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狄公回到王嬤嬤臥房,照例接了脈息,開了單方,去那醫(yī)箱拿出四包丸散交付一旁伺候的宮娥。王嬤嬤封了四兩紋銀,算作酬金。事畢,拜辭而出,依舊是王嬤嬤的女兒引他出來內(nèi)宮。胖太監(jiān)正在金玉橋畔等候他們,原來那頂大轎和轎夫們都坐在荷花池邊休歇。

  狄公換過坐轎,心里不由就想起三公主那幅黃綾來.顯然三公主隱去了許多真情,也故意忽略了一些細節(jié)。她確信此案系宮外人所作,但竊賊必有宮內(nèi)的同謀,因為竊賊必須預先知道三公主賞月的時間和地點,更有人通報了他,三公主賞月時照例將玉珠串摘下放在亭外的茶幾上。倘使再思索一下細節(jié)的話,很可能那個同謀藏身在某處指揮小舟的停泊并設(shè)法引宮墻上的巡丁離去,好讓竊賊順利攀墻而上,大膽行竊。再,三公主單單選他來勘破此案,正說明她也疑心宮內(nèi)有竊賊的同謀,故爾一再叮囑他暗中查訪,不宜聲張。事實上鄒校尉已經(jīng)知道此事,他自己一到這清川鎮(zhèn)就被這個狡黠的鄒校尉牽了鼻子走,正說明這一切都是精確籌劃的。而鄒校財必是受了他的上峰康文秀的指使,康文秀的職務(wù)是宮內(nèi)的翊衛(wèi)中郎將,看來康文秀是此案的大關(guān)節(jié)。

  狄公正坐轎內(nèi)將案情回復推衍,忽聽得轎外一聲喝令,轎停了下來。一名禁兵上前掀起轎簾:“文總管有請梁大夫。”

  狄公猛省,這文總管文東總攝碧水宮內(nèi)外事務(wù),其權(quán)勢僅次于雷太監(jiān),何不乘機認識一下。

  禁兵引狄公來到宮苑左掖的文總管廳合。這廳舍被一帶粉墻包裹,庭院院內(nèi)梧桐透碧,芭蕉冉冉,十分幽靜。

  禁兵進去稟報畢,回頭示意狄公。狄公進來內(nèi)廳納頭便拜。

  “小醫(yī)梁墨請文大人安。”

  文總管身子頎長,鷹腮鼠目,面色靛青。他放下手中那折名帖,目露兇光,問道:“王嬤嬤病情如何?”

  “王嬤嬤犯的是氣喘咳嗽,小醫(yī)已開了藥方,兩日后便見轉(zhuǎn)機,不出七日,病即見廖。”

  “王嬤嬤臉色如何?”

  “小醫(yī)隔緯切脈,并不需病人出露全面,故不曾見著病人臉色。”

  文總管點點頭:“想來梁大夫妙手可以回春,嘿嘿。俗云,送佛須送到西天,王嬤嬤既延請你梁大夫診視,她這病就得由你一手扶持到底。切不可病未痊愈,你便撒手不管,自顧去了。”

  狄公聽了,好一陣納罕。

  “梁大夫可以出宮了,我這里有言在先:王嬤嬤的病痊愈之前,委屈梁大夫暫不離開清川鎮(zhèn)。”

  狄公答應(yīng)了,拜揖退出,不覺全身汗?jié)窳芾臁S种匦律限I,急急出宮。

  轎子抬到碧水宮宮墻里,正待出去左掖耳門,忽見一個年輕軍官在校場上操演禁兵,旗竿上掛著一串長長的大燈籠那軍官生得方面大耳,廣顙隆準,軀干豐偉,相貌軒昂。騎著一匹棗紅馬,手執(zhí)令旗,煞是威武。禁軍的方戟旗幡、隊列變換氣象崢嶸,光色奪目。

  狄公悄悄問一禁兵:“那位軍官莫不就是康將軍?”

  禁兵點點頭,又不耐煩地說:“康將軍與你何涉?如此打問,莫不是想兜售你葫蘆里的藥。”

  狄公一笑置之,心中卻欽慕康文秀之豐采非凡。

  出了官墻耳門,轎子竟如飛一般,狄公只覺涼風絲絲鉆入轎中。轎簾外漆黑一片,三兩熒火在路邊閃爍。這時他的頭腦開始冷靜下來,他細細思索起適才發(fā)生的這傳奇般驚心動魄的一幕一幕,心中驚疑不已。梁墨的假身份似乎并未戳穿,但雷太監(jiān)、文總管又為何對他一再盤問腳色,他們那些看似云里霧里、不著邊際的話,象是旁敲側(cè)擊,更象是含蓄的警告。但他們又輕易地放過了他,并不點著玉珠串的正題。莫非玉珠串的被竊正與他倆或其中一個有關(guān)?不然三公主為何要瞞過他們,直接將大任降賜予我?但是,玉珠串雖說是價值連城,象雷太監(jiān)、文總管這樣的巨宦又未必會垂涎動心,更不敢為這串珠子去冒殺頭甚而磔刑的危險。他們究竟是皇家的奴才,當然不敢公開與三公主為難,但又難保這玉珠串失竊的背后沒有復雜錯綜的陰謀。他們在宮中固然不敢奈何我,怕?lián)上担任页隽吮趟畬m回到清川鎮(zhèn),他們會不會籌劃加害于我呢?或是脅迫我吐出與三公主會面的真相。狄公后悔出門時沒有將他的雨龍劍帶在身邊,轉(zhuǎn)念一想,倘使攜劍在身,說不定更會惹出麻煩。再說一個大夫怎可攜劍入宮呢,在清川鎮(zhèn)上佩著寶劍招搖過市也是唐突滑稽之事,必會遇著不測。狄公正胡思亂想,忽聽得一聲響,二轎子落地。一個黑衣褲的轎夫探頭進來道:“先生,可以下轎了。前面這條路筆直通清川鎮(zhèn)。”

  狄公下轎四望,只見郁郁蒼蒼一片黑松林,月亮已鉆進了云里,身前身后山濤起落,木葉亂響,心中感覺不妙。

  “既是這里離清川鎮(zhèn)不遠,煩各位將我抬到鎮(zhèn)上的青鳥客店,銀子少不了你們。”狄公只覺身子沉重,忐忑不安。

  “先生自重。小人們奉命行事,不敢造次。”說著一聲唿哨把六個轎夫抬起空轎如箭離弦一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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