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喚醒了緣因生起死 驚聽測字有死無生
雙人到晚來,聽著了因呻吟之聲,向素臣耳語道:“素兄醫(yī)理通神,明日該與老尼說知,替他診視用藥。”素臣道:“藕已斷而絲尚連,老弟情見乎辭矣!”雙人道:“素兄休得取笑。人命為大,何忍恝然?”素臣唯唯。
第二天一早,老尼即來說道:“了緣師父知道文相公深通醫(yī)理,要請去看了因師父的病哩。”素臣更不推辭,跟著老尼,從船舷上進去,診了脈息。正要出來,了緣留住說:“小尼連日也是心煩體熱,茶飯少進,要求相公一診。”素臣診過出來,與雙人悄悄說道:“了因之病,已不起矣。”雙人慌道:“難道竟無治法的嗎?”素臣道:“要治何難?只老弟通一點靈犀耳。”雙人驚訝道:“真?zhèn)是這病么?”素臣道:“一點不錯,只怕未必能到京的了。”說罷凄然,雙人亦為淚下。素臣道:“不但了因,即了緣亦恐不免。”雙人驚問道:“了緣不曾說有病。”附著素臣耳說道:“今日清早,還在蘆席窟窿中張看的。”素臣嘆道:“都是這張看的不好,旦旦而伐之,生機焉得不盡?大約了因是前晚俯就之人,與老弟沾皮著肉,故其病速而深。了緣止以目成,故其病遲而淺。然淺深雖殊,成功則一。我方才診過了因,即診了緣,病根都是一般,如何是好?”兩人正在凄惶,老尼慌慌張張的出來,催討藥方。素臣道:“此病非藥石可醫(yī),惟有寬心排解。若再胡思亂想,雖盧、扁再生,亦無用也。”老尼進去說知,了因在內(nèi),嗚嗚咽咽,哭個不停。了緣著急,又叫老尼來,要他的藥方。素臣道:“他的病與了因一般,也沒甚藥醫(yī)治。惟有安心息慮,不費精神,不起雜念方好。”老尼嘆息點頭進去。就是那一晚,了緣也是臥床不起。素臣、雙人俱為慘然,只是禮法所在,無從井救人之事,不比釋氏邪說,可覺梵志之應(yīng)淫女。每日如坐針氈一般,講究詩文的豪興,都消化盡凈。幸喜法雨連日體會素臣之說,要把自己詩文,改竄出十?dāng)?shù)首來,求素臣筆削,在那里苦思力索,句酌字斟,不來與素臣糾纏,一任兩人攢眉相對,情緒無聊而已。
忽一日夜間,船泊臨清,只聽房艙一片哭聲,了因已是溘然而逝。素臣、雙人各為下淚。法雨尚未知了因有病,忽聞已死,更是驚駭。了緣哭了半夜,天明叫船家上岸,買了棺木,草草盛殮,就請法雨進艙,念了入木經(jīng)。當(dāng)日就送上岸,寄在一個尼庵里。素臣、雙人送喪回船,老尼來請素臣、雙人進去。了緣在枕上哭著說道:“有一句話,本是難說。如今小尼病已垂危,也顧不得羞恥了。我兩人之病,實為余相公而起。如今師兄已死,不可復(fù)生。小尼奄奄一息,亦在旦夕?蓱z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求文相公作主,勸一勸余相公,許收小尼為婢,或者還有生機。就是死了,也得瞑目泉下。”說罷,淚如雨下。素臣道:“余相公是讀書之人,家教極嚴(yán),此事斷然不能。但憐你病危,不得為不提醒。從前恐你們愛惜臉面,不好說及。如今你既自家說破,我可直言無忌了。你此病既為色欲而起,須將色欲來醫(yī)。但此時現(xiàn)在舟中,畫餅豈能充饑,枉自送了性命。你須把余相公之事,置之高閣,只如雙人已死,渾身肉腐明攢,見之可怕。又譬如自己已死,埋在荒郊野墓,不能親近生人,屏去萬緣,掃除雜念,相思一斷,諸病皆除。到得身子好些,急急回家,尋一單夫獨妻親事,了你終身。不然,則遇著俊俏郎君,舊病依然復(fù)發(fā),原少不得要做傷心之鬼。縱然遇著邪緣,畢竟擔(dān)驚受怕,并致出乖露丑。到了柳敗花殘的時候,誰來憐你?依舊空房獨宿,挨盡凄涼,妄想胡思,積憂成病!就是跟著余相公,他有正室在家,未知能容與否?即或勉強收留,也只好略沾余瀝,縱使大度容人,三百日里,也須擁二百日的寒衾。豈如嫁一田夫俗子,夜夜同床,朝朝共桌,不比花前月下,膽戰(zhàn)心驚,沒有四妾三妻,拈酸吃醋。你須立定主意,不可走錯路頭,死者不可復(fù)生,勿以性命為兒戲,復(fù)蹈了因故轍,棄在曠野荒庵,永作無夫怨鬼,無祀孤魂也!”
了緣聽了這一篇痛切話頭,嚇出一身冷汗,心頭頓覺清涼,頭目忽然爽豁。在枕上連連叩首道:“小尼感相公開示,迷竅忽開,倘得回生,感恩不盡!”素臣、雙人俱各歡喜,囑咐他:“安心靜養(yǎng),病即可愈。斷不可再起雜念。”叫老尼料理稀粥與他吃,并定了一個降火安神的湯頭,然后出來。法雨接著說道:“原來兩位女師之病,都為余相公而起。小僧如在睡夢,一毫不知。余相公少年老成,可敬可敬。文相公這一番議論,真可使頑石點頭,勝如藥餌百倍。了緣師之病,大約可以霍然矣。”一面在袖內(nèi)取出一冊詩文,請素臣筆削。素臣逐細(xì)批點,用心改竄,復(fù)乘法雨敬服,勸其逃墨歸儒,判別黑白,指示途徑,勤勤懇懇,痛切針砭,按下不題。
單表了緣病勢,隔不多幾日,果然大減,到張家灣時,已自起了床了。了緣一等住船,便到中艙,向素臣、雙人深深拜謝道:“文相公救小尼之命,余相公全小尼之節(jié),大恩不知何日得報?”素臣道:“你此時病雖好了,根尚未拔。若不依我之言,急急回去尋一結(jié)果,將來目有所見,心有所感,必到復(fù)發(fā),須要放出主意來才好。”了緣道:“文相公之言,小尼切切在心,如今也不上岸去了,就隨船回去,還打帳帶了師兄棺木,一來觸目驚心,免得再萌邪念,二來也了我二人十年來相處的情分。到家時,養(yǎng)起頭發(fā),聽?wèi){父母擇一頭親事,結(jié)果終身,再不作浮萍斷梗,路柳墻花了。只是師兄一死,所費不貲。如今若帶他靈柩回去,盤纏關(guān)鈔,未免不敷,事在兩難耳。”素臣大喜道:“這便才是,空門中豈汝等少年女子所居之地?京師中又豈汝等少年女子所游之地?只要拿定主意方好。了因之柩,斷斷該帶回去。”因回顧雙人道:“休說他兩人情分,不忍將棺木撇在荒庵,就是你我偶爾同船,亦覺為之不忍。你我盤費雖沒寬余,當(dāng)盡所有者助之。不足,則衣服臥具,俱可典當(dāng),以成此舉。”雙人連連點首道:“素兄所言極是。”了緣愈加感激,拜謝進去。
素臣檢點囊橐,止剩有五兩多些銀子,千余文錢。因各尋出幾件衣服,叫意兒上去典當(dāng)。卻被法雨一手扯住進艙,說道:“二位相公用意,可謂及枯骨。但此地車輛進京,尚須盤費,這些衣服,也都是需用之物。小僧囊頗有余,不如代出了罷。”因在纏袋內(nèi),摸出一包銀子,是十兩整封,遞與素臣。素臣略不推辭,將剩的五兩銀子,并作一包,叫意兒送進房艙,說法雨慨助。了緣心里明白,說道:“多感相公、師父們見賜,師兄在九泉之下,感激不盡。”小尼出來回謝,素臣等連聲不必,卻走上船頭來。法雨躬身說道:“連日因兩位女師,一死一病,少受了相公許多訓(xùn)誨。小僧到公府中去打過七,即到相公寓所來求教,不知尊寓在何處?”素臣道:“我寓在家叔寓中,你只到國子監(jiān)內(nèi),問文司業(yè)的寓所便了。但此系雕蟲小技,雖云無益,汝若聽我良言,逃墨歸儒,更有理學(xué)經(jīng)濟無窮精義,益汝神智也!”法雨更是感激,歡天喜地的,向公府中去了。素臣、雙人雇一輛轎車,竟望國子監(jiān)來。知觀水寓在米市,法雨復(fù)打車出城,當(dāng)日叔侄相見,說不盡家鄉(xiāng)事體,途路情由。雙人本是舊知,擺開筵席,暢敘離情。觀水見素臣已到,指日飛鳴,國計家聲,兩有所賴,更自歡然。直吃到金吾禁夜,玉漏頻催,方才就寢。
次日清晨,觀水領(lǐng)素臣來見時公,只見門前寂靜,問起家人,方知時公有恙,因同進房去問病。那知時公自得一病,即昏然而臥,不省人事,觀水、素臣竟無從與交一談。當(dāng)日,太醫(yī)來看,用的是十全大補湯,說的兩來船活話。觀水命素臣診視,卻是不起之癥。私向觀水說知,不勝悲感。當(dāng)時,就在時公賜第中宿了。
隔了幾日,到七月下旬,忽然刮起大風(fēng),竟紛紛飄下雪來。寓中之人,個個駭然,有的道:“炎天下雪,必有奇冤。”有的道:“已交秋令,此地早寒,或非災(zāi)異。”唯有素臣漢侄,知是哲人其萎之兆,相對愴然。到了三更多天,時公已是騎箕而去。觀水大哭一場,素臣亦濕透青衿,不能已矣。喪事中,朝廷欽賜祭葬,百官公奠酒筵,門生故更會葬者,紛紛而來。觀水、素臣同心料理,無不中則。惟權(quán)閹靳直致博,力勸時公子侄卻之,頗為同輩(齒奇)(齒乞)。
忙了半月,送柩出城,到張家灣上船。叔侄二人,凄凄慘慘的,同車而回。到得寓所,只見舉家驚惶,根問,方知是靳直授意安太師密參,降了保定府教授。觀水大笑道:“我本無宦情,時師下世,尤覺意興索然。且得罪權(quán)庵,豈能免禍?今蒙圣恩高厚,不加譴責(zé),許我為師儒之職,實出我之望外。但時公一歿,舉朝無人,為可憂耳。”司業(yè)閑曹,本無出息,觀水又是極廉介的人,竟至囊橐蕭然,出京盤費,尚無所措。素臣、雙人俱要辭歸,觀水道:“你們俱是空手,如何能作歸計?待我遍托門生,尋一館地,暫且安身,以圓際遇罷了。”因向各門生說知。不數(shù)日,兩人俱有館地,觀水送了兩人赴館,然后赴任而去。素臣主人姓袁,名靜,字正齋,籍隸大興,現(xiàn)任翰林院侍讀。雙人主人姓趙,名日,字日月,籍隸遼陽,現(xiàn)任兵部郎中。兩人比鄰而居,都是以朋友為性命,書史作生涯的人。知素臣系觀水之侄,時公欲為保薦;雙人又系臣素密友,同伴進京,均屬正人無疑,故欣然延請。到館后,興味相投,日近日親,情如膠漆。正齋、日月更視素臣如師保,如父兄,敬愛非常。但是素臣憶著老母在家,本擬功名唾手,今聞此信,恐生悲感,兼之家計貧乏,難免焦勞,心下不勝愁悶。
一日,與正齋、日月、雙人月下同飲,觸起愁心,忽然大哭起來。雙人憶著老母,亦流淚不已。素臣援筆立成古風(fēng)一首,其詩曰:
祝融怒逐共工逃,頭觸不周天柱橈。
鴻蒙元氣缺西北,女媧煉石補不得。
尾閭之水色如赭,沃焦一片不禁瀉。
可憐精衛(wèi)吻作灰,朝朝海上空徘徊。
百年三萬六千日,人生十不滿其七。
月落杯中酒不干,吾人行樂及時耳。
無為鼻孔生辛酸。噫嘻乎悲哉!
客且無猜,余以告哀:君不見——
《小雅》笙詩之南陔,南陔有聲其辭闋。
孝子有心不可說,欲說不說先悲傷。
而我獨非人子腸,皇天頹兮迷元黃!
海若干兮變滄桑,我生七年我父亡。
音容至今都渺茫,寡母苫塊血已枯。
宵來壬績?nèi)憧噍,篝燈教字還勤劬。
嗟予少小保所知,惟知逐逐為兒嬉。
母怒責(zé)兒兒叫哭,慈母傷心淚謖謖。
二十年來教子心,淚痕日日沾衣襟。
最憐自幼及成人,都無一事酬吾親。
塒中既乏茅容雞,仲由菽水獨難支。
廚頭爨火禁不起,蕭然無以供甘旨。
年過二十仍諸生,眼看同學(xué)多簪纓。
伏雌不飛復(fù)不鳴,闃然無以揚親名。
親日食貧吾所甘,培風(fēng)弩力當(dāng)圖南。
青天之上攬日月,會須北闋方停驂。
河中雙鯉馳尺一,今年五月逐行驛。
舉頭鳳閣臨朝昏,朝昏磨禿弼頭筆。
吐哺公旦發(fā)皤皤,多方抉剔爭爬羅。
黃雪漫漫箕尾連,白云滿目空摩挲。
摩挲靜夜獨傷神,突有明月來驚人。
發(fā)付牢愁酒一盅,拼教爛醉真如泥。
無限平生心內(nèi)事,一醉茫?偛恢。
那知兩手都慵舉,當(dāng)筵脈脈不能語。
無端又有林中烏,繞樹三匝相哀呼。
天涯失意吾與汝,汝呼我哭聲呱呱。
烏聲啼落一庭月,月落庭空風(fēng)入骨。
磷磷鬼火來逼人,滿座當(dāng)之動毛發(fā)。
補天天傾,填海海竭。席散風(fēng)歇,客走鬼沒。
惟有林鳥一夜哀,同聲直到明星揭。
素臣寫完,擲筆復(fù)哭,正齋等再三勸慰。只聽見剝啄之聲,家人去開進來,日京道:“原來是長卿兄,幾時回京?緣何夤夜到此?”長卿道:“弟直至今晚方回,夜膳時,秉燭觀書,忽聽見哭聲,如孫登之長嘯,有鸞鶴音,為弟一生耳所未聞。不勝驚異,故尋聲而至。”日月指著素臣道:“哭的就是這位先生。”復(fù)向素臣、雙人說:“此即弟輩所常說太常博士"奇"書"網(wǎng)-Q'i's'u'u'.'C'o'm",宛平洪長卿也。長卿學(xué)品,兩先生久已耳熟。更有一樁絕奇的本事,聞聲而識是人品行之邪正,格之貴賤,閱時驗之,歷歷不爽。今聞先生之聲,驚為希有,秉燭而來,先生之品格可知矣。長卿所居,即在舍后,因奉使至中岳祭告,故未得會。今請兩先生法眼諦視,方知弟輩非虛譽也。”長卿與素臣、雙人作禮敘述過,問起大哭之故,也勸慰了一番。見桌上長箋,潑墨淋漓,拿將起來。正齋道:“我們只顧勸解,尚未看詩。”因一齊立起來看,看畢,長卿擊節(jié)嘆賞道:“至情斐篤,天才橫溢,天海兩結(jié)束,月酒兩鉤聯(lián),忽斷忽續(xù),忽合忽離,來不知其所自來,去不知其所自去,古文三昧,盡此一篇中矣。”日月、正齋同聲贊嘆,素臣帶淚謙謝。正齋就著殘酒,要長卿入席。長卿道:“夜已將半,弟尚未復(fù)命,明日須五鼓入朝。文先生正在感傷,定該早些安置,風(fēng)露之中,不宜久坐,恐違玉體。”日月等俱以為然,遂各散去。素臣一見長卿,竟像舊曾相識認(rèn)的一般,心中戀戀,睡夢之中,如有所感。
次日起來,因長卿入朝復(fù)命,直挨到吃過早飯,方才出門。那知長卿掛念素臣,已至門首。素臣讓進書房,接膝密談,真是同心之言,其味如蘭,你敬我的才華,我服你的見識。論理學(xué),則周程同席;談氣節(jié),則李郭同舟。說不盡的似漆投膠,如魚得水。當(dāng)晚兩人不忍分別,抵足而談,直至五鼓方睡。自此,無日不會,幾如并蒂花、連理木一般,兩人遂成了第一等道義之交、性命之友了。長卿兵機算法,都未得真?zhèn),請素臣指授。素臣傾囊倒篋,朝夕講解,長卿心領(lǐng)神會,日新月異。素臣?xì)g喜異常,因道:“弟有四事,略為擅長。詩法則吾兄久探元秘,兵與算亦造精微。惟醫(yī)學(xué)未與吾兄講究,吾兄豈有意乎?”長卿道:“醫(yī)為人之須知,弟實未知其蘊。不知吾兄已探其奧,請居北面,專賴提撕。再者,冢宰趙芮,系日兄服弟,其夫人現(xiàn)患產(chǎn)癥,命在旦夕。吾兄既擅神術(shù),宜以人命為重,不計其人之卑鄙也。”素臣道:“趙芮為人,弟素所不喜。既系日兄近族,亦可一往,但無自炫之理。”長卿大喜,即通知日月,領(lǐng)了趙芮家人,駕車來迎。怪素臣道:“吾兄抱此神術(shù),因何并不提起?何厚于長卿,而薄于弟也?”素臣道:“醫(yī)本淺疏,何足掛齒?今日與長卿談及,我兄乃出此言,得毋知弟者疏乎?”日月也不覺失笑。
家人叩見,述其主敦請之意。素臣與日月俱望北城而來,到了方皋胡同趙芮門首,下得車來,趙芮已在門前迎接,揖讓進去,直至內(nèi)廳,禮畢茶罷。趙芮開口道:“家兄極稱先生才品,兼精岐黃之術(shù)。拙荊小產(chǎn),因惡露未凈,飲食不進,危險非常,望先生細(xì)細(xì)診視。不瞞先生說,拙荊系楚王嫡女,倘有不測,關(guān)系不小。千萬用心醫(yī)治,學(xué)生不惜重酬。”素臣怫然道:“老先生之言差矣!在老先生結(jié)發(fā)之情,何分貴賤?在晚生割股之念,寧計錙銖?因令兄與晚交契,故造次登門。若以醫(yī)生視晚,以勢相嚇,以利為餌,則顯者之堂,非窮儒所敢?guī)悖痛烁鎰e了。”說罷,拂衣而起。趙芮氣得兩頰緋紅,滿心焦躁,但因郡主病危,只得假作歡顏,一力挽留道:“學(xué)生因夫妻情分,精神恍惚,語言瞀亂,以致開罪先生。萬望曲賜涵容,推家兄之愛,起賤內(nèi)之生,則學(xué)生之夫婦,感激深恩,銘心刻骨矣。”因連打哄不已。日月聽趙芮初時說話,卑鄙齷齪,滿肚不快。因素臣已在發(fā)話,故未責(zé)備。及見他認(rèn)罪苦求,只得又代他勸留。素臣沒法,重復(fù)坐下,又吃了一道茶,然后請進內(nèi)房診視,問了病源出來,把從前的方子,逐細(xì)看過。大聲說道:“老先生莫怪晚生說,郡主之病,非藥石可療,雖有盧、扁,不能復(fù)生矣。”
趙芮聽了,嚇得面如土色,做聲不得。老官人疾趨而至,把趙芮請將進去。須臾,垂淚出來,向素臣懇求道:“拙荊知道先生回絕,痛苦異常,叫學(xué)生跪求一方,以救其命。”說罷,就跪?qū)⑾氯ァK爻济Τ蹲×,說道:“方是還有一個,服之萬萬無用。”日月道:“這又奇了。服之無用,何為有方?既系有方,何又萬萬無用?吾兄磊落之士,自不以舍弟前言芥蒂,但畢竟是何緣故呢?”素臣道:“郡主之病,純乎氣郁。氣一日不順,郁一日不開,則血一日不行,脹一日不消,飲食一日不進。雖有盧、扁,豈能回生?弟所擬之方,亦不過行氣開郁耳。前此諸方,有行血者,有化血者,有謂血得熱則行,而用辛熱之劑者,有謂氣虛則血不能行,而加滋補之品者。是皆未中病情,宜其不效,且反加劇矣。至此方則專乎順氣,此方則專乎開郁,此方則順氣開郁,兼而行之。兼而行之,何以亦如投石于水,杳無功效?弟再四思之,緣郡主且葉熊占,而忽變喜為悲,必多郁悶。倘見藥而生氣,則欲藉草木之性以順氣,而胸中之真氣先逆而上,烏得有功?故弟有方,而又萬萬無用也。”趙芮失驚道:“先生真神醫(yī)也。拙荊一見藥碗,無不生氣,云:”好好一個男胎,又小產(chǎn)掉了。‘見藥即氣,實不出先生所料。但何法可以救全,還望先生大德。“素臣道:”老先生可進去與郡主斷定,說晚生尚有一方可治,必歡然服藥,方能奏效。若再有拂逆,藥便不效,病亦不起矣。“
趙芮沉吟,正欲進說。只見屏風(fēng)后幾個宮女丫鬟,急走出來道:“郡主有請。”趙芮進去了一會出來,說道:“拙荊已知先生神術(shù),立等賜方。痛哭流涕,向?qū)W生說:‘我們雖艱于得子,但尚在壯年,已經(jīng)坐喜,將來自可生育。’母親也是這般勸解。此時性命關(guān)頭,專望挽回,斷不敢生氣,叫學(xué)生仍前跪求。”說畢,下跪。素臣大喜,扯住道:“如此恭喜。”因?qū)⒛且粋順氣解郁的方,加重了分量,說道:“不必更立新方。”趙芮見不另立方,恐素臣尚挾前嫌。日月力保,必?zé)o此事。一面留進書房小酌,一面著人料理藥餌。飯剛吃完,有兩個丫鬟,慌慌張張的,把趙芮請去。日月驚疑道:“光景有些不妙!”素臣笑道:“不過是服藥下去,氣順郁開,積瘀盡下,如懸河決溜,未免著忙耳!”須臾,趙芮趨至,說道:“先生神劑立刻見效,只是血下不止,恐成脫癥,奈何?”素臣笑道:“郡主壯年,氣血甚盛,何處云脫?瘀若不盡,反成后患。老先生當(dāng)聽其自下,直至四五更天,血色鮮紅,方可煎薄粥湯服之。”說畢,告辭。趙芮那里肯放。日月道:“我兄須在此一宿,以安病者之心。弟因同司廉介存得了子,有公席賀他,不能奉陪。”素臣道:“介存得子,弟也該致賀,兄可先為道意。”因拱手分別。那晚酒席之盛,禮意之勤,自不消說。
到明日天明,趙芮出來謝了又謝道:“不出先生所料,幾個更次,竟連下一桶多些紫黑血塊,到四更盡,方見紅血。五更吃了粥湯,睡了一覺。如今覺得心胸寬泰,思量飲食,請先生進去一診,看是如何?”素臣診了脈,說道:“已全去。”寫了一方道:“此不過安神順氣,活血醒脾,品多而分輕,每日止須一劑,吃了四五劑,就不須服藥?傄詷O稠薄粥養(yǎng)之,半月后,才進以飲食,精神氣血,必較前更好也。”說罷,告別。趙芮苦苦留住,用了早膳,才送起身。說道:“昨日承先生責(zé)備,學(xué)生知罪,不敢言謝,銘之于心,斷不敢忘便了。”素臣回館與長卿講論醫(yī)理,日夜不倦,不覺已是歲除。正齋、日月,公分邀了長卿,為兩西席開筵度歲。素臣酒后感懷,成詩一律。長卿接過花箋,朗讀道:
千里壯心辭骨肉,三更殘臘對風(fēng)塵。
不須后日催前日,已見今人代昔人。
燭淚正憐除夜影,椒花又頌別年春。
且愁裘馬翩翩地,何計支離著此身!
眾人擊節(jié)嘆賞了一會,說道:“出外之人,不宜悲感。明日歲朝,皇上御殿,大宴百官。二位先生早些同進朝去游覽一回,再往各名勝外登眺,不要悶悶的坐在館中,徒傷懷抱。”次日五鼓,約齊進朝,由西華門而入,到五鳳樓后,早望見金鑾殿上,九鼎香煙,氤氤氳氳,如云如霧,從午門內(nèi)倒穿出朝來。只見各官員陸續(xù)而至。恰好趙芮領(lǐng)著兩個侍郎,前面打著幾碗絳紗燈,許多人役簇?fù)矶鴣。素臣閃避不及,趙芮作揖道謝,著個家人將日月請去。素臣等都到兵部朝房口等候,見一對對絳紗燈,引著幾位官員入內(nèi)。長卿指著開首一人,說道:“這是尚書連世,與趙黃一鼻出氣人。后邊兩侍郎,皆其類也。”素臣點首嘆息。少頃,日月氣沖沖的走來,素臣問其緣故。日月道:“我那堂弟真是鄙夫!說弟婦感兄活命之恩,況又不受錢帛,要為兄圖個出身,但怕兄性氣不好,托我相勸。若得削方為圓,便引去拜在安相名下,不日就可進身。被我剝削了幾句,說這位文兄,是一個不趨火勢的正人,你休得以俗眼視之,俗情待之。”素臣正欲回答,只見各官員一齊走動,長卿等知是皇上將次臨朝,匆匆作別,趕進午門去了。素臣、雙人步出東闕門,要往國子監(jiān)中,去摩挲石鼓。素臣口占《蘭陵王》一闋,念與雙人聽,其詞曰:
暫棲托,身傍西華南角。天街上,車碾香塵,馬簇飛花紅的爍。一簾珠落索,卷起龍樓鳳閣。千官濟濟入通明,朝下齊歌太平樂。閑時自猜度,假饒少年,心性不惡。秋風(fēng)要便摶雕鶚,也知道待漏金門之下,仰圣瞻天共雀躍,又何苦飄泊?非錯,吾豈作,看燈火幽窗,盡堪寂寞。詩書牢把儒冠縛,肯因此棄舊時之學(xué)。平生傲骨,便死也不教磨卻!
雙人贊道:“典麗而不靡,壯浪而不微,發(fā)乎情,止乎理,誠足奪坡公之席,而摩稼軒之壘。但長卿等恐吾兄悲感,故奉勸出來游賞,不料反增慨嘆!我們他鄉(xiāng)之客,還該放曠些才好。”兩人一路說話,竟出了神,直撞向一位王妃的鳳轎上去,嚇得兩旁侍從都失了色。早有幾個宦官罵道:“前邊這些護衛(wèi)都瞎了眼,怎么放人闖進道來?”一面罵著,一面來拿。前面人役,俱趕回擒捉。素臣、雙人老大嚇了一跳。只聽得鳳轎中妃子,款吐鳳音,說道:“我們沒設(shè)行帳,兩位都是讀書人,不必拿他,好好扶他開去就是了。”那宦官怪異之至,都不敢違拗,說道:“造化你這兩個孩子,快些走罷。”素臣、雙人如飛跑去。
那知這一跑開去,雙人一只腳,絆住一條繩子,用力一踩,只聽得許多人聲口,齊叫一聲哎呀,早鉆出一個人來,把雙人拉住。素臣急回頭看時,是街上搭的一個布棚,中間支著兩腳木架,四邊地下,都用小木橛釘了繩子,把那布棚緊緊的繃住,繩子踩脫木橛,木架倒下,便把棚里的桌子倒翻,桌子上的東西,也都撒了滿地了。素臣陪著小心道:“我們心慌,碰倒了你的棚帳。如今幫你搭起來,倘損壞了什么,賠償你便了。”那人方才放手。素臣、雙人幫著那人,支起木架,釘好繩橛,扶起桌子、板凳,把地下的紙墨筆硯、課筒、歷本、水注、筆架、柬板、戒尺、字匣等物,一件件收拾起來,喜和是灰沙地土,水注硯瓦,都沒打碎。舉目看時,只見木架中間,還掛著一張紙貼,上寫著:“江右吳鐵口,兼精星相,測字如神”十三個大字。素臣等正待抽身,只見鐵口道:“這位老爺今年二十幾歲了?”素臣答以二十四歲。雙人笑道:“素兄今年該是二十五歲了。”素臣也笑道:“正是二十五,我還記了昨日的年紀(jì)哩。”鐵口又道:“老爺去年見過驚嚇沒有?”素臣道:“見過的,你問他怎么?”鐵口點點頭,說道:“須是死去活來的驚嚇,才算數(shù)哩。老爺請坐好,小子替你細(xì)細(xì)一觀。今日是大年初一,行動要討個吉利,就請升起冠來。”
素臣才知道要替他相面,因他說著大年初一要討吉利,雙人踩脫了他的棚帳,不好回他,只得坐下,把頭巾挺起,露出額角。鐵口道:“可惜發(fā)際低了,少年須見刑克,大老爺在堂么?”素臣道:“先尊去世多年了。”鐵口道:“小子就知道是要克父的哩。妻宮兩硬,無傷。子息遲招為美。去歲的災(zāi)星,虧老爺躲避過。目下氣色黑滯,又主有血光之災(zāi),淹纏之疾。一交冬令,諸難悉難。將來交了眼運,揚眉吐氣,富貴俱全。一到四十以外,便該八座了。五十歲人,出將入相,蔭子封妻。二十余年大運,壽元八十六歲。相中該娶四五位尊寵,有七子送終。方才撞了楚府親王道兒,未免吃嚇。將來便與他沾親帶故,你往我來,同為一殿之臣。小子在此,相過二十多年,從未遇此大富大貴,大福大壽,十全之相。相金要尊重些,不是那窮翰林的生活,一兩五錢拿得出手的。”素臣笑笑,身邊去取銀包。圍著的人俱眼睜睜地看著素臣,有的說道:“相貌果是不凡。”鐵口又看著雙人道:“這位老爺,便是早年發(fā)達(dá)的了。請坐近些,待小子好看。”雙人只得將板凳掇近,鐵口把雙人幘巾起了一起,說道:“尊相少年,也該有刑傷。功名比不得那位老爺,卻要早十年光景。一生平穩(wěn),不遇風(fēng)波。壽有古稀,爵位止許九卿。子息也只好五位,都趕不上那位老爺。小子據(jù)相直言,切勿見怪。”素臣笑道:“爵位又卑,子息又少,尊駕相了二十余年,只怕從沒相過這等丑相哩。”圍看的人,都笑起來。素臣解開銀包,拿出一塊銀子,約一二錢重,遞與鐵口道:“連這位老爺都在內(nèi)了。”鐵口道:“單是這位老爺,還差著哩。”素臣道:“我出恭要緊,你收了再處。”便如飛的,跑向茅房里去了。鐵口道:“老爺尊相,原是萬中揀一。因不及那位老爺,所以說休要見怪。但尊相卻是順風(fēng)揚帆,一生沒有挫跌。不比那位老爺?shù)拇箝_大合,常要擔(dān)驚受嚇。只是一件差些,一生常主小人不足。”
鐵口正在支飾,只見一個大漢,直擠過來。鐵口高聲道:“好相貌,可惜尚未遇時。”大漢道:“我沒錢,也不要相面,只拆一個字,問尋人可尋得著?”鐵口見說沒錢,便不招攬,懶懶的說道:“大年初一,是要兩文錢一拆哩。”雙人看那大漢,真好相貌,便道:“你只顧替他拆,我出錢便是。”鐵口忙向大漢道:“你在匣內(nèi)拿出一個字來。”那大漢已挖兩文錢在手,指道:“就是這招牌上的‘如’字罷。”鐵口取過柬板,拿起筆來,忽笑道:“原來水注內(nèi)的水,被這位老爺潑干了。那位爺替小子取些水來?”眾人內(nèi)就有一個,伸手接過水注,到水槽中取了水,如飛遞過來。鐵口在板上,寫了一個“女”字,一個“口”字,問道:“你尋的是男人,是女人?”那漢答道:“是男人。”鐵口搖著頭道:“是女人,一尋就著。是男人,再尋不著的。”那漢道:“怎見得呢?”鐵口指著柬板道:“這‘如’字拆開不是一個‘女’字,一個‘口’字?是只有女口,并無男名的了。”那漢蹙著眉頭,眼中竟像要掛出淚來。雙人道:“拆字何足為憑,就如何著急?”那漢將手內(nèi)兩文錢丟與鐵口,復(fù)向袋中,取出一張黃紙,遞與雙人,說道:“正陽門內(nèi)關(guān)帝簽,是準(zhǔn)不過的。這簽詩甚是不好,故此著急。”雙人看是第四十八簽,上寫著:
登山涉水正天寒,兄弟姻親那可安。
不遇虎頭人一喚,全家誰保汝重歡?
解曰:此簽家道不安,慮妨人口,孝服臨門,逢貴人提挈,方保漸亨,不利遠(yuǎn)行。
雙人問道:“你尋的可是親戚?”那漢道:“正是兄弟姻親哩。孝服臨門,臨字甚是不好。”鐵口道:“今日是大年初一,我不好斷生斷死。這讖詩說有孝服臨門,與我拆的字一般,你這令親多分是已死的了。”鐵口把“如”字頭上,加了一畫,“口”字一直反勾出來,說道:“這不是個死字?”那漢滿眼垂淚。恰值素臣解完了手,走入棚來,那漢一見,就喊道:“兀的不是文相公么?”那些圍看的人,忙問大漢道:“你方才拆字要尋的,可就是這位爺?”那漢答道:“正是。”只聽得那些人,一齊笑將起來,說道:“拆的好準(zhǔn)字。”哄的一聲,都散去了。羞得鐵口滿臉通紅,做聲不得,也不再再索相金。素臣、雙人拱一拱手,忙走出棚。素臣根問那漢,那漢一五一十的,說將出來。正是:
魚吞香餌連鉤咽,鳥著朱絲帶箭飛。
- 卷三十四 聞人生野戰(zhàn)翠浮庵 靜觀尼晝錦黃沙巷
- 第九十一回 行淫亂和尚嫖妓女
- 第七十六回 戀女尼淫僧藏庵廟
- 第三十一回 小姑嫂看淫書津津講學(xué) 老夫妻吃熱藥狠狠團春
- 第二十五回 解翠蓮三回闖破載花船 白又李一手挽牢沉水索
- 第十四回 大總裁私意污文
- 第一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 灑雪堂巧結(jié)良緣
- 第六十四回 蔣伯芳擂臺遭挫折 艾蓮池掌震璧和僧
- 第一回 神鏢將松林救難老 金頭虎水中戰(zhàn)淫賊
- 第五一回 薛敖曹哭訴宮廷 武則天怒召奸黨
- 阮封翁
- 五戒禪師私紅蓮記
- 第三十回 羿殺九嬰取雄黃巴蛇被屠洞庭野
- 第三十五回 亂人倫叔嫂暗通奸
- 卷十八 甄監(jiān)生浪吞秘藥 春花婢誤泄風(fēng)情
- 第三十五回 故托病誘奸張廣太 感深恩殺死淫春姨
- 第三卷 新橋市韓五賣春情
- 卷之一 轉(zhuǎn)運漢遇巧洞庭紅 波斯胡指破鼉龍殼
- 第二十回 黃風(fēng)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
- 第二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
- 第一回 靈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
- 卷之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鄭月娥將錯就錯
- 陸清獻公遺事
- 第五回 淫婦背夫遭誅 俠士蒙恩得宥
- 第一百三十回 麗卿夜戰(zhàn)扈三娘 希真晝逐林豹子
- 第八回 白素云兩番探虎穴 黃衫客一怒掣龍泉
- 卷之六 酒下酒趙尼媼迷花 機中機賈秀才報怨
- 第99回 花和尚解脫緣纏井 混江龍水灌太原城
- 第十八回 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大圣除魔
- 南山經(jīng)第一
- 第八十三回 捉奸情賊母教淫女 論親事悍婦的迂夫
- 第一百十六回 錯里錯安貴妃五更拼命 疑上疑文丞相一旦驕人
- 第二十一回 護法設(shè)莊留大圣 須彌靈吉定風(fēng)魔
- 第一卷
- 敘
- 卷三十一 張福娘一心貞守 朱天錫萬里符名
- 第二十六回 干嫂子色笑代承歡 老捕役潛身拿臬使
- 第001回 李節(jié)度拜佛求子 真羅漢降世投胎
- 第二十三卷 金海陵縱欲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