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馬榮也回恒豐莊去消磨了半日,手氣未退,又贏了十來兩銀子,自個歡喜不盡。看看已近午夜,便搖擺上街,徑投白鶴樓而來。

  白鶴樓酒席正散,狄公由馮岱年、陶德兩人陪同緩步下了彩瓷鑲嵌的樓梯。

  狄公對馮岱年道:“明日早衙時,我便上你的官署,審理李璉自殺案。你務(wù)必將一應(yīng)案牘檔卷打點齊全,還要你的仵作準刻到堂聽旨。”

  馮岱年連連答應(yīng),遂與陶德兩人恭敬送狄公上轎。

  狄公見馬榮趕到,正是時候,十分歡喜。命一并上轎,回永樂客店。

  轎里狄公將酒席上聽得有關(guān)李璉自殺案的諸項議論一一告訴了馬榮,但將秋月糾纏的前后情節(jié)輕輕略過。

  馬榮得意道:“老爺,這半日我也探得不少有關(guān)李璉的議論。”于是便將小蝦大蟹兩個的言語回復(fù)了一遍,又指出這兩個是馮里長的干辦,似不應(yīng)忽視。”

  狄公笑道:“你須知道,李璉自殺時臥房的門是里面上鎖的,那窗槅上木柵完好,兇手何從潛入?”

  馬榮又辯:“不過,老爺,二十年前陶德的父親也正是在那紅閣子里自殺的。有人也看見溫文元進了永樂客店。這層巧合,豈無蹊蹺。”

  狄公不耐煩:“溫文元與馮岱年臉面上敷衍,背里并不和,且陰有取馮而代之的野心。馮的僚屬訐詆溫文元,故布疑陣,豈可驟信?溫文元與李璉碼頭邊密語,也無非是與馮岱年過不去,嫉恨他的權(quán)勢和人緣。——這里的官場紛爭,我們不必介入。了卻李璉一案,即回浦陽。休要在這里出尖攬事,溺在其中,掙脫不開。”

 。ㄓ摚鹤x‘節(jié)’,攻擊別人的短處或揭發(fā)別人的陰私。——華生工作室注)

  馬榮雖嘴上不再作聲,心中依然深信小蝦大蟹的真摯,似不是那等做圈套讓他去鉆的人。

  狄公又道:“我們?nèi)缃褚阎勒T惑李璉至死的那個女人是誰。李璉雖是讀書種子,情場上卻是個嫩貨,一受風雨便土崩瓦解,沉淪絕境。——不過,秋月這人也太冷酷薄情了,雖然美貌,但喜怒無常,令人心寒。酒席上我對賈玉波秀才很感興味,馮岱年已選了他作東府快婿。”

  馬榮道:“我探聽到那個賈玉波在恒豐莊輸了一大筆錢,形狀凄慘?峙氯缃裣肴闊小姐,補償回來。”

  正說話間,轎子已到永樂客店大門。兩人下轎來,馬榮去客店柜臺上摘了一盞風燈引狄公進了紅閣子。

  狄公推開紅閣子的雕花大門,進到外廳,剛要坐下,忽見臥房的門槅底下透出一線紅光。正覺詫異,馬榮點亮了桌上的燈盞。

  “馬榮,你瞧臥房里有燈光,插在門上的鑰匙也不見了。”

  馬榮將耳朵貼在門槅子諦聽了半日,不見聲響,又不敢貿(mào)然叩門。

  狄公道:“我們從露臺上到臥房窗槅看看,小心驚動里面。”

  兩人出了露臺,繞到臥房窗下往里一看,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只覺熱血凝滯,鼻息不敢透出。

  臥房床前的紅地毯傷仰面躺著個赤身的女子,四肢蜷曲,腦袋歪倒一邊。象一尾剛宰了滾水褪了毛的雞。

  “死了?”馬榮低聲問。

  狄公失聲叫道:“秋月!”

  馬榮也驚:“秋月如何死在老爺房里?。”

  “你看,鑰匙又是插在里面的鎖孔里。””狄公氣急敗壞。

  “紅閣子里第三個自殺的?”馬榮囁嚅。

  “不!我見她頸頷下有青紫傷痕,恐是被扼致死。你速去叫店里掌柜,將馮岱年請來這里,暫不要言明死人的事。”

  馬榮匆匆去了。狄公又向N臥厲內(nèi)細看,床帳枕席,并無異常。只是枕邊折迭整齊堆放著女子的裙衫,床前還有一雙小巧玲瓏的繡花弓鞋。

  “這個可憐而驕妄的女子,自命不凡,片刻間竟香消玉殞,一命歸陰。”

  狄公心中油然升起一陣傷感之情。——這么一個人欲橫流的世界,要站得住腳跟,談何容易?可憐秋月她機關(guān)算盡,難逃劫數(shù)。尤使狄公心生惻隱的是秋月無疑是夤夜來這里自薦枕席的。羅應(yīng)元脫逸而去,秋月失望之余竟癡心地將算盤珠打到自己頭上。白鶴樓上她的一番言語撩撥,已心跡昭然。沒想到好夢未圓,不測橫生,竟被人殺死在這是非之地。

 。ㄢ梗鹤x‘銀’;夤夜:深夜。——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兀自冥想,竟也萌起一絲愧疚。正陷溺不拔,轉(zhuǎn)思愈深時,馬榮領(lǐng)馮岱年、胖掌柜及兩名大漢趕到。

  “狄老爺,出了什么要緊事?”馮岱年聲音帶顫,預(yù)感不祥。

  狄公用手指了指窗戶里。馮岱年趴上墻頭一看,驚嚇得癱軟了下來。

  “撞開門!”狄公大聲命令。

  兩條大漢本是馮岱年的隨從,甚有氣力,與馬榮三人出死力控門。門撞開了,雙簧鎖周圍裂了一大片木頭。

  狄公命眾人門外守候,他獨個稍稍驗看尸身。秋月全身并無一處外傷血跡,臉容已劇變,怵目駭心。一對呆滯的烏珠從眼窩中凸了出來,十分可怕,死前定是受了巨大驚嚇。乳下尚有余熱,分明死亡不久?诖角嘧,項下兩側(cè)青紫傷痕明顯,象是指扼致斃。傷痕上指甲印有粗細淺深不同,一時也未可遽定。全身雖未見施暴痕跡,但手臂上有幾道細細的抓痕。她的長指甲未有絲毫破損,指甲縫中有一二絲紅地毯的絨毛。

 。ㄥ幔鹤x‘巨’,馬上。——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走出臥房,命人將秋月尸身穿戴了,移至馮岱年官署安厝,著仵作細驗。

  馮岱年忽問:“這臥房的門又是里面反鎖的,外人如何進得去?這情景恁的與李璉案相似。”

  狄公道:“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明日早衙我一并審理此案,傳溫文元、賈玉波、陶德三人到堂,不得有誤。”

  馮岱年使人將秋月尸身抬走后,狄公問永樂客店掌柜:“這女子進來客店時可有人見著?”

  “回老爺,花魁娘娘的宅邸便在紅閣子南面不遠處、有一條小路可通?炙菑乃恼∵^來的,未走大門。”

  “這紅閣子里可有暗門通道?”

  “回老爺。這紅閣子獨立一幢,四南都是花園。并沒什么暗門復(fù)道。只不知李公子、秋月小姐相繼死在這里,叫我如何洗刷得清。”

  狄公嗔道:“這個不干你事,又沒指你是嫌疑,你快去將登記帳簿拿來。”

  胖掌柜應(yīng)聲去了。

  “馬榮,你將桌上那兩個茶杯舀點水拿去給貓狗嘗試,有沒有毒。”

  馬榮領(lǐng)命剛出去,胖掌柜夾著一冊厚厚的登記簿來了,恭敬呈上。

  狄公細細翻閱,剛翻到記載李璉那一頁,馬榮回進房來,搖頭道:“此茶無毒,兩尾小貓吃了,并無異常。”

  狄公嘆道:“我見秋月頸下有青紫血痕,疑心是中毒所致。如今茶中果無毒,這事須費周折。”

  “青紫傷痕,不正是掐扼致死的證驗么?”馬榮不解。

  “那青紫血痕固類指扼所致,但又有誰能進去臥房?”

  馬榮轉(zhuǎn)思道:“會不會還有第二柄鑰匙?”

  狄公憬悟:“這事還需暗中盤問,不可張皇。”

  馬榮又道:“我見那手臂抓痕也感蹊蹺。唉,李璉,秋月這一對冤家都死在紅閣子里,頸下又都出現(xiàn)奇怪的青紫,真不可解。”

  狄公嘆了口氣,低頭又看帳簿。

  “馬榮,你來看,七月十九,李璉來此第一夜是與一個叫牡丹的女子同住的。接下去的三夜是白蘭,廿四兩夜是紅榴。他死在廿五夜。”

  “那夜沒女人陪著,偏偏出了事。”馬榮慘淡一笑。

  狄公道:“奇怪的是未見有秋月的名字。”

  “莫非這廿五夜正擬與秋月睡,誰知又死了。沒有記載。——其實再想想,又何必夜間來,午后不也是大好時光?廿五日午后李璉獨個在紅閣子里酣睡,這內(nèi)里豈無文章?”

  狄公站起合了帳簿:“明日你須核合兩件事,李璉的大船撞破馮岱年眷屬船賠償銀子事和李璉碼頭邊與溫文元密談事。此刻時辰不早,你也可以去下處休歇了。我今夜便睡在這出事的房中,體驗一下紅闊子的恐怖氣味。明日一早你便來見我。但愿這一夜大有所獲。”

  “萬一老爺你有個山高水低,叫我怎辦?”馬榮心怯。

  “你走吧!兩人在此,陽氣太盛,恐那鬼物不肯出來。”狄公道。

  馬榮素知狄公心性脾氣,不便執(zhí)拗,腹中主意打定,便叩禮告辭。

  狄公小心翼翼將臥房內(nèi)細細檢查一遍,然后上床。他發(fā)現(xiàn)床上簟席仍有絲絲汗?jié),枕畔脂粉香氣隱隱可聞。——秋月如果在此床上睡過不少時間,巴巴地等我回來叩門。后來她下了床,而且是從容下床的,因為枕席羅帳并不凌亂。她一站立床前,可怕的事便發(fā)生了,并奪了她的性命。臨死前她那恐怖的臉容正可說明她受了劇烈的驚嚇。

  (簟:讀‘墊’,竹席。——華生工作室注)

  想到此,狄公不由一陣冷顫。秋月,李璉的尸身上都有奇怪的青紫,莫非這古老的紅閣子里真藏有一種神秘的鬼怪妖物。抬頭見窗外月兒半遮,墨云一堆。難道那鬼怪妖物是從窗外進奈的么?——夜房門破了,也有個退步,真是將自己反鎖在里頭,更不可思議!

  狄公忽的又翻身爬起,下床去外廳將自己的雨龍寶劍從馬鞍袋里抽出。又去露臺邊向紫藤樹叢深處一陣亂刺。瑟瑟聲里只見落英繽紛,月光破碎,并無半點異相。于是又回到臥房,將衣袍脫了卷起充作枕頭,索性躺在地毯上。——兩眼直視窗外,一手緊握出了鞘的雨龍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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