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工紀(jì)

　　語云：“璧玉不御，則下鮮玩好；雕刻不飾，則民絕曲巧。”言上者表，下者景，所從來遠(yuǎn)矣。

　　昔者圣王御世，因民情為之防，體物宜導(dǎo)之利，阜財用而齊以制度，厚利用而約以準(zhǔn)繩。是故粢非不足于簋，而不耕者不以祭；帛非不足于杼，而不蠶者不以衣。玄閎筐篚非不足，而納采無過五兩；節(jié)車駢馬非不足，而不命則不得乘。故天下望其服，而知貴賤；睹其用，而明等威。此上下辨而民志定也。今之世風(fēng)，侈靡極矣，賈子所謂“月異而歲不同”已。此豈可以剖斗折衡、裂冠毀冕以止之哉！《禮》曰：“國奢則示之以儉，儉則示之以禮。”自非主持世道者申令甲之條，宣畫一之規(guī)，正車服器用之等，別吉兇食用之宜，何以定民之心志乎？

　　今天下財貨聚于京師，而半產(chǎn)于東南，故百工技藝之人亦多出于東南，江右為伙，浙、直次之，閩、粵又次之。西北多有之，然皆衣食于疆土，而奔走于四方者亦鮮矣。今輦轂之下，四方之人咸鱗集焉。其在官者，國初以工役抵罪，編成班次，有五年、四年一班者，有三年、二年、一年一班者。其造作若干、成器若干、廩餼若干，皆因其多寡大小而差等之，精粗美惡亦然，其大率也。自后工少人多，漸加疏放，令其自為工作，至今隸于匠籍。若閭里之間，百工雜作奔走衣食者尤眾。以元勛、國戚、世冑、貂榼極靡窮奢，非此無以遂其欲也。

　　自古帝王都會，易于侈靡。燕自勝國及我朝皆建都焉，沿習(xí)既深，漸染成俗，故今侈靡特甚，余嘗數(shù)游燕中，睹百貨充溢，寶藏豐盈，服御鮮華，器用精巧，宮室壯麗，此皆百工所呈能而獻(xiàn)技，巨室所羅致而取盈。蓋四方之貨，不產(chǎn)于燕，而畢聚于燕。其物值既貴，故東南之人不遠(yuǎn)數(shù)千里樂于趨赴者，為重糈也。故終沒于衣食中，貴得而貴用之，所入僅足以平其勞，不能得余資以享其逸。則百工之事，奏技薄而呈能淺也。此固知盡能索不能逃，大抵皆為財用耳。

　　且京師者，四方之所觀赴，天子者，又京師之所視效也。九重貴壯麗，則下趨營建；尚方侈服御，則下趨組繪；法宮珍奇異，則下趨雕刻。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故曰：“理人之道，當(dāng)防淫佚之原，抑末務(wù)而開本業(yè)。”今也，散敦樸之風(fēng)，成侈靡之俗，是以百姓就本寡而趨末眾，皆百工之為也。夫末修則人侈，本修則人懿。懿則財用足，侈則饑寒生，二者相去徑庭矣。

　　夫百工之事，固不可廢也。國有沃野之饒，而不足于食，器械不備已；國有山海之貨，而不足于財，工作不備已。今使有隴西之丹砂羽毛，荊、揚(yáng)之皮革骨象，江南之楩梓竹箭，燕、齊之魚鹽氈裘，梁、兗之漆絲纻，非百工為之呈能而獻(xiàn)技，則雖養(yǎng)生奉終之具，亦無所資。故圣王作為舟楫之用，以通川谷；服牛駕馬，以達(dá)陵陸。致遠(yuǎn)窮深，所以來百工而足財用也。故曰四方之貨，待虞而出，待商而通，待工而成，豈能廢哉！

　　然圣王御世，不珍異物，不貴難得之貨，恐百工炫奇而賈智，以趨于淫，作無益而害有益，棄本業(yè)而趨末務(wù)，非所以風(fēng)也。夫排抑工賈，防塞利孔，作法于涼，猶恐其奢，而況上為之倡乎！古之為工也，因其所能，不示以奢，男效其耕，女效其織而已。如釋其所有，責(zé)其所無，則雖良工所擅，與庸工所就，勞逸異趨，巧拙殊軌，皆非天之所生，地之所產(chǎn)也，亦人力之所為耳。以人力所可為，則逞其無涯之欲，何所不至？勢不至于以虛易實、去農(nóng)就

　　工不止也。是以善為國者，令有無相濟(jì)，農(nóng)末適均，則百工之事，皆足為農(nóng)資，而不為農(nóng)病。顧低昂輕重之權(quán)，在人主操之爾。

　　我太祖高皇帝埽除胡元，奄有中夏。時江西守臣以陳友諒鏤金床進(jìn)，上謂侍臣曰：“此與孟昶七寶溺器何異？以一床榻，工巧若此，其余可知。陳氏父子窮奢極欲，安得不亡！”即命毀之。其卓識遠(yuǎn)見，度越尋常萬萬矣。列圣相傳，咸遵是軌，上供之物，俱有定數(shù)，節(jié)儉之風(fēng)，流播至今。故輕傜薄斂，恒先本務(wù)，而凡有興作，不以妨民。其湛恩□澤，浸灌人心，有以也。

　　邇來國事漸繁，百工技藝之人，疲于奔命。廣廈細(xì)旃之上，不聞儉樸而聞奢靡；深宮邃密之內(nèi)，不聞節(jié)省而聞浪費。則役之安得忘勞，勞之安能不怨也。近代勞民者莫如營作宮室，精工玩好。先臣劉球上疏云：“土木之工不息，天地之和有乖�！洞呵铩酚趧谧髦�事，悉書示戒，正為此也。今營作頻年不休，雖不煩民而役軍，然軍亦國家赤子，賴以御暴赴斗，豈宜獨役而不加恤哉！”王恕之疏曰：“始臣聞朝廷軫念東南，特遣近臣赍發(fā)內(nèi)帑，前來賑濟(jì)，不勝欣抃。已而內(nèi)侍裝載私鹽，收買玩好，聲勢張皇，騷擾郡邑。臣恐遠(yuǎn)近聞之，將謂陛下惟珍奇是好，非社稷之福也。”二公所言，豈惟一時讜論，實萬世忠謀。使人主錄之座右，其所裨黼扆者，豈淺鮮哉！

　　至于民間風(fēng)俗，大都江南侈于江北，而江南之侈尤莫過于三吳。自昔吳俗習(xí)奢華、樂奇異，人情皆觀赴焉。吳制服而華，以為非是弗文屯；吳制器而美，以為非是弗珍也。四方重吳服，而吳益工于服；四方貴吳器，而吳益工于器。是吳俗之侈者愈侈，而四方之觀赴于吳者，又安能挽而之儉也。蓋人情自儉而趨于奢也易，自奢而返之儉也難。今以浮靡之后，而欲回樸茂之初，胡可得也？矧工于器者，終日雕鏤，器不盈握，而歲月積勞，取利倍蓗。工于織者，終歲纂組，幣不盈寸，而錙銖之縑，勝于尋丈。是盈握之器，足以當(dāng)終歲之耕；累寸之華，足以當(dāng)終歲之織也。茲欲使其去厚而就薄，豈不難哉！

　　故曰：“雕文刻鏤，傷農(nóng)事者也。刺繡組錦，傷蠶事者也。”夫農(nóng)桑，天下之本業(yè)也，工作淫巧，不過末業(yè)。世皆舍本而趨末，是必有為之倡導(dǎo)者，非所以御輕重而制緩急也。余嘗入粵，移鎮(zhèn)蒼梧。時值燈夕，封川縣饋一紙燈，以竹篾為骨，花紙為飾，似無厚重之費，然束縛方圓，鏤刻文理，非得專精末業(yè)之人積累數(shù)旬之工，未能成就，可謂作巧幾于淫矣。燈夕方徂，門隸請毀。積月之勞，毀于一旦，能無可惜？余禁止之。

　　因思吾浙之俗，燈市綺靡，甲于天下，人情習(xí)為固然。當(dāng)官者不聞禁止，且有悅其侈麗，以炫耳目之觀，縱宴游之樂者。賈子生今，不知當(dāng)何如太息也！夫為人上者，茍有益于下，雖損上猶為之，如有損于下，雖益上不為。今之世風(fēng)，上下俱損矣。安得躬行節(jié)儉，嚴(yán)禁淫巧，祛侈靡之習(xí)，還樸茂之風(fēng)，以撫循振肅于吳、越間，挽回叔季末業(yè)之趨，奚僅釋余桑榆之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