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兩個轎夫抬著狄公乘坐的小轎在人群中穿行。長長的一條寺廟街原先有好幾座佛寺尼庵,香火很是美盛。后來一場大火燒去了大半條街,只剩得斷垣殘壁,一堆一堆瓦礫場。唯一完好無損的敏悟寺在廟街的最南端。

  小轎在敏悟寺山門停下,轎夫用衣袖不停地拭著額上的汗水。狄公給了轎金,一面問轎夫:“這里去東門要費(fèi)多長時間?”

  轎夫答道:“相公若是坐轎走大路時,約莫半個時辰,倘是改走小路,不二里路便可到了。”

  狄公點(diǎn)頭。他明白了宋秀才從東門孟掌柜家去黑狐祠原來很是近捷。狄公吩咐轎夫在寺前照壁下等候,他去寺里半個時辰便乘轎回衙。

  狄公走進(jìn)敏悟寺山門,急急穿廊過殿往后門趕。他想從后門穿出,單瞞過寺外等候的轎夫直赴黑狐祠。

  他走過左廂禪房時突然驚惶地停住了腳步。從窗欞望進(jìn)去,只見如意法師正蜷縮著身子在禪床上打盹。狄公心中狐疑,再定神一看,卻原來是如意法師的一堆破袈裟,袈裟上放著一只木魚和一串念珠。除了青燈一盞并不見有人跡。

  狄公從寺院東司邊的半坍的后門穿出,沿著野松林間一條石板路走了幾十步便看見南門的城樓了。

  南門進(jìn)出的人不少,大多是中秋佳節(jié)走親眷的。許多人手里提著燈籠和月餅果品。遠(yuǎn)處人家已經(jīng)上燈,閃閃爍爍與天上的繁星相映照。

  狄公在一爿小店鋪買了一盞風(fēng)燈便提步急出了南門。出南門不一晌,便看見兩根高大斜倚的門柱。狄公見門柱下果然有幾個破舊的粗瓷供盤,盤中居然還有些果品和酒肴。他明白這兩根柱子便是黑狐詞的大門了。穿過那兩根石柱便是一片黑漆漆莽榛灌木叢。狄公將他那長袍的下襟掀起塞進(jìn)腰間,撩起了長袖,從地上揀了根棍子。他一手擎著風(fēng)燈,一手用棍撩撥開灌木叢,彎彎曲曲向祠里走去。

  這時四周一片闃寂。遠(yuǎn)處偶爾傳來一兩聲凄清的寒蟬聲。狄公已里不由敬佩起小鳳凰的膽大,這里就是白天也是一個荒涼恐怖的去處。

  突然,前面人腰般高的亂草叢中傳來一陣瑟瑟的響動,一對碧綠的眼睛在黑黢黢的草叢中間熠著。狄公不由將手中的棍子捏得更緊。他抬起塊石頭向那眼睛用力扔去。一聲尖厲的鳴叫伴隨著一陣騷動,半晌才平靜下來。狄公心想這里果然有狐貍。狐貍一般雖不傷害人,但他知道狐貍和野狗之類常;加锌癜d病,人倘是被它們咬傷,便傳染上這狂癲病,最后燥熱干渴而死,無有救藥。這時他頗后悔自己太冒失了,竟忘了帶一柄匕首或長矛,眼下只能靠手中這根棍子做唯一防衛(wèi)的武器。

  小路漸漸寬了,草叢前頭露出一片荒地,月光下顯得十分凄涼。前面出現(xiàn)了一堵石塊壘起的黝黑院墻,墻上爬滿了野藤艾蕭。墻里有一個庭院,院墻有好幾處已經(jīng)塌了。三四只紅狐貍、黑狐貍竄來竄去,仿佛被生人到來驚動了。庭院里彌漫著一股發(fā)霉的腥臭。庭院一角豎起一座狐貍石像,高高地蹲伏在石座上。狐貍的脖子上還圍著一條長長的紅布條——這是這里唯一有人跡到來的跡象。

  狄公走上殘破的青石階,石縫里長著一叢一叢的野草。他用棍子敲了敲神殿的門,沒人應(yīng)聲。狄公壯壯膽闖了過去,猛見神殿一角的蠟燭前立著一具木頭傀儡?艿念^是一顆死人的骷髏,一對口進(jìn)去的眼窩正對著狄公。

  狄公忽然覺得背后一陣寒涼,一柄刀尖正指在他的腰間。

  “我不得不在這里將你宰了!”一個年輕女子的顫抖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著。

  狄公驚回頭,只見那女子長得十分苗條,容貌也甚是俊俏。她穿著一件緊身褐衫和一條打滿補(bǔ)丁的褲子。一雙睜大的眼睛驚惶地望著狄公,握著尖刀的手不停地顫抖著。

  “喔,真是一柄漂亮的刀子。”狄公口氣溫和地說,“刀口上還有晶晶閃亮的藍(lán)光哩。”

  那女子低頭正待看刀刃,狄公劈手將她手腕抓。“朱紅,休得胡鬧!小鳳凰叫我來的。我也看見宋一文了!”

  “狐貍到處竄,我以為是宋先生來了。——我不認(rèn)識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朱紅疑惑地說。

  “我們不能找個坐的地方么?朱紅,我要與你仔細(xì)聊聊。”狄公說著,將刀子還給了朱紅。

  “你可得留意我的情人!他是個十分妒忌的人。”朱紅將刀子放進(jìn)衣袖,走向那木頭傀儡,將傀儡的衣服拉拉整齊。又輕輕拍了拍那骷髏。于是她從壁龕里取下那支蠟燭,引狄公走進(jìn)一堵斷垣的拱形石門。

  石門內(nèi)便是內(nèi)殿了,到處是腥臭味。朱紅將蠟燭放在破木桌上,便自拉了一條竹凳坐了下來,狄公也在桌邊一竹凳上坐下。殿墻一半塌了,上面爬滿了野藤,一群狐貍正蹲在墻上閃著綠眼睛凝望著他們。一陣涼風(fēng)吹過,野藤枯葉發(fā)出悉悉瑟瑟的聲響。

  狄公覺得冷嗖嗖寒意陣陣,朱紅卻大汗淋漓,身子如炭火一般。見她不時用手拭頭上的汗,她那蓬亂骯臟的頭發(fā)間系扎了一根紅布條。

  “宋先生今天為何不來?”朱紅一坐下就問道。

  “他很忙,便委托我告訴你一聲,今夜他不來了。”

  朱紅木然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知道他很忙,他要翻看許多案卷,他在找尋殺死他父親的人。十八年了,他要為他父親報仇。”

  “朱紅,你知道他的仇人是誰?”

  “不知道,宋先生也不知道。他會找到的。”

  “你是一個孤兒吧,朱紅?”狄公又問。

  “不!我的父親最近還來看望過我。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忽然她聲音轉(zhuǎn)悲,“他來這里總不讓我看清他的臉面。他說他長得丑,怕我看見了不愛他了。但是那天小鳳凰在來的路上撞見了他,說他長得一點(diǎn)不丑。他為什么要瞞我呢?”

  “朱紅,你母親呢?”

  “早死了。”

  “那么是誰將你撫養(yǎng)長成?是你父親么?”

  “不是。我從小就給了人,轉(zhuǎn)賣過幾次。后來我逃了出來,他們追到了這里,我用死人的頭骨扔他們,他們嚇壞了,叫喊著跑了,一個還摔斷了腿。哈哈!”她失聲笑了起來。

  狄公見她不住地打著寒戰(zhàn),滿身冷汗如雨。

  “宋先生兩三天便要來一次,帶著他那管笛子。我和我的狐貍都喜歡聽他吹笛子。有時他吹我唱,快活極了。宋先生待我很好,他說他要將我?guī)У揭粋快樂的地方去,他說他決不同我結(jié)婚。我說我也不同任何人結(jié)婚,我也不想離開這里,我有我的情人,我不愿離開他。”

  “你父親沒說要將你帶到別處去?”

  “我把宋先生的話告訴過他,他說我呆在這兒最好,什么地方都別去。我應(yīng)與我的情人和狐貍作伴,他說得有道理。”忽然她一陣猛烈的咳嗽,“我近來頭疼嗓子干,身子困乏,汗流不停,吃不下東西。”說著又牙齒捉對兒廝打起來,渾身寒噤。

  狄公看出她病得厲害,心中決定明天就派人來將她接走。

  “你得提防狐貍咬你!”狄公說。

  她聽了生了氣:“你怎么說這樣的話?我的狐貍從來不咬我,我們一起吃一起睡,又一起跳舞,狐貍還經(jīng)常舔我的臉哩。”

  “朱紅你聽著,這狐貍有生病的,象人生病一樣。它們生了病再咬了你,你也就生病了:嗓子干。頭疼,咳嗽,出冷汗。好了,朱紅,我明天再來看你。”

  “噢,你回去告訴宋先生一聲,請他明天將給我情人的金銀絲發(fā)夾帶來。”

  狄公點(diǎn)點(diǎn)頭,出了黑狐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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