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回 獨桌待孫行激勸 一心憂旱起迍邅

　　龍兒正待查問，錦囊已進(jìn)來稟說：“眾百姓聞大老爺調(diào)了福建，聚有數(shù)萬人，哭進(jìn)衙門，要求見大老爺哩！”龍兒忙出坐堂，喚上為頭父老，說：“本院年幼無才，有何好處到百姓，蒙父老們?nèi)绱隋e愛！”

　　父老道：“大老爺年紀(jì)雖小，功德極大。里老們七八十歲的人，連耳朵里還沒聽見過這樣好官哩！大老爺功德也說不盡，只把場鹽許老少貧難負(fù)賣，每年就沾數(shù)十萬銀子的恩惠。勢豪占奪鹽業(yè)，俱斷還原主，又沾恩數(shù)十萬。浙江十一府營汛，不敢冒食名糧，添募了萬余兵丁，又沾數(shù)十萬。各寺觀內(nèi)撒出田業(yè)，并各土豪勢官強占的田房妻女，俱給還原主，又沾恩數(shù)十萬。貪官污吏，頭等的都被題參，其次的告病乞休，又其次的都改頭換面，學(xué)做好官，把十一府地皮全保住，又不知沾恩無萬無萬！其余除蛋戶，放惰民，清軍田，撤淫祠，禁朝山，絕火葬，除盜賊，斷打降，那一件不是大功大德之事！百姓稱大老爺文鐵面、文青天、文龍圖、文爺爺、文祖宗。都是從心坎里發(fā)出來的。忽聞大老爺調(diào)了福建，大家如喪考妣。挖肉傷心！里老們在堂上哭，大老爺聽得見，妻兒媳婦在家里捶胸跌腳，嚎啕痛哭，大老爺那里聽見！如今眾百姓們，要求大老爺常做浙江按院，再不，就調(diào)做浙江撫院，就是恩典了！”

　　龍兒感激百姓愛戴之誠，兩只小眼正在酸酸的流淚，聽到此處，不覺破涕為笑道：“天下有為父的保留兒子，又可揀缺保升的事嗎？難為父老們美意，本院只心里知道罷了，保留二字，再也休提！左右，好好扶了父老們出去。”父老們那里肯去，都嚎啕大哭起來。龍兒滿面流淚，決絕辭謝。良久良久，方始大哭而出，連夜往省中求撫院去了。龍兒進(jìn)來。兀自流淚不已。那萬余人痛哭之聲，好不利害，不特鸞吹、蛟吟為其感動，連著仆婦、丫鬈、內(nèi)監(jiān)人等，亦俱垂淚不止。正是：

　　德化官民為一體，情真吳越亦同袍。

　　鸞吹擇于初八日替兩人圓房。十二日起身，龍兒便由杭州去福建上任，鸞吹便由吳江進(jìn)京。初八這日，逼著龍兒、蛟吟先拜天地，后拜祖先，送入洞房。鸞吹進(jìn)去，同吃團(tuán)圓喜酒，將龍兒、蛟吟都勸有酒意，令小憐伏侍上床，養(yǎng)起花燭，扣門出去。次日一早，悄悄開門，揭?guī)ざ�視，見兩人臉貼臉的，睡得正熟。怕小孩不知利害，弄些把戲出來，往那頭揭開些被，見了四只褲管，方才放心。二人起來，拜見鸞吹。鸞吹吩咐：以后蛟吟稱龍兒老爺，龍兒呼蛟吟大姐，合衙稱蛟吟為姨娘，卻不許一字傳出外邊。十二日，發(fā)扛起身，鸞吹、龍兒、蛟吟三人，難舍難分，哭得鼻泡眼腫。無可奈何，只得分別。

　　龍兒因脫靴設(shè)祖，哭送的人多，擁擠耽擱，是日只行六十里，住宿石門。十四日早到杭州，將印信交與巡撫。至晚，下了江船，前赴福建。到了浦城縣，福建巡撫差官赍送印信到來，接印任事。福建一省官員賢否，勢惡土豪，以及民情利弊，因是素臣熟游之地，又嘗聽六雄議論，在浙江復(fù)與聞人杰、袁作忠縱論時事，浙、閩連界，更有訪聞，便俱有成竹在胸。到建寧府，發(fā)入境本，參劾去七八個貪酷官員，拿了一兩個豪惡，便已政聲大起。

　　鸞吹于四月初二到京，京中已轟傳福建小巡按許多政績矣。是年八月，古心兩子文柔、文訥俱中鄉(xiāng)科。十四年二月，又聯(lián)捷中了進(jìn)士。恰好報喜這日，奉旨調(diào)文龍巡按江西。鸞吹到京，夫妻團(tuán)聚，母女相見了十個月光景，又把女婿記掛非常。江西迎養(yǎng)更便，便又擇于三月初二日起身，前往江西。

　　是日，奉上皇圣旨，鐵丐夫婦再留三年。飛娘只得辭謝水夫人回島，姊妹二人慟哭而別。殿試臚傳，曾彥中了狀元；文柔名在三甲，吏部觀政；文訥名在二甲，上館教習(xí)。水夫人怕孫子外任，嫁娶不便，擇吉請期。寧文、徐武俱有同慮，便允了婚期。八月，十月，俱娶回家。水夫人見兩個孫媳俱幽嫻穩(wěn)重，無公侯驕侈，武師囂陵氣質(zhì)，甚是喜歡。

　　是年，田氏、紅豆、素娥、湘靈、天淵各生一子，璇姑生一女。田氏子名虎，紅豆子名騏，素娥子名鷹，湘靈子名鯉，天淵子名豹，璇姑女名燕。也是生下數(shù)日之內(nèi)，爭先議親。騏兒尚了皇妃所生的公主；燕姐被皇后定為皇子妃；鷹、鯉、豹三兒，俱被玉麟爭去做了女婿。只有虎兒是鸞吹因有三個月身孕，恐系女胎，千叮萬囑留下，俟分娩后，再議婚姻。十一月內(nèi)，有信進(jìn)京，果然生女，東方僑取名雁姐，請踐前約。水夫人就向始升行了小定。

　　十五年正月，天子因水夫人六旬大壽，將龍兒調(diào)升北直巡撫。二月十六，到京升見。天子道：“三年不見，卿已長成如此。然亦不信如此身量，而能威行三省，恩周萬民也！卿調(diào)福建，則浙民赴京保留者數(shù)萬人；閩民恐被浙民奪去，進(jìn)京動民本，亦數(shù)萬人。調(diào)江西亦然。今江西又各聚萬人于京互爭矣。朕以各省皆赤子，故從未準(zhǔn)留，而心竊憐之。前欲為卿立券，雖深信卿能勝任，亦不料卿之超群絕倫，至于如此！朕嘗戲謂卿為跨灶；素父之灶，如何能跨？然非素父，實難為卿之父也！聞卿有才妾佐卿幕務(wù)，利國澤民，朕與兩宮俱渴欲見之。”

　　龍兒涕泣謙謝，奏：“臣未婚妾錢蛟吟，隨臣岳母未氏在后，數(shù)日內(nèi)可到，當(dāng)即率同朝見陛下。”天子道：“卿離父母三年，當(dāng)給假半月，以盡子職。三月初一日起身赴任。今日不留卿宴，亦不令入宮，慰卿渴見父母之心。俟卿妾到京，同入宮朝見可也。”龍兒感激謝恩�；馗�，見過合家，隨田氏上藍(lán)田樓，跪在膝前痛哭。田氏撫其頭面，淚下沾襟。鴻姐五歲，虎兒兩歲，四只小眼俱紅紅的流出淚來，真天性也！麟、鳳、鵬、鰲四兒，俱告假回來，弟兄執(zhí)手，悲喜交集。

　　是日，水夫人設(shè)席款待龍兒。素臣大驚道：“母親怎如此優(yōu)異他，他如何當(dāng)?shù)闷穑?rdquo;水夫人道：“小兒有過當(dāng)懲，有功當(dāng)獎。優(yōu)異龍郎，堅其為善之念，亦以激發(fā)麟、鳳、鵬、鰲、鶴、犀、驥七孫志氣，且為三省蒼生起見。非過分也！若舉劾不當(dāng)，無功于民，則當(dāng)罰跪加杖，以懲辱之，我豈徒事姑息者耶？”素臣乃不敢辭。

　　宮女報酒筵已備，水夫人令素臣、田氏回避，定龍兒南面，專席；七孫東三西四，聯(lián)坐兩席；水夫人北面，專席；璇姑等四媳北面，退后，分東西兩席。龍兒汗流浹背，伏地不敢仰首視。水夫人命諸孫掖起，以答素臣之言，約略答之。親賜三杯醇酒，親手取兩朵金花，簪其紗帽，取全疋紅彩披匝其身。令四媳各賜酒一杯，七孫各敬酒一杯。謂麟、鳳諸孫道：“汝等識之，將來如有官守，有功，則如待汝兄者待之；有過，輕則長跪撲責(zé)，重則驅(qū)逐削籍，勿使玷辱祖宗也！”麟、鳳諸孫，皆頓首受誡。

　　龍兒這日喜到盡情，向麟兒、鴻姐說：“愚兄中會魁，占鰲頭，占巡按，升巡撫，恩榮喜耀，非不可喜，無今日一宴這樂也！從此矢勤矢慎，益勵公忠，祈得婆婆歡心；若稍有懈怠，何面目見婆婆耶？”紅豆、璇姑、素娥、湘靈、天淵各謂其子：“你們?nèi)粲羞@一日得婆婆歡喜，使汝母面上生光。便不枉十月懷胎，三年乳哺辛苦！”驥、鳳、鵬、鶴、鰲、犀諸兒，俱激切感奮，誓做好官不提。

　　十八日，鸞吹等俱到，水夫人、田氏設(shè)席款謝鸞吹、蛟吟，犒賞金硯等一班男婦。十九日，龍兒率領(lǐng)蛟吟入宮，先朝見天子。天子詢問三省情形，蛟吟奏對詳明，了如指掌。天子大喜，暗忖：如此才情，如此美貌，而屈于妾媵，非文龍何以堪之！因問：“女子小年聰慧，不過通詩識禮，拈弄翰墨，何以能嫻幕務(wù)？”蛟吟奏道：“妾祖錢尚功熟于吏治；臣妾幼聞庭訓(xùn)，諷讀家編，故得稍效芻蕘。”天子降旨，升錢尚功禮部主事。

　　令宮女領(lǐng)二人先見太皇太后，次見皇后、皇妃，皇后設(shè)宴款待過。蛟吟先見遺珠、長公主等，次以妾禮見鳳姐，鳳姐脹紅了臉，堅不肯受。遺珠令蛟吟行妹見姊禮。蛟吟曲意小心，鳳姐亦執(zhí)手纏綿，如同胞姊妹一般親熱�；屎�、妃細(xì)問巡按三省之事，蛟吟應(yīng)答如流，俱相顧錯愕：“怎許多寶貝，都聚在素父一家？云從龍，風(fēng)從虎，洵不誣也！”二人出宮，天子及兩宮重加賞赍，撤蓮燭送歸。水夫人令收拾月恒堂東邊三間，做龍兒臥處，仍與蛟吟同房寢起。

　　三月初一日，龍兒辭朝赴任，守著京師甚近，舉劾設(shè)施，半出素臣，尤恢恢乎游刃有余矣！七月初旬，素臣即預(yù)備慶壽之事，但苦房屋不夠，因于東西兩宅外，復(fù)建五進(jìn)房屋四宅，以居虎臣、云北、任信、士豪。士豪妻久故無子，被天淵苦勸，已置一妾，故亦建一宅居之。

　　將西宅第七進(jìn)居田太夫人子媳，第六進(jìn)居全性、全身，空出四進(jìn)，三進(jìn)，以待遠(yuǎn)客。

　　二十外邊，天生夫婦自島中而來。帶有日京壽禮。尹雄夫婦自遼東而來，楚王妃自長沙而來，干珠、關(guān)蘭、松紋夫婦自峒中而來。封斗趁便，送女兒來與虎兒成婚。云北擇于二十八日迎娶，素娥去幫著料理。鵬兒送歸房，被喜娘捉弄，鵬兒杯杯真酒，新郎吃的是武彝茶，弄得大醉。素娥怕水夫人知道，嚇得魂出，罰跪了半夜，被頓氏央求不過，方才放起。次日，虎兒反扮鬼臉羞之。鵬兒道：“昨夜你跪在床上只顧動。我跪在地下不敢動一動；你跪得吃力，便伏在又白又細(xì)又嫩的肚皮之上，我跪得吃力，連那又黑又粗衛(wèi)硬的地皮也不敢伏一伏；你跪著拖鼻涕時快活得要死，我跪著淌眼淚時苦得要死，不把紅蛋喜果來補我的苦，還扮我的鬼臉嗎？”鵬兒正在說俏皮話兒，不妨突出一個喜娘，哈哈的笑道：“小伯爺不出點點年紀(jì)，倒是一個老在行哩。”羞得兩人都脹紅了臉，跑開去了。

　　八月初一日，天子降旨：初二日，三品以上官員，及外國使臣，赴鎮(zhèn)國府慶壽；初三日，命婦慶壽；初四日，朕詣鎮(zhèn)國府祝宣成太君壽誕；初五日，太皇太后率領(lǐng)皇后、皇妃、長公主、公主、郡主慶壽；給素父十日假，在家陪待賓客。素臣因托始升、抱愚傳單各親戚同鄉(xiāng)好友，于初六日慶壽，女眷于初七日慶壽，本家于初八日慶壽，初九、初十兩日謝壽，以便十一日銷假入朝。這一忙，也就忙到盡情。直到二十六日，各遠(yuǎn)客陸續(xù)俱去。各省督撫，提鎮(zhèn)兩司，各外任相識，如福建六雄、熊奇、袁作忠、邢全、韋杰、易彥、屈明、羊化、羊運、岑猛、岑鐸、開星、索住、薩保、何仁、元思、于人杰、于人俊等輩，外國如朝鮮、安南、扶余、琉球、中山、爪哇、占城、暹邏、哈密烏斯、藏土魯番、滿刺加、撒馬兒罕等常年進(jìn)貢，及新降之日本、韃靼，皆奏明準(zhǔn)其慶祝者，各致送屏幛禮物，俱打發(fā)清楚，內(nèi)外方得歇息。

　　又接著水夫人出京之事，仍復(fù)忙起。水夫人前經(jīng)奏準(zhǔn)，于九月初一日回家，祭祠掃墓。田氏、阮氏不消說，要隨行，紅豆、璇姑、素娥、湘靈、天淵、寧氏、徐氏，俱未謁祠墓，遺珠連家鄉(xiāng)未見，秋香生子已稱姨娘，也須回去謁拜，諸孫、諸女隨母俱回，連著隨從下人，不只百人。水夫人因家中屋少，向無外、梁公借下兩宅大房，打算分開居住。誰知到了碼頭，本族子侄來接，知皇上已照京中賜第一樣，預(yù)建一所房園于吳江縣城外矣。子侄說：“是縣官奉旨，再四囑托五叔，不可寄信入京，恐大嬸奏辭。”水夫人感激皇恩，向北拜謝。

　　于十月十二日進(jìn)府，謁祠祭墓，遍拜族黨，款宴親鄰，日日匆忙，未暇至園中一玩。直至十一月初一日，天氣和暖，率領(lǐng)諸媳，入園散步。見園內(nèi)亭臺廊榭，與賜第無二；獨湖水大有十倍，源通震澤，北出峰巒，高聳秀削，更勝豐城，較賜第之人力堆成者，靈蠢大小，迥不侔矣！到得不貪洞內(nèi)，天光一線，石筍千枝。紫芝石室之內(nèi)，真有紫芝數(shù)百本，歷落其中，比豐城更多更大。香泉石壁之下，真有溫泉，氣蒸蒸然。

　　田氏、璇姑、素娥、湘靈、天淵俱經(jīng)過水夫人訓(xùn)誨，不敢流露喜色，卻也驚以為奇。其余皆歡容滿面，嘖嘖嘆賞。再走幾十步，洞便漸小，滿壁斑爛，五色俱備，眾人玩不忍釋。只見小躔忽然吃驚道：“那壁角邊，不是一窖水銀嗎？”秋香執(zhí)說是水；天淵看去仍是真紋。水夫人亦見滿窖堆著元寶，暗忖：此物復(fù)來，豈非豐城不貪洞中之物，為吾兒所當(dāng)用者乎？

　　是日回房，令素娥等趕做圍幔，吩咐：明日如天氣仍是溫和，即輪流坐湯，勿虛天賜。次日，天氣更暖，園中梅樹有數(shù)十株吐花；因輪流坐湯，覺香氣更勝豐城，溫而不熱，愈坐久愈覺受用。宮女、官奴從未見過溫泉者，喜得心花俱放，浸在里邊，幾乎不肯起來。

　　麟、鳳、鵬、鰲四兒，各賦律詩一道。麟兒頸聯(lián)云：“清潔由來從我好，溫香只合任人憐。”水夫人大獎道：“四首中格律謹(jǐn)嚴(yán)，吐屬秀雅，氣足詞煉，水到渠成，自當(dāng)以鰲兒為冠；而此二句，則非鰲兒所及。鰲兒尚憐溫香，此則獨出塵表。雖通首不及鰲兒，仍當(dāng)壓卷。作詩第一貴乎用意，此之謂也！”鰲兒俯首愧服。

　　次日，鳳元妻元氏來見，水夫人以客禮待之。因想起方氏，問：“他祠堂與我們舊宅可相近？”元氏道：“只離有五六家門面。”水夫人道：“明日要往祠中看一看。”次日，先至方祠，見塑像有六七分相似，水夫人拈香熟視，不覺垂淚。元氏驚怪道：“怎我妹子也流出眼淚來？”水夫人定睛細(xì)看，果見淚自目中涓滴不已。元氏用巾去拭，拭干了又流下來，眾人無不驚愕。水夫人道：“曾子云：“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姨娘死得其正，足蓋前愆，可無悲矣！土木淚出，非經(jīng)見之事，急宜收淚，勿以惑人也！”因取巾令璇姑拭之，一拭而止。

　　別過元氏，上轎至舊宅，只見門閭改換，顯煥非常。水夫人驚問文虛：“皇上既賜新第，何又改建舊宅？”文虛道：“是吳江百姓感謝太師爺恩德，把舊宅改建生祠。”水夫人俟落轎出看，見五間大殿，殿中神座內(nèi)，坐著龍兒之像，像前四爪龍牌，牌上金寫”欽賜小狀元，兵部右侍郎，右都御史，巡按三省，世襲鎮(zhèn)國公文大公子大老爺長生祿位”。旁邊一色四牌，上寫吳江伯文二公子，大駙馬文三公子，震澤伯文四公子，小駙馬文五公子，俱系大老爺長生祿位字樣。

　　水夫人看畢，怫然不悅，謂諸夫人：“此輩皆乳臭孩子，怎生當(dāng)?shù)�！欲撤去之，汝等意下如何�?rdquo;諸夫人未及回答，只見趨進(jìn)族間侄孫文周，忙說道：“這是通縣百姓的公舉，五叔公阻止不掉，才得塑起來，這個斷使不得！”水夫人沉吟一會，復(fù)進(jìn)第三進(jìn)屋去，也是五間大殿，殿中塑著素臣之像，像前牌上，金書：華蓋、謹(jǐn)身兩殿大學(xué)士，兼吏、兵二部尚書，太保，鎮(zhèn)國公，精忠神勇，首輔元功，文太師爺長生祿位。殿后進(jìn)去，便是宅門，門上貼著封皮。文周稟說是：“五叔公所封，等閑不許人進(jìn)去。”水夫人令其開封，文周道：“內(nèi)有叔婆等生像，五叔吩咐不許開，恐看著疑忌。”水夫人道：“有何疑忌？快些開封！”文周只得揭開封鎖進(jìn)去，也是五間大殿，中一間神廚內(nèi)，塑著水夫人生像，像前牌上是：誥封鎮(zhèn)國太夫人，宣成太君，文母水太夫人長生祿位。東一間，左塑田氏生像，像首牌寫：誥封鎮(zhèn)國左夫人，田夫人長生祿位。右系紅豆，旁列璇姑、素娥、湘靈、天淵各公主、郡主、夫人名號長生祿位。西一間神廚中，旁塑一女像，水夫人看去甚熟，卻想不起。

　　秋香道：“這便是世子之妾錢姨娘的面貌，看那兩只巧眼，不是活像的嗎？”水夫人問文周道：“汝二叔相貌，他們自然摹擬得出。我及汝嬸、汝弟并這錢姨娘之像，從何而塑？怎也有六七分相像？”文周道：“先是浙江一省要建大兄弟生祠，說都由叔婆及二叔、二嬸養(yǎng)育教誨而成，因至五叔公處懇求。五叔公見其誠懇，拿出一幅全家歡指示，便把叔婆、二叔、二嬸的像臨了去了。后來本縣建祠，就到杭州去請那熟手匠人，照樣塑出。這錢姨娘的像，是浙江人感他內(nèi)助之德，從上船下船，上轎下轎，令高手畫師偷看一面半面，湊出來的。前日各位嬸娘起船進(jìn)門，謁祠祭墓，他們已臨有小像，現(xiàn)在裝塑。大約十日之內(nèi)，就要迎進(jìn)這祠里來哩。”紅豆等俱各失驚，面面廝覷。水夫人細(xì)思沒法，亦只得聽之。但吩咐：將這后殿終年封鎖，前兩層亦宜常閉。

　　文周道：“前兩殿是逐日有人進(jìn)來燒香點燭，求簽丟笤，不消說關(guān)不住。這后殿被五叔公禁住，每月只許朔望兩日，婦女們進(jìn)去。到那兩日，便擁擠不開，都來禮拜，許愿還愿，問笤求簽，如何鎖得住呢？”水夫人等俱驚訝道：“這都是活人，向誰告求簽笤？又怎樣許愿還愿呢？”

　　文周道：“這也是浙江起的，初時不過禮拜，后來忽有一兩個人為著屈事，進(jìn)祠去在大兄弟前哭訴，說留得老爺在此，何致受屈無伸。不料哭訴回去，這事就破露出來，都是大兄弟的威靈。到祠祭賽，有附會其說的，說大兄弟本是炳靈公下界，與神佛一般，不是凡人。受冤的便紛紛控訴，把土地廟的簽笤，都送入祠去，求的便準(zhǔn)，問的便靈。以致傳到福建、江南并我們縣里，一概算作神道，求告起來了。如今本縣男人，是在二叔像前求的人多，婦女是在叔婆像前求的多，擁擠不過，才到大兄弟像前求告。江西、浙、閩三省。是在大兄弟像前求的人多，擁擠不過，才到叔婆、二叔像前求告。因本縣是叔婆、二叔像前求的，無不靈驗；大兄弟像前，便有時不靈。三省是大兄弟像前求的，無不靈驗；叔婆、二叔像前，便有時不靈。”水夫人問諸媳：“可解說得出這緣故？”田氏等俱道：“荒唐至此，媳婦們見識淺薄，但覺其謬妄耳。何從推解其故！”

　　水夫人道：“驗與不驗，皆由于心之誠與不誠；而誠與不誠，又分于心之信與不信。信則誠，誠則驗，此定理也。愚民不知其皆根于心，而妄謂神佛施之，此其謬處。實則向神佛求告，與向生祠求告，同一荒唐，無差別也！家鄉(xiāng)人信龍郎者，自不如信我母子；三省人信我母子者，自不如信龍郎。此所以驗不驗，各致相反，豈云無效乎？”田氏等俱大悟感服。

　　水夫人回去，擇于初八日進(jìn)京。至期，一早上船，見沿路雖有婦女擁擠，觀看奔送，卻不如到日之多。問起文虛，方知是日迎紅豆、素娥、湘靈、天淵、麟、鳳、鵬、鰲各生像進(jìn)祠，婦女十分中有八分進(jìn)城去了。故送者覺少。婆媳們不勝感嘆。十八日，至臺兒莊起旱，因有雨雪阻滯，至十二月二十六日，才得到京。進(jìn)宮謝恩，辭歲慶節(jié)，又是一忙。十六年四月初間，忽然連下冰雹，將京城內(nèi)外麥苗盡行打爛，水夫人已是憂思。到五、六、七三個月，復(fù)遇大旱，寸秧不種，眼見是奇荒了，水夫人焦勞愈甚。八月科場。文謹(jǐn)中了鄉(xiāng)魁，賀客填門。

　　水夫人嘆道：“值此荒年，百姓朝夕不保，要此舉人、進(jìn)士何用？受吊不受賀耳！”每日憂煎，容顏只顧消瘦，飲食只顧減少，嚇得古心、素臣及合家眷屬，俱如熱石上螞蟻，走投無路。素臣稟道：“京城內(nèi)外雖是奇荒，卻幸四面皆熟，只荒近京一二百里之地。北直一省，有一百萬石食糧平糴賑濟(jì)。龍郎現(xiàn)在檄行地方官，勸諭富戶樂輸，民間元氣已復(fù)，不至流離凍餒，母親請免愁煩！若恐仍不敷用，可令人至吳江，將藏銀全數(shù)取出，在登州大恩倉及護(hù)龍島義倉內(nèi)，各撥出息米五十萬石，運進(jìn)京中以助之，則寬然有馀矣！不知母親意下如何？”

　　水夫人道：“汝為首相，不能調(diào)和燮理，致干天和。我為汝母，現(xiàn)見天災(zāi)民瘼，怎諉為氣數(shù)，不深自恐懼？賑貸等事，即辦理得善，亦只茍延性命，豈能暢其生理乎？更恐冬日仍無雨雪，明年麥再失收，益不聊生矣！減銀之事，可急去趕辦，欲免我之憂，則正未能也！”因向天淵說道：“前日園中小躔所見之水銀，與豐城一般�？ぶ髑霸谪S城，雖亦指為水，而顏色神氣之間，卻所見是銀；因諸媳皆以為水，不便獨異故也。我見此銀兩次呈現(xiàn)，知為吾兒合用之物，但用之當(dāng)有道耳！若使他人去取，必仍見是水，非郡主親往不可。”天淵被水夫人說破，連忙應(yīng)諾。素臣急令張順、小躔，跟往吳江取銀，向山東去買米不提。

　　水夫人自九月盼起，盼到十月盡邊，點雨俱無，將一身肌肉盡行落去，臥床不起，每日只吃幾口粥湯。至十一月初一日清晨，喚古心、素臣至床前，囑咐道：“禮云'毀不滅性。'玉佳一身尤為社稷蒼生仰賴，豈可違禮而哀毀若此！我年逾六十，貴居一品，子孫繞膝，便終正命，僥天之幸，至此極矣！獨所未報者，太皇太后、皇上及兩宮之厚恩耳！當(dāng)責(zé)子孫世篤忠貞，以補我未了之念，則含笑入地矣！后事去年亦已備辦；喪葬之事，一切減者。聞太皇太后、皇上、兩宮俱絕葷酒，于宮中祈禱。汝可代我剴切作一遺本，力勸開齋，以免我罪。死后一月之內(nèi)，即扶柩回南，久羈一日，便致宮中一日哀感。奪情非圣朝所宜，服制一滿，即當(dāng)馳驛入京，勿留戀墳?zāi)�，屈公議以徇私情。此時天下民生稍裕，民志漸正，三年后，當(dāng)以除釋、老一事為首務(wù)，君明臣良，千載一時，機會不可失也！婦人不死於男子之手，汝兩人是我親生之子，固當(dāng)別論；然有諸媳足以任之，俟浴尸后入房為是。自明日起，即斷藥物，勿令太醫(yī)入視也！”古心聞囑，極聲號哭。素臣心窩一陣?yán)蓖�，登時暈倒。正是：

　　生奉彌陀天下有，死除佛老世間無。

　　總評：

　　龍兒德政，詳于杭州，略于各府，此于父老口中逐一敘出。而略者亦詳。兵、鹽、巡按三官之政，羅列無遺，方足表龍兒之經(jīng)濟(jì)。

　　龍兒赴任，鸞吹進(jìn)京，各不相涉，而轟傳小巡按政績一筆，綰合無痕，藕斷絲連，波分月合，靈妙難言。

　　龍兒德政，詳于浙、略于閩，江西則并無一字表之，此于天子口中撮總敘出而略者詳，不表一字者亦詳。此史家上乘法，不信如此，亦不料若此跌宕生姿，抑揚盡致，無一字實通其政績，而循吏傳中千字萬字都盡于此。太史公作孔子世家贊，即是此法。

　　水夫人獨桌一待，而龍兒加勸，麟鳳諸兒知激，關(guān)系不小，世之為封君者，盍?xí)�此為座右銘�?/p>

　　慶壽頗略，有詳者在后也。妙在見敘鵬兒，俏皮話一席攔入其中，間以活潑之，此為游戲神通。

　　吳江賜第，溫泉重至，藏金銀復(fù)來，極表天子之優(yōu)異素臣，而適其體，資其用，以報其攘斥佛老之大功也�；蚯乙詾榛暮�，慳夫財虜藏銀而赴之者，且如流矣！何況素臣藏銀可來，而溫泉獨不可來乎？非荒忽也。

　　水夫人論詩真得詩家正宗，意者珠也。無珠則空櫝焉耳，烏足言詩，土木淚出常見于書，一拭即止，誠感誠應(yīng)，實有是理。后人以《左傳》為誣，皆少見多怪者也。

　　驗由于信，信由于誠，議論極正極大，非水夫人不能道。尤妙在即以劈破老佛之徒，無數(shù)張揚庸愚者，流無限頌禱，真足振聾起聵。因旱而病且垂危，其心與天為一矣。囑除佛老，尤見一生本領(lǐng)，禍福之說，乘于暮氣臨危，而氣仍如平旦，此非賢不能。拜服！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