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夷紀(jì)

余參藩閩中時(shí),二天使至,一郭給事汝霖,一李行人際春,奉命出使琉球,由福州長樂縣之石澳出海洋。余與俞憲副曰德供護(hù)送之役,登其封船。船長一十六丈,闊三丈六尺,桅高與船等。桅上斗中坐四人,四面各占風(fēng)色,日夜寢處其上,其人攀援附索,而上下如履平地。船內(nèi)凡四級(jí),下置泉水,以海水苦咸不可食,次置糧食、器具,最上舟人處之,而天使與隨行人處其中。幾榻皆以繩系之,懸于空中,以舟底下尖,海波蕩漾無頃刻定,坐臥皆不能安也。行從約五百人,百工之事咸備。順飆利艘,七日而至。時(shí)舟以夏至日發(fā),以后七日皆南風(fēng),以冬至日歸,以前七日皆北風(fēng),此氣候之不爽者。

琉球在海東南,前朝不通中國,我明洪武初,國分為三,有中山、山南、山北,稱三王。遣使入貢,各賜鍍金銀印、文綺。已而中山王察度遣子侄、陪臣子弟入國學(xué)。上喜,禮遇獨(dú)優(yōu),賜閩人三十六姓善操舟者,令往來朝貢。景泰中,中山尚思達(dá)并山南、山北,遣使入貢。上令三年一貢,貢無過百余人。自察度五傳至尚真嗣。

嘉靖壬辰,尚真卒,子尚清請嗣。上遣給事中陳侃、行人尚高澄以太牢祀真,封清嗣王,賜王、妃冠服、錦幣。至是,尚清卒,復(fù)遣二使往。國王出迎,向不敢居正殿,迨奉王命,始正位焉。

王居在山巔,國門名歡會(huì)府。正殿大一十六間,稍刻繪禽獸草木。四圍塹柵三重,環(huán)以流水,樹棘為藩籬。府門上有層樓,奉神像,司刻漏,然樸素?zé)o金璧之飾。國王平居以鳥羽為冠,飾以珠貝,纏身以錦綺。天使至,加兗冕、被袍服,強(qiáng)衣冠而相接,待以客禮。出則乘木獸,令左右輿之,導(dǎo)從百余人。并日凡三視朝,群臣搓手膜拜,尊且親者入殿坐飲酒,卑疏者移時(shí)長跪階下。歲元旦、圣節(jié)、長至,君臣冠冕拜龍亭,奉正朔也。

國在海島中,上多山洞。國之王親不與政,有四五統(tǒng)帥,統(tǒng)諸洞。首法司官,司刑名;次那灞港官,司錢谷;次耳目官,司訪問。皆土官,為武職,以上世及所轄地為姓名。其大夫、長史、通事官,司朝貢,為文職,皆三十六姓人及入中國國學(xué)者為之。至于諸洞之中,往往皆村落,各有鳥了帥分屬,并以善戰(zhàn)有力相雄長,自相樹立,主一村之事,而歸命于國王。賦法君民各有分土,以為祿食。

國無征斂,有事一取諸民,事已即休。用刑甚嚴(yán),竊盜即剕劓,諸多不法,臨事取決而已。國無貨殖,不同通賈,惟魚鹽泛小艇入,朝貢始乘大舟,航海而來。俗無文字,入學(xué)中國,始陳奏表章,著作篇什,有華風(fēng)焉。望月盈虧以記時(shí),視草木榮枯以驗(yàn)歲。風(fēng)土氣候,與南相類。田宜稻粱禾黍,畜多牛豕野馬。

男子去髭黥首,羽冠毛衣,婦女皆以纟寧繩纏發(fā),從頭盤繞至額。家饒?jiān)Ｕ?瓦屋不過二三楹,余皆茅土藏蓋,風(fēng)雨飄搖而已。市用日本錢,以十當(dāng)一。人無貴賤,皆驍健猛悍,甘勞苦,耐饑寒,不知醫(yī)藥,而無疾疫。兵甲堅(jiān)利,射可二百步,進(jìn)止有金鼓。鄰國視為勍敵。然好相攻擊,度不能勝,輒剖腹自斃。人死,以中元前后日浴尸溪中,纏以布帛,裹以葦草,葬埋于土。王親貴族盛以木匣,置山穴內(nèi),外通小牖,歲時(shí)祭掃,必啟視之。畏信鬼神,以婦人為尸,號(hào)女巫,其魁曰女君,白日嘯聚,動(dòng)數(shù)百人,攜枝戴草,騎步縱橫,時(shí)入王宮褻狎嬉戲,一唱百和,聲音凄慘,倏忽往來,莫可蹤跡。馮附淫昏,矯誣禍福,王及世子、陪臣皆頓首拜跪于前,不為異也。

至往來海上,見巨魚橫亙數(shù)十里,草木蒙叢,望之無異山峙,而舟人指示為巨魚脊。一日,舟停不進(jìn),左突右傾。舟師跳躍而下,起云:“魚身也。”人力無知之何,惟焚香叩首呼神。俄而鳥止于桅,舟師云:“天妃至矣。”眾羅拜桅前。已而波濤沖激,風(fēng)復(fù)飆起,舵忽損折,舟幾顛覆。舟師驚懼,復(fù)焚香羅拜。俄而桅有火光,乃卜請易舵,不許。卜來日,許之。至旦,果風(fēng)息波平,易舵而行。夫海若之神,其靈顯若響應(yīng),而舟師出沒于海,亦若魚龍不可方物。二天使歸,道之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