪。絳侯得釋,盎頗有力。絳侯乃大與盎結(jié)交。
淮南厲王朝,殺辟陽侯,居處驕甚。盎諫曰:「諸侯太驕必生患,可適削地。」上弗許;茨贤跻鏅M。謀反發(fā)覺,上征淮南王,遷之蜀,檻車傳送。盎時(shí)為中郎將,諫曰:「陛下素驕之,弗稍禁,以至此,今又暴摧折之。淮南王為人剛,有如遇霜露行道死,陛下竟為以天下大弗能容,有殺弟名,奈何?」上不聽,遂行之;茨贤踔劣,病死。聞,上輟食,哭甚哀。盎入,頓首請罪。上曰:「以不用公言至此!拱辉:「上自寬,此往事,豈可悔哉!且陛下有高世行三,此不足以毀名。」上曰:「吾高世三者何事?」盎曰:「陛下居代時(shí),太后嘗病,三年,陛下不交睫解衣,湯藥非陛下口所嘗弗進(jìn)。夫曾參以布衣猶難之,今陛下親以王者修之,過曾參遠(yuǎn)矣。諸呂用事,大臣顓制,然陛下從代乘六乘傳,馳不測淵,雖賁、育之勇不及陛下。陛下至代邸,西鄉(xiāng)讓天子者三,南鄉(xiāng)讓天子者再。夫許由一讓,陛下五以天下讓,過許由四矣。且陛下遷淮南王,欲以苦其志,使改過,有司宿衛(wèi)不謹(jǐn),故病死!褂谑巧夏私,盎繇此名重朝廷。
盎常引大體慷慨;抡呲w談以數(shù)幸,常害盎,盎患之。盎兄子種為常侍騎,諫盎曰:「君眾辱之,后雖惡君,上不復(fù)信!褂谑巧铣瘱|宮,趙談驂乘,盎伏車前曰:「臣聞天子所與共六尺輿者,皆天下豪英。今漢雖乏人,陛下獨(dú)奈何與刀鋸之余共載!」于是上笑,下趙談。談泣下車。
上從霸陵上,欲西馳下峻阪,盎攬轡。上曰:「將軍怯邪?」盎言曰:「臣聞千金之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圣主不乘危,不僥幸。今陛下聘六飛,馳不測山,有如馬驚車敗,陛下縱自輕,奈高廟、太后何?」上乃止。
上幸上林,皇后、慎夫人從。其在禁中,常同坐。及坐,郎署長布席,盎引卻慎夫人坐。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起,起。盎因前說曰:「臣聞尊卑有序則上下和,今陛下既以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豈可以同坐哉!且陛下幸之,則厚賜之。陛下所以為慎夫人,適所以禍之也。獨(dú)不見『人豕』乎?」于是上乃說,入語慎夫人。慎夫人賜盎金五十斤。
然盎亦以數(shù)直諫,不得久居中。調(diào)為隴西都尉,仁愛士卒,士卒皆爭為死。遷齊相,徒為吳相。辭行,種謂盎曰:「吳王驕日久,國多奸,今絲欲刻治,彼不上書告君,則利劍刺君矣。南方卑濕,絲能日飲,亡何,說王毋反而已。如此幸得脫!拱挥梅N之計(jì),吳王厚遇盎。
盎告歸,道逢丞相申屠嘉,下車拜謁,丞相從車上謝。盎還,愧其吏,乃之丞相舍上謁,求見丞相。丞相良久乃見。因跪曰:「愿請間!关┫嘣:「使君所言公事,之曹與長史掾議之,吾且奏之;則私,吾不受私語。」盎即起說曰:「君為相,自度孰與陳平、絳侯?」丞相曰:「不如。」盎曰:「善,君自謂弗如。夫陳平、絳侯輔翼高帝,定天下,為將相,而誅諸呂,存劉氏;君乃為材官蹶張,遷為隊(duì)帥,積功至淮陽守,非有奇計(jì)攻城野戰(zhàn)之功。且陛下從代來,每朝,郎官者上書疏,未嘗不止輦受。其言不可用,置之;言可采,未嘗不稱善。何也?欲以致天下賢英士大夫,日聞所不聞,以益圣。而君自閉箝天下之口,而日益愚。夫以圣主責(zé)愚相,君受禍不久矣!关┫嗄嗽侔菰:「嘉鄙人,乃不知,將軍幸教!挂c入坐,為上客。
盎素不好晁錯,錯所居坐,盎輒避;盎所居坐,錯亦避:兩人未嘗同堂語。及孝景即位,晁錯為御史大夫,使吏案盎受吳王財(cái)物,抵罪,詔赦以為庶人。吳、楚反聞,錯謂丞史曰:「爰盎多受吳王金錢,專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請治盎,宜知其計(jì)謀!关┦吩:「事未發(fā),治之有絕。今兵西向,治之何益!且盎不宜有謀!瑰e猶與未決。人有告盎,盎恐,夜見竇嬰,為言吳所以反,愿至前,口對狀。嬰入言,上乃召盎。盎入見,竟言吳所以反,獨(dú)急斬錯以謝吳,吳可罷。上拜盎為泰常,竇嬰為大將軍。兩人素相善。是時(shí),諸陵長安中賢大夫爭附兩人。車騎隨者日數(shù)百乘。
及晁錯已誅,盎以泰常使吳。吳王欲使將,不肯。欲殺之,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圍守盎軍中。初,盎為吳相時(shí),從史盜私盎侍兒。盎知之,弗泄,遇之如故。人有告從史,「君知女與侍者通」,乃亡去。盎驅(qū)自追之,遂以侍者賜之,復(fù)為從史。及盎使吳見守,從史適在守盎校為司馬,乃悉以其裝赍買二石醇醪,會天寒,士卒饑渴,飲醉西南陬卒,卒皆臥。司馬夜引盎起,曰:「君可以去矣,吳王期旦日斬君!拱桓バ,曰:「何為者?」司馬曰:「臣故為君從史盜侍兒者也!拱荒梭@,謝曰:「公幸有親,吾不足累公。」司馬曰:「君疵去,臣亦且亡,辟吾親,君何患!」乃以刀決帳,道從醉卒直出。司馬與分背。盎解節(jié)旄懷之,屐步行七十里,明,見梁騎,馳去,遂歸報(bào)。
吳、楚已破,上更以元王子平陸侯禮為楚王,以盎為楚相。嘗上書,不用。盎病免家居,與閭里浮湛,相隨行斗雞走狗。雒陽劇孟嘗過盎,盎善待之。安陵富人有謂盎曰:「吾聞劇孟博徒,將軍何自通之?」盎曰:「劇孟雖博徒,然母死,客送喪車千余乘,此亦有過人者。且緩急人所有。夫一旦叩門,不以親為解,不以在亡為辭,天下所望者,獨(dú)季心、劇孟。今公陽從數(shù)騎,一旦有緩急,寧足恃乎!」遂罵富人,弗與通。諸公聞之,皆多盎。
盎雖居家,景帝時(shí)時(shí)使人問籌策。梁王欲求為嗣,盎進(jìn)說,其后語塞。梁王以此怨盎,使人刺盎。刺者至關(guān)中,問盎,稱之皆不容口。乃見盎曰:「臣受梁王金刺君,君長者,不忍刺君。然后刺者十余曹,備之!」盎心不樂,家多怪,乃之□生所問占。還,梁刺客后曹果遮刺殺盎安陵郭門外。
晁錯,潁川人也。學(xué)申、商刑名于軹張恢生所,與雒陽宋孟及劉帶同師。以文學(xué)為太常掌故。
錯為人峭直刻深。孝文時(shí),天下亡治《尚書》者,獨(dú)聞齊有伏生,故秦博士,治《尚書》,年九十余,老不可征。乃詔太常,使人受之。太常遣錯受《尚書》伏生所,還,因上書稱說。詔以為太子舍人,門大夫,遷博士。又上書言:「人主所以尊顯功名揚(yáng)于萬世之后者,以知術(shù)數(shù)也。故人主知所以臨制臣下而治其眾,則群臣畏服矣;知所以聽言受事,則不欺蔽矣;知所以安利萬民,則海內(nèi)必從矣;知所以忠孝事上,則臣子之行備矣:此四者,臣竊為皇太子急之。人臣之議或曰皇太子亡以知事為也,臣之愚,誠以為不然。竊觀上世之君,不能奉其宗廟而劫殺于其臣者,皆不知術(shù)數(shù)者也;侍铀x書多矣,而未深知術(shù)數(shù)者,不問書說也。夫多誦而不知其說,所謂勞苦而不為功。臣竊觀皇太子材智高奇,馭射技藝過人絕遠(yuǎn),然于術(shù)數(shù)未有所守者,以陛下為心也。竊愿陛下幸擇圣人之術(shù)可用今世者,以賜皇太子,因時(shí)使太子陳明于前。唯陛下裁察!股仙浦,于是拜錯為太子家令。以其辯得幸太子,太子家號曰「智囊」。
是時(shí)匈奴強(qiáng),數(shù)寇邊,上發(fā)兵以御之。錯上言兵事,曰:
臣聞漢興以來,胡虜數(shù)入邊地,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高后時(shí)再入隴西,攻城屠邑,驅(qū)略畜產(chǎn);其后復(fù)入隴西,殺吏卒,大寇盜。竊聞戰(zhàn)勝之威,民氣百倍;敗兵之卒,沒世不復(fù)。自高后以來,隴西三困于匈奴矣,民氣破傷,亡有勝意。今茲隴西之吏,賴社稷之神靈,奉陛下之明詔,和輯士卒,底厲其節(jié),起破傷之民以當(dāng)乘勝之匈奴,用少擊眾,殺一王,敗其眾而大有利。非隴西之民有勇怯,乃將吏之制巧拙異也。故兵法曰:「有必勝之將,無必勝之心!刽泶擞^之,安邊境,立功名,在于良將,不可不擇也。
臣又聞用兵,臨戰(zhàn)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習(xí),三曰器用利。兵法曰:丈五之溝,漸車之水,山林積石,經(jīng)川丘阜,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車騎二不當(dāng)一。土山丘陵,曼衍相屬,平原廣野,此車騎之地,步兵十不當(dāng)一。平陵相遠(yuǎn),川谷居間,仰高臨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當(dāng)一。兩陳相近,平地淺草,可前可后,此長戟之地也,劍楯三不當(dāng)一。萑葦竹蕭,草木蒙蘢,枝葉茂接,此矛鋋之地也,長戟二不當(dāng)一。曲道相伏,險(xiǎn)厄相薄,此劍楯之地也,弓弩三不當(dāng)一。士不選練,卒不服習(xí),起居不精,動靜不集,趨利弗及,避難不畢,前擊后解,與金鼓之指相失,此不習(xí)勤卒之過也,百不當(dāng)十。兵不完利,與空手同;甲不堅(jiān)密,與袒裼同;弩不可以及遠(yuǎn),與短兵同;射不能中,與亡矢同;中不能入,與亡鏃同:此將不省兵之禍也,五不當(dāng)一。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敵也;卒不可用,以其將予敵也;將不知兵,以其主矛敵也;君不擇將,以其國予敵也。四者,兵之至要也。
臣又聞小大異形,強(qiáng)弱異勢,險(xiǎn)易異備。夫卑身以事強(qiáng),小國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敵國之形也;以蠻夷攻蠻夷,中國之形也。今匈奴地形、技藝與中國異。上下山阪,出入溪澗,中國之馬弗與也;險(xiǎn)道傾仄,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與也;風(fēng)雨罷勞,饑渴不困,中國之人弗與也:此匈奴之長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輕車突騎,則匈奴之眾易撓亂也;勁弩長戟,射疏及遠(yuǎn),則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堅(jiān)甲利刃,長短相雜,游弩往來,什伍俱前,則匈奴之兵弗能當(dāng)也;材官騶發(fā),矢道同的,則匈奴之革笥木薦弗能支也;下馬地斗,劍戟相接,去就相薄,則匈奴之足弗能給也:此中國之長技也。以此觀之,匈奴之長技三,中國之長技五。陛下又興數(shù)十萬之眾,以誅數(shù)萬之匈奴,眾寡之計(jì),以一擊十之術(shù)也。
雖然,兵,匈器;戰(zhàn),危事也。以大為小,以強(qiáng)為弱,在俯卬之間耳。夫以人之死爭勝,跌而不振,則悔之亡及也。帝王之道,出于萬全。今降胡義渠蠻夷之屬來歸誼者,其眾數(shù)千,飲食長技與匈奴同,可賜之堅(jiān)甲絮衣,勁弓利矢,益以邊郡之良騎。令明將能知其習(xí)俗和輯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約將之。即有險(xiǎn)阻,以此當(dāng)之;平地通道,則以輕車材官制之。兩軍相為表里,各用其長技,衡加之以眾,此萬全之術(shù)也。
傳曰:「狂夫之言,而明主擇焉!钩煎e愚陋,昧死上狂言,唯陛下財(cái)擇。
文帝嘉之,乃賜錯璽書寵答焉,曰:「皇帝問太子家令:上書言兵體三章,聞之。書言『狂夫之言,而明主擇焉』。今則不然。言者不狂,而擇者不明,國之大患,故在于此。使夫不明擇于不狂,是以萬聽而萬不當(dāng)也!
錯復(fù)言守邊備塞、勸農(nóng)力本,當(dāng)世急務(wù)二事,曰:
臣聞秦時(shí)北攻胡貉,筑塞河上,南攻楊粵,置戍卒焉。其起兵而攻胡、粵者,非以衛(wèi)邊地而救民死也,貪戾而欲廣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亂。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勢,戰(zhàn)則為人禽,屯則卒積死。夫胡貉之地,積陰之處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食肉而飲酪,其人密理,鳥獸毳毛,其性能寒。楊粵之地少陰多陽,其人疏理,鳥獸希毛,其性能暑。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于邊,輸者僨于道。秦民見行,如往棄市,因以謫發(fā)之,名曰「謫戍」。先發(fā)吏有謫及贅婿、賈人,后以嘗有市籍者,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嘗有市籍者,后入閭,取其左。發(fā)之不順,行者深恐,有背畔之心。凡民守戰(zhàn)至死而不降北者,以計(jì)為之也。故戰(zhàn)勝守固則有拜爵之賞,攻城屠邑則得其財(cái)鹵以富家室,故能使其眾蒙矢石,赴湯火,視死如生。今秦之發(fā)卒也,有萬死之害,而亡銖兩之報(bào),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復(fù),天下明知禍烈及已也。陳勝行戍,至于大澤,為天下先倡,天下從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
胡人衣食之業(yè)不著于地,其勢易以擾亂邊境。何以明之?胡人食肉飲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歸居,如飛鳥走獸于廣野,美草甘水則止,草盡水竭則移。以是觀之,往來轉(zhuǎn)徙,時(shí)至?xí)r去,此胡人之生業(yè),而中國之所以離南畝也。今使胡人數(shù)處轉(zhuǎn)牧行獵于塞下,或當(dāng)燕、代,或當(dāng)上郡、北地、隴西,以候備塞之卒,卒少則入。陛下不救,則邊民絕望而有降敵之心;救之,少發(fā)則不足,多發(fā),遠(yuǎn)縣才至,則胡又已去。聚而不罷,為費(fèi)甚大;罷之,則胡復(fù)入。如此連年,則中國貧苦而民不安矣。
陛下幸憂邊境,遣將吏發(fā)卒以治塞,甚大惠也。然令遠(yuǎn)方之卒守塞,一歲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選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備之。以便為之高城深塹,具藺石,布渠答,復(fù)為一城其內(nèi),城間百五十歲。要害之處,通川之道,調(diào)立城邑,毋下千家,為中周虎落。先為室屋,具田器,乃募罪人及免徒復(fù)作令居之;不足,募以丁奴婢贖罪及輸奴婢欲以拜爵者;不足,乃募民之欲往者。皆賜高爵,復(fù)其家。予冬夏衣,廩食,能自給而止。郡縣之民得買其爵,以自增至卿。其亡夫若妻者,縣官買與之。人情非有匹敵,不能久安其處。塞下之民,祿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難之地。胡人入驅(qū)而能止其所驅(qū)者,以其半予之,縣官為贖其民。如是,則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非以德上也,欲全親戚而利其財(cái)也。此與東方之戍卒不習(xí)地勢而心畏胡者,功相萬也。以陛下之時(shí),徙民實(shí)邊,使遠(yuǎn)方亡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亡系虜之患,利施后世,名稱圣明,其與秦之行怨民,相去遠(yuǎn)矣。
上從其言,募民徙塞下。錯復(fù)言:
陛下幸募民相徒以實(shí)塞下,使屯戍之事益省,輸將之費(fèi)益寡,甚大惠也。下吏誠能稱厚惠,奉明法,存恤所徙之老弱,善遇其壯士,和輯其心而勿侵刻,使先至者安樂而不思故鄉(xiāng),則貧民相募而勸往矣。臣聞古之徙遠(yuǎn)方以實(shí)廣虛也,相其陰陽之和,嘗其水泉之味,審其土地之宜,觀其草木之饒,然后營邑立城,制里割宅,通田作之道,正阡陌之界,先為筑室,家有一堂二內(nèi),門戶之閉,置器物焉,民至有所居,作有所用,此民所以輕去故鄉(xiāng)而勸之新邑也。為置醫(yī)巫,以救疾病,以修祭祀,男女有昏,生死相恤,墳?zāi)瓜鄰?種樹畜長,室屋完安,此所以使民樂其處而有長居之心也。
臣又聞古之制邊縣以備敵也,使五家為伍,伍有長;十長一里,里有假士;四里一連,連有假五百;十連一邑,邑有假候:皆擇其邑之賢材有護(hù),習(xí)地形知民心者,居則習(xí)民于射法,出則教民于應(yīng)敵。故卒伍成于內(nèi),則軍正定于外。服習(xí)以成,勿令遷徙,幼則同游,長則共事。夜戰(zhàn)聲相知,則足以相救;晝戰(zhàn)目相見,則足以相識;歡愛之心,足以相死。如此而勸以厚賞,威以重罰,則前死不還踵矣。所徙之民非壯有材力,但費(fèi)衣糧,不可用也;雖有材力,不得良吏,猶亡功也。
陛下絕匈奴不與和親,臣竊意其冬來南也,壹大治,則終身創(chuàng)矣。欲立威者,始于折膠,來而不能困,使得氣去,后未易服也。愚臣亡識,唯陛下財(cái)察。
后詔有司舉賢良文學(xué)士,錯在選中。上親策詔之,曰:
惟十有五年九月壬子,皇帝曰:「昔者大禹勤求賢士,施及方外,四極之內(nèi),舟車所至,人跡所及,靡不聞命,以輔其不逮;近者獻(xiàn)其明,遠(yuǎn)者通厥聰,比善戮力,以翼天子。是以大禹能亡失德,夏以長□。高皇帝親除大害,去亂從,并建豪英,以為官師,為諫爭,輔天子之闕,而翼戴漢宗也。賴天之靈,宗廟之福,方內(nèi)以安,澤及四夷。今朕獲執(zhí)天子之正,以承宗廟之祀,朕既不德,又不敏,明弗能燭,而智不能治,此大夫之所著聞也。故詔有司、諸侯王、三公、九卿及主郡吏,各帥其志,以選賢良明于國家之大體,通于人事之終始,及能直言極諫者,各有人數(shù),將以匡朕之不逮。二三大夫之行當(dāng)此三道,朕甚嘉之,故登大夫于朝,親諭朕志。大夫其上三道之要,及永惟朕之不德,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寧,四者之闕,悉陳其志,毋有所隱。上以薦先帝之宗廟,下以興愚民之休利,著之于篇,朕親覽焉,觀大夫所以佐朕,至與不至。書之,周之密之,重之閉之。興自朕躬,大夫其正論,毋枉執(zhí)事。烏乎,戒之!二三大夫其帥志毋怠!」
錯對曰:
平陽侯臣□、汝陰侯臣灶、潁陰侯臣何、廷尉臣宜昌、隴西太守臣昆邪所選賢良太子家令臣錯昧死再拜言:臣竊聞古之賢主莫不求賢以為輔翼,故黃帝得力牧而為五帝先,大禹得咎繇而為三王祖,齊桓得管子而為五伯長。今陛下講于大禹及高皇帝之建豪英也,退托于不明,以求賢良,讓之至也。臣竊觀上世之傳,若高皇帝之建功業(yè),陛下之德厚而得賢佐,皆有司之所覽,刻于玉版,藏于金匱,歷之春秋,紀(jì)之后世,為帝者祖宗,與天地相終。今臣□等乃以臣錯充賦,甚不稱明詔求賢之意。臣錯草茅臣,亡識知,昧死上愚對,曰:
詔策曰「明于國家大體」,愚臣竊以古之五帝明之。臣聞五帝神對,其臣莫能及,故自親事,處于法官之中,明堂之上;動靜上配天,下順地,中得人。故眾生之類亡下覆也,根著之徒亡不載也;燭以光明,亡偏異也;德上及飛鳥,下至水蟲草木諸產(chǎn),皆被其澤。然后陰陽調(diào),四時(shí)節(jié),日月光,風(fēng)雨時(shí),膏露降,五谷熟,襖孽滅,賊氣息,民不疾疫,河出圖,洛出書,神龍至,鳳鳥翔,德澤滿天下,靈光施四海。此謂配天地,治國大體之功也。
詔策曰「通于人事終始」,愚臣竊以古之三王明之。臣聞三王臣主俱賢,故合謀相輔,計(jì)安天下,莫不本于人情。人情莫不欲壽,三王生而不傷也;人情莫不欲富,三王厚而不困也;人情莫不欲安,三王扶而不危也;人情莫不欲逸,三王節(jié)其力而不盡也。其為法令也,合于人情而后行之;其動眾使民也,本于人事然后為之。取人以己,內(nèi)恕及人。情之所惡,不以強(qiáng)人;情之所欲,不以禁民。是以天下樂其政,歸其德,望之若父母,從之若流水;百姓和親,國家安寧,名位不失,施及后世。此明于人情終始之功也。
詔策曰「直言極諫」,愚臣竊以五伯之臣明之。臣聞五伯不及其臣,故屬之以國,任之以事。五伯之佐之為人臣也,察身而不敢誣,奉法令不容私,盡心力不敢矜,遭患難不避死,見賢不居其上,受祿不過其量,不以亡能居尊顯之位。自行若此,可謂方正之士矣。其立法也,非以苦民傷眾而為之機(jī)陷也,以之興利除害,尊主安民而救暴亂也。其行賞也,非虛取民財(cái)妄予人也,以勸天下之忠孝而明其功也。故功多者賞厚,功少者賞薄。如此,斂民財(cái)以顧其功,而民不恨者,知與而安己也。其行罰也,非以忿怒妄誅而從暴心也,以禁天下不忠不孝而害國者也。故罪大者罰重,罪小者罰輕。如此,民雖伏罪至死而不怨者,知罪罰之至,自取之也。立法若此,可謂平正之吏矣。法之逆者,請而更之,不以傷民;主行之暴者,逆而復(fù)之,不以傷國。救主之失,補(bǔ)主之過,揚(yáng)主之美,明主之功,使主內(nèi)亡邪辟之行,外亡騫污之名。事君若此,可謂直言極諫之士矣。此五伯之所以德匡天下,威正諸侯,功業(yè)甚美,名聲章明。舉天下之賢主,五伯與焉,此身不及其臣而使得直言極諫補(bǔ)其不逮之功也。今陛下人民之眾,威武之重,德惠之厚,令行禁止之勢,萬萬于五伯,而賜愚臣策曰「匡朕之不逮」,愚臣何足以識陛下之高明而奉承之!
詔策曰「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寧」,愚臣竊以秦事明之。臣聞秦始并天下之時(shí),其主不及三王,而臣不及其佐,然功力不遲者,何也?地形便,山川利,財(cái)用足,民利戰(zhàn)。其所與并者六國,六國者,臣主皆不肖,謀不輯,民不用,故當(dāng)此之時(shí),秦最富強(qiáng)。夫國富強(qiáng)而鄰國亂者,帝王之資也,故秦能兼六國,立為天子。當(dāng)此之時(shí),三王之功不能進(jìn)焉。及其末涂之衰也,任不肖而信讒賊;宮室過度,耆欲亡極,民力罷盡,賦斂不節(jié);矜奮自賢,群臣恐諛,驕溢縱恣,不顧患禍;妄賞以隨喜意,妄誅以快怒心,法令煩□,刑罰暴酷,輕絕人命,身自射殺;天下寒心,莫安其處。奸邪之吏,乘其亂法,以成其威,獄官主斷,生殺自恣。上下瓦解,各自為制。秦始亂之時(shí),吏之所先侵者,貧人賤民也;至其中節(jié),所侵者富人吏家也;及其末涂,所侵者宗室大臣也。是故親疏皆危,外內(nèi)咸怨,離散逋逃,人有走心。陳勝先倡,天下大潰,絕祀亡世,為異姓福。此吏不平,政不宣,民不寧之禍也。今陛下配天象地,覆露萬民,絕秦之跡,除其亂法;躬親本事,廢去淫末;除苛解嬈,寬大愛人;肉刑不用,罪人亡帑;非謗不治,鑄錢者除;通關(guān)去塞,不孽諸侯;賓禮長老,愛恤少孤;罪人有期,后宮出嫁;尊賜孝悌,農(nóng)民不租;明詔軍師,愛士大夫;求進(jìn)方正,廢退奸邪;除去陰刑,害民者誅;憂勞百姓,列侯就都;親耕節(jié)用,視民不奢。所為天下興利除害,變法易故,以安海內(nèi)者,大功數(shù)十,皆上世之所難及,陛下行之,道純德厚,元元之民幸矣。
詔策曰「永惟朕之不德」,愚臣不足以當(dāng)之。
詔策曰「悉陳其志,毋有所隱」,愚臣竊以五帝之賢臣明之。臣聞五帝其臣莫能及,則自親之;三王臣主俱賢,則共憂之;五伯不及其臣,則任使之。此所以神明不遺,而賢圣不廢也,故各當(dāng)其世而立功德焉。傳曰「往者不可及,來者猶可待,能明其世者謂之天子」,此之謂也。竊聞戰(zhàn)不勝者易其地,民貧窮者變其業(yè)。今以陛下神明德厚,資財(cái)不下五帝,臨制天下,至今十有六年,民不益富,盜賊不衰,邊境未安,其所以然,意者陛下未之躬親,而待群臣也。今執(zhí)事之臣皆天下之選已,然莫能望陛下清光,譬之猶五帝之佐也。陛下不自躬親,而待不望清光之臣,臣竊恐神明之遺也。日損一日,歲亡一歲,日月益暮,盛德不及究于天下,以傳萬世,愚臣不自度量,竊為陛下惜之。昧死上狂惑草茅之愚,臣言惟陛下財(cái)擇。
時(shí),賈誼已死,對策者百余人,唯錯為高第,繇是遷中大夫。錯又言宜削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書凡三十篇。孝文雖不盡聽,然奇其材。當(dāng)是時(shí),太子善錯計(jì)策,爰盎諸大功臣多不好錯。
景帝即位,以錯為內(nèi)史。錯數(shù)請間言事,輒聽,幸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傷。內(nèi)史府居太上廟□中,門東出,不便,錯乃穿門南出,鑿廟C82D垣。丞相大怒,欲因此過為奏請誅錯。錯聞之,即請間為上言之。丞相奏事,因言錯擅鑿廟垣為門,請下廷尉誅。上曰:「此非廟垣,乃□中垣,不致于法!关┫嘀x。罷朝,因怒謂長史曰:「吾當(dāng)先斬以聞,乃先請,固誤!关┫嗨彀l(fā)病死。錯以此愈貴。
遷為御史大夫,請諸侯之罪過,削其支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雜議,莫敢難,獨(dú)竇嬰爭之,繇此與錯有隙。錯所更令三十章,諸侯□嘩。錯父聞之,從潁川來,謂錯曰:「上初即位,公為政用事,侵削諸侯,疏人骨肉,口讓多怨,公何為也?」錯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廟不安。」父曰:「劉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歸矣!」遂飲藥死,曰「吾不忍見禍逮身!
后十余日,吳、楚七國俱反,以誅錯為名。上與錯議出軍事,錯欲令上自將兵,而身居守。會竇嬰言爰盎,詔召入見,上方與錯調(diào)兵食。上問盎曰:「君嘗為吳相,知吳臣田祿伯為人乎?今吳、楚反,于公意何如?」對曰:「不足憂也,今破矣!股显:「吳王即山鑄錢,煮海為鹽,誘天下豪桀,白頭舉事,此其計(jì)不百全,豈發(fā)乎?何以言其無能為也?」盎對曰:「吳銅、鹽之利則有之,安得豪桀而誘之!誠令吳得豪桀,亦且輔而為誼,不反矣。吳所誘,皆亡賴子弟,亡命鑄錢奸人,故相誘以亂!瑰e曰:「盎策之善!股蠁栐:「計(jì)安出?」盎對曰:「愿屏左右!股掀寥,獨(dú)錯在。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乃屏錯。錯趨避東箱,甚恨。上卒問盎,對曰:「吳、楚相遺書,言高皇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賊臣晁錯擅適諸侯,削奪之地,以故反名為西共誅錯,復(fù)故地而罷。方今計(jì),獨(dú)有斬錯,發(fā)使赦吳、楚七國,復(fù)其故地,則兵可毋血刃而俱罷。」于是上默然良久,曰:「顧誠何如,吾不愛一人謝天下!拱辉:「愚計(jì)出此,唯上孰計(jì)之!鼓税莅粸樘┏,密裝治行。
后十余日,丞相青翟、中尉嘉、廷慰歐劾奏錯曰:「吳王反逆亡道,欲危宗廟,天下所當(dāng)共誅。今御史大夫錯議曰:『兵數(shù)百萬,獨(dú)屬群臣,不可信,陛下不如自出臨兵,使錯居守。徐、僮之旁吳所未下者可以予吳。』錯不稱陛下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吳,亡臣子禮,大逆無道。錯當(dāng)要斬,父母妻子同產(chǎn)無少長皆棄市。臣請論如法!怪圃:「可!瑰e殊不知。乃使中尉召錯,紿載行市。錯衣朝衣,斬東市。
錯已死,謁者仆射鄧公為校尉,擊吳、楚為將。還,上書言軍事,見上。上問曰:「道軍所來,聞晁錯死,吳、楚罷不?」鄧公曰:「吳為反數(shù)十歲矣,發(fā)怒削地,以誅錯為名,其意不在錯也。且臣怒天下之士箝口不敢復(fù)言矣!股显:「何哉?」鄧公曰:「夫晁錯患諸侯強(qiáng)大不可制,故請削之,以尊京師,萬世之利也。計(jì)劃始行,卒受大戮,內(nèi)杜忠臣之口,外為諸侯報(bào)仇,臣竊為陛下不取也。」于是景帝喟然長息,曰:「公言善。吾亦恨之!」乃拜鄧公為城陽中尉。
鄧公,成固人也,多奇計(jì)。建元年中,上招賢良,公卿言鄧先。鄧先時(shí)免,起家為九卿。一年,復(fù)謝病免歸。其子章,以修黃、老言顯諸公間。
贊曰:爰盎雖不好學(xué),亦善傅會,仁心為質(zhì),引義慷慨。遭孝文初立,資適逢世。時(shí)已變易,及吳壹說,果于用辯,身亦不遂。晁錯銳于為國遠(yuǎn)慮,而不見身害。其父睹之,經(jīng)于溝瀆,亡益救敗,不如趙母指括,以全其宗。悲夫!錯雖不終,世哀其忠。故論其施行之語著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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