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喬太守亂點(diǎn)鴛鴦譜

自古姻緣天定,不由人力謀求。

有緣千里也相投,對面無緣不偶。

仙境桃花出水,宮中紅葉傳溝。

三生簿上注風(fēng)流,何用冰人開口。

這首《西江月》詞,大抵說人的婚姻,乃前生注定,非人力可以勉強(qiáng)。今日聽在下說一樁意外姻緣的故事,喚做“喬太守亂點(diǎn)鴛鴦譜”。這故事出在那個朝代?何處地方?那故事出在大宋景祐年間,杭州府有一人姓劉,名秉義,是個醫(yī)家出身。媽媽談氏,生得—對兒女。兒子喚做劉璞,年當(dāng)弱冠,一表非俗,已聘下孫寡婦的女兒珠姨為妻。那劉璞自幼攻書,學(xué)業(yè)已就。到十六歲上,劉秉義欲令他棄了書本,習(xí)學(xué)醫(yī)業(yè)。劉璞立志大就,不肯改業(yè),不在話下。女兒小名慧娘,年方一十五歲,已受了鄰近開生藥鋪裴九老家之聘、那慧娘生得姿容艷麗,意態(tài)妖嬈,非常標(biāo)致。怎見得?但見:

蛾眉帶秀,鳳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風(fēng),面似嬌花拂水。體態(tài)輕盈,漢家飛燕同稱;性格風(fēng)流,吳國西施并美。蕊宮仙子謫人間,月殿嫦娥臨下界。

不題慧娘貌美。日說劉公見兒子長大,同媽媽商議,要與他完親。方待教媒人到孫家去說,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來說,要娶慧娘。劉公對媒人道:“多多上覆裴親家,小女年紀(jì)尚幼,一些妝奩未備。須再過幾時,待小兒完姻過了,方及小女之事。目下斷然不能從命!”媒人得了言語,回覆裴家。那裴九老因是老年得子,愛惜如珍寶—般,恨不能風(fēng)吹得大,早些兒與他畢了姻事,生男育女。今日見劉公推托,好生不喜。又央媒人到劉家說道:“令愛今年一十五歲,也不算太小了。到我家來時,即如女兒一般看待,決不難為。就是妝奩厚薄,但憑親家,并不計(jì)論。萬望親家曲允則個!眲⒐⒁庀纫c兒完親,然后嫁女。媒人往返了幾次,終是不允。裴九老無奈,只得忍耐。當(dāng)時若是劉公允了,卻不省好些事體。只因執(zhí)意不從,到后生出一段新聞,傳說至今。正是:只因一著錯,滿盤俱是空。

卻說劉公回脫了裴家,央媒人張六嫂到孫家去說兒子的姻事。原來孫寡婦母家姓胡,嫁的丈夫?qū)O恒,原是舊家子弟。自十六歲做親,十七歲就生下一個女兒,喚名珠姨。才隔一歲,又生個兒子取名孫潤,小字玉郎。兩個兒女,方在襁褓中,孫恒就亡過了。虧孫寡婦有些節(jié)氣,同著養(yǎng)娘。守這兩個兒女、不肯改嫁,因此人都喚他是孫寡婦。

光陰迅速,兩個兒女,漸漸長成。珠姨便許了劉家,玉郎從小聘定善丹青徐雅的女兒文哥為婦。那珠姨、玉郎都生得—般美貌,就如良玉碾成,白粉團(tuán)就一般。加添資性聰明,男善讀書,女工針指。還有一件,不但才貌雙美,且又孝悌兼全。閑話休題。

且說張六嫂到孫家傳達(dá)劉公之意,要擇吉日娶小娘子過門。孫寡婦母子相依,滿意欲要再停幾時,因想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得應(yīng)承。對張六嫂道:“上覆親翁親母,我家是孤兒寡婦,沒甚大妝奩嫁送,不過隨常粗布衣裳,凡事不要見責(zé)!睆埩└擦藙⒐。劉公備了八盒羹果禮物并吉期送到孫家。孫寡婦受了吉期,忙忙的制辦出嫁東西?纯慈兆右呀,母子不忍相離,終日啼啼哭哭。誰想劉璞因冒風(fēng)之后,出汗虛了,變?yōu)楹Y,人事不省,十分危篤。吃的藥就如潑在石上,一毫沒用。求神問卜俱說無救。嚇得劉公夫妻魂魄都喪,守在床邊,吞聲對泣。劉公與媽媽商量道:“孩兒病勢恁樣沉重,料必做親不得。不如且回了孫家,等待病痊,再擇日罷!眲寢尩:“老官兒,你許多年紀(jì)了,這樣事難道還不曉得?大凡病人勢兇,得喜事一沖就好了。未曾說起的還要去相求。如今現(xiàn)成事體,怎么反要回他!”劉公道:“我看孩兒病體,兇多吉少。若娶來家沖得好時,此是萬千之喜,不必講了,倘或不好,可不害了人家子女,有個晚嫁的名頭?”劉媽媽道:“老官,你但顧了別人,卻不顧自己。你我費(fèi)了許多心機(jī),定得一房媳婦。誰知孩兒命薄,臨做親卻又患病起來。今若回了孫家,孩兒無事,不消說起。萬一有些山高水低,有甚把臂,那原聘還一半,也算是他們忠厚了。卻不是人財兩失!”劉公道:“依你便怎樣?”劉媽媽道;“依著我,分付了張六嫂,不要題起孩兒有病,竟娶來家,就如養(yǎng)媳婦一般。若孩兒病好,另擇吉結(jié)親。倘然不起,媳婦轉(zhuǎn)嫁時,我家原聘并各項(xiàng)使費(fèi),少不得班足了,放他出門,卻不是個萬全之策!”劉公耳朵原是棉花做的,就依著老婆,忙去叮囑張六嫂不要泄漏。

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劉公便瞞著孫家,那知他緊間壁的鄰家姓李,名榮,曾在人家管過解庫,人都叫做李都管。為人極是刁鉆,專一要打聽人家的細(xì)事,喜談樂道。因做主管時,得了些不義之財,手中有錢,所居與劉家基址相連,意欲強(qiáng)買劉公房子,劉公不肯,為此兩下面和意不和,巴不能劉家有些事故,幸災(zāi)樂禍。曉得劉璞有病危急,滿心歡喜,連忙去報知孫家。孫寡婦聽見女婿病兇,恐防誤了女兒,即使養(yǎng)娘去叫張六嫂來問。張六嫂欲待不說,恐怕劉璞有變,孫寡婦后來埋怨,欲要說了,又怕劉家見怪。事在兩難,欲言又止。孫寡婦見他半吞半吐,越發(fā)盤問得急了。張六嫂隱瞞不過,乃說:“偶然傷風(fēng),原不是十分大病。將息到做親時,料必也好了!睂O寡婦道:“聞得他病勢十分沉重,你怎說得這般輕易?這事不是當(dāng)耍的。我受了千辛萬苦。守得這兩個兒女成人,如珍寶一般!你若含糊賺了我女兒時,少不得和你性命相博,那時不要見怪。”又道:“你去對劉家說,若果然病重,何不待好了,另擇日子?偸莾号昙o(jì)尚小,何必恁般忙迫。問明白了,快來回報一聲!睆埩╊I(lǐng)了言語,方欲出門,孫寡婦又叫轉(zhuǎn)道;“我曉得你決無實(shí)話回我的,我令養(yǎng)娘同你去走遭,便知端的!”張六嫂見說教養(yǎng)娘同去,心中著忙道:“不消得,好歹不誤大娘之事。”孫寡婦那里肯聽,教了養(yǎng)娘些言語,跟張六嫂同去。

張六嫂推脫不得,只得同到劉家。恰好劉公走出門來,張六嫂欺養(yǎng)娘不認(rèn)得,便道:“小娘子少待,等我問句話來!奔弊呱锨,拉劉公到一邊,將孫寡婦適來言語細(xì)說。又道:“他因放心不下,特教養(yǎng)娘同來討個實(shí)信,卻怎的回答?”劉公聽見養(yǎng)娘來看,手足無措,埋怨道:“你怎不阻擋住了?卻與他同來!”張六嫂道;“再三攔阻,如何肯聽,教我也沒奈何。如今且留他進(jìn)去坐了,你們再去從長計(jì)較回他,不要連累我后日受氣!闭f還未畢.養(yǎng)娘已走過來。張六嫂就道,“此位便是劉老爹!别B(yǎng)娘深深道個萬福。劉公還了禮道;“小娘子請里面坐!币积R進(jìn)了大門,到客堂內(nèi)。劉公道:“六嫂,你陪小娘子坐著,待我教老荊出來!睆埩┑:“老爹自便!眲⒐奔弊叩嚼锩,一五一十,學(xué)于媽媽。又說:“如今養(yǎng)娘在外,怎地回他?倘要進(jìn)來探看孩兒,卻又如何掩飾?不如改了日子罷!”媽媽道:“你真是個死貨!他受了我家的聘,便是我家的人了。怕他怎的!不要著忙,自有道理!北憬膛畠夯勰:“你去將新房中收拾整齊,留孫家婦女吃點(diǎn)心。”慧娘答應(yīng)自去。

劉媽媽即走向外邊:與養(yǎng)娘相見畢,問道:“小娘子下顧,不知親母有甚話說?”養(yǎng)娘道:“俺大娘聞得大官人有恙,放心不下,特教男女來問候。二來上覆老爹大娘;若大官人病體初痊,恐末可做親,不如再停幾時,等大官人身子健旺,另揀日罷!眲寢尩:“多承親母過念,大官人雖是有些身子不快,也是偶然傷風(fēng),原非大病。若要另擇日于,這斷不能勾的。我們小人家的買賣,千難萬難,方才支持得停當(dāng)。如錯過了,卻不又費(fèi)一番手腳。況且有病的人,正要得喜事來沖,他病也易好。常見人家要省事時,還借這病來見喜,何況我家吉期定已多日,親戚都下了帖兒請吃喜筵,如今忽地?fù)Q了日子,他們不道你家不肯,必認(rèn)做我們討媳婦不起。傳說開去,卻不被人笑恥,壞了我家名頭。煩小娘子回去上覆親母,不必?fù)?dān)憂,我家干系大哩!”養(yǎng)娘道:“大娘話雖說得是。請問大官人睡在何處?待男女候問—聲,好家去回報大娘,也教他放心!”劉媽媽道:“適來服了發(fā)汗的藥,正熟睡在那里,我與小娘子代言罷。事體總在剛才所言了,更無別說!睆埩┑;“我原說偶然傷風(fēng),不是大病。你們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來。如今方見老身不是說謊的了!别B(yǎng)娘道;“既如此,告辭罷,”便要起身。劉媽媽道;“那有此理!說話忙了,茶也還沒有吃,如何便去?”即邀到里邊。又道:“我房里腌腌臢臢,到在新房里坐罷!币敕恐,養(yǎng)娘舉目看時,擺設(shè)得十分齊整。劉媽媽又道:“你看我家諸事齊備,如何肯又改日子?就是做了親,大官人到還要留在我房中歇宿,等身子全愈了,然后同房哩!養(yǎng)娘見他整備得停當(dāng),信以為實(shí)。當(dāng)下劉媽媽教丫鬟將出點(diǎn)心茶來擺上,又教慧娘也來相陪。養(yǎng)娘心中想道:“我家珠姨是極標(biāo)致的了,不想這女娘也恁般出色!”吃了茶,作別出門。臨行,劉媽媽又再三囑付張六嫂:“是必來覆我一聲!”

養(yǎng)娘同著張六嫂回到家中,將上項(xiàng)事說與主母。孫寡婦聽了,心中到?jīng)]了主意,想道:“欲待允了,恐怕女婿真?zhèn)病重,變出些不好來,害了女兒。將欲不允,又恐女婿果是小病已愈,誤了吉期。”疑惑不定,乃對張六嫂道:“六嫂,待我酌量定了,明早來取回信罷!睆埩┑:“正是,大娘從容計(jì)較計(jì)較,老身明早來也!闭f罷自去。

且說孫寡婦與兒子玉郎商議:“這事怎生計(jì)結(jié)?”玉郎道:“想起來還是病重,故不要養(yǎng)娘相見。如今必要回他另擇日子,他家也沒奈何,只得罷休。但是空費(fèi)他這番東西,見得我家沒有情義。倘后來病好相見之間,覺道沒趣。若依了他們時,又恐果然有變,那時進(jìn)退兩難,懊悔卻便遲了。依著孩兒,有個兩全之策在此,不知母親可聽?”孫寡婦道;“你且說是甚兩全之策?”玉朗道;“明早教張六嫂去說,日子便依著他家.妝奩一毫不帶。見喜過了,到第三朝就要接回,等待病好,連妝奩送去。是恁樣,縱有變故,也不受他們籠絡(luò),這卻不是兩全其美!睂O寡婦道;“你真是個孩子家見識!他們一時假意應(yīng)承娶去,過了三朝,不肯放回,卻怎么處?”玉郎道:“如此怎好?”孫寡婦又想了一想道:“除非明日教張六嫂依此去說,臨期教姐姐閃過一邊,把你假扮了送去。皮箱內(nèi)原帶一副道袍鞋襪,預(yù)防到三朝,容你回來,不消說起。倘若不容,且住在那里,看個下落。倘有二長兩短,你取出道袍穿了,竟自走回,那個扯得你住!”玉郎道,“別事便可,這件卻使不得!后來被人曉得,教孩兒怎生做人?”孫寡婦見兒子推卻,心中大怒道:“縱別人曉得,不過是耍笑之事,有甚大害!”玉郎平昔孝順,見母親發(fā)怒,連忙道:“待孩兒去便了。只不會梳頭,卻怎么好?”孫寡婦道:“我教養(yǎng)娘伏侍你去便了!”計(jì)較巳定,次早張六嫂來討回音,孫寡婦與他說如此如此,恁般恁般!叭粢赖,便娶過去。依不得,便另擇日罷!”張六嫂覆了劉家,一一如命。你道他為何就肯了?只因劉璞病勢愈重,恐防不妥,單要哄媳婦到了家里,便是買賣了。故此將錯就錯,更不爭長競短。那知孫寡婦已先參透機(jī)關(guān),將個假貨送來,劉媽媽反做了:周郎妙計(jì)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話休煩絮。到了吉期,孫寡婦把玉郎妝扮起來,果然與女兒無二,連自己也認(rèn)不出真假。又教習(xí)些女人禮數(shù)。諸色好了,只有兩件難以遮掩,恐怕露出事來。那兩件?第—件是足與女子不同。那女子的尖尖趫趫,鳳頭一對,露在湘裙之下,蓮步輕移,如花枝招展一般。玉郎是個男子漢,一只腳比女子的有三四只大。雖然把掃地長裙遮了,教他緩行細(xì)步,終是有些蹊蹺。這也還在下邊,無人來揭起裙兒觀看,還隱藏得過。第二件是耳上的環(huán)兒。此乃女子平常時所戴,愛輕巧的,也少不得戴對丁香兒,那極貧小戶人家,沒有金的銀的,就是銅錫的,也要買對兒戴著。今日玉郎扮做新人,滿頭珠翠,若耳上沒有環(huán)兒,可成模樣么?他左耳還有個環(huán)眼,乃是幼時恐防難養(yǎng)穿過的。那右耳卻沒眼兒,怎生戴得?孫寡婦左思右想,想出一個計(jì)策來。你道是甚計(jì)策?他教養(yǎng)娘討個小小膏藥,貼在右耳。若問時,只說環(huán)眼生著箔瘡,戴不得環(huán)子,露出左耳上眼兒掩飾。打點(diǎn)停當(dāng),將珠姨藏過一間房里,專候迎親人來。

到了黃昏時候,只聽得鼓樂喧天,迎親轎子已到門首。張六嫂先入來,看見新人打扮得如天神一般.好不歡喜。眼前不見玉郎,問道:“小官人怎地不見?”孫寡婦道;“今日忽然身子有些不健,睡在那里,起來不得!”那婆子不知就里,不來再問。孫寡婦將酒飯犒賞了來人,賓相念起詩賦,請新人上轎。玉郎兜上方巾,向母親作別。孫寡婦一路假哭,送出門來。上了轎子,教養(yǎng)娘跟著,隨身只有一只皮箱,更無一毫妝奩。孫寡婦又叮囑張六嫂道:“與你說過,三朝就要送回的,不要失信!”張六嫂連聲答應(yīng)道:“這個自然!”不題孫寡婦。

且說迎親的,一路笙簫聒耳,燈燭輝煌,到了劉家門首。賓相進(jìn)來說道:“新人將已出轎,沒新郎迎接,難道教他獨(dú)自拜堂不成?”劉公道;“這卻怎好?不要拜罷!”劉媽媽道:“我有道理.教女兒賠拜便了!奔戳罨勰锍鰜硐嘤Ye相念了闌門詩賦,請新人出了轎子,養(yǎng)娘和張六嫂兩邊扶著;勰锵嘤,進(jìn)了中堂,先拜了天地,次及公姑親戚。雙雙卻是兩個女人同拜,隨從人沒一個不掩口而笑。都相見過了,然后始嫂對拜。劉媽媽道;“如今到房中去與孩兒沖喜。”樂人吹打,引新人進(jìn)房,來至臥床邊,劉媽媽揭起帳子,叫道:“我的兒,今日娶你媳婦來家沖喜,你須掙扎精神則個!边B叫三四次,并不則聲。劉公將燈照時,只見頭兒歪在半邊,昏迷去了。原來劉璞病得身子虛弱,被鼓樂一震,故此昏迷。當(dāng)下老夫妻手忙腳亂,掐住人中,即教取過熱湯,灌了幾口,出了一身冷汗,方才蘇醒。劉媽媽教劉公看著兒子,自己引新人到新房中去。揭起方巾,打一看時,美麗如畫。親戚無不喝采。只有劉媽媽心中反覺苦楚。他想;“媳婦懲般美貌,與兒正是—對兒。若得雙雙奉侍老夫妻的暮年,也不枉一生辛苦。誰想他沒福,臨做親卻染此大病,十分中到有九分不妙。倘有一差兩誤,媳婦少不得歸于別姓,豈不目前空喜!”不題劉媽媽心中之事。

且說玉郎也舉目看時,許多親戚中,只有姑娘生得風(fēng)流標(biāo)致。想道;“好個女子,我孫潤可惜已定了妻子。若早知此女恁般出色,一定要求他為婦。”這里玉郎方在贊羨,誰知慧娘心中也想道:“一向張六嫂說他標(biāo)致,我還未信,不想話不虛傳。只可惜哥哥沒福受用,今夜教他孤眠獨(dú)宿。若我丈夫像得他這樣美貌,便稱我的生平了,只怕不能夠哩!”不題二人彼此欣羨。劉媽媽請眾親戚赴過花燭筵席,各自分頭歇息。賓相樂人,俱已打發(fā)去了。張六嫂沒有睡處,也自歸家。玉郎在房,養(yǎng)娘與他卸了首飾,秉燭而坐,不敢便寢。劉媽媽與劉公商議道,“媳婦初到,如何教他獨(dú)宿?可教女兒去陪伴。劉公道:“只伯不穩(wěn)便,由他自睡罷。”劉媽媽不聽,對慧娘道:“你今夜相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省得他怕冷靜!被勰镎龕壑┥,見說教他相伴,恰中其意。劉媽媽引慧娘到新房中道:“娘子,只因你官人有些小差,不能同房,特令小女來陪你同睡!庇窭煽致冻鲴R腳,回道:“奴家自來最怕生人,到不消罷!眲寢尩:“呀!你們姑嫂年紀(jì)相仿,即如姊妹一般,正好相處,怕怎的!你著嫌不穩(wěn)時,各自蓋著條被兒,便不妨了!睂勰锏:“你去收拾了被窩過來!被勰锎饝(yīng)而去。

玉郎此時,又驚又喜。喜的是心中正愛著姑娘標(biāo)致,不想天與其便,劉媽媽令來陪臥,這事便有幾分了。驚的是恐他不允,一時叫喊起來,反壞了自己之事。又想道:“此番挫過,后會難逢?催@姑娘年紀(jì)已在當(dāng)時,情竇料也開了。須用計(jì)緩緩撩撥熱了,不怕不上我鉤!”心下正想,慧娘教丫鬟拿了被兒同進(jìn)房來,放在床上,劉媽媽起身,同丫鬟自去;勰飳⒎块T閉上,走到玉郎身邊,笑容可掬,乃道:“嫂嫂,適來見你一些東西不吃,莫不餓了?”玉郎道:“到還未餓。”慧娘又道:“嫂嫂,今后要甚東西,可對奴家說知,自去拿來,不要害羞不說!庇窭梢娝鈨阂笄,心下暗喜,答道:“多謝姑娘美情!被勰镆姛艋鸾Y(jié)著一個大大花兒,笑道:“嫂嫂,好個燈花兒,正對著嫂嫂,可知喜也!”玉郎也笑道;“姑娘休得取笑,還是姑娘的喜信。”慧娘道:“嫂嫂話兒到會耍人!眱蓚閑話一回。

慧娘道;“嫂嫂,夜深了,請睡罷!庇窦吹:“姑娘先請!被勰锏:“嫂嫂是客,奴家是主,怎敢僭先!”玉郎道:“這個房中還是姑娘是客!被勰镄Φ:“恁樣占先了!北憬庖孪人。養(yǎng)娘見兩下取笑,覺道玉郎不懷好意,低低說道;“官人,你須要斟酌,此事不是當(dāng)耍的!倘大娘知了,連我也不好!庇窭傻;“不消囑付,我自曉得!你自去睡!别B(yǎng)娘便去旁邊打個鋪兒睡下。玉郎起身攜著燈兒,走到床邊,揭起帳子照看,只見慧娘卷著被兒,睡在里床,見玉郎將燈來照。笑嘻嘻的道:“嫂嫂,睡罷了,照怎的?”玉郎也笑道:“我看姑娘睡在那一頭,方好來睡!卑褵舴旁诖睬耙恢恍∽纼荷,解衣入帳,對慧娘道;“姑娘,我與你一頭睡了,好講話耍子。”慧娘道:“如此最好!”玉郎鉆下被里,卸了上身衣服,下體小衣卻穿著,問道:“姑娘,今年青春了?”慧娘道:“一十五歲!庇謫:“姑娘許的是那一家?”慧娘怕羞,不肯回言。玉郎把頭捱到他枕上.附耳道:“我與你一般是女兒家,何必害羞!被勰锓讲糯鸬:“是開生藥鋪的裴家!庇謫柕,“可見說佳期還在何日?”慧娘低低道:“近日曾教媒人再三來說,爹道奴家年紀(jì)尚小,回他們再緩幾時哩。”玉郎笑道:“回了他家,你心下可不氣惱么?”慧娘伸手把玉郎的頭推下枕來,道:“你不是個好人!哄了我的話,便來耍人。我若氣惱時,你今夜心里還不知怎地惱著哩!”玉郎依舊又捱到枕上道:‘你且說我有甚惱?”慧娘道:“今夜做親沒有個對兒,怎地不惱?”玉郎道:“如今有姑娘在此,便是個對兒了,又有甚惱!”慧娘笑道:“恁樣說,你是我的娘子了!庇窭傻:“我年紀(jì)長似你,丈夫還是我!被勰锏:“我今夜替哥哥拜堂,就是哥哥一般,還該是我。”玉郎道:“大家不要爭,只做個女夫妻罷!”兩個說風(fēng)話耍子,愈加親熱。玉郎料想沒事,乃道:“既做了夫妻,如何不合被兒睡?”口中便說,兩手即掀開他的被兒,提過身來,伸手便去摸他身上,膩滑如酥,下體卻也穿著小衣;勰锎藭r已被玉郎調(diào)動春心,忘其所以,任玉郎摩弄,全然不拒。玉郎摸至胸前,一對小乳,豐隆突起,溫軟如綿;乳頭卻象雞頭肉一般,甚是可愛。慧娘也把手來將玉郎渾身一摸道:“嫂嫂好個軟滑身子。”摸他乳時,剛剛只有兩個小小乳頭。心中想道:“嫂嫂長似我,怎么乳兒到小?”玉郎摩弄了一回,便雙手摟抱過來,嘴對嘴將舌尖度向慧娘口中。慧娘只認(rèn)作姑嫂戲耍,也將雙手抱住,含了一回;也把舌兒吐到玉郎口里,被玉郎含住,著實(shí)咂吮。咂得慧娘遍體酥麻。便道:“嫂嫂如今不象女夫妻,竟是真夫妻—般了!庇窦匆娝閯,便道:“有心頑了。何不把小衣一發(fā)去了,親親熱熱睡一回也好。”慧娘道:“羞人答答,脫了不好!庇窭傻:“縱是取笑有甚么羞。”便解開他的小衣褪下,伸手去摸他不便處;勰镫p手即來遮掩道:“嫂嫂休得羅唣!庇窭膳踹^面來,親個嘴道;“何妨得,你也摸我的便了!被勰镎?zhèn)也去解了他的褲來摸時,只見一條玉莖鐵硬的挺著。吃了—驚,縮手不迭。乃道:“你是何人?卻假妝著嫂嫂來此?”玉郎道:“我便是你的丈夫了,又問怎的?”一頭即便騰身上去,將手啟他雙股;勰镫p手推開半邊道:“你若不說真話,我便叫喊起來,教你了不得!庇窭傻懒思,連忙道:“娘子不消性急,待我說便了。我是你嫂嫂的兄弟玉郎。聞得你哥哥病勢沉重,未知怎地。我母親不舍得姐姐出門,又恐誤了你家吉期。故把我假妝嫁來,等你哥哥病好,然后送姐姐過門。不想天付良緣,到與娘子成了夫婦,此情只許你我曉得,不可泄漏!”說罷,又翻上身來;勰锍鯐r只道是真女人,尚然心愛,如今卻是個男子,豈不歡喜?況且已被玉郎先引得神魂飄蕩,又驚又喜,半推半就道:“原來你們恁樣欺心!”玉郎那有心情回答,雙手緊緊抱住,即便恣意風(fēng)流:

一個是青年男子,初嘗滋味;一個是黃花女兒,乍得甜頭。一個說今宵花燭,到成就了你我姻緣;一個說此夜衾[衤周],便試發(fā)了夫妻恩愛。一個說,前生有分,不須月老冰人,一個道,異日休忘,說盡山盟海誓。各燥自家脾胃,管甚么姐姐哥哥;且圖眼下歡娛,全不想有夫有婦。雙雙蝴蝶花間舞,兩兩鴛鴦水上游。

云雨已畢,緊緊偎抱而睡。且說養(yǎng)娘恐怕玉郎弄出事來,臥在旁邊鋪上,眼也不合。聽著他們初時說話笑耍.次后只聽得床棱搖戛,氣喘吁吁,已知二人成了那事,暗暗叫苦。到次早起來,慧娘自向母親房中梳洗。養(yǎng)娘替玉郎梳妝,低低說道;“官人,你昨夜恁般說了,卻又口不應(yīng)心,做下那事!倘被他們曉得,卻怎處?”玉郎道:“又不是我去尋他,他自送上門來,教我怎生推卻!”養(yǎng)娘道:“你須拿住主意便好!庇窭傻:“你想恁樣花一般的美人,同床而臥,便是鐵石人也打熬不住,叫我如何忍耐得過!你若不泄漏時,更有何人曉得?”妝扮已畢,來劉媽媽房里相見,劉媽媽道:“兒,環(huán)子也忘戴了?”養(yǎng)娘道:“不是忘了,因右耳上環(huán)眼生了瘡瘡,戴不得,還貼著膏藥哩!眲寢尩:“元來如此!庇窭梢琅f來至房中坐下,親戚女眷都來相見,張六嫂也到;勰锸峁T,也到房中,彼此相視而笑。是日劉公請內(nèi)外親戚吃慶喜筵席,大吹大擂,直飲到晚,各自辭別回家;勰镆琅f來伴玉郎,這一夜顛鸞倒鳳,海誓山盟,比昨倍加恩愛?纯催^了三朝,二人行坐不離。到是養(yǎng)娘捏著兩把汗,催玉郎道:“如今已過三朝,可對劉大娘說,回去罷!”玉郎與慧娘正火一般熱,那想回去,假意道:“我怎好啟齒說要回去,須是母親叫張六嫂來說便好!别B(yǎng)娘道;‘也說得是!奔幢慊丶。

卻說孫寡婦雖將兒子假妝嫁去,心中卻懷著鬼胎。急切不見張六嫂來回覆,眼巴巴望到第四日,養(yǎng)娘回家,連忙來問。養(yǎng)娘將女婿病因,姑娘陪拜,夜間同睡相好之事,細(xì)細(xì)說知。孫寡婦跌足叫苦道:“這事必然做出來也!你快去尋張六嫂來!别B(yǎng)娘去不多時,同張六嫂來家。孫寡婦道:“六嫂前日講定的三朝便送回來,今已過了,勞你去說,快些送我女兒回來!”張六嫂得了言語,同養(yǎng)娘來至劉家。恰好劉媽媽在玉郎房中閑話,張六嫂將孫家要接新人的話說知。玉郎慧娘不忍割舍,到暗暗道:“但愿不允便好!闭l想劉媽媽真?zhèn)說道:“六嫂,你媒也做老了,難道恁樣事還不曉得?從來可有三朝媳婦便歸去的理么?前日他不肯嫁來,這也沒奈何。今既到我家,便是我家的人了,還象得他意!我千難萬難,娶得個媳婦,到三朝便要回去,說也不當(dāng)人子。既如此不舍得,何不當(dāng)初莫許人家。他也有兒子,少不得也要娶媳婦,看三朝可肯放回家去?聞得親母是個知禮之人,虧他怎樣說了出來?”一番言語,說得張六嫂啞口無言,不敢回覆孫家。那養(yǎng)娘恐怕有人闖進(jìn)房里,沖破二人之事,到緊緊守著房門,也不敢回家。

且說劉璞自從結(jié)親這夜,驚出那身冷汗來,漸漸痊可。曉得妻子已娶來家,人物十分標(biāo)致,心中歡喜,這病愈覺好得快了。過了數(shù)日,掙扎起來,半眠半坐,日漸健旺。即能梳裹,要到房中來看渾家。劉媽媽恐他初愈,不面行動,叫丫鬟扶著,自己也隨在后,慢騰騰的走到新房門口。養(yǎng)娘正坐在門檻之上,丫鬟道:“讓大官人進(jìn)去!别B(yǎng)娘立起身來,高聲叫道:“大官人進(jìn)來了!”玉郎正摟著慧娘調(diào)笑,聽得有人進(jìn)來,連忙走開。劉璞掀開門簾跨進(jìn)房來;勰锏:“哥哥,且喜梳洗了。只怕還不宜勞動!眲㈣钡;“不打緊!我也暫時走走,就去睡的。”便向玉郎作揖。玉郎背轉(zhuǎn)身,道了個萬福。劉媽媽道:“我的兒,你且慢作揖么!”又見玉郎背立,便道:“娘子,這便是你官人。如今病好了,特來見你,怎么到背轉(zhuǎn)身子?”走向前,扯近兒子身邊,道:“我的兒,與你恰好正是個對兒!眲㈣币娖拮用烂卜浅,甚是快樂。真?zhèn)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病平去了幾分。劉媽媽道:“兒去睡了罷,不要難為身子!痹醒诀叻鲋,慧娘也同進(jìn)去。玉郎見劉璞雖然是個病容,卻也人材齊整,暗想道:“姐姐得配此人,也不辱沒了!庇窒氲:“如今姐夫病好,倘然要來同臥,這事便要決撒,快些回去罷!钡酵砩蠈勰锏:“你哥哥病已好了,我須住身不得。你可攛掇母親送我回家,換姐姐過來,這事便隱過了。若再住時,事必敗露!”慧娘道:“你要?dú)w家,也是易事。我的終身,卻怎么處?”玉郎道;“此事我已千思萬想,但你已許人,我已聘婦,沒甚計(jì)策挽回,如之奈何?”慧娘道:“君若無計(jì)娶我,誓以魂魄相隨,決然無顏更事他人!”說罷,嗚嗚咽咽哭將起來。玉郎與他拭了眼淚道:“你且勿煩惱,容我再想!弊源藘上嗔魬,把回家之事到閣起一邊。—日午飯己過,養(yǎng)娘向后邊去了。二人將房門閉上,商議那事,長算短算,沒個計(jì)策,心下苦楚,彼此相抱暗泣。

且說劉媽媽自從媳婦到家之后,女兒終日行坐不離。剛到晚,便閉上房門去睡,直至日上二竿,方才起身,劉媽媽好生不樂,初時認(rèn)做姑嫂相愛,不在其意。以后日日如此,心中老大疑惑。也還道是后生家貪眠懶惰,幾遍要說,因想媳婦初來,尚未與兒子同床,還是個嬌客,只得耐住。那日也是合當(dāng)有事。偶在新房前走過,忽聽得里邊有哭泣之聲。向壁縫中張時,只見媳婦共女兒互相摟抱,低低而哭。劉媽媽見如此做作,料道這事有些蹊蹺。欲待發(fā)作,又想兒子才好,若知得,必然氣惱,權(quán)且耐住。便掀門簾進(jìn)來,門卻閉著。叫道:”決些開門!”二人聽見是媽媽聲音,拭干眼淚,忙來開門。劉媽媽走將進(jìn)去,便道:“為甚青天白日,把門閉上,在內(nèi)摟抱啼哭?”二人被問,驚得滿面通紅,無言可答。劉媽媽見二人無言,一發(fā)是了,氣得手足麻木。一手扯著慧娘道;“做得好事!且進(jìn)來和你說話!背兜胶筮呉婚g空屋中來。丫鬟看見,不知為甚,閃在一邊。

劉媽媽扯進(jìn)了屋里,將門閂上,丫鬟伏在門上張時,見媽媽尋了一根木棒,罵道:“賤人!快快實(shí)說,便饒你打罵。若—句含糊,打下你這下半截來!”慧娘初時抵賴。媽媽道;“賤人!我且問你;他來得幾時,有甚恩愛割舍不得,閉著房門,摟抱啼哭?”慧娘對答不來。媽媽拿起棒子要打,心中卻又不舍得。慧娘料是隱瞞不過,想道:“事已至此,索性說個明白,求爹媽辭了裴家,配與玉郎。若不允時,拼個自盡便了!”乃道;“前日孫家曉得哥哥有病,恐誤女兒,要看下落,教爹媽另自擇日。因爹媽執(zhí)意不從,故把兒子玉郎假妝嫁來。不想母親叫孩兒陪伴,遂成了夫婦。恩深義重,誓必圖百年偕老。今見哥哥病好,玉郎恐怕事露,要回去換姐姐過來。孩兒思想,一女無嫁二夫之理,叫玉郎尋門路娶我為妻。因無良策,又不忍分離,故此啼哭。不想被母親看見,只此便是實(shí)話。”劉媽媽聽罷,怒氣填胸,把棒撇在一邊,雙足亂跳,罵道;“原來這老乞婆恁般欺心,將男作女哄我!怪道三朝便要接回。如今害了我女兒,須與他干休不得!拼這老性命結(jié)果這小殺才罷!”開了門,便趕出來;勰镆娔赣H去打玉郎,心中著忙,不顧羞恥,上前扯住。被媽媽將手一推,跌在地上,爬起時,媽媽已趕向外邊去了。慧娘隨后也趕將來,丫鬟亦跟在后面。

且說玉郎見劉媽媽扯去慧娘;情知事露,正在房中著急。只見養(yǎng)娘進(jìn)來道:“官人,不好了!弄出事來也!適在后邊來,聽得空屋中亂鬧。張看時,見劉大娘拿大棒子拷打姑娘,逼問這事哩!”玉郎聽說打著慧娘,心如刀割,眼中落下淚來,沒了主意。養(yǎng)娘道:“今若不走,少頃便禍到了!”玉郎即忙除下簪釵,挽起一個角兒,皮箱內(nèi)開出道袍鞋襪穿起,走出房來.將門帶上。離了劉家,帶跌奔回家里。正是:拆破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孫寡婦見兒子回來,恁般慌急,又驚又喜,便道:“如何這般模樣?”養(yǎng)娘將上項(xiàng)事說知。孫寡婦埋怨道:“我教你去,不過權(quán)宜之計(jì),如何卻做出這般沒天理事體!你若三朝便回,隱惡揚(yáng)善,也不見得事敗?珊迯埩┻@老虔婆,自從那日去了,竟不來覆我。養(yǎng)娘,你也不回家走遭,教我日夜擔(dān)愁!今日弄出事來,害這姑娘,卻怎么處?要你不肖子何用!”玉郎被母親嗔責(zé),驚愧無地。養(yǎng)娘道:“小官人也自要回的,怎奈劉大娘不肯。我因恐他們做出事來,日日守著房門,不敢回家。今日暫走到后邊,便被劉大娘撞破。幸喜得急奔回來,還不曾吃虧。如今且教小官人躲過兩日,他家沒甚話說,便是萬千之喜了!睂O寡婦真?zhèn)教玉郎閃過,等候他家消息。

且說劉媽媽趕到新房門口,見門閉著,只道玉郎還在里面.在外罵道:“天殺的賊賤才!你把老娘當(dāng)做什么樣人,敢來弄空頭,壞我女兒!今日與你性命相博,方見老娘手段?煨┳叱鰜!若不開時,我就打進(jìn)來了!”正罵時,慧娘已到,便去扯母親進(jìn)去。劉媽媽罵道;“賤人,虧你羞也不羞,還來勸我!”盡力—摔,不想用力猛了,將門靠開,母子兩個都跌進(jìn)去,攪做一團(tuán)。劉媽媽罵道:“好天殺的賊賤才,到放老娘這一交!”即忙爬起尋時,那里見個影兒。那婆子尋不見玉郎,乃道:“天殺的好見識!走得好!你便走上天去,少不得也要拿下來!”對著慧娘道;“如今做下這等丑事,倘被裴家曉得,卻怎地做人?”慧娘哭道:“是孩兒一時不是,做差這事。但求母親憐念孩兒,勸爹爹怎生回了裴家,嫁著玉郎,猶可挽回前失。倘若不允,有死而已!”說罷,哭倒在地。劉媽媽道;“你說得好自在話兒!他家下財納聘,定著媳婦,今日平白地要休這親事,誰個肯么?倘然問因甚事故要休這親,教你爹怎生對答!難道說我女兒自尋了一個漢子不成?”慧娘被母親說得滿面羞慚,將袖掩著痛哭。劉媽媽終是禽犢之愛,見女兒恁般啼哭,卻又恐哭傷了身子,便道:“我的兒,這也不干你事,都是那老虔婆設(shè)這沒天理的詭計(jì),將那殺才喬妝嫁來。我—時不知,教你陪伴,落了他圈套。如今總是無人知得,把來閣過—邊,全你的體面,這才是個長策。若說要休了裴家,嫁那殺才,這是斷然不能!”慧娘見母親不允,愈加啼哭,劉媽媽又憐又惱,到?jīng)]了主意。

正鬧間,劉公正在人家看病回來,打房門口經(jīng)過,聽得房中略哭,乃是女兒聲音,又聽得媽媽話響,正不知為著甚的,心中疑惑。忍耐不住,揭開門簾,問道:“你們?yōu)樯蹴グ隳?”劉媽媽將前項(xiàng)事,一一細(xì)說,氣得劉公半晌說不出話來。想了—想,到把媽媽埋怨道:“都是你這老乞婆害了女兒!起初兒子病重時,我原要另擇日子,你便說長道短,生出許多話來,執(zhí)意要那一日。次后孫家教養(yǎng)娘來說,我也罷了,又是你弄嘴弄舌,哄著他家。及至娶來家中,我說待他自睡罷,你又偏生推女兒伴他。如今伴得好么!”劉媽媽因玉郎走了,又不舍得女兒難為,—肚子氣,正沒發(fā)脫,見老公倒前倒后,數(shù)說埋怨,急得暴躁如雷,罵道:“老亡八!依你說起來,我的孩兒應(yīng)該與這殺才騙的!”一頭撞個滿懷。劉公也在氣惱之時,揪過來便打。慧娘便來解勸。三人攪做一團(tuán),滾做一塊.分拆不開。丫鬟著了忙,奔到房中報與劉璞道:“大官人,不好了!大爺大娘在新房中相打哩!”劉璞在塌上爬起來,走至新房,向前分解。老犬妻見兒子來勸,因惜他病體初愈、恐勞碌了他,方才罷手。猶兀自老亡八老乞婆相罵。劉璞把父親勸出外邊,乃問:“妹子為其在這房中廝鬧,娘子怎又不見?”慧娘被問,心下惶愧,掩面而哭,不敢則聲。劉璞焦躁道;“且說為著甚的?”劉婆方把那事細(xì)說,將劉璞氣得面如土色。停了半晌,方道,“家丑不可外揚(yáng),倘若傳到外邊,被人恥笑。事已至此,且再作區(qū)處!”劉媽媽方才住口,走出房來;勰飹曜〔恍,劉媽媽一手扯著便走,取巨鎖將門鎖上。來至房里.慧娘自覺無顏.坐在一個壁角邊哭泣。正是:饒君掬盡湘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且說李都管聽得劉家喧嚷,伏在壁上打聽。雖然曉得些風(fēng)聲,卻不知其中細(xì)底。次早,劉家丫鬟走出門前,李都管招到家中問他。那丫鬟初時不肯說,李都管取出四五十錢來與他道:“你若說了,送這錢與你買東西吃!毖诀咭娏算~錢,心中動火,接過來藏在身邊,便從頭至尾,盡與李都管說知。李都管暗喜道;“我把這丑事報與裴家.攛掇來鬧吵一場,他定無顏在此居住,這房子可不歸于我了?”忙忙的走至裴家,—五一十報知,又添些言語,激惱裴九老。那九老夫妻,因前日娶親不允,心中正惱著劉公。今日聽見媳婦做下丑事,如何不氣!一徑趕到劉家,喚出劉公來發(fā)話道:“當(dāng)初我央媒來說要娶親時,干推萬阻,道女兒年紀(jì)尚小,不肯應(yīng)承。護(hù)在家中,私養(yǎng)漢子。若早依了我,也不見得做出事來。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家,決不要這樣敗壞門風(fēng)的好東西。快還了我昔年聘禮,另自去對親,不要誤我孩兒的大事。”將劉公嚷得面上一回紅,一回白。想道:“我家昨夜之事,他如何今早便曉得了?這也怪異!又不好承認(rèn).只得賴道:“親家,這是那里說起,造恁樣言語污辱我家?倘被外人聽得,只道真有這事,你我體面何在!裴九老便罵道:“打脊賤刀!真?zhèn)是老亡八。女兒現(xiàn)做著恁樣丑事,那個不曉得了!虧你還長著鳥嘴,在我面前遮掩。”趕近前把手向劉公臉上一撳道:“老亡八!羞也不羞!待我送個鬼臉兒與你戴了見人!眲⒐凰呷璨贿^,罵道:“老殺才,今日為甚趕上門來欺我?”便一頭撞去,把裴九老撞倒在地,兩下相打起來。里邊劉媽媽與劉璞聽得外面喧嚷,出來看時,卻是裴九老與劉公廝打,急向前拆開。裴九老指著罵道:“老亡八打得好!我與你到府里去說話!币宦妨R出門去了。劉璞便問父親:“裴九因甚清早來廝鬧?”劉公把他言語學(xué)了—遍。劉璞道:“他家如何便曉得了?此其可怪!庇值:“如今事已彰揚(yáng),卻怎么處?”劉公又想起裴九老恁般恥辱,心中轉(zhuǎn)惱,頓足道:“都是孫家老乞婆,害我家壞了門風(fēng),受這樣惡氣!若不告他,怎出得這氣?”劉璞勸解不住。劉公央人寫了狀詞,望著府前奔來,正值喬太守早堂放告。這喬太守雖則關(guān)西人,又正直,又聰明,伶才愛民,斷獄如神,府中都稱為喬青天。

卻說劉公剛到府前,劈面又遇著裴九老。九老見劉公手執(zhí)狀詞,認(rèn)做告他,便罵道:“老亡八,縱女做了丑事,到要告我,我同你去見太爺。”上前一把扭住,兩下又打?qū)⑵饋。兩張狀詞,都打失了。二人結(jié)做一團(tuán),直至堂上。喬太守看見,喝教各跪—邊。問道:“你二人叫甚名字?為何結(jié)扭相打?”二人一齊亂嚷。喬太守道:“不許攙越!那老兒先上來說!迸峋爬瞎蛏先ピV道:“小人叫做裴九,有個兒子裴政,從幼聘下劉秉義的女兒慧娘為妻,今年都十五歲了。小人因是老年愛子,要早與他完姻。幾次央媒去說,要娶媳婦.那劉秉義只推女兒年紀(jì)尚小,勒肯不許,誰想他縱女賣奸,戀著孫潤,暗招在家,要圖賴親事。今早到他家理說,反把小人毆辱。情極了,來爺爺臺下投生,他又起來扭打。求爺爺作主,救小人則個!”喬太守聽了,道;“且下去!”喚劉秉義上去問道;“你怎么說?”劉公道;“小人有一子一女。兒子劉璞,聘孫寡婦女兒珠姨為婦,女兒便許裴九的兒子。向日裴九要娶時,一來女兒尚幼,未曾整備妝奩,二來正與兒子完姻,故此不允。不想兒子臨婚時,忽地患起病來,不敢教與媳婦同房,令女兒陪伴嫂子。那知孫寡婦欺心,藏過女兒,卻將兒子孫潤假妝過來,到強(qiáng)奸了小人女兒。正要告官,這裴九知得了,登門打罵。小人氣忿不過,與他爭嚷,實(shí)不是圖賴他的婚姻!眴烫匾娬f男扮為女,甚以為奇,乃道:“男扮女妝,自然有異。難道你認(rèn)他不出?”劉公道:“婚嫁乃是常事,那曾有男子假扮之理,卻去辨他真假?況孫潤面貌,美如女子。小人夫妻見了,已是萬分歡喜,有甚疑惑?”喬太守道;“孫家既以女許你為媳,因甚卻又把兒子假妝?其中必有緣故!庇值:“孫潤還在你家么?”劉公道:“已逃回去了!眴烫丶床钊巳ツ脤O寡婦母子三人,又差人去喚劉璞、慧娘兄妹俱來聽審。不多時,都已拿到。

喬太守舉目看時,玉郎姊弟,果然一般美貌,面龐無二。劉璞卻也人物俊秀,慧娘艷麗非常。暗暗欣羨道:“好兩對青年兒女!”心中便有成全之意。乃問孫寡婦:“因甚將男作女,哄騙劉家,害他女兒?”孫寡婦乃將女婿病重,劉秉義不肯更改吉期,恐怕誤了女兒終身,故把兒子妝去沖喜,三朝便回,是一時權(quán)宜之策。不想劉秉義卻教女兒陪臥,做出這事。喬太守道;“原來如此!”問劉公道:“當(dāng)初你兒于既是病重,自然該另換吉期。你執(zhí)意不肯,卻主何意?假若此時依了孫家,那見得女兒有此丑事?這都是你自起釁端,連累女兒!眲⒐:“小人一時不合聽了妻子說話,如今悔之無及!”喬太守道:“胡說!你是一家之主,卻聽婦人言語!

又喚玉郎、慧娘上去說:“孫潤,你以男假女,已是不該。卻又奸騙處女,當(dāng)?shù)煤巫?”玉郎叩頭道:“小人雖然有罪,但非設(shè)意謀求,乃是劉親母自遣其女陪伴小人。”喬太守道:“他因不知你是男子,故令他來陪伴,乃是美意,你怎不推卻?”玉郎道,“小人也曾苦辭,怎奈堅(jiān)執(zhí)不從!眴烫氐:“論起法來,本該打—頓板子才是!姑念你年紀(jì)幼小,又系兩家父母釀成,權(quán)且饒?jiān)。”玉郎叩頭泣謝。喬太守又問慧娘:“你事已做錯,不必說起。如今還是要?dú)w裴氏?要?dú)w孫潤?實(shí)說上來!被勰锟薜:“賤妾無媒茍合,節(jié)行已虧,豈可更事他人。況與孫潤恩義已深,誓不再嫁。若爺爺必欲判離,賤妾即當(dāng)自盡。決無顏茍活,貽笑他人!闭f罷,放聲大哭。喬太守見他情詞真懇,甚是憐惜、且喝過一邊。

喚裴九老分付道:“慧娘本該斷歸你家,但已失身孫潤,節(jié)行已虧。你若娶回去,反傷門風(fēng),被人恥笑。他又蒙二夫之名,各不相安。今判與孫潤為妻、全其體面。今孫潤還你昔年聘禮,你兒子另自聘婦罷!”裴九老道:“媳婦已為丑事,小人自然不要。但孫潤破壞我家婚姻。今原歸于他,反周全了奸夫、淫婦.小人怎得甘心!情愿一毫原聘不要,求老爺斷媳婦另嫁別人,小人這口氣也還消得一半。”喬太守道;“你既已不愿娶他,何苦又作此冤家!”劉公亦稟道;“爺爺,孫潤已有妻子,小人女兒豈可與他為妾?”喬太守初時只道孫潤尚無妻子,故此斡旋。見劉公說已有妻,乃道:“這卻怎么處?”對孫潤道:“你既有妻于,一發(fā)不該害人閨女了!如今置此女于何地?”玉郎不敢答應(yīng)。

喬太守又道:“你妻子是何等人家?曾過門么?”孫潤道;“小人妻子是徐雅女兒,尚未過門。”喬太守道:“這等易處了。”叫道:“裴九,孫潤原有妻未娶,如今他既得了你媳婦,我將他妻子斷償你的兒子,消你之忿!”裴九老道:“老爺明斷,小人怎敢違逆?但恐徐雅不肯!眴烫氐:“我作了主,誰敢不肯!你快回家引兒子過來。我差人去喚徐雅帶女兒來當(dāng)堂匹配。”裴九老忙即歸家,將兒子裴政領(lǐng)到府中。徐雅同女兒也喚到了。喬太守看時.兩家男女卻也相貌端正,是個對兒。乃對徐雅道:“孫潤因誘了劉秉義女兒,今已判為夫婦。我今作主,將你女兒配與裴九兒子裴政。限即日三家俱便婚配回報,如有不伏者,定行重治!毙煅乓娞刈髦,怎敢不依,俱各甘伏。喬太守援筆判道:

弟代姊嫁,姑伴嫂眠。愛女愛子,情在理中。一雌一雄,變出意外。移干柴近烈火,無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適獲其偶。孫氏子因姊而得婦,摟處子不用逾墻;劉氏女因嫂而得夫,懷吉士初非炫玉。相悅為婚,禮以義起。所厚者薄,事可權(quán)宜。使徐雅別婿裴九之兒,許裴改娶孫郎之配。奪人婦人亦奪其婦、兩家恩怨,總息風(fēng)波。獨(dú)樂之不若與人樂,三對夫妻,各諧魚水。人雖兌換,十六兩原只一斤;親是交門,五百年決非錯配。以愛及愛,伊父母自作冰人;非親是親,我官府權(quán)為月老。已經(jīng)明斷,各赴良期。

喬太守寫畢,教押司當(dāng)堂朗誦與眾人聽了。眾人無不心服,各各叩頭稱謝。喬太守在庫上支取喜紅六段,教三對夫妻披掛起來,喚三起樂人,三頂花花轎兒,抬了三位新人。新郎及父母,各自隨轎而出。此事鬧動了杭州府,都說好個行方便的太守,人人誦德,個個稱賢。自此各家完親之后,都無說話。李都管本欲唆孫寡婦、裴九老兩家與劉秉義講嘴,鷸蚌相持,自己漁人得利。不期太守善于處分,反作成了孫玉郎—段良姻、街坊上當(dāng)做一件美事傳說,不以為丑,他心中甚是不樂。未及下年,喬太守又取劉璞、孫潤,都做了秀才,起送科舉、李都管自知慚愧,安身不牢,反躲避鄉(xiāng)居。后來劉璞、孫潤同榜登科,俱任京職,仕途有名,扶持裴政亦得了官職。一門親眷,富貴非常。劉濮官直至龍圖閣學(xué)士,連李都管家宅反歸并于劉氏。刁鉆小人,亦何益哉!后人有詩,單道李都管為人不善,以為后戒。詩云:

為人忠厚為根本,何苦刁鉆欲害人!

不見古人卜居者,千金只為買鄉(xiāng)鄰。

又有—詩,單夸喬太守此事斷得甚好:

鴛鴦錯配本前緣,全賴風(fēng)流太守賢。

錦被一床遮盡丑,喬公不枉叫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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