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畏禪讓權(quán)奸預(yù)籌謀 乘天威福公泛海流

  天過酉時時分,海蘭察趕到了北京。隆冬季節(jié),正是日晝最短時候,這時辰差不多已經(jīng)黑定了。天上似乎不再飄雪,卻陰得很重,籠罩著這座死氣沉沉的古城,如果不瞪目細(xì)看,一街兩巷的店門都像蒙著黑霧,什么也看不清。海蘭察帶了十個戈什哈,都是精悍孔武的刀馬輕騎,由西直門入城,也不回自己府邸,一徑趕往城北的兆惠公爺府。

  此刻,兩個一生并肩廝殺的功勛將領(lǐng)都在閃爍不定的紗燈下。兆惠中風(fēng)已經(jīng)年余,左半身麻木不仁,斜倚在大迎枕上,覺得對面海蘭察帶的一身寒氣不時微微襲來,海蘭察看著兆惠蒼白的發(fā)辮,撫著自己的發(fā)辮也一時沒有話,坐在兆惠大炕旁,倒覺得屋里燒得太熱。幾句寒暄過后,兩個老朋友都又沉默了,覺得一肚子的話要說,又覺得說出來都多余。何云兒到老還是沒有放足,擰著小腳指揮丫頭“給海老爺上茶,擰熱毛巾——叫廚房里備飯”。自己上來剔了燈花兒,口里嘮叨著:“梅香們不省事,屋里這么暗也想不起來剪剪燈花兒——兄弟,怎么坐著不言聲,昨個兒兵部的人來說你興許回來,他還高興得歪著嘴笑呢!”海蘭察笑道:“不妨事的,娥兒四十歲那年中風(fēng),也是口不關(guān)風(fēng),嘴歪得瓢似的,尋個好郎中針灸一下就好!”

  看他們說得親熱興頭,兆惠似乎輕松了些,臉上掠過一絲笑容,長長舒了一口氣,說道:“要去臺灣了?”他果然口角有些歪斜,但言語清晰卻一如平日,并不似個沉疴在身的病人。

  “嗯。”海蘭察點(diǎn)頭,“還沒有圣旨。阿桂和劉墉下的廷諭。大約是福四爺為主,我為副。咱們就是吃這碗飯的,打唄!”何氏在旁做針線翻過老花鏡看看,道:“海叔叔沒吃飯,我叫他們快著點(diǎn)。”兆惠道:“越老越嘴碎,你年輕時不是這樣兒嘛——嘮叨!”海蘭察笑道:“嫂子那不是好意兒?——跟著福四爺出兵,我還是放心的。怕接了圣旨就不能來了,先來看看你。”

  兆惠點(diǎn)頭,對云兒道:“派人到海府,接過夫人過來一塊吃飯。”這才說道,“我們兄弟心里話,跟四爺打仗沒說的,比起老公爺還要踏實(shí)。四爺只一宗兒,恩怨太分明,帶兵是好的。臺灣不同西北,四面都是水。打得好,可以一勞永逸。我擔(dān)心的是四爺,論起威信人望,他遠(yuǎn)不及傅恒公。他從來沒有打過敗仗,一是怕他輕敵;一是朝里有人忌他,趁打仗給他穿小鞋。你來得好,望著你能和四爺多談?wù)劇?rdquo;

  “不能等姓林的在臺灣站穩(wěn)。”海蘭察道,“一個臺灣府治地面,更要緊的是鹿耳門登陸灘頭,只要在我軍手里,就不怕。臺灣現(xiàn)在苦撐局面的只有一個柴大紀(jì),聽說和福四爺有點(diǎn)過節(jié),要是知道了四爺去,就怕倒戈啊……”

  兆惠聽著海蘭察剖析臺灣軍政情形,目光炯炯望著房頂,深深吐了一口氣,說道:“他和林爽文打了多少年交道,成了死對頭,而且家屬都在大陸,不會倒戈的。四爺什么都好,就是胸襟……唉……多少年雞毛蒜皮的事,見了都未必認(rèn)得了,還記在心里!你說的這些不足深慮。我擔(dān)心的是和相不愿速決……六部里官兒們聽他的活不肯全力辦差。四爺去,只怕還鎮(zhèn)得住,要是你我,就麻煩了。”

  “你是說和珅!”海蘭察瞪大了眼,“他通敵?!”

  “那倒不至于……”

  “也許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海蘭察道,“他想喝兵血,發(fā)軍餉財(cái),打的日子越長越好!”

  “他財(cái)早就發(fā)夠了。他……我看要的是個亂……軍響支出從沿海各省調(diào),戶部、兵部……賬目爛了就沒法查……”

  海蘭察眼一亮,和珅富可敵國,是通國皆知的事,只礙著乾隆偏愛袒護(hù),雖然幾次清查,都沒有觸動和珅半根毫毛。反而家產(chǎn)來路更“合法”更公開。這個想頭在海蘭察心中也閃過,只想他發(fā)了還想發(fā),貪婪軍餉,卻不似兆惠這般明白。怔了半晌,笑道:“這是文官管的事,我們操不了那么大的心,只曉得越是速戰(zhàn)速決越好!我是好笑,萬歲爺左一個詔書右一個圣旨,要整頓吏治倡廉反貪,身邊就有個最大的貪官,竟然一次又一次查不出來!”坐在旁邊的何氏忍不住說道:“上回聽兵部的人說,海寧來北京述什么黃子職,要運(yùn)動兩廣總督,帶了十萬銀子,和珅說十萬夠做什么使的?我再給你二十萬——老天爺,那是多大一堆銀子!要那么些銀子墳里頭帶的么?唉……不明白……不明白……”她果真上了年紀(jì)變得嘴碎,說著來續(xù)茶,又道,“海叔叔也吃空額的吧?”

  “謝嫂子……”海蘭察笑嘻嘻的接茶,說道,“天下老鴰一般黑,有紫黑的、墨黑的、漆黑的,我算白脖兒花老鴰罷……空額,克扣這些錢是不敢的,是怕到了陣仗上嘩變倒戈,繳獲的戰(zhàn)利上頭不取一點(diǎn),一家老老小小幾百口子喝西北風(fēng)?”說笑著,聽院里丫頭隔門說:“海夫人到了,給海夫人請安!”便知是丁娥兒到了,二人方轉(zhuǎn)了別的話題。

  第二天一早天剛放明,海蘭察便趕往西華門請求見駕。剛遞過牌子,和珅的大轎也到了。西華門外六部官員外加各省來的官員有一百多人,有的是要到軍機(jī)處,有的是要去毓慶宮,三三兩兩熟人攀談,湊在一起說笑外省京城軼聞趣事,也有海蘭察的故舊在這里邂逅,拉手寒暄的,見和珅的大轎落下,一窩蜂兒都擁了上去,請安問好的、寒暄道乏的、脅肩諂笑的、飛媚眼兒的……什么樣兒的都有。和珅一一含笑點(diǎn)頭應(yīng)酬,閃眼見海蘭察站在石獅子旁,一邊命從人遞牌子,笑著過去,拉著海蘭察的手寒暄:“海公,幾時到京的?著實(shí)惦記著你啦!上回日本國人藤田迭我的兩把倭刀,說是海底里的結(jié)出的鐵塊鍛的,試了試,我們的寶劍也不寶了——叫人送一把給你,可還中用?”說著又拍海蘭察肩頭,“你是越老越精神了,好身板兒!”他又說又笑還夾著對過來套近乎的人打手勢問好致意,就親熱到十分。

  “托中堂的福,我身子還成。”海蘭察生就的喜相,皮頭皮臉只是笑,說道,“我又要出兵了,等萬歲的旨呢!這把刀再帶上,嘿,削鐵如泥!雙保險啦!”和珅笑道:“是臺灣的事兒吧?十五爺說過,這回要看你這老公爺?shù)牧耍×炙拇蛞恢ㄆ鹗,多少次漏網(wǎng)了?記也記不清了,這次在島上,看他溜到哪里去?”還要往下說,里頭叫:“萬歲叫和珅晉見!”又拍拍海蘭察肩頭笑著去了。

  乾隆仍舊情神矍爍,已經(jīng)在戶外練了一趟劍,剛剛進(jìn)東暖閣,見和珅進(jìn)來,一邊手指著杌子命坐,一邊用熱毛巾揩面,說道:“昨晚宮門下鑰前颙琰進(jìn)來見,臺灣的事不能再拖了——他足說了有半個時辰——朕已經(jīng)發(fā)旨,海蘭察來見,由福康安為主,出兵平賊!”這才坐下,又道,“么么小丑跳梁,想不到要興大兵!”

  “主子說的是。”和珅賠笑道,他心里突然一陣微微的失落——到底颙琰和乾隆是父子,宮門即將下鑰,還能進(jìn)來造膝密陳。就這一條天生的比別人便宜方便,想了想又道:“主子要造十全武功,福康安是福將,里頭有十五爺主持,臺灣就那么個島,不禁一打的。”

  乾隆起初聽得有點(diǎn)漫不經(jīng)心,手不住地?fù)嶂干系狞S玉鎮(zhèn)紙,聽得似乎話中有話,停了手道:“旨意已經(jīng)發(fā)出去了,和珅,你是跟朕幾十年的老人了,要留心上下左右和睦一心。你名字里有個‘和’字,朕昨晚寫了一幅字,叫‘一堂和氣’,掛在軍機(jī)處提個醒兒。一堂和氣也就是一堂春風(fēng),也吉利些……朕在位日子久了,好就好在阿哥們里頭沒有鬧家務(wù)的,這一條比起圣祖爺還是聊足自慰的……”他話說開了頭,又憶起了當(dāng)年世宗兄弟九王奪嫡驚心動魄的往事,回頭又說起眼下,“雖然無事,能好無事最好。朕是六十年就要退居太上皇的,不能給兒孫留下后遺癥不好料理……”

  和珅像個初起蒙的三家村小學(xué)生,端正坐著眼望乾隆說話,心里在想著這些枝葉蔓生的議論里頭的真髓,這就是他與劉墉阿桂的不同之處:劉墉阿桂都是自己一大堆事等著要做,一大堆話要回乾隆,不大懂得上了年紀(jì)的人愛見別人聆聽自己講話;急著要等乾隆說完,趕快回奏事情,不曉得尋乾隆的話縫兒趁機(jī)回事兒,覺得乾隆嘴碎,不愿意也不耐煩尋出乾隆的話中主題——乾隆這話雖嘮叨,和珅卻明白,他想當(dāng)太上皇,又不放心兒子們能像自己那樣“夙夜求治、勤政愛民”把江山治理好,對“太阿旁移”有一份說不出口的擔(dān)憂。正順著這思路往深里想,乾隆又嘆道:“就看下一代了,瞧他們的了!圣祖收臺灣,朕不能亂臺灣,臺灣的事情下來,要認(rèn)真預(yù)備禪讓的事,有了十全武功,朕成十全老人,才不在了上蒼對朕仁愛人民撫綏江山一片厚意!”

  “皇上,”直到乾隆說得興盡,和珅淡淡一笑道,“一土不安皆宰相之責(zé),臺灣有點(diǎn)小亂子,是奴才們辦差不力用心不到的過錯;噬弦焓涔Γ尭?蛋捕珊0捕ㄒ幌乱酂o不可。十全武功十個老人,那是古今完人的至福,多么令人神往!圣祖也沒有過的呢!就臺灣而言,實(shí)在電不足堇勞圣憂的,可以算一筆賬,臺灣本府有一萬二千名常駐營兵,加上增援的一萬三千余名,是二萬六千上下,兵力上是朝廷占上風(fēng),兵器火槍弓箭火藥糧食軍餉更不待言,即使不出兵,也是必操勝券的事!”

  “不出兵?”乾隆皺了皺眉,“那怕不是好事?可誰能保林爽文不能占據(jù)全臺?萬一站穩(wěn)了全局優(yōu)勢,又何以善后?”

  和珅嚇了一跳,飛快看了乾隆一眼,覺得不是什么特指,才放下了心,說道:“奴才不過是據(jù)理而言。主子決意出兵,奴才聽主子的,火速給?蛋矞(zhǔn)備火藥糧餉。”又頓了頓,說道,“方才主子說起禪讓的事,雖說是千古盛舉,奴才總覺得心里不是滋味。跟了主子幾十年了,不愿換主子呢!憑是換了哪位爺,奴才照舊忠心耿耿,侍候您老萬年龍歸大海,再死心踏地侍奉下一代,豈不更好?”

  “自知者明,不是老子的話?朕說過六十年禪讓,皇天后土實(shí)皆聞之。退居太上皇,也還是你們的太主子嘛……”乾隆語氣中多少帶了點(diǎn)惆悵,仰臉輕輕嘆息一聲,卻義笑了,“自然之理嘛!……其實(shí)你已經(jīng)知道了新主子是誰,年號的事再等幾年再說,要取個吉利喜慶才好。”

  和珅怔了半日,才發(fā)覺自己走神兒,這指定就是嘉親王颙琰,但皇帝不說破,自己當(dāng)然也不能說破,只含糊說道:“這幾年奴才們迫隨十五爺為皇上效命辦差,軍機(jī)處和朝野上下都還是賓服的,方才在西華門見著了海蘭察,說要求見萬歲,不知奉旨了沒有?他大概也先去見的嘉親王。”

  “海蘭察來了?叫他進(jìn)來!”乾隆笑道。他似乎沒有聽出和珅話中有颙琰各自為政的意思,又道,“你去叫來颙琰,一道兒說吧!”

  “是!”

  和珅答應(yīng)了一聲要辭,乾隆又叫住了他,語重心長斟酌著詞句說道:“……和珅吶,這些年你為朝廷理財(cái),也維持了不少人,也得罪了一些人……朕老了,不能事事明察,三言兩語也有個風(fēng)聞,積怨多了,難以善終啊……《勸學(xué)》有云:積土成山風(fēng)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你是明白人,這‘一堂和氣’也是盼你們君臣一心,雍睦和熙的意思。你心中只有朕,朕自然欣慰,但以你年富力強(qiáng),朕愿你長久為朝廷效力。”

  這是再明白不過的話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乾隆卻盼的兩朝天子一朝臣,希冀和珅能與颙琰和衷共濟(jì)。其實(shí)這個心和珅就操了一世!與公主聯(lián)姻是一層,在颙琰面前辦差勤慎小心,別說颙琰本人,就是他身邊的阿貓阿狗,向來也是有求必應(yīng)甚至求一應(yīng)二。颙琰表面上對誰都是不涼不熱,半斤八兩,并沒有虧負(fù)過和珅什么,連一句重話都沒有。無論國泰的事還是李侍堯,抑或是曹錫寶暗地鼓噪倒劉倒和,這位嘉親王從來都不哼不哈靜若止水,可就是與他和珅兩張皮不交心!他也奇怪,阿桂、紀(jì)昀、劉墉,怎么就沒有這般苦惱?也異樣,颙琰怎么百看都像瞧不起自己——是錯覺,還是颙琰盼著早接大位有意疏遠(yuǎn),還是本來的就眼紅他手中的權(quán)和錢?也許都有,也許沒有的,總之是說不明白想不清楚沒處抓撓……想著乾隆這話,真比自己說出來還要切實(shí),和珅心中真是百味俱全,感動里夾著悵惘,盼望里還有幾分憂懼,一拱一熱的胸中之氣回蕩,已是淚眼模糊,說道:“沒有主子……您的栽培,哪有我和珅今日?此恩高厚世世生生難報(bào)!奴才愿主子永世長生,萬年不老……只合奴才報(bào)答了老主子的厚恩……奴才無牽無掛了去……”

  “癡人,唉……哪有萬年不老的?”乾隆聽他情辭懇切言語悲凄,觸動心事,也不禁慨然傷神,深長嘆息一聲道,“你既這樣忠心耿耿,言語出于肺腑,朕也不瞞你了,乾隆五十年大慶前,朕已默告上天,金簡書名十五阿哥嘉親王承嗣大統(tǒng)——這一條明眼人早就看出來了,但出自朕口,入于人耳,還只是你一人。颙琰從來說話做事光明正大表里如一,就是查勘過你幾次,也是有人奏到朕處,是朕有意讓颙琰查明,給你去疑去謗,也讓颙琰明白你的忠藎之情。他這人淡淡的,這正是他器宇貴重之處,這多年在朕跟前小心忠孝,待臣下寬厚和平。你要和他好好處。阿桂劉墉受處分,還是他的建議,他從沒有說過你的不是,可見更器重你……不要疑人,也不要自疑。咹?”這些話他說得知己到了十二分,但和珅卻另有見解:颙琰絕口不提和珅的不是,正是颙琰對自己有戒心的明證,是颙琰的胸中城府深藏不露——本來是極尋常的理,乾隆已經(jīng)參詳不透,乾隆的心思已經(jīng)不夠用了!然而這一層他又無論如何不能點(diǎn)明,離間人父子,以疏間親,疑人而且自疑都是居鼎鉉熏灼高位者的大忌,再苦的果子也只索囫圇吞咽了。他嘴里好像真的含著一撮雞爪黃蓮,嚅動了一下,小聲暗啞地說道:“是……十五爺器重奴……奴才,奴才心知肚明……”

  見乾隆沒有別的話,和珅傴身卻步謝出大殿要去毓慶宮傳旨,卻見颙琰在前,帶著海蘭察進(jìn)了養(yǎng)心殿垂花門。和珅忙垂手退到一邊讓路,笑道:“主子說要奴才傳旨請十五爺,可巧的爺就來了。請爺進(jìn)去吧!”一頭說,見?蛋惨策M(jìn)來,賠了個笑,又道:“四爺也到了?”颙琰早已止步,微笑著聽和珅說了,道:“你見過萬歲爺了?昨個兒說過的,我今天帶他們兩個進(jìn)來。還是商計(jì)渡海作戰(zhàn)的事,他們請過旨,自然要去見你這財(cái)神,有什么難處再商量,你先去吧。”說著便帶二人進(jìn)殿。和珅原本也要一同再進(jìn)殿“共與軍國”的,聽他這么說反而怔住了。不知怎的,一見這位皇阿哥,他通身的機(jī)靈氣都沒有了,站在當(dāng)院遲疑了一陣子,沒有聽乾隆叫進(jìn),料想是忘了,或根本沒打算也叫他,無聲透了一口氣,整頓一下袍角,只作沒事人般退了出去。

  殿中人的奏對十分簡捷,海蘭察和福康安在旁跪聽,颙琰將臺灣形勢分一二二四明白奏說,又道:“即使現(xiàn)在預(yù)備,調(diào)動太湖水師,修理船艦火炮,至快也到三月大軍才能下海。李侍堯直截到福州布置沿海海防,福建水師整頓一下,或可用作后援。兒臣已經(jīng)下令死守鹿耳門和臺灣府城,F(xiàn)在臺灣全境四分之三已在林爽文手,如果守不住臺灣府城,就集中全臺兵力守住鹿耳門。大軍登陸集結(jié)起來,情勢才能翻轉(zhuǎn),目下形勢火急萬分,渡海還要看風(fēng)向海流,再也拖延不得了。”說罷,恭敬向乾隆一躬,靜聽旨意。

  “到這地步了?”乾隆不安地動了一下身子,“臺灣我軍有兩萬六千,部在做什么吃的?”他幾乎就要脫口說是和珅說的,又忍住了,說道,“現(xiàn)在誰在臺灣指揮?常青在做什么?黃仕簡和任承思又在哪里?”

  “回主子,”跪在一旁的?蛋驳,“是常青指揮,他在臺灣府,福建水師已經(jīng)上了臺灣,占據(jù)鹿耳門,黃仕簡在鹿耳門,道路信息已經(jīng)被賊匪割斷,只能偶爾聯(lián)絡(luò),戰(zhàn)況不十分明了……”

  乾隆登時漲紅了臉,已是勃然作色,“砰”地一擊案站起身來:“一個小小的臺灣,撮爾盜賊之患,動用省臺大軍數(shù)萬,不但不能及時敉平,該撫該督已經(jīng)有罪,兩個提督登臺,一個株守郡城,一個靜坐鹿港,竟成了一個畏敵觀望的局面!著李侍堯?qū)嵮a(bǔ)閩浙總督、海寧補(bǔ)署福建巡撫。原任總督巡撫革職聽勘,黃仕簡、任承恩就地軍前正法,為畏敵怯戰(zhàn)者戒!”

  他近幾年極少發(fā)脾氣了,大小政務(wù)煩難都有颙琰頂著,皇八子颙璇文墨上協(xié)助,壞事、難事不到萬不得己都在軍機(jī)處兜攬了,又有和珅哄著高興,聽到的都是升平喜慶事,自然每日心曠神怡,即或偶有不愜,也只是皺眉而已,旋即也就“忘了”。今日震怒,赫然之間拍案而起,眼中火光噴射掃視殿宇,所有的人都唬得身子一矮,悚息營屏身上顫抖。海蘭察原本打定主意不多口多舌,聽旨意跟隨福康安走路,眼前這光景陣仗,竟是他見所未見,他也沒想到每次見都和藹得像個老爺子似的乾降“龍心大怒”時這般可怕——先是怔了一下,又覺得乾隆說的不對頭,生恐颙琰和?蛋哺胶,見二人沉吟不語,心里一急,爬跪一步叩頭道:“皇上,海寧三年前就調(diào)了戶部侍郎兼鹽運(yùn)使,他何能調(diào)動福建軍務(wù)輜重?總督巡撫可以治罪,但臣?蛋布俺贾猎缑髂耆虏拍艿桥_,遽然殺掉黃仕簡輩,前敵將士失去首領(lǐng),后果不堪設(shè)想!他二人一個水師一個陸路又都是提督,相互不能節(jié)制統(tǒng)屬,觀望怯敵保存實(shí)力,所以臺灣戰(zhàn)局才成了糜爛局面!”因?yàn)樾那榧ぴ,海蘭察說得又脆又響,忽又慮及自己“君前失禮”,猛地降下了嗓門兒,連連叩頭暗聲說道:“求皇上……明察……”

  “皇阿瑪!”颙琰見乾隆發(fā)怔,忙起身呵腰說道,“海蘭察奏的是實(shí)!不但黃仕簡任承恩有可殺之罪,臺灣當(dāng)?shù)伛v軍也是罪無可逭,即總督常青釀此大亂,也斷不可尸居此位,但現(xiàn)在不是治罪的時候,?蛋彩菤J差大臣,由他到任后再便宜處置才好,兒臣在下面和阿桂多次議論,臺灣營旗兵丁名額雖然有一萬三千,三分之一在大陸做生意,三分之一在海上走私,而且家屬都在大陸,拖家?guī)Э陬I(lǐng)餉種地養(yǎng)子弟,比縣衙里的衙役戰(zhàn)力還要弱,福建水師自蘭理父子之后營務(wù)廢弛,情形與臺灣也差不多,能維持眼下這個局面已經(jīng)很不易。他們能穩(wěn)住,一切待?蛋踩ズ笤僮魈幹脼楹……”

  乾隆顫顫地站著,臉上一時青一時紅,目中瞳仁一時光亮又一時黯淡,似乎不知該說什么好。這一剎那間,眾人覺得乾隆真的老邁得如同風(fēng)中之燭,像秋天的衰草般荏弱無力,良久,只聽他嘆息一聲頹然坐回椅中,用拳輕輕捶著椅把手,說道:“這樣的敗壞,這樣的無能,真真無藥可醫(yī)……”說著,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颙琰和福康安搶上來站在身后為他捶背。乾隆似乎十分傷心,卻又眼中無淚,喘息稍定,說道:“好……就依著你們……這些敗類,咳!……”?蛋惨娝@樣,心下陡然泛起一陣酸楚,小聲在旁勸慰道:“這都是臣下奴才們平日游悠,養(yǎng)尊處優(yōu),不知堇念皇恩帝德,辜恩溺職的過……皇上放心,只有膿包將軍,沒有膿包兵士,奴才去了,一定能把局面再翻轉(zhuǎn)過來。”這番話并無錯誤,仍舊是“皇恩浩蕩臣罪當(dāng)誅”的意思,可是身份不對,眼前是颙琰當(dāng)家,應(yīng)該由颙琰說出才是,不合由福康安代為遜謝指摘臣下奴才,就有個“僭越”味道。海蘭察不在其位不品其味,乾隆沒有聽出來,只有颙琰掃了?蛋惨谎,見乾隆顏色漸漸平和,說道:“他們明天就走,兒子送他們到潞河驛設(shè)酒祖餞……三月到臺灣,平息叛亂了,把新來的烏龍茶給您貢一簍兒進(jìn)京。”這才哄得乾隆高興起來,說道:“該是瞧你們的了!去吧,朕等著你們新貢烏龍茶!”

  ?蛋驳诙占慈〉篮德,先行急赴太湖水師,這是他父親早年練過的兵,這幾年他料理軍務(wù),常常加意囑托訓(xùn)練,整頓軍紀(jì),修繕火炮,料想稍加提調(diào)協(xié)統(tǒng),立刻就能從黃河入?谔幭潞5礁=〞M(jìn)剿的,始料不及的是這里的渡船、炮艦、淡水倉、開山炮也都到了更換期,那些船艦在太湖水域中游戈游戈,擺擺陣勢給百姓看,嚇唬嚇唬零星水匪什么的,自然游刃有余,船外頭上了漆,里頭的木頭多有朽糟了的,禁不起大風(fēng)狂浪拋起拋落,在船上發(fā)炮,有幾只好端端的艦竟震散了板兒。實(shí)地視察,十分之七不能用于海戰(zhàn)。福康安無奈,知道李侍堯先期到了福州,行文移咨命李侍堯就地趕造火炮,所有跟從的官員都去征用民船,另督新造軍艦,忙得不可開交處,颙琰憲票廷諭連連催促,戶部叫苦連天說“沒錢”,和珅又裝模糊兒,虛應(yīng)承不給實(shí)惠,接連又是幾道嚴(yán)旨,口氣也變得毫無通融“爾?蛋惨辔窋骋?何以故再三搪塞,至今不能前往福建水域?朕思爾尚不至玩敵貽誤軍機(jī)也。萬盼早奏捷音,勿使朕失望也!”?蛋惨惠呑映稣鞫际禽p騎快戰(zhàn),后勤輜重毫無滯礙,惟獨(dú)這次步履艱難如行荊棘,連連催命之下又無由剴切告訴,只好咬牙挺著,命海蘭察先帶一千艘戰(zhàn)艦到福建海面集結(jié),自己自晨挑燈視察督造,至昏夜三更提燈回中軍稍作憩息,忙累得瘦了一圈。未出兵已消耗了庫銀七百余萬兩,七死八活間趕到四月,已是被訓(xùn)斥催促得七竅生煙,氣不打一處來,船艦也總算下海了,其時已是六月,比預(yù)期的整整遲了三個月。

  但臺灣的局勢已經(jīng)是危若累卵一絲之懸。自三月間,閩浙總督常青在福州坐不住了,也是他平日孝敬和珅得惠,和珅讓海寧轉(zhuǎn)告“若不即時赴臺力挽狂瀾,恐君禍在不測”,因此也就不顧了萬金之軀親自赴臺“為王前驅(qū)”。

  福州城百姓但聞臺灣“有事”,督帥親自出馬,還以為定必是馬到成功,家家戶戶擺設(shè)香案、香花醴酒送他出海。常青自己看周匝太平無事,上馬出城、下碼頭入海,文武官員簇?fù)硐嗨,百姓萬頭蟻攢矚目相望,在大陸上也還得意的。在鹿耳門登陸便覺得不對,官軍連營結(jié)寨,畫角鼙鼓之聲四面呼應(yīng),偌大鹿耳門灘頭檣櫓如林刀劍森立,幾千兵士龜縮在營寨之內(nèi),一步不敢邁出寨門,原先那一點(diǎn)子虛驕之心一下子化為烏有。

  幾百名中軍戈什哈又加了一千精銳勉強(qiáng)護(hù)送他到臺灣城,一路上東邊“咚”的一聲炮響,西邊“砰”的一聲鳥銃,火箭響箭“日日”地在頭上身邊飛穿而過——他也是將門之子,官做到起居八座建牙開府封疆大吏,至此才曉得“兵兇戰(zhàn)危”,不是坐在簽押房里說說玩的事,當(dāng)晚到臺灣,常青立即召集把總以上官員會議,號令立即出擊,“本督帥出征,要立馬揚(yáng)威,給林爽文一點(diǎn)厲害瞧瞧!”這話說得內(nèi)荏色厲,若是平日在署中,早已喏聲雷動,可是此時眾人部面面相覷欲言又止。議到半夜幾個參將仍舊支吾越趄,都說“朝廷已經(jīng)派福大帥來,等援兵到了才好出戰(zhàn)”常青怕的就是?蛋瞾砹藷o法交待,不禁勃然大怒,“啪”地一拍案喝道:“我們是做什么吃的?難道一定要等福大帥來才能打仗?”話音未了,城外頭傳來一片鼓聲還夾著無數(shù)人吆呼吶喊。滿座的都是敗軍之將,聞戰(zhàn)即驚,一個個股栗色變臉色煞白,背苦芒刺倜促不安間常青大喝一聲:“來的好!傳我的中軍,城中厡有駐軍再增兩千跟老子殺這頭一陣!打好這一丈,大家放假,我給你們出票出憲牌,人人升官!”

  “扎!”

  眾軍將一來畏他的威勢,二來見他如此豪氣,也覺膽壯,自亦有“叫你嘗嘗厲害再來訓(xùn)斥我們”這份陰微心思的,勉強(qiáng)振作厲聲答應(yīng)著紛紛起身,虛吆喝著就鎮(zhèn)臺衙門前點(diǎn)火把召集隊(duì)伍。總共集合了兩千五百人,所有的馬隊(duì)都用上,擎著火把浩浩蕩蕩開向南門。

  來及城南一里之遙,已隱隱聽得城外呼聲動地。似乎城外滿山遍野都是人在吶喊,四面呼聲連成一片,猶如風(fēng)過山巒,又似狂濤海嘯。按臺灣地氣絕不同于大陸內(nèi)地分了四季,它只雨旱兩季。三月天氣象溫和,連海風(fēng)吹過來都是暖融融的。這樣的夜里官軍是太平年間也不敢出城一步的,但這位憨大帥竟要親自出馬夜戰(zhàn)!風(fēng)雖暖和,夾著外頭萬眾呼嘯聲,竟吹得軍士們身上一陣陣起雞皮疙瘩。常青本想上城頭瞭望一下,火把中看見眾軍士面帶怯色,想想外邊都是烏合之眾虛作聲勢,城外突襲一戰(zhàn)即收,得點(diǎn)便宜就回來,也未必就失蹄了。遂在馬上揚(yáng)鞭一指,大聲喊道:“開城門!我的戈什哈在前頭,騎兵后邊步兵——給老子沖!”

  城門“吱嘎”一聲嘩然洞開,百多名戈什哈放韁吶喊,嘶聲叫著:“沖啊!”潑風(fēng)價沖了出去,馬嘶人喊也甚有聲威,后邊的馬隊(duì)也就揚(yáng)刀呼嘯一擁而出。起初義軍被官軍這一大膽舉動驚了一下,略一沉寂四面號角呼應(yīng),似乎在聯(lián)絡(luò)。稍定,便見正面、東南、西南黑乎乎的椰林里燃起了火把。一把、兩把……千把、萬把星星點(diǎn)點(diǎn)又連連綿綿成了一帶火陣,又成一帶火海,鼓聲也響得密不分點(diǎn),火山般壓了近來……沖在前頭的兵惶惑不知所措——就是沖也得有個方向!但后隊(duì)的兵馬還在出城,常青沒有號令既不能進(jìn)也不能退,眾人擁擠在護(hù)城河橋頭亂成一團(tuán)。

  突然,對面椰林里一簇火光極明亮地一閃,接著“轟”的一炮天崩地裂般響震,撼得大地簌簌發(fā)抖,炮彈打在護(hù)城河里,激起丈許高的水柱。暴民還有炮?沖出來的官軍嚇怔了。一時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間,“轟轟轟”又是三炮打過來,這次準(zhǔn)頭卻是極佳,護(hù)城河橋頭四五匹馬登時倒地,有兩個正在發(fā)愣的軍士仰天被掀翻下馬來,硝煙彌漫間火把媳滅,人們已經(jīng)亂作一團(tuán)……留下來的人發(fā)一聲喊,勒馬轉(zhuǎn)韁掉頭就跑——后邊的人馬不知外頭出了什么事,還在往外擁,前邊的回頭跑,馬碰馬人擠人喊聲罵聲哭爹叫娘聲嚷成一片烏煙瘴氣,這時常青才策馬出了城門口,不防義軍方向瞭得清他的纛旗,迎頭又是一炮,卻打在城門頂上,打爛好大一塊,斷磚灰土片猛雨般砸落下來。常青肩頭著了一下,座下的馬不知砸了哪里,“咴兒”驚嘶一聲前蹄撩起老高,幾乎把這位堂堂主帥顛下騎來,還沒有勒定馬,口中來不及約束部眾,敵軍那邊十兒枝鳥銃“砰訇”齊發(fā)一響,常青周圍的軍士麥捆兒一樣倒下一片。這下子常青連馬鞭子也丟了,再也撐不住,聲嘶力竭大叫一聲:“賊來砍老子頭了!退兵退兵!”接過親兵遞來的鞭子照馬屁股狠狠就是一鞭,那畜牲掉頭就跑,把后頭的步軍也踩倒了一片……

  從此常青龜縮臺灣府城,和黃仕簡一同勒束軍隊(duì)不敢言戰(zhàn)。只嚴(yán)命柴大紀(jì)死守諸羅和任承恩全力打通給養(yǎng)要道。無奈似乎全臺百姓都反了,小股部隊(duì)即使大白天也不敢開拔,運(yùn)送一隊(duì)糧車,至少要兩千兵士帶鳥銃弓箭嚴(yán)加戒備,還要一千軍士游戈搜索前進(jìn)。鹿耳門碼頭李侍堯派劉保琪馬祥祖惠同濟(jì)等人送來的白米、風(fēng)干肉、火藥大炮堆積如山,不但送不出去,還要重兵嚴(yán)加看守,防著林爽文來劫,臺灣諸羅兩縣官兵都似齊人遭荒,餓得連嗟來之食也沒,走路都晃晃蕩蕩……

  六月里,?蛋驳男袪I終于移駐福州。他似乎還嫌準(zhǔn)備不足,只下令連同常青在內(nèi),所有臺灣府駐軍旗營一律不得妄動,等候軍命。常青莫名其妙又心里發(fā)急,派人悄悄打聽,才曉得福康安已下令解散福建水師,只帶原從太湖水師里精選的五千人馬,又聽說李侍堯從廣東瓊州水師精選了五千人馬正在火速趕來,?蛋惨堰B連遭乾隆“怯戰(zhàn)”申斥,一律充耳不聞,只管日夜修理船艦,手提著馬鞭子親自到工場督造炮艦……常青心里暗道:你帶這一萬人馬好做什么用,充餡餅給姓林的吃么?嘴里卻不敢說:因?yàn)槿巳私灾,?蛋泊蛘踢從未輸過。——但也因?yàn)楦?蛋泊筌娨训謴B門,準(zhǔn)備赴臺的營生作得聲勢浩大,臺灣的軍心大定。諸羅城中有柴大紀(jì),雖說被義軍圍得水泄不通,但城中原有一座花生庫,還有一座地瓜干庫,都取出來軍民人等按日供應(yīng),抽精壯勞力加固城防,一時倒也無虞。臺灣府和鹿耳門港的聯(lián)絡(luò)交通,因鹿耳門能抽出人丁衛(wèi)護(hù)驛道,情形比前也好了許多。?蛋蚕嚷晩Z人,臺灣官軍士紳如大旱之望云霓,日盼他早早放洋過來。卻也奇怪:為什么遲遲不動?

  ?蛋苍诘蕊L(fēng),等著南風(fēng)大作,但廈門海域春夏兩季極少西南風(fēng),偶爾吹來也是旋起旋停。從廈門到臺灣數(shù)百里水面,都是萬丈狂滔,風(fēng)向不對,千艘戰(zhàn)艦滯留海中逆風(fēng)逆水而渡,一旦中途退回,臺灣的局勢更不堪設(shè)想,待到秋八九月,已見南風(fēng)漸次增多,戰(zhàn)艦已修繕完備,戰(zhàn)士們吃飽了撐的,海灘上摔跤打布庫游戲,將軍們磨拳擦掌躍躍欲試,單等他的號令。

  十月二十六夜分,南風(fēng)大起,裹攜著凄迷的秋雨,襲到廈門。這風(fēng)起初還時緊時慢地鼓動,插在?蛋泊鬆I上專門用來測風(fēng)向的風(fēng)標(biāo)和節(jié)絨還一飄一落微旋不定。到后半夜,?蛋才麙煳W鴰ぶ,命所有船艦官兵一律碼頭集結(jié)待命,全部游擊以上軍官都集中到他的大帳前肅立待命,到天將放亮?xí)r,?蛋惨逊倭巳隣t香,整束衣冠盥手謝天,清酒酹地,向北恭敬叩辭乾隆,帶了眾將軍一起來到港口。

  他似乎許了禁口愿,一直默不言聲,他的中軍領(lǐng)佐賀老六已是副將實(shí)缺,王吉保也已領(lǐng)了副將銜,都穿著黃馬褂,也是一言不發(fā)。海蘭察就守在港口,見他騎馬到了碼頭,只一躬,將手一讓,說道:“請大帥視察!”

  這里是廈門的崇武澳,港口洋面上灰蒙蒙的飄著細(xì)密的斜雨,下船萬艦墻桅如林,都在微微動蕩搖曳不定,遠(yuǎn)處平日看去平靜的大海也不再是蔚藍(lán)色,此時天低云暗,蒼蒼茫茫的海面上一浪卷一浪,泛著白色泡沫撲上灘頭,憤怒又不情愿地退下去,海崖礁石激起的浪花足有丈許來高。?蛋膊[縫著眼遙望著大海,又不經(jīng)意地抬頭看了看風(fēng)中簌簌急抖的節(jié)絨和纛旗,突然揚(yáng)臂一呼:“大丈夫立功在此一舉,為社稷為皇上效命,決不許金甌一缺!——我的旗艦在中央,賀老六王吉保隨我——各軍聽我號令,按方位依次出洋!”

  這風(fēng)真是天助,勁急而不躁,力勻而不懈,千帆萬舟鼓浪而進(jìn)行走如飛。各船艄公都是精選出來的精壯水手,走得又快又穩(wěn)。二十八日晨下海,只用了兩天一夜,全部戰(zhàn)艦一艘不損,軍上一員不缺,已云集在鹿耳門。那風(fēng)兀自一如既往直吹不止。福康安在暮色中踏著橋板率中軍旗艦的下船,站在冰冷的灘頭巖石上,深深舒了一口氣,由著風(fēng)把他的辮子和袍擺撩起老高,半晌命道:“所有軍上下船,有暈船的好生調(diào)息。休整三大,什么事也不作,讓我的兵吃好睡好養(yǎng)足精神!”

  “扎!”站在?蛋采磉叺暮Lm察應(yīng)聲答道,“標(biāo)下遵命傳令!”

  福康安放緩了神色,又問:“常青、黃仕簡、任承思到了沒有?”王吉保忙跨前一步,回道:“常青昨晚就到了鹿耳門,正在灘頭等候歡迎大帥,黃仕簡留守府城,其余的部到了,”?蛋灿謫柕溃“那個守諸羅的是柴大紀(jì)?他沒有來吧?”

  “回大帥,”聽他說到柴大紀(jì),王吉保加了小心,進(jìn)前一步說道,“諸羅城被賊四面圍困,我軍聯(lián)絡(luò)不上,他還個知道大帥已經(jīng)登臺。”

  福康安哼了一聲,冷冷說道:“這個時候歡迎個屁!吩咐常青,把鹿耳門大營中帳騰出未,擺好木圖,我和海軍門要立即召集會議布置軍務(wù)。淡水要先供應(yīng)登岸的軍十,亥末時牌我要逐營逐個查檢,沒有洗過腳、喝不上酸辣湯的,直接稟我!”

  “扎!”

  軍事會議開得甚是肅殺,鹿耳門中軍大帳地方不大,里里外外都是軍將肅立,也不知從哪里弄來的七八只胳膊粗的龍風(fēng)燭照得里外通明雪亮,帳中一盤碩大的軍事木圖旁邊只有海蘭察和常青就座,其余的人一律貼帳站立,靜得只聞帳外驚天而過的風(fēng)聲浪聲和大帳鼓嗡的牛皮磨擦聲。

  “諸位!”在岑寂中?蛋矒P(yáng)盧說道,“用不著文過怖非,因?yàn)橹鲗o能,臺灣已經(jīng)全局糜爛!”他目中精光四射,掃視著大小林林總總的官員,又行一眼木然呆坐的常青,冷冷地轉(zhuǎn)臉面向木圖,用長竹節(jié)鞭虛指了一下,說道,“在福州我和海軍門已經(jīng)召集全體游擊以上軍官幾次會議,這個仗怎么打,其實(shí)用不著多議。臺灣四縣已淪陷兩城,諸羅是戰(zhàn)略要害,解掉諸羅之圍,全局就會翻轉(zhuǎn)過米,軍心民心就定住了!這么明白的事——”他突然轉(zhuǎn)臉問常青,“為什么當(dāng)初常督?jīng)]有計(jì)議到?”

  常青沒想到突然質(zhì)問到自己,身上抖了一下,忙欠身答道:“卑職們幾次計(jì)議也是這般兒見解,但臺灣的官軍太少,首尾不能相顧,試著攻了幾次,部被賊匪堵回來……”他下巴顫著,聲音也有些發(fā)抖了。

  “堵回來?敵人是多少?有什么火器?我軍誰是主攻?誰是策應(yīng)、預(yù)備隊(duì),后援輜重誰負(fù)責(zé)?”

  一連排炮般的質(zhì)問下,常青腦門子上已一層冷汗,用汗巾子拭著,剛剛艾艾答道:“是這個……全臺造反的已逾十萬,連同我?guī)У母V菥G營……我軍這個,這個這個只有四萬……”

  “答非聽問。”福康安突然一笑,“真正的天地會只有四萬余眾,你說的十萬是連跟著起哄在山里搖旗虛咋呼的也計(jì)在內(nèi)了。”他的神色突然變得異常莊重,擺著方步走至上方,南面而立,徐徐說道:“常青聽旨!”

  屋里屋外的軍將都嚇了一跳,不安地互相詢問顏色。常青一下子變得衰憊不堪,在椅中掙扎了一下才起身來,腳底下踉蹌兩步才站穩(wěn)了,伏俯跪倒在地叩頭道:“奴才常青恭聆圣諭!”

  “常青之罪朕已屢次降旨。”?蛋苍谒兰胖袚P(yáng)聲說道,“今著欽差大臣?蛋残迹锶コG囗敶骰峒霸C賜黃馬褂、革去其原任太子少傅兼兵部侍郎及本銜閩浙總督,即刻由?蛋参瘑T鎖拿進(jìn)京交部問罪!欽此!”

  “奴才……遵旨……謝恩……”常青的身子一下子癱落了下去。

  “戰(zhàn)事當(dāng)前,沒有那么多客氣話。”?蛋惨桓蹦樅敛粍尤,也不似平常宣旨過后有許多敷衍安慰,“天威不測天怒難犯,請常公斟酌自愛——就請常公住到我的旗艦上,待風(fēng)向順利再返大陸。”

  待兩個親兵攙著常青退去。?蛋猜砸怀聊,從袖子里又抽出一份詔旨,說道:“臺灣亂起己近一年,福康安自受命以來也已八月有余,而至今才抵達(dá),甚是有愧皇上知遇之恩吶……六部督促,廷諭申斥的話諸位想必已經(jīng)有所耳聞,所以有些人心里另有些想頭,以為皇上不再信任我?蛋,以為跟著福康安干前程黯淡,這里有皇上八月二十五日由北京發(fā)出,也即是我最近收到皇上的恩諭,雖然是給我的,我看成是對我三軍將士的信任勉勵。眼下就是一場硬仗惡戰(zhàn),我讀給諸軍兄弟,與我同沐皇恩。”他環(huán)視一眼眾人,說道,“地方狹小,不要跪聽了,就這樣立正肅聽就是。”因展開詔旨輕聲讀道:coc1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日:朕臨御五十余年,于一切重大事務(wù),經(jīng)歷不知凡幾,無不通盤籌劃、熟慮機(jī)先。今委福康安以剿捕之任,豈有令其冒險前進(jìn)之理?無論福康安久經(jīng)簡任,寄以股肱心膂,事無巨細(xì),無不休戚相關(guān),斷不肯置伊于險地,豈有?蛋矠殡抻H信倚任之人,轉(zhuǎn)不為計(jì)出萬全耶……膚之待?蛋,不啻家人父子,恩信實(shí)倍尋常,?蛋惨喈(dāng)以伊父傅恒事朕之心為心,竭力奮勉……coc2?蛋财鸪踹讀得堂而皇之莊而重之,讀到情真之處,仿佛眼見乾隆皓首握管關(guān)切凝注的目光,聲音已是變得暗啞哽咽,讀到“傅恒”名字,更是觸動心事,已是淚流滿面,聲怯氣嘶朗誦一遍,滿庭軍將盡都感激唏噓。

  “?蛋仓挥幸凰婪凵韥韴(bào)這高天厚地之恩了!”?蛋擦闾檎f道,“臺灣本島將士久戰(zhàn)疲勞,全隊(duì)充作后備。由我率登臺軍隊(duì)全軍攻打圍困諸羅的匪眾!”他這才認(rèn)真指定了木圖,說道,“這里是大里杙,這里是諸羅,這里是臺灣府城,我軍現(xiàn)駐這里。如果我軍向諸羅運(yùn)動,大里杙天地會眾必然號令匪眾攔截。為牽制大里杙匪眾不敢妄動,我軍必須攻取這里——八卦山,要輕騎快取,迅雷不及掩耳,奪下八卦山,臺灣原有的二十門火炮,還有我?guī)淼娜T火炮就能迅速向諸羅運(yùn)動。敵軍的優(yōu)勢是人多,劣勢是沒有經(jīng)過野戰(zhàn)訓(xùn)練,敵軍屢勝,有虛驕之心輕蔑于我,而我軍人少卻全都是精選出來的壯士,有五千火槍手還有兩千持短把馬銃的,裝備精良前所未有……”他侃侃而言,從雷公會與天地會的矛盾說到臺灣土著居民與外地移民的糾紛,剖析得精細(xì)入微,末了放開嗓子問:“準(zhǔn)敢打第一陣去攻八卦山?”

  “我敢!”賀老六一個挺身出來,亢聲說道,“請四爺撥給我一千人馬,三天打不下八卦山,老六提著頭來見您!”話沒說完,王吉保大叫一聲出來“啪”的一個立正:“我給四爺立軍令狀,我只要六百兵!”賀老六一拍胸脯怒目王吉保道:“老大帥用我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由海軍門帶一千人準(zhǔn)備駐扎,我只要五十個人攻八卦山!”王吉保梗著脖子揚(yáng)聲道:“你和海軍門押陣,給我選十個不怕死的,打出威風(fēng)給你看!麥秸垛大壓不死老鼠,秤砣兒小能壓千斤,你少倚老賣老!”

  當(dāng)下二人軍帳爭奪請戰(zhàn)越吵越是激烈,已都是通紅了臉,要帶領(lǐng)搶攻的人竟減至十名,聽得任承恩諸舊部駐軍將弁目瞪口呆。正自不可開交,海蘭察挺身站了出來,對?蛋驳溃“這次打八卦山,要打出威風(fēng),要臺灣匪眾知道中原好漢的厲害!五十人靠群膽,十人靠孤膽,我老海請先打個樣兒給兄弟們看,請跟隨大帥來的十名巴圖魯、十名侍衛(wèi)選出來,也加上賀老六王吉保兩位,跟我登八卦山。大帥您只管率軍觀戰(zhàn),派軍隊(duì)預(yù)備接防駐扎!”

  “老將軍勇氣何其豪邁!”?蛋脖凰@番話激得熱血沸騰,“這一陣既要奪取這塊沖要之地,更要激起我三軍高昂士氣——打出威風(fēng)來,如果倚多取勝,就沒有威風(fēng)可言,這話說得好!你要什么?只管開口!”

  “每人一把鳥銃、一把馬銃、一把倭刀、一把匕首!”

  “成,還要什么?”

  “每人一壺酒、一包炮藥裹扎,不成功便成仁!”

  “好!我預(yù)備黃金一千兩等你們接賞!我準(zhǔn)備奏章為你們請功!我?guī)ьI(lǐng)五千軍馬觀戰(zhàn),萬一有所不利,我全軍壓上去接應(yīng)!”

  跟著?蛋驳陌蛨D魯侍衛(wèi)們“啪”地一扣馬刀,齊步跨出班序,一齊向福康安行禮:“標(biāo)下們跟海軍門去,踹平了八卦山,給大帥立頭一功!”

  “好!”?蛋不厣眄樖职纬鰧⒘,獰笑一聲,“瞧著眾位兄弟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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