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翌日一清早喬泰便起了身,上街來小攤上吃了兩碟涼粉,一碗芝麻糊,便沿江向拾翠洲方向行去。

  白鵝潭花艇都停泊在拾翠洲臨江一線,船舶鴉軋,檣帆連綿。喬泰行至堤外,見西北隅花艇尤為密集,約十來只橫排,船身稍小,也無檣桅。都掛著燈彩匾號,有的畫欄雕柱,華麗十分。——看看時辰尚早,便在岸堤上下踟躕逡巡,候著時機。

  一隊早市挑賣的小販正往花艇送菜蔬果瓜,一個個踏著接連花艇的橋板,“吭唷吭唷’挨排分送。——喬泰計上心來,上前攔住其中一個老挑夫,央道:“這一擔木瓜就賣與我吧。”

  “三十個銅錢。”老挑夫開辣價。“挑到船頭要賣四十個銅錢哩。”

  喬泰笑道:“就四十個銅錢吧,這扁擔、簍筐一并搭上如何?”老挑夫答允,收了四十個銅錢,將肩上一擔新鮮木瓜賣與喬泰。心里樂滋滋的,真撞上了不識價的“木瓜”了。

  喬泰挑起那一擔木瓜便向西北隅一排花艇跨去。那些橋板很滑,水上人家就用它來作剖魚的砧板。——早起的女人沿江滌馬桶,也有嗽口洗盥的,也有升火備炊的。有的船上掛滿了破魚網(wǎng)、臭魚干。

  喬泰小心翼翼地走著,一邊四面打量。他意外發(fā)現(xiàn)雖然挑夫上船來很多,但水上人都好奇地盯著他看。——原來他挑擔的姿式有些古怪,北邊的人與南邊的人挑擔的姿式本來就不同。喬泰意識到了,立即停下稍歇。注意看了別的挑夫動作,再刻意摹仿。果然順手輕快,也不覺再有人暗中瞅著。

  愈近江心,船愈漂亮,大多是廣州名花的私艇,上下都有舢板接送。主艙門楣軒窗上都有燈飾,有的還寫了名號:“綺夢”。“春柳”、“玉蘭”、“紫雪”,種種不一。

  喬泰一路尋來,只不見珠木奴的名號。又怕是番妓的名號自有特別花樣,正感躊躇,不覺已踏上第四排花艇。——前面只有三條船了,江面上白光粼粼,波聲浩蕩。

  喬泰停下歇肩,叫賣木瓜。一個老虔婆吆喝道:“嚷嚷什么?我們小姐還在睡覺哩。”

  喬泰躬身行禮,塞過一把銅錢:“這船上小姐芳名可是叫做珠木奴的。——昨夜相約,順便拜謁。”

  老虔婆收了錢,露出笑顏:“正是,正是。老媳婦這就去叫小姐出來。”

  “不勞小姐奉迎,我自個兒去她艙里。”說著就隨老虔婆下到后艙。見一間精巧的小門槅上畫著一幅工筆花鳥,上面寫著“珠木奴”三個小字。

  喬泰推開房門,珠木奴果然還在床上睡著,不過這時她已張開了眼睛。

  珠木奴一見是喬泰,忙跳下床來。笑道:“原來是喬都尉,這等機靈。果然尋到這里。”一面將房門關(guān)合,便一頭傾倒在喬泰懷里,放出了萬種妖嬈。喬泰驚喜交集,乃繾綣溫存一番。

  珠木奴道:“莫非天助你我。我的丫頭正好生病告假上岸了,她其實是我的恩主派來監(jiān)伺我的。少刻恩主另派人來,他對我管束得可嚴緊哩。”

  “你的恩主不是曼瑟么?”喬泰禁不住問道。

  “不,不,曼瑟是我的?,并非恩主。——曼瑟他幾番提出要用巨金贖我脫籍,將我?guī)Щ卮笫匙魉钠奘。我的恩主不允,我自己也不愿回去那個沙磧荒漠之地。喬都尉也許不知,我的父親雖是大食人,但母親卻是廣州的水上人。以前我的日子很悲苦,思主買下我后,才有今日。這艘船便是我的,恩主從不向我索銀錢,還與我置辦許多首飾裙衫……”

  “你懷恩圖報,想來很愛你的恩主羅?”

  “不,恩主雖百般恩寵,終不能贏得我的真心。我心中自有一個人物在。只恨一時糊涂,如今悔恨已晚。”說著眼中不禁墮下淚來。

  “能否告訴我你的恩主是誰,你心懷中的情人又是誰?”喬泰不禁有些拈酸。

  珠木奴搖搖頭:“你是何許人物?如此追問不休。果真存心于我,快快為我脫籍并攜我去京城長安。即便從此荊釵布裙,粗茶淡飯,亦勝似如今千萬倍。跟隨了你,再無二心。”

  喬泰面露難色。沒想到珠木奴如此明快攤了底牌。

  “喬都尉,京師御林軍供職,你的主子又是朝廷高官。這些小之事,還怕不成?”珠木奴似覺失望。

  半晌又道:“你能一旦秘密地攜我回去京城,我便吐出那兩人姓名來,也可天涯撒手,誓無反顧。只怕你無誠意。這事一旦漏泄,我死無葬身之地,豈可貿(mào)然造次?”

  養(yǎng)泰搔首道:“這事恐費周折。你如此害怕你恩主,天塌了,地也難接。我初來乍到,腳跟很淺,只怕畫虎不像反成了犬,豈不是誤你終身。”

  珠木奴垂淚道:“如此說來,只是癡念一場。你快快走吧。恩主派的人說不定眨眼就到,見了面時,許多尷尬。喬都尉果有心志,他日可約定城里相會詳議。我的思主在花塔寺后面有一幢私宅,緩急可用,不致敗露。”

  喬泰感傷地點了點頭,遂將自己的旅店房間告訴了珠木奴,以備遞傳音信。

  忽然聽老虔婆進來稟告:“小丫頭來了!珠木奴慌忙道:“喬都尉快走。”

  喬泰會意,迅速從后艙繞到船尾,又跳到旁邊一艘船上。三腳并作兩步,很快便跳回了白鵝潭岸堤。——徑直回去五仙旅店。倪天濟派來的小轎果然已在旅店門口等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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