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士卒奉命嚴(yán)盤詰 君臣熟視竟相忘

卻說廖平見知府去了,又打聽得知府吩咐四門盤詰,心中還是一憂,只得乘夜到西山報(bào)知建文。建文大驚,因問程濟(jì)道:“雀投羅,魚在網(wǎng),卻怎生能脫去?”程濟(jì)道:“師自天而墜淵,亦非小事,安能不被一驚?若要保全,還要經(jīng)歷幾難。此第一難也�！苯ㄎ牡�:“后難且莫問,但不知今此一難,汝有何計(jì),可以脫我否?”程濟(jì)道:“若無妙計(jì),也不敢請師出亡,也不敢從師遠(yuǎn)遁了�！苯ㄎ囊姵虧�(jì)說話有擔(dān)當(dāng),顏色方才定了。廖平因問程濟(jì)道:“知府有心四門嚴(yán)緊盤詰,俗人還可改裝逃去,三個僧人,到眼即見,怎生隱藏,不知有何妙計(jì)?”程濟(jì)道:“他嚴(yán)緊盤詰,我自有設(shè)法,使他不嚴(yán)緊盤詰�！苯ㄎ牡�:“既有設(shè)法,就可速行。”程濟(jì)道:;今日甲午,明日乙未,門奇俱不利。只到后日丙申,門是生方,又正值丁奇到門,又遇天德,貴人在西矣,保無事。”算計(jì)定了,等到丙申前一夜,先吩咐備一只小柴船,將三師藏伏其中,悄悄撐到西水城邊伺候。只候岸上報(bào)捉住建文了,眾水軍跑去看時,就乘空而去。又吩咐草庵中一個僧人,叫他如此如此。又叫幾個家人,吩咐他如此如此。眾人俱領(lǐng)命去。

等到丙申清早,自扮做一個鄉(xiāng)人,親到西城門邊來察聽。只見城門一開,早有一個和尚,夾在人叢里慌慌張張,往外亂闖。眾門是奉知府之命,留心要捉建文的�？匆娪泻蜕幸�闖出城,遂一齊上前攔阻盤問。那和尚見有人攔阻,忙轉(zhuǎn)身要跑。眾門軍看見有些詫異,忙捉住問道:“你是哪寺里的僧人,莫非就是建文帝么?”那和尚驚呆了,口也不開,只是要跑。早有旁邊看的人說道:“這是建文無疑了�！边@個人只說得一聲,又有三四個一齊吆喝道:“好了,捉住建文,你們大造化,都要到府里去領(lǐng)賞了!”眾門軍認(rèn)了真,都來圍著和尚,連守水城門的軍也跑來,圍著要分賞,哪里還盤詰那只小柴船。那小柴船早已不知不覺撐出水門去了。

建文脫了此難,方知永樂不能忘情,遂一意竟往云南。在路上因問程濟(jì)道;“你既有道術(shù),又有才智,我命你充軍師護(hù)李景隆兵北伐時,你為何半籌不展,坐看他們兵敗?”程濟(jì)道:“勝敗,天也。當(dāng)其時,燕王應(yīng)勝,景隆應(yīng)敗,皆天意也。弟子小小智術(shù),安敢逆天?使逆天而強(qiáng)為之,縱好亦不過為項(xiàng)羽之老亞夫,死久矣,安得留此身于今日,以少效區(qū)區(qū)。即今日之效區(qū)區(qū),亦師之難原不至傷身,故僥幸億中耳。”建文聽了,不勝嘆息。一日,行到夔州地方,見前面樹林里,走出一個人來,建文道:“前面來的,莫非是馮漼么?”程濟(jì)舉頭一看,說道:“正是。”遂上前叫道:“馮兄,我們師弟都在此�！瘪T漼忽然看見,又驚又喜。路上不便說話,就邀四人同往館中。到了館中,卻是一帶疏籬,三間草屋。廳上坐著十?dāng)?shù)個村童,因有客至,俱放了回去。大家坐定,馮漼方說:“自史家別后,回到黃巖,府縣見我是削籍之人,為朝廷所忌,凡事只管苛求。我竟棄家來此,以章句訓(xùn)童子為衣食計(jì)。只愁道路多歧,無處訪問消息,不期天幸,恰逢于此。”建文亦訴說在襄陽廖平家之難,“我今要往云南去,不知他曾被我連累否?我甚放心不下�！瘪T漼道:“師在,則廖平有罪,師既無蹤,則廖平自然無恙,又何慮焉?”因沽村酒獻(xiàn)師,大家同酌,草草為歡。住了三日,師弟四人方才起身往云南去。在路耽耽擱擱,直到永樂元年正月,方到云南。

果然云南離京萬里,別是一天。人看見,只知是三個和尚,一個道人,并沒別樣的猜疑。故師弟四人,放下心腸,要尋一個叢林為駐棲之地。訪知永加是個大寺,遂往投之。那寺中當(dāng)家的老和尚,叫做普利,看見建文形容異眾,又見兩僧一道,皆非凡品。又想起昨夜伽藍(lán)托夢,說明日午時,有個文和尚,乃是天降的大貴人,領(lǐng)三個徒弟,要借這寺中棲身,你可殷勤留他,若怠慢不留,定遭神誦。恰好今日午時,果然有師弟四人來投,說要借寓,即時就滿口應(yīng)允,備齋款待。建文師弟四人,也安心在永加寺寄跡,按下不題。

且說廖平自師脫去,門軍捉住他草庵和尚,解與知府。廖平雖叫人與知府辯明放了,卻紛紛傳說廖侍郎家窩藏建文帝。他著了忙,恐在家有禍,遂棄家只身走出,要往云南尋師。又恐不僧不俗,難以追隨,只得向東而走。不期走到會稽,盤纏用盡,資身無策,竟自負(fù)柴薪上街貨賣,以給衣食。這事且不表。

再說史仲彬與師分別之時,曾約明年三月于襄陽廖平家相會,時刻在心。一到正月盡,即起身往襄陽而來,至三月初三日,方到廖平家里。細(xì)細(xì)訪問,方知廖平為前番之事,已將家眷移住于漢中,自家遁去,不知何方,只留下仆人看屋,以待眾人來會。再問仆人:“曾有誰先在此?”仆人道:“只得牛爺在內(nèi)�！敝俦蛎θ肴ハ嘁�,各訴別來之情:“不知師曾到云南也不曾?又不知今日之約,能踐也不能踐?”

過了六日,忽見馮漼走來,相見時,細(xì)問行藏,馮漼說自家行遁在夔州教書,并說了路中逢師,要往云南,留住三日之事。二人又問:“師到云南,不知可有居停之地?又不知今日之約,復(fù)能來踐么?”馮漼道:“自師行后,我不放心,正月中,即到云南去訪看。喜得師已安居于永加寺中。說起今日之約,不敢來踐�？峙f事復(fù)發(fā),故命我來,一者通知眾弟子,二者訪廖君消息,三者就約諸弟子,明年八月會于吳江,即便作天臺之游。”仲彬、景先聽了,放開心腸。又過了數(shù)日,眾弟子俱陸續(xù)來到,唯梁良玉不至。再細(xì)細(xì)訪問,方知已物故了,大家感傷了一番。說了師相約之話,方各各回去。唯牛景先留住在西山不去,馮漼仍回云南,報(bào)知諸事。

建文見廖平家中無恙,心中放下,但不知他行遁何處,未免有懷。及聽到梁良玉物故,不勝悲涕。自此無事,潛蹤匿影在永加寺,過著日子。到了永樂二年正月,建文想起吳江之約,便打點(diǎn)起身。此時馮漼已先告回,約于天臺相會矣,只與兩和尚一道人相伴而行。知牛景先住在西山,要會他同往,故就往襄陽。訪知前知府已去,舊事無人提起,遂大著膽,竟到西山來見景先。景先忽見師到,歡喜不勝。建文竟先遣景先,到吳江報(bào)信,然后僧道們慢慢而來。將近四安,程濟(jì)道:“明日辰時,我?guī)熡钟幸浑y。我四人可拆做四處孤行,方不犯它之忌。若聚在一處同走,未免動人耳目�！苯ㄎ穆犃顺泽@,忙問道:“此難得免么?”程濟(jì)道:“不但今日可免,由此終身亦可免矣。但凡大難臨身,必身親歷方才算得,若枉道避之,則違天命矣。本可不言,但恐臨事師驚,故先說破耳�！钡搅舜稳�,程濟(jì)取出兩件襤褸舊僧衣,替建文穿在身上,又取一個瓦缽盂,叫他托了,裝做沿路乞食之狀。又囑咐道:“若有所遇,切不可驚張退避�！苯ㄎ狞c(diǎn)頭。四人遂分四路而走,約于前途相會三人不題。

單說建文聽了程濟(jì)的話,遂大膽從四安而來。走到市中,撞著一乘大官轎抬到面前,轎大街窄,走不得,只得立在旁邊,讓官過去。那官轎中的官人,早看見了建文,遂白瞪著眼,將建文熟視。建文因受程濟(jì)之戒,便不退避,也瞪著眼看那官人。又恰值抬轎的立著換肩,彼此對看了半晌,方才過來。你道此官是誰?原來是都給事胡濙,為人忠厚老成。永樂君因察知建文未死,出亡在外,欲待相忘,又恐他潛謀起義;欲要行文書各處搜求,又念他無家可歸;又感他屢詔不許殺叔,倘搜求著了,未免要受殺侄之名。故明敕他訪求異人張邋遢,卻暗暗命他察訪建文蹤跡,若有異謀,急召地方撲滅;倘安于行遁,便可相忘。故胡濙今日遇著建文,見他孤身襤褸,側(cè)側(cè)于心,故一字不問,讓他過去。又恐一時被他瞞過,故復(fù)往來湖湘十余年,知其萬萬無他,直至永樂十七午,方才復(fù)命道:“建文死滅矣,萬不足慮�！庇罉沸胖�,故后來禁網(wǎng)漸開,建文得以保身歸國。此是后話。且說建文見那官看得緊,未免心中突突。只等那官過去,急趕到前邊,尋見兩和尚,與程濟(jì)說知撞見官府醉心看他之事。程濟(jì)忙以手加額道:“吾師又一難過了�！苯ㄎ牡�:“這員官,我有些認(rèn)得他,卻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程濟(jì)道:“師尚認(rèn)得此官,此官豈有不識師之理。識而不問,亦忠臣也。”建文點(diǎn)頭�？秩诵牟粶y,遂急急入?yún)嵌鴣怼?/p>

至八月初九日,船到黃溪,天色將暝,師上岸先行,兩僧一道收拾亍衣缽,就隨在后。師到了仲彬家,因前住久路熟,竟突入前堂。原來仲彬自得了牛景先之信,便朝夕在堂等候。忽見師至,大喜,即款至后堂。不多時,兩僧一道也到。仲彬家酒是備端正的,隨即獻(xiàn)上。師大喜,遂欣然而飲。飲至半酣,忽向楊、葉、程三弟子道:“可痛飲此宵,我明辰當(dāng)即去矣。”仲彬大驚道:“師何出此言,弟子望師,不啻饑渴,今幸?guī)熤?快不可言,即留數(shù)月,亦不滿愿,奈何限于明辰,豈弟子事師之念,有不誠乎?”建文道:“非也。眾弟子之心,可表天日,可泣鬼神,何況于我。我欲速去者,因新主尚苛求于我也。我前日到四安,遇一冠蓋顯臣,見我注目細(xì)看,定然認(rèn)得。彼雖一時礙于名分,不便作惡,歸必暗暗奏知朝廷。若明知我在,必然追求我。無處追求,必波及逋臣之家。東南逋臣,第一要數(shù)汝,有禍自然先乃汝。我之速去者,為汝計(jì)也�！敝俦虻�:“師若憂禍及弟子,弟子自甘之,請師勿慮。”建文道:“留我者,愿我安也。我心惶惶,強(qiáng)留何益?’\’仲彬默然半晌道:“師即急行,亦須十日。”程濟(jì)道:“行止隨緣,何必諄諄斷定�！�

建文見仲彬留意殷勤,住了三日,至十三日,始決意往浙。仲彬亦請隨行,遂分兩路,師與兩僧一道四人一路,景先、仲彬一路。既至杭州,恐有人識認(rèn),遂悄悄住在凈慈寺內(nèi),暗暗與兩和尚一道入,以及景先、仲彬,流覽那兩峰六橋之勝,甚覺快暢,留連了二、十三日,方渡造江去,要游天臺。不期專景先忽然患病,不能從行,留在寺中養(yǎng)病,又不期師行后,竟一病不起,奄然而逝。只因這一逝,有分教:往來漸獨(dú),道路愈孤。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