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回 兩間房素臣辟鬼 百壽令文甲驚人

　　好文看婆婆但把手向鬢邊略綽一綽，并不嘖聲，愈加詫異。忽見床門這邊，又一個(gè)婆婆站在鳳姐背后，方知錯(cuò)看，定了心。把床門兩邊婆婆叔婆細(xì)認(rèn)，仍是辯別不出。忽又看到床門前，整整排著三個(gè)叔公。一般面目，一般長短肥瘦，一毫無二，更自目定口呆。暗忖：天下稀奇古怪的事，怎都出在一家？不信都是一胞生下的不成？以后遇著駙馬，不可倉卒廝喚，恐也有相像的，弄做話柄。

　　好文自在驚疑，素臣、田氏已起身。將盥，文龍捧水，文麟捧盤，素臣盥畢，文虎進(jìn)巾。鳳姐捧水，書姐捧盤，田氏盥畢，東方氏進(jìn)巾。素臣夫婦各筓總佩用訖，五鼓已絕，命熄去燈燭，天已微明，隨下樓來。樓下璇姑、素娥、湘靈、紅豆，各率子媳孫曾，拱立鵠俟。相叫畢，即隨素臣、田氏后，同至安樂窩。房門已開，素臣、田氏等進(jìn)房，文龍等一輩，俱隨入內(nèi)。文甲以下，俱在房外鵠立。俟水夫人筓總以后，再輪流進(jìn)房省問。

　　水夫人心愛文施夫婦，特傳進(jìn)房，知礽兒隨來，一并傳進(jìn)。令文施代素臣奉水，好文代田氏捧盤，礽兒代璇姑進(jìn)巾。梳櫛時(shí)，亦令好文伏侍。素臣等不安，水夫人道：“汝等執(zhí)事已久，原可令子媳服勞；我愛施郎嫡長玄孫，失而復(fù)得，他妻子來自九萬里外，自古不通之國，礽郎又是我嫡長礽孫，故特命以寵之。即朔望日汝兄嫂來執(zhí)事，亦令其代勞也。”素臣等方不敢言。文施夫婦喜出望外。房內(nèi)房外諸人，俱嘖嘖羨慕。礽郎甚是靈巧，手執(zhí)沐巾，一俟沐畢，即雙手拱獻(xiàn)。水夫人甚喜，令取果品賞之。礽兒捧著果盤，跪地謝賞，取一枚小者食之，叩頭而起，把余果及果核，藏于懷中。將空盤交還宮女，并足垂手而立。水夫人大喜道：“雖由父母教訓(xùn)，亦甚靈慧，不愧吾家小兒也！”素臣問：“何故食果？”礽兒道：“不敢虛尊者之賜也！”問：“何故懷核？”礽兒道：“不敢棄尊者之賜也！”問：“何故懷果？”礽兒道：“歸奉父母，不敢私也！”問：“何故不奉高曾祖父母？”礽兒道：“不敢徑達(dá)，將由父母轉(zhuǎn)奉也！”這幾句話，把房內(nèi)、房外諸人都聽開了心，嘖嘖嘆賞。文龍想起幼時(shí)食果不懷核之事，滿面發(fā)赤。暗忖：此兒幼慧，勝我多矣！水夫人梳櫛過，諸人見畢，文施、好文欲留侍早膳。水夫人道”汝妻有父母住宅，行將久別，應(yīng)侍奉。況產(chǎn)未彌月，不可過勞。除晨省外，一切仍聽汝曾祖父母為之可也。”文施、好文方隨眾辭出。

　　次日望日，南京各府耆民，到門叩祝，傳進(jìn)名單，獨(dú)空吳江一縣。其余各州縣俱到，共一百十七州縣，耆民九百三十六名。每人手執(zhí)一盤，盤設(shè)一爐，焚著檀降沉速等香，兩扇肅靜回避頭行牌，兩扇朱紅牌，寫著”奉旨恭祝百壽”六個(gè)大字。牌后一面黃旗，上寫”應(yīng)天府八屬老民”，次及鳳、淮、揚(yáng)、蘇、松、常、鎮(zhèn)、盧、安、太、池、寧、徽十三府，各府四隊(duì)。府屬過完，即是直隸徐、滁、和、廣西直隸州頭行旗號。州屬過完，后隨一架彩亭，彩亭內(nèi)一爐好香，供著一件萬民衣，衣上俱是織金，老婦某門某氏，凡壽至八十以上者，方得列名；肩頭胸前，俱九十至百歲以上老婦。肩牌抬事，俱選有精力的老人，只在每州縣八名之外，共是一干一十六人。至府門下馬牌兩旁分跪，跪至大門，讓彩亭進(jìn)門，然后起立，入府叩祝。水夫人于補(bǔ)袞堂東旁坐，老民等挨府州進(jìn)祝。

　　祝畢，分補(bǔ)袞、戲彩、改緇三堂，文武東西四廳筵宴。補(bǔ)袞堂空出中間，設(shè)六十四席，戲彩、改緇兩堂，各設(shè)四十二席，文武廳各設(shè)二十四席。東本廳各設(shè)三十二席，共二百六十席。每席四人。古心、素臣分陪八十以上老人于補(bǔ)袞堂；文柔、文龍、文訥、文麟分陪七十以上老人于戲彩、改緇兩堂。去了四席主席，其文謹(jǐn)、文鵬、文愨、文由、文甲、文男、文鳳、文施分陪六十以上老人于文武東西四廳者，即與老人同席，方才夠坐。正席畢，游園。游園畢，復(fù)坐翻席。翻席畢，古心、素巨復(fù)率文柔等四拜謝壽。這些老民，得與宰相尚書，公侯駙馬坐著飲酒，已是榮幸，復(fù)再聽大韶之樂，鳳凰之鳴，眼見四靈神鹿，珍禽奇獸，異草名花，亭臺泉瀑之勝，口嘗甘露醴泉，山珍海錯(cuò)之美，心花朵朵開放，骨節(jié)根根松動。臨行，復(fù)有許多宰相尚書，公侯駙馬，向他叩拜，更歡喜感激，難說難言，鼻涕眼淚，一齊都放。正是：

　　德盛禮恭非固位，重謝優(yōu)勞為榮親。

　　起身時(shí)，每人一匹緞子，一對荷包，五兩盤費(fèi)，萬民衣價(jià)五十兩，各項(xiàng)犒賞一百兩，共用去一千六十正緞子，二千三十二個(gè)荷包，五千二百三十兩紋銀。老民等再四推辭不受，說：“逢水、旱驛站，俱有官給稟餼；經(jīng)過城鄉(xiāng)市鎮(zhèn)，因是慶太君百歲，俱備著酒飯菜果犒勞，住宿之處，俱不受房錢；小者等沒有用過盤費(fèi)，何敢虛領(lǐng)賞賜？”內(nèi)中一個(gè)老人，跪下地去磕頭道：“小老還受過老太師大恩，不能補(bǔ)報(bào)，這賞賜更不敢領(lǐng)！”素臣扶起問故，老人道：“小者袁有業(yè)，住在當(dāng)涂縣采石山下，有一個(gè)兒子，叫做小成哥。”

　　章臣道：“原來你就是小成哥的父親，這是我與葉道爭斗，無意中之事，并非有心，亦算不得恩，快快休辭。各位俱為家母而來，只因人眾，不能盡情，若再推辭，便是嫌我褻了！”老民等只得收受。惟諄懇太君百十、百二十歲，及太師爺百歲，俱仍來慶祝。

　　次日，即是浙江省十一府，七十六州縣老民叩禮，亦如江南。但制萬民老婦衣一件，分府設(shè)立牌旗，共計(jì)六百六十人，用緞六百六十五匹，荷包六百六十對，銀三千四百五十兩。

　　十七日，山東省六府，一百零四州縣老民叩祝。

　　十八日，江西省十三府，七十八州縣老民慶祝。兩省旗牌、彩亭，仍如南京之制，盤費(fèi)銀數(shù)，亦如南京，共用緞一千五百四十三匹，荷包一千五百四十八對，銀八千四十兩。

　　二十日以外，京師八府，二直隸州，一百二十八州縣，山西五府，三直隸州，九十五州縣，湖廣十五府，二直隸州，一百二十五州縣，二宣慰司，二宣撫司，五安撫司，廣東十府，一直隸州，八十二州縣，福建十五府，二直隸，一百二十五州縣，二寬慰司，四宣撫司。五安撫司，陸續(xù)俱到，祝壽之式，仍如南京。惟安慰、宣撫、安撫、各總立四牌，共十二牌。素臣因五省路遠(yuǎn)，加盤費(fèi)一倍，每人十兩，共用緞四千九百七十二五，荷包四千九百七十二對，銀五萬四百七十兩。諸親友看過幾省老民，見過世面，亦陸續(xù)辭別。

　　至九月初一日，陽里、國妃進(jìn)京朝貢，適天子知干珠、關(guān)蘭制就樂府，教成子弟，演素臣一生之事，特旨求觀，因在國王船上帶進(jìn)京去。國王、國妃大喜，每日搬演數(shù)出賞賜至京。天子后妃分四日演完，亦賞千金。欽賜關(guān)蘭、干珠王晶冠眼，以旌其才。仍令國王帶回吳江不題。

　　初二這日，廣西省十一府，者民叩祝，有一個(gè)老民慶過水夫人百壽，復(fù)向素臣磕頭。素臣慌忙扶起道：“凡來祝家母壽者，概不受禮。”那老民道：“老太師爺鈞旨是知道的，但老民喬寓，受老太師爺厚恩，故特叩謝。老太師爺不記得上林縣看花村飯店中尊使張峒主舞錘之事嗎？小老便是店家。”素臣細(xì)認(rèn)道：“果然就是店主人，有了大白胡子，竟認(rèn)不起了！店主人，我尚少情于你，怎反勞你致謝？”喬寓道：“那年就蒙張峒主賞銀百兩，怎還說少情？自從老太師爺別后，苗民哄傳小店住過貴人，家仆還現(xiàn)招了土公主，來往之人，俱要住宿小店，問問老大師爺?shù)募亦l(xiāng)、官位、相貌、身材，眾官府怎樣磕頭搗蒜，土駙馬怎樣英雄。小老有了銀子，又多蓋了些房屋，添了槽道伙計(jì)，生意一日興旺一日，及至太師爺滅了赤身峒，平了田州，破了大熊峽，入閣拜相，又干了無數(shù)驚天動地事業(yè)，不該住宿的也來住宿，竟要算廣西里第一大店了！老太師爺吃酒的那一間房子，人人爭住，情愿多出房錢。中間的那一間，老太師爺坐著見過各位官員，也比別間的房錢多出一兩倍，后夾有發(fā)瘧疾的，住著這兩間房子，瘧疾便不來了！一人傳兩，兩人傳三，凡有瘧疾祟病，便來租住，人人見效。弄得那兩間房子，一倍貴至幾十倍。并不是小老要加，各人爭出重價(jià)，便擠貴了。還是小老怕罪過，加到五錢便止住了。若是由著他們加去，正不知紅到幾兩一宿哩！要住這兩間房的，預(yù)先一月半月，便先交房錢，定下哪一日，方住得成。若隔兩三日前來租，是斷然住不成的了。到得大太師爺剿滅竣西番活佛，二太師爺燒毀了釋迦真身，萬國來朝，千祥云集，便不止廣西一省苗民商賈，來求這兩間房子，連廣東、湖廣、四川、貴州各省紳紟士庶，是男是女，凡是犯邪祟病的，不遠(yuǎn)千里而來，投小店住歇。這兩間房子。如何應(yīng)付得來？只得每間房里；多開床鋪，男與男同房，女與女同房，每人預(yù)交五錢銀子，便得占這一席之地，一宵之宿。因此小老發(fā)了數(shù)萬金事業(yè)。老太師不是喜那一個(gè)小女娃，哩哩喳喳的，唱得有趣��？那就是小老的女兒，嫁時(shí)也有千金陪送，后來還贈了許多。小老三個(gè)兒子，都成了局面。只因住了捐納，不得掙個(gè)前程，在鄉(xiāng)村里，公然做起財(cái)主身分來了！人若說他是開飯店的，面就發(fā)紅。卻把這飯店當(dāng)做搖錢樹兒，不肯推調(diào)。三日一輪的，誰肯爭差一日？小老感激老太師爺，設(shè)個(gè)長生位兒，早晚上往香禮拜禮拜，祝愿老太師爺長生不老。常想到南京來，當(dāng)面磕一頭，只因水遠(yuǎn)山遙，不得其便。恰好奉旨，每鄉(xiāng)派著兩人，來祝太君百壽，便急急的報(bào)上名去。要來者多，那里便占得著？幸虧自小老具呈，把老太師爺曾寓在店，聲說明白，縣官就把小老點(diǎn)了第一，得以叩老太師爺。老太師爺豐采，比五十年前更加精神了許多，真是天生天化的圣人哩！”素臣笑道：“豈有住過的房子，可以療病之理？這是你老人家運(yùn)氣使然，與我何涉？你只不肯多加房錢，就該有這財(cái)氣了！”

　　素臣喜遇舊館人，使不另設(shè)席面，就陪在喬寓間，問些家常，陪著游園翻席。因廣西較北直等五省更遠(yuǎn)，每人盤費(fèi)又加五兩。喬寓于十五兩之外，復(fù)贈銀百兩，以表其意。喬寓堅(jiān)辭不獲，只得叩謝道：“各省老人不敢受賞，回去俱要建造女夫子廟。小老這百兩根子，也入公建廟罷了。”這幾句話，因眾人用道感激之念，想要再來慶祝的話，因人多語來，混在里頭，素臣沒聽明白。見他收了銀子，便沒根問。過后方知各省老人，把盤資銀子公在一處，仍用彩亭抬回，一般的頭行牌，府州縣旗號，各捧盤香，迎至省城。每府派一首事，擇地鳩工，建起廟宇，塑水夫人渾身，選老寡婦供奉香火。匾額題著”女圣人廟”，故喬寓說是立夫子廟也。

　　喬寓本意將銀入公，后卻轉(zhuǎn)念：太君生相，各處俱有。今建女圣人廟，但把盤費(fèi)入公，已是有余。何不留這百金倡捐，就在村內(nèi)建起圣母、圣子廟，連老大師爺塑著渾身，朝夕札拜，豈不更好？定了主意，一到家，便盡這百余，買了木植，要替水失人及素臣建造生祠。這一信傳出，本地苗民、過往客商，及住那兩間房子醫(yī)病的男男女女，無不爭先捐助。喬寓見銀錢來得涌湊，便想成一大規(guī)模。村中地隘，就在素臣同各官看石榴花之所在，買了十余畝地，造起七進(jìn)大房，請著高手匠人，照著生祠各像，塑將起來。后來干珠、關(guān)蘭回峒，得有水夫人《合家歡》稿子，在葵花峒造生祠，把文府六世男女老幼，都塑起渾身。喬寓用捐助日多，便也照葵花峒中式樣，塑出百子千孫。引動廣西一省苗民，俱來祈求子嗣，燒香祭賽者，絡(luò)繹不絕，遂為廣西通省廟宇之冠矣！

　　初五是素臣生日，本不受賀，只聽本家子孫行禮。因干珠、關(guān)蘭、虞揮、禹陵、倪又遇、羊祐、蘭文余七雙夫婦，文恩等諸下人，俱留慶祝；長卿等亦因賀志之約，游了蘇、杭山水方向，尚未起身。因定于初三日，請長卿等筵宴；初四日，請干珠等筵宴；初五日，本家子孫拜祝；初六日，下人等行禮；初七日，總餞送行。

　　初三日一早，長卿等八人俱至。略見拜壽之意，即共賀素臣之有志竟成。無外道：“那年首兄原說要賀百觥，為何被兄所阻。此番大志已成，百觥是斷不少得的了！”成之道：“當(dāng)日少年，尚不能飲，況今日乎？還是十觥，吾兄尚須代弟飲足其數(shù)。”正齋道：“百觥太多，終席十觥又太少，莫如行起令來，先以此每人十觥之?dāng)?shù)，于一令內(nèi)飲足，再候以次之令為妙。”大家都說：“有理！”因定長卿首席。長卿以姻親故，讓正齋首席，長卿坐了次席，以下同鄉(xiāng)敘齒。

　　坐定，正齋發(fā)令：“取百壽之意，每人輪飲一杯，說一'壽'字，酒底只許《四書》《五經(jīng)》，不許旁及《史傳》。說完一百個(gè)壽字，即作每人賀了十觥，素兄亦答了十觥，再聽長兄之令。”因舉杯而飲，飲完即說：“必得其壽。”長卿說：“令妻母壽。”心直說：“綏我眉壽。”首公說：“仁者壽。”成之說：“以介眉壽。”梁公說：“三壽作朋。”無外說：“如南山之壽。”雙人說：“令德壽。”豈至古心，干了酒，仍是沉思，不即說底。正齊道：“古兄太遲，要說一百個(gè)壽字哩，怎頭一個(gè)壽字，便這等沉吟？”古心道：“壽字甚多，因偶想到《易經(jīng)》，從乾元亨利貞背起，把象象十翼都背完了，沒有一個(gè)壽字，故此遲了；該受罰一杯！”因補(bǔ)說了”壽考級棋。”素臣道：“《易經(jīng)》不特?zé)o壽字，亦無祿字。四書上除說過外，只有一壽字，尚在可說不可說之間。大哥說壽字甚多，只怕未必。”正齋道：“素臣無酒道底，泄漏春光，該敬四杯。”素臣道：“泄漏該罰。若無酒道底，則須從正兄敬起。”正齋回想過來，笑道：“弟可謂責(zé)人則明，而恕己則昏，該應(yīng)受罰兩杯！”無外道：“但恐責(zé)人亦不甚明，古心連道三底，何以不敬乎？”正齋大笑。因令勘自己四杯、古心兩杯、素臣四杯，三人同干。首公道：“不是單講罰酒的事，弟也想過了，半部《禮記》沒見這個(gè)字哩！如今正求兄寬了禁令，待素兄細(xì)想一想，《四書》、《五經(jīng)》內(nèi)，這字實(shí)有許多，若本不足數(shù)，便要添出書來，省得說到后來，所不足者，俱累正口收回。”

　　正說時(shí)，恰好文甲稟話。長卿道：“來得正好，弟知庚先是素兄蘭玉中第一賅博之人，正兄快些請教。”正齋因?qū)⒕売烧f知，文甲拱手對道：“《大學(xué)》、《易經(jīng)》、《禮記》，一字俱無；《論語》、《中庸》、《孟子》，各只一字；《春秋》只兩字；《書經(jīng)》只五字；《詩經(jīng)》只三十二字。通共四十二字，尚有八字重見，八字不甚可說，可說者，止二十六字耳！”無外掀髯大笑道：“正兄快收回七十四杯！”正齋不信少至于此。仍輪流說去，但寬禁令，不更罰酒。誰知各人苦思力索。合算起來，果然《易經(jīng)》、《禮記》、《大學(xué)》一字俱無，《論語》只有”仁者壽、”《中庸》只有”必得其壽”、《孟子》只有”妖壽不貳”，《春秋》只有”曹伯壽卒，夏宋公使公孫壽來納幣”，《書》只有：“一曰壽，則無遺壽考，天壽平格，亦罔或克壽，罔耆壽俊在厥服”，《詩經(jīng)》只有：“如南山之壽，萬壽無期，遐不眉壽，令德壽考，壽萬攸酢，使君壽考萬年，曾孫壽考，周王壽考，壽考維祺，天子萬壽，俾爾壽而臧，俾壽而富，壽胥與試，眉壽無有害，令妻壽母，三壽作朋，眉壽保魯，既多壽祉，壽考且寧”，及兩個(gè)”以介眉壽”、”綏我眉壽”，六個(gè)”萬壽無疆”，除去重疊有礙之字，三輪未滿；只說到梁公，二十六個(gè)字已完。無外便無可說，只得略減避忌，將”妖壽不貳”亦作一底，復(fù)把萬壽等句內(nèi)，選出為諸侯而詠者，說出三底，終了三輪。

　　正齋深自責(zé)其不學(xué)無術(shù)，長卿道：“豈特正兄，弟亦不知其少至于此！”孔子云：友多聞。”庚先乃弟之師也，豈曰友之云乎？獨(dú)二兄明知不足，而于正兄出令時(shí)不昌言以止之，何也？”素臣道：“弟亦忽不及察。但覺其少，而不知其少苦此！小兒饒舌，正所謂嗇夫喋喋，吾兄何反加謬獎(jiǎng)乎？”

　　正齋只得加出《三傳》、《史漢》，兼留文甲監(jiān)察字句錯(cuò)誤顛倒之弊，以終其令。

　　次及長卿，長卿道：“正兄之令，賀志而兼壽意；弟之令，考志而亦兼壽意�？贾卷氉宰⒖颊Z，不可過，亦不可不及。上考三杯，中考兩杯，下考一杯。若自貶以避酒，自夸以貪杯，皆須行罰。請自隗始，諸兄照式而言，可乎？弟初志在進(jìn)君子，退小人，而化民以德，責(zé)難干君。此數(shù)子，皆不出二兄范圍，而二兄之進(jìn)，雖由圣主特達(dá)之知，弟亦不無挽推之力。進(jìn)一大君子，而因以進(jìn)諸君子，退諸小人，化民以德，責(zé)難于君，遂成唐、虞之盛治，弟之志變由此而大進(jìn)。因自下考語曰：古所謂薦賢受上賞者，是也，注上考。”飲完三杯酒，說一個(gè)”巾”字。

　　正齋道：“弟初言志，在于禮樂之事；后為春官，藉素兄之力，俾禮樂得以一正，雖其功不出于弟，而弟實(shí)奉行不違，志則已遂。因自下考語曰：古所謂碌碌因人成事者也，注中考。”飲完三杯，說一”竹”字。

　　心真道：“弟初言志，慕酈生、仲連之行；而非值戰(zhàn)國、楚、漢之時(shí)，一無表見，賚志終身耳。因自下考語曰：古所謂食言而肥者也，注下考。”長卿道：“弟令早已申明：不許自貶以避酒，心兄特未遇其時(shí)耳！顧朝廷與有爭執(zhí)，兄以一言定之，非排難解紛乎？辭景藩之聘，斥靳直之使，非廷叱天子，辭烹諸侯之概乎？宜居上考，何自貶乃爾也！該敬一杯，重下考語。”眾人亦俱不眼，心真只得改下考語曰：“古人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騖者也，注中考。”飲完三杯，說一”田”字。

　　首公道：“弟初志欲論秀書升；今之行鄉(xiāng)舉里選，亦其論也，專責(zé)國子課教貢士，既力行而大效矣！雖事之克成，由于素兄，弟只效使令之役，而初心則已大遂。因自下考語曰：古所謂蠶則績，而蟹有匡者也，注中考。”于了兩杯，說一”羽”字。

　　成之道：“弟之初志本屬卑卑，雖未得領(lǐng)抽群英，而已濫竽翰苑，雖未能主監(jiān)中秘，而已教習(xí)庶常；貢禹彈冠，事因人就，戴憑奪席，志則已成。因自下考語曰：所謂偃鼠飲河，不過滿腹者也，注中考。”干了兩杯，說一個(gè)”酉”字。

　　次及梁公，因更衣，先及無外。無外道：“弟之初志不求宦達(dá)，今實(shí)與違。惟拔劍解圍一事，差不差初心耳！因自下考語曰：古所謂一物足以釋西伯者也，注中考。”干了兩杯，說一個(gè)”金”字。

　　長卿道：“弟進(jìn)二兄之才，尚由圣主之特達(dá)。兄救二兄之厄，實(shí)關(guān)宗社之安危。宜注上考何自貶也？”無外道：“吾兄初志，無一不遂。弟只此一事稍酬，故云一物足以釋西伯。中考猶嫌于夸，況上考乎？長兄當(dāng)收回一杯。”兩人爭論不決，眾人勸各飲一杯，不更改注。

　　因及梁公，梁公道：“弟初未言志，無可注考。”無外道：“日京說的：兄欲為阮步兵、杜分司一輩人，何云無志？”梁公堅(jiān)不肯下考語。長卿道：“豈嫌匡兄之有僭，及弟之狂妄耶？弟與匡兄各受罰一杯，請何人代注？酒仍梁兄飲，以終此令。”梁公忙止住罰酒，卻仍不下考語。無外踴躍代言道：“梁公浪游楚館，春滿江南；猶拔吳娘，馬空冀北；遇無膫賊豎，棒打鴛鴦；幸有心押衙，騎飛叱撥；一雙粉面，卻出并頭蓮；百歲白頭，圍成比翼鳥；不須偷鷺鷥之步，已連得麒麟之兒；阮步兵日日垂青，杜司勛宵宵見慣；初心大暢，宿愿全酬。同代下考語曰：古所謂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者也。注上考。”梁公道：“賀志考志，諸兄皆彬彬有禮；而無外獨(dú)雜以誹諧，此所謂載號載呶，亂我籩豆者也！監(jiān)史之謂何？長兄如坐視不行罰，則官失其職，民將囂然不靜矣！”長卿笑道：“《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免匡兄之罰，準(zhǔn)水兄之考，可也。”眾人都笑作一堆，道：“有這諧謔小生，恰遇風(fēng)流老子，朝南官府既做了面糊盆，兩旁皂隸便要來打糊涂帳了！梁公快些干酒，我們好上回銷。”無外笑得打跌，梁公愈加不伏。眾人帶笑而勸，無外忍住笑說道：“弟來解了交罷。弟陪梁兄三杯，算了載號載呶的考語。”長卿道：“弟亦罰三杯，以儆監(jiān)史失職之罪！”梁公無奈，方各飲了三杯，說了一個(gè)”火”字。

　　眾人余笑未絕，只見管門太監(jiān)跑來稟道：“大廳上兩個(gè)爛醉秀才，大發(fā)雷霆，要打進(jìn)來了。'眾人無不錯(cuò)愕。文甲面如土色，忙跪在地，渾身發(fā)抖。正是：

　　吐哺輟沐三賢相，怒發(fā)沖冠兩秀才。

　　總評：

　　素臣子孫之繁衍，從古所無。如此門第，而家庭之間，不行定省之禮不可也。然以文施一代起，至水夫人，還處問安，甫交天明，則文施夫婦當(dāng)三更即起，又必俟素臣定水夫人，文龍定十臣；文甲文由又定文龍，然后文甲歸寢室，則又當(dāng)在三更行。輩愈小而行禮愈勞，至于通夕不得稍寂，無乃，非古孝子之心乎？不知文偶于此一表。若在著為常禮者，自有分班輪值之例。觀水夫人所言，”朔望日，汝兄嫂來執(zhí)事，”可該一部家規(guī)，讀者切勿輕疑。

　　礽兒為素臣曾孫。書已將畢，故必出色表之，見素臣后嗣綿延于無窮。而”小兒言志”一局，乃可就此收束：“賜果懷核”而藏其余。文龍聞此數(shù)語，至于滿面發(fā)赤，非此透壁之筆，烏足以表礽兒。

　　祝壽之盛，至于外國國王、國母、國妃，正、副使臣，將府中空地僭滿，然后始有坐處。此亦透壁之筆也。乃至天下州、縣、鄉(xiāng)、社，耆民老婦一起一起而來，尤屬古今未有之奇。而水夫人宴然受之，總為辟除佛、老功德，天之報(bào)之，與天子之酬之。即此猶不足盡其量，故放筆直書而不嫌其誕也！

　　干珠、關(guān)蘭夫婦制樂府以慶壽，天子回鑾未及親見其盛。特旨求觀，由國王進(jìn)京帶去。賞金之外，至因此而賜二人三品冠服；設(shè)非崇正辟邪道一風(fēng)同之世，則二人者得勿與天寶教坊部頭同一卑賤，而天子自視又相去于李天下者幾何耶？

　　廣西店家一頓大蒜燒酒，殊覺不足以辱貴客，而素臣當(dāng)日競至大醉，且因大醉而闖禍店中，小老因此發(fā)財(cái)，感激不忘，謀干慶祝，豈素臣所及料哉？然由小老以百金入公，一倡眾和，遂至生祠遍建天下，則其來也，不可謂無關(guān)系于素臣也！作者特地詳寫，不覺其煩，非僅與當(dāng)年事遙作印證而已！

　　”壽”字看去甚多，袁正齋發(fā)令，以為百個(gè)尚不足盡。而古心背誦《易經(jīng)》，終篇竟無一字，殊出諸人意料之外，讀書而從此等處用心求之，素臣友中尚不可得，何況其余？然細(xì)思之，此回獨(dú)表礽兒，推及所生，兼表文甲，特舉此令以發(fā)端耳！表其孫曾，而不惜抑其兄弟并其友，然則出色極矣！

　　言志諸人復(fù)聚于五十年后，所分者止一二人，此希世之遇也！素臣得志行道，而諸友功名事業(yè)亦因之而俱顯。各自注考，乃為核實(shí)之論。作者亦以第一等筆墨寫之，可謂到底不懈。

　　無外代梁公注考，聯(lián)語工致已極；而人之視已二語，亦復(fù)趣而不謔。蓋素臣微時(shí)諸友皆文字交。古心而外，敬亭、成之、雙人、日京，其有文章，信矣。獨(dú)無外氣破胸脯，摩肚不飲，大有豪邁俠烈之風(fēng)，于此特筆表之。庶讀是書者不至疑其肚中無物，可謂周到之至。

　　爛醉秀才大發(fā)雷霆于素臣之堂，其膽量誠力，亦可謂之非常。而得罪于秀才者，乃為文甲。門監(jiān)稟報(bào)，面如土色，足見家法之嚴(yán)。然細(xì)思之，文甲不過忘記稟知，并未十分開罪。秀才之怒聲，無外笑聞而抵隙而進(jìn)也！古來道高望重，而謹(jǐn)慎終身常若不及者，誠不敢以閑示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