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八 烏將軍一飯必酬 陳大郎三人重會

詩曰:

每訝衣冠多資賊,誰知資賊有英豪?

試觀當(dāng)日及時雨,千古流傳義氣高。

話說世人最怕的是個“強(qiáng)盜”二字,做個罵人惡語。不知這也只見得一邊。若論起來,天下那一處沒有強(qiáng)盜?假如有一等做官的,誤國欺君,侵剝百姓,雖然官高祿厚,難道不是大盜?有一等做公子的,倚霏父兄勢力,張牙舞爪,詐害鄉(xiāng)民,受投獻(xiàn),窩贓私,無所不為,百姓不敢聲冤,官司不敢盤問,難道不是大盜?有一等做舉人秀才的,呼朋引類,把持官府,起滅詞訟,每有將良善人家拆得煙飛星散的,難道不是大盜?只論衣冠中,尚且如此,何況做經(jīng)紀(jì)客商、做公門人役?三百六十行中人盡有狼心狗行,狠似強(qiáng)盜之人在內(nèi),自不必說。所以當(dāng)時李涉博士遇著強(qiáng)盜,有詩云:

暮雨瀟瀟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

相逢何用藏名姓?世上于今半是君。

這都是嘆笑世人的話。世上如此之人,就是至親切友,尚且反面無情,何況一飯之恩,一面之識?倒不如《水滸傳》上說的人,每每自稱好漢英雄,偏要在綠林中掙氣,做出世人難到的事出來。蓋為這綠林中也有一貧無奈,借此棲身的。也有為義氣上殺了人,借此躲難的。也有朝廷不用,淪落江湖,因而結(jié)聚的。雖然只是歹人多,其間仗義疏財(cái)?shù)?到也盡有。當(dāng)年趙禮讓肥,反得栗米之贈:張齊賢遇盜,更多金帛之遺:都是古人實(shí)事。

且說近來蘇州有個王生,是個百姓人家。父親王三郎,商賈營生,母親李氏。又有個嬸母楊氏,卻是孤孀無子的,幾口兒一同居住。王生自幼聰明乖覺,嬸母甚是愛惜他,不想年紀(jì)七八歲時,父母兩口相繼而亡。多虧得這楊氏殯葬完備,就把王生養(yǎng)為己子,漸漸長成起來,轉(zhuǎn)眼間又是十八歲了。商賈事體,是件伶俐。

一日,楊氏對他說道:“你如今年紀(jì)長大,豈可坐吃箱空?我身邊有的家資,并你父親剩下的,盡勾營運(yùn)。待我湊成千來兩,你到江湖上做些買賣,也是正經(jīng)�！蓖跎�欣然道:“這個正是我們本等。”楊氏就收拾起千金東西,支付與他。王生與一班為商的計(jì)議定了,說南京好做生意,先將幾百兩銀子置了些蘇州貨物。揀了日子,雇下一只長路的航船,行李包裹多收拾停當(dāng)。別了楊氏起身,到船燒了神福利市,就便開船。一路無話。

不則一日,早到京口,趁著東風(fēng)過江。到了黃天蕩內(nèi),忽然起一陣怪風(fēng),滿江白浪掀天,不知把船打到一個甚么去處。天已昏黑了,船上人抬頭一望,只見四下里多是蘆葦,前后并無第二只客船。王生和那同船一班的人正在慌張,忽然蘆葦里一聲鑼響,劃出三四只小船來。每船上各有七八個人一擁的跳過船來。王生等喘做一塊,叩頭討?zhàn)�。那伙人也不來和你說話,也不來害你性命,只把船中所有金銀貨物,盡數(shù)卷擄過船,叫聲“聒噪”,雙槳齊發(fā),飛也似劃將去了。滿船人驚得魂飛魄散,目睜口呆。王生不覺的大哭起來,道:“我直如此命薄!”就與同行的商量道:“如今盤纏行李俱無,到南京何干?不如各自回家,再作計(jì)較�！鼻淝鋰亣伭艘粫�,天色漸漸明了。那時已自風(fēng)平浪靜,撥轉(zhuǎn)船頭望鎮(zhèn)江進(jìn)發(fā)。到了鎮(zhèn)江,王生上岸,往一個親眷人家借得幾錢銀子做盤費(fèi),到了家中。

楊氏見他不久就回,又且衣衫零亂,面貌憂愁,已自猜個八九分。只見他走到面前,唱得個諾,便哭倒在地。楊氏問他仔細(xì),他把上項(xiàng)事說了一遍。楊氏安慰他道:“兒羅,這也是你的命。又不是你不老成花費(fèi)了,何須如此煩惱?且安心在家兩日,再湊些本錢出去,務(wù)要趁出前番的來便是。”王生道:“已后只在近處做些買賣罷,不擔(dān)這樣干系遠(yuǎn)處去了。”楊氏道:“男子漢千里經(jīng)商,怎說這話!”住在家一月有余,又與人商量道:“揚(yáng)州布好賣。松江置買了布到揚(yáng)州就帶些銀子氽了米豆回來,甚是有利。”楊氏又湊了幾百兩銀子與他。到松江買了百來筒布,獨(dú)自買了一只滿風(fēng)梢的船,身邊又帶了幾百兩氽米豆的銀子,合了一個伙計(jì),擇日起行。

到了常州,只見前邊來的船,只只氣嘆口渴道:“擠壞了!擠壞了!”忙問緣故,說道:“無數(shù)糧船,阻塞住丹陽路。自青年鋪直到靈口,水泄不通。買賣船莫想得進(jìn)�！蓖跎�道:“怎么好!”船家道:“難道我們上前去看他擠不成?打從孟河走他娘罷�！蓖跎�道:“孟河路怕恍惚�！贝�家道:“拼得只是日里行,何礙?不然守得路通,知在何日?”因遂依了船家,走孟河路。果然是天青日白時節(jié),出了孟河。方歡喜道:“好了,好了。若在內(nèi)河里,幾時能掙得出來?”正在快活間,只見船后頭水響,一只三櫓八槳船,飛也似趕來。看看至近,一撓鉤搭住,十來個強(qiáng)人手執(zhí)快刀、鐵尺、金剛?cè)?跳將過來。元來盂河過東去,就是大海,日里也有強(qiáng)盜的,惟有空船走得。今見是買賣船,又悔氣恰好撞著了,怎肯饒過?盡情搬了去。怪船家手里還捏著櫓,一鐵尺打去,船家拋櫓不及。王生慌忙之中把眼瞅去,認(rèn)得就是前日黃天蕩里一班人。王生一里喊道:“大王!前日受過你一番了,今日加何又在此相遇?我前世直如此少你的!”那強(qiáng)人內(nèi)中一個長大的說道:“果然如此,還他些做盤纏。”就把一個小小包裹撩將過來,掉開了船,一道煙反望前邊江里去了。王生只叫得苦,拾起包裹,打開看時,還有十來兩零碎銀子在內(nèi)。噙著眼淚冷笑道:“且喜這番不要借盤纏,僥幸!僥幸!”就對船家說道:“誰叫你走此路,弄得我如此?回去了罷�！贝�家道:“世情變了,白日打劫,誰人曉得?”只得轉(zhuǎn)回舊路,到了家中。楊氏見來得快,又一心驚。天生淚汪汪地走到面前,哭訴其故。難得楊氏是個大賢之人,又眼里識人,自道侄兒必有發(fā)跡之日,并無半點(diǎn)埋怨,只是安慰他,教他守命,再做道理。

過得幾時,楊氏又湊起銀子,催他出去,道:“兩番遇盜,多是命里所招。命該失財(cái),便是坐在家里,也有上門打劫的。不可因此兩番,墮了家傳行業(yè)。”王生只是害怕。楊氏道:“侄兒疑心,尋一個起課的問個吉兇,討個前路便是�！惫�然尋了一個先生到家,接連占卜了幾處做生意,都是下卦,惟有南京是個上上卦。又道:“不消到得南京,但往南京一路上去,自然財(cái)爻旺相�！睏钍系�:“我的兒,‘大膽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難行�！�蘇州到南京不上六七站路,許多客人往往來來,當(dāng)初你父親、你叔叔都是走熟的路,你也是悔氣,偶然撞這兩遭盜。難道他們專守著你一個,遭遭打劫不成?占卜既好,只索放心前去�！蓖跎�依言,仍舊打點(diǎn)動身。也是他前數(shù)注定,合當(dāng)如此。正是:

篋底東西命里財(cái),皆由鬼使共神差。

強(qiáng)徒不是無因至,巧弄他們送福來。

王生行了兩日,又到揚(yáng)子江中。此日一帆順風(fēng),真?zhèn)�兩岸萬山如走馬,直抵龍江關(guān)口。然后天晚,上岸不及了,打點(diǎn)灣船。他每是驚彈的鳥,傍著一只巡哨號船邊拴好了船,自道萬分無事,安心歇宿。到得三更,只聽一聲鑼響,火把齊明,睡夢里驚醒。急睜眼時,又是一伙強(qiáng)人,跳將過來,照前搬個磬盡。看自己船時,不在原泊處所,已移在大江闊處來了�；鹬凶屑�(xì)看他們搶擄,認(rèn)得就是前兩番之人。王生硬著膽,扯住前日還他包裹這個長大的強(qiáng)盜,跪下道:“大王!小人只求一死!”大王道:“我等誓不傷人性命,你去罷了,如何反來歪纏?”王生哭道:“大王不知,小人幼無父母,全虧得嬸娘重托,出來為商。剛出來得三次,恰是前世欠下大王的,三次都撞著大王奪了去,叫我何面目見嬸娘?也那里得許多銀子還他?就是大王不殺我時,也要跳在江中死了,決難回去再見恩嬸之面了�！闭f得傷心,大哭不住。那大王是個有義氣的,覺得可憐。他便道:“我也不殺你,銀子也還你不成,我有道理。我昨晚劫得一只客船,不想都是打捆的苧麻,且是不少,我要他沒用,我取了你銀子,把這些與你做本錢去,也勾相當(dāng)了。”王生出于望外,稱謝不盡。那伙人便把苧麻亂拋過船來,王生與船家慌忙并疊,不及細(xì)看,約莫有二三百捆之?dāng)?shù)。強(qiáng)盜拋完了苧麻,已自胡哨一聲,轉(zhuǎn)船去了。船家認(rèn)著江中小港門,依舊把船移進(jìn)宿了。侯天大明。王生道:“這也是有人心的強(qiáng)盜,料道這些苧麻也有差不多千金了。他也是劫了去不好發(fā)脫,故此與我。我如今就是這樣發(fā)行去賣,有人認(rèn)出,反為不美,不如且載回家,打過了捆,改了樣式,再去別處貨賣么!”仍舊把船開江,下水船快,不多時,到了京口閘,一路到家。

見過嬸嬸,又把上項(xiàng)事一一說了。楊氏道:“雖沒了銀子,換了諾多苧麻來,也不為大虧�！北愦蜷_一捆來看,只見一層一層。解到里邊,捆心中一塊硬的,纏束甚緊。細(xì)細(xì)解開,乃是幾層綿紙,包著成錠的白金。隨開第二捆,捆捆皆同。一船苧麻,共有五千兩有余。乃是久慣大客商,江行防盜,假意貨苧麻,暗藏在捆內(nèi),瞞人眼目的。誰知被強(qiáng)盜不問好歹劫來,今日卻富了王生。那時楊氏與王生叫聲:“慚愧!”雖然受兩三番驚恐,卻平白地得此橫財(cái),比本錢加倍了,不勝之喜。自此以后,出去營運(yùn),遭遭順利。不上數(shù)年,遂成大富之家。這個雖是王生之福,卻是難得這大王一點(diǎn)慈心。可見強(qiáng)盜中未嘗沒有好人。

如今再說一個,也是蘇州人,只因無心之中,結(jié)得一個好漢,后來以此起家,又得夫妻重會。有詩為證:

說時俠氣凌霄漢,聽罷奇文冠古今。

若得世人皆仗義,貪泉自可表清心。

卻說景泰年間,蘇州府吳江縣有個商民,復(fù)姓歐陽,媽媽是本府崇明縣曾氏,生下一女一兒。兒年十六歲,未婚。那女兒二十歲了,雖是小戶人家,到也生得有些姿色,就贅本村陳大郎為婿,家道不富不貧,在門前開小小的一爿雜貨店鋪,往來交易,陳大郎和小勇兩人管理。他們翁婿夫妻郎勇之間,你敬我愛,做生意過日。忽遇寒冬天道,陳大郎往蘇州置些貨物,在街上行走,只見紛紛洋洋,下著國家祥瑞。古人有詩說得好,道是:

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

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

那陳大郎冒雪而行,正要尋一個酒店暖寒,忽見遠(yuǎn)遠(yuǎn)地一個人走將來,你道是怎生模樣?但見:

身上緊穿著一領(lǐng)青服,腰間暗懸著一把鋼刀。形狀帶些威雄,面孔更無細(xì)肉。兩頰無非“不亦悅”,遍身都是“德輔如”。

那個人生得身長七尺,膀闊三停。大大一個面龐,大半被長須遮了�？缮纷鞴�,沒有須的所在,又多有毛,長寸許,剩卻眼睛外,把一個嘴臉遮得縫地也無了。正合著古人笑話:“髭髯不仁,侵?jǐn)_乎其旁而不已,于是面之所余無幾�！标惔罄梢娏�,吃了一驚,心中想道:“這人好生古怪!只不知吃飯時如何處置這些胡須,露得個口出來?”又想道:“我有道理,拼得費(fèi)錢把銀子,請他到酒店中一坐,便看出他的行動來了�！彼�也只是見他異樣,耍作個耍,連忙躬身向前唱諾,那人還禮不迭。陳大郎道:“小可欲邀老丈酒樓小敘一杯�！蹦侨耸莻�遠(yuǎn)來的,況兼落雪天氣,又饑又寒,聽見說了,喜逐顏開。連忙道:“素昧平生,何勞厚意!”陳大郎搗個鬼道:“小可見老丈骨格非凡,心是豪杰,敢扳一話。”那人道:“卻是不當(dāng)。”口里如此說,卻不推辭。兩人一同上酒樓來。

陳大郎便問酒保打了幾角酒,回了一腿羊肉,又?jǐn)[上些雞魚肉菜之類。陳大郎正要看他動口,就舉杯來相勸。只見那人接了酒盞放在桌上,向衣袖取出一對小小的銀扎鉤來,掛在兩耳,將須毛分開扎起,拔刀切肉,恣其飲啖。又嫌杯小,問酒保討個大碗,連吃了幾壺,然后討飯。飯到,又吃了十來碗。陳大郎看得呆了。那人起身拱手道:“多謝兄長厚情,愿聞姓名鄉(xiāng)貫�！标惔罄傻�:“在下姓陳名某,本府吳江縣人�！蹦侨艘灰挥浟�。陳大郎也求他姓名,他不肯還個明白,只說:“我姓烏,浙江人。他日兄長有事到敝省,或者可以相會。承兄盛德,必當(dāng)奉報(bào),不敢有忘。”陳大郎連稱不敢。當(dāng)下算還酒錢,那人千恩萬謝,出門作別自去了。陳大郎也只道是偶然的說話,那里認(rèn)真?歸來對家中人說了,也有信他的,也有疑他說謊的,俱各笑了一場。不在話下。

又過了兩年有余。陳大郎只為做親了數(shù)年,并不曾生得男女,夫妻兩個發(fā)心,要往南海普陀洛伽山觀音大士處燒香求子,尚在商量未決。忽一日,歐公有事出去了,只見外邊有一個人走進(jìn)來叫道:“老歐在家么?”陳大郎慌忙出來答應(yīng),卻是崇明縣的褚敬橋。施禮罷,便問:“令岳在家否?”陳大郎道:“少出。”褚敬橋道:“令親外太媽陸氏身體違和,特地叫我寄信,請你令岳母相伴幾時�！贝罄陕勓�,便進(jìn)來說與曾氏知道。曾氏道:“我去便要去,只是你岳父不在,眼下不得脫身�！北憬羞^女兒、兒子來,分忖道:“外婆有病。你每好弟兩人,可到崇明去伏侍幾日。待你父親歸家,我就來換你們便了�！碑�(dāng)下商議己定,便留褚敬橋吃了午飯,央他先去回復(fù)。又過了兩日,姊弟二人收拾停當(dāng),叫下一只膛船起行。那曾氏又分忖道:“與我上復(fù)外婆,須要寬心調(diào)理�？烧f我也就要來的。雖則不多日路,你兩人年小,各要小心�！倍�人領(lǐng)諾,自望崇明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教:

綠林此日逢嬌冶,紅粉從今遇險危。

卻說陳大郎自從妻、舅去后十日有余,歐公已自歸來,只見崇明又央人寄信來,說道:“前日褚敬橋回復(fù)道叫外甥們就來,如何至今不見?”那歐公夫妻和陳大郎,都吃了一大驚。便道:“去已十日了,怎說不見?”寄信的道:“何曾見半個影來?你令岳母到也好了,只是令愛、令郎是甚緣故?”陳大郎忙去尋那載去的船家問他,船家道:“到了海灘邊,船進(jìn)去不得,你家小官人與小娘子說道:‘上岸去,路不多遠(yuǎn),我們認(rèn)得的,你自去罷�！�此時天色將晚,兩個急急走了去,我自搖船回了,如何不見?”那歐公急得無計(jì)可施,便對媽媽道:“我在此看家,你可同女婿探望丈母,就訪訪消息歸來�！彼�每兩個心中慌忙無措,聽得說了,便一刻也遲不得,急忙備了行李,雇了船只。第二日早早到了崇明,相見了陸氏媽媽,問起緣由,方知病體已漸痊可,只是外甥兒女毫不知些蹤跡。那曾氏便是“心肝肉”的放聲大哭起來。陸氏及鄰舍婦女們驚來問信的,也不知陪了多少眼淚。

陳大郎是個性急的人,敲臺拍凳的怒道:“我曉得,都是那褚敬橋寄甚么鳥信!是他趁伙打劫,用計(jì)拐去了�！北悴还苋�七二十一,忿氣走到褚家。那褚敬橋還不知甚么緣由,劈面撞著,正要問個來歷,被他劈胸揪住,喊道:“還我人來!還我人來!”就要扯他到官。此時已鬧動街訪人,齊擁來看。那褚敬橋面如土色,嚷道:“有何得罪,也須說個明白!”大郎道:“你還要白賴!我好好的在家里,你寄甚么信,把我妻子、舅子拐在那里去了?”褚敬橋拍著胸膛道:“真是冤天屈地,要好成歉。吾好意為你寄信,你妻子自不曾到,今日這話,卻不知禍從天上來!”大郎道:“我妻、舅已自來十日了,怎不見到?”敬橋道:“可又來!我到你家寄信時,今日算來十二日了。次日傍晚到得這里以后,并不曾出門。此時你妻、舅還在家未動身哩!我在何時拐騙?如今四鄰八舍都是證見,若是我十日內(nèi)曾出門到那里,這便都算是我的緣故。”眾人都道:“那有這事!這不撞著拐子,就撞著強(qiáng)盜了。不可冤屈了平人!”

陳大郎情知不關(guān)他事,只得放了手,忍氣吞聲跑回曾家。就在崇明縣進(jìn)了狀詞;又到蘇州府進(jìn)了狀詞,批發(fā)本縣捕衙緝訪。又各處粉墻上貼了招子,許出賞銀二十兩。又尋著原載去的船家,也拉他到巡捕處,討了個保,押出挨查。仍舊到崇明與曾氏共住二十余日,并無消息。不覺的殘冬將盡,新歲又來,兩人只得回到家中。歐公已知上項(xiàng)事了,三人哭做一堆,自不必說。別人家多歡歡喜喜過年,獨(dú)有他家煩煩惱惱。

一個正月,又匆匆的過了,不覺又是二月初頭,依先沒有一些影響。陳大郎猛然想著道:“去年要到普陀進(jìn)香,只為要求兒女,如今不想連兒女的母親都不見了,我直如此命蹇!今月十九日呈觀音菩薩生日,何不到彼進(jìn)香還愿?一來祈求的觀音報(bào)應(yīng);二來看些浙江景致,消遣悶懷,就便做些買賣�！彼阌懸讯�,對丈人說過,托店鋪與他管了。收拾行李,取路望杭州來。過了杭州錢塘江,下了海船,到普陀上岸。三步一拜,拜到大士殿前。焚香頂禮已過,就將分離之事通誠了一番,重復(fù)叩頭道:“弟子虔誠拜禱,伏望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使夫妻再得相見!”拜罷下船,就泊在巖邊宿歇。睡夢中見觀音菩薩口授四句詩道:

合浦珠還自有時,驚危目下且安之。

姑蘇一飯酬須重,人海茫茫信可期。

陳大郎颯然驚覺,一字不忘。他雖不甚精通文理,這幾句卻也解得。嘆口氣道:“菩薩果然靈感!依他說話,相逢似有可望。但只看如此光景,那得能勾?”心下但快,那一飯的事,早已不記得了。

清早起來,開船歸家。行不得數(shù)里,海面忽地起一陣颶風(fēng),吹得天昏地暗,連東西南北都不見了。舟人牢把船舵,任風(fēng)飄去。須臾之間,飄到一個島邊,早已風(fēng)恬日朗。那島上有小嘍羅數(shù)目,正在那里使槍弄棒,比箭掄拳,一見有海船飄到,正是老鼠在貓口邊過,如何不吃?便一伙的都搶下船來,將一船人身邊銀兩行李盡數(shù)搜出。那多是燒香客人,所有不多,不滿眾意,提起刀來嚇?biāo)�要�(dú)�。龐大郎情急�?大叫:“好漢饒命!”那些嘍羅聽是東路聲音,便問道:“你是那里人?”陳大郎戰(zhàn)兢兢道:“小人是蘇州人�！眹D羅們便說道:“既如此,且綁到大王面前發(fā)落,不可便殺�！币虼诉B眾人都饒了,齊齊綁到聚義廳來。陳大郎此時也不知是何主意,總之,這條性命,一大半是閻家的了。閉著淚眼,口里只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只見那廳上一個大王,慢慢地踱下廳來,將大郎細(xì)看了一看。大驚道:“元來是吾故人到此,快放了綁!”陳大郎聽得此話,才敢偷眼看那大王時節(jié),正是那兩年前遇著多須多毛。酒樓上請他吃飯這個人。嘍羅連忙解脫繩索,大王便扯一把交椅過來,推他坐了,納頭便拜道:“小孩兒每不知進(jìn)退,誤犯仁兄,望乞恕罪!”陳大郎還禮不迭,說道:“小人觸冒山寨,理合就戮,敢有他言!”大王道:“仁兄怎如此說?小可感仁兄雪中一飯之恩,于心不忘。屢次要來探訪仁兄,只因山寨中多事不便。日前曾分付孩兒們,凡遇蘇州客商,不可輕殺,今日得遇仁兄,天假之緣也�！标惔罄傻�:“既蒙壯土不棄小人時,乞?qū)⑼�行眾人包裹行李見還,早回家鄉(xiāng),誓當(dāng)銜環(huán)結(jié)草�！贝笸醯�:“未曾盡得薄情,仁兄如何就去?況且有一事要與仁兄慢講。”回頭分忖小嘍羅:寬了眾人的綁,還了行李貨物,先放還鄉(xiāng)。眾人歡天喜地,分明是鬼門關(guān)上放將轉(zhuǎn)來,把頭似搗蒜的一般,拜謝了大王,又謝了陳大郎,只恨爹娘少生了兩只腳,如飛的開船去了。

大王便叫擺酒與陳大郎壓驚。須臾齊備,擺上廳來。那酒肴內(nèi),山珍海味也有,人肝人腦也有。大王定席之后,飲了數(shù)杯,陳大郎開口問道:“前日倉卒有慢,不曾備細(xì)請教壯士大名,伏乞詳示。”大王道:“小可生在海邊,姓烏名友。少小就有些膂力,眾人推我為尊,權(quán)主此島。因見我須毛太多,稱我做烏將軍。前日由海道到崇明縣,得游貴府,與仁兄相會。小可不是鋪啜之徒,感仁兄一飯,蓋因我輩錢財(cái)輕義氣重,仁兄若非塵埃之中,深知小可,一個素不相識之人,如何肯欣然款納?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仁兄果為我知己耳!”大郎聞言,又驚又喜,心里想道:“好僥幸也!若非前日一飯,今日連性命也難保�！庇诛嬃藬�(shù)杯,大王開言道:“動問仁兄,宅上有多少人口?”大郎道:“只有岳父母、妻子、小舅,并無他人。”大王道:“如今各平安否?”大郎下淚道:“不敢相瞞,舊歲荊妻、妻弟一同往崇明探親,途中有失,至今不知下落�！贝笸醯�:“既是這等,尊嫂定是尋不出了。小可這里有個婦女也是貴鄉(xiāng)人,年貌與兄正當(dāng),小可欲將他來奉仁兄箕帚,意下如何?”大郎恐怕觸了大王之怒,不敢推辭。大王便大喊道:“請將來!請將來!”只見一男一女,走到廳上。大郎定睛看時,元來不別人,正是妻子與小舅,禁不住相持痛哭一場。大王便教增了筵席,三人坐了客位,大王坐了主位,說道:“仁兄知道尊嫂在此之故否?舊歲冬間,孩兒每往崇明海岸無人處,做些細(xì)商道路,見一男一女傍晚同行,拿著前來。小可問出根由,知是仁兄宅眷,忙令各館別室,不敢相輕。于今兩月有余。急忙里無個緣便,心中想道:“只要得邀仁兄一見,便可用小力送還。”今日不期而遇,天使然也!”三人感謝不盡。那妻子與小舅私對陳大郎說道:“那日在海灘上望得見外婆家了,打發(fā)了來船。好弟正走間,遇見一伙人,捆縛將來,道是性命休矣!不想一見大王,查問來歷,我等一一實(shí)對,便把我們另眼相看,我們也不知其故。今日見說,卻記得你前年間曾言蘇州所遇,果非虛話了�！标惔罄捎窒氲�:“好僥幸也!前日若非一飯,今日連妻子也難保�！�

酒罷起身,陳大郎道:“妻父母望眼將穿。既蒙壯士厚恩完聚,得早還家為幸�！贝笸醯�:“既如此,明日送行。”當(dāng)夜送大郎夫婦在一個所在,送小舅在一個所在,各歇宿了。次日,又治酒相餞,三口拜謝了要行。大王又教嘍羅托出黃金三百兩,白銀一千兩,彩緞貨物在外,不計(jì)其數(shù)。陳大郎推辭了幾番道:“重承厚賜,只身難以持歸�！贝笸醯�:“自當(dāng)相送�！贝罄芍坏冒菔芰恕４笸醯�:“自此每年當(dāng)一至�！贝罄蓱�(yīng)允。大王相送出島邊,嘍羅們己自駕船相等。他三人歡歡喜喜,別了登舟。那海中是強(qiáng)人出沒的所在,怕甚風(fēng)濤險阻!只兩日,竟由海道中送到崇明上岸,海船自去了。

他三人竟走至外婆家來,見了外婆,說了緣故,老人家肉天肉地的叫,歡喜無極。陳大郎又叫了一只船,三人一同到家,歐公歐媽,見兒女、女婿都來,還道是睡里夢里!大郎便將前情告訴了一遍,各各悲歡了一場。歐公道:“此果是烏將軍義氣,然若不遇颶風(fēng),何緣得到島中?普陀大士真是感應(yīng)!”大郎又說著大士夢中四句詩,舉家嘆異。

從此大郎夫妻年年到普陀進(jìn)香,都是烏將軍差人從海道迎送,每番多則千金,少則數(shù)百,必致重負(fù)而返。陳大郎也年年往他州外府,覓些奇珍異物奉承,烏將軍又必加倍相答,遂做了吳中巨富之家,乃一飯之報(bào)也。后人有詩贊曰:

胯下曾酬一飯金,誰知劇盜有情深

世間每說奇男女,何必儒林勝綠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