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酬禮付謀窺惡徑

卻說海瑞聽了眾役之言,不覺勃然大怒道:“這是劉東雄親口說的么?”張青道:“正是。”海瑞道:“你既見他,怎么不將他拿來?想是得了銀子!”張青道:“那莊上強(qiáng)壯佃丁,何止百計(jì)。小的們?nèi)羰窍率?只好白白送了性命�！焙Ｈ鸬�:“然則你們是再不敢拿他的了?”張青道:“小的們實(shí)實(shí)不敢�！焙Ｈ鸫笈�道:“可見你們慣于賣放匪徒,所以如此!”吩咐皂役把眾人拖下,每人重責(zé)三十大板。皂役們一聲答應(yīng),將五人扭下。

海瑞吩咐,用頭號(hào)板子重打,如有徇情三板不見血,執(zhí)板人陪打。

皂役聽了,不敢徇情,果然三板就見血,打得五人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在地下亂滾,險(xiǎn)些兒起不來。海瑞道:“今日比了,還要勒限,如再違限,將來枷比。將家眷先行監(jiān)禁,伺獲犯之日釋放。”張青等唯唯,又勒了五日的限。海瑞又差了十名散役,隨同張青等前往幫辦。旋命皂役先將張青等五人家眷拿到監(jiān)禁,然后退堂。

入到私衙,自思:“我如今在此作縣,不能除得這一個(gè)土豪,卻還與白姓除甚么害?今日張青等之言,這劉東雄是恃著強(qiáng)勢的大惡棍,所以府縣都不敢奈何他。想必歷任的府縣,都與他來往,受他的賄賂,所以弄得根深本固,不得搖動(dòng)得倒。

即使張青等此去,亦是無用,徒將他們委屈矣,但是立法不得不如此。”想了半晌,忽喚海安到來,對著他耳畔說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海安應(yīng)諾,旋即來到班館。

張青等正在那里敷棒瘡藥,見了海安,眾人齊立起來。海安道:“請自方便。你們今日受了委曲了�！睆埱鄧@道:“今日真是委曲。在堂上挨了三十重重的板子,又勒了限,妻子又提去監(jiān)禁了。這條賤命,料亦走不去的�！焙０驳�:“你們做了許多年的差役,難道官的意思都不曉得么?”張青道:“大老爺?shù)囊馑嘉覀冊趺磿缘?乞大叔說知,這就感恩不淺了�！焙０驳�:“我見你們可憐,待我實(shí)說與你們聽罷。我家老爺是在京降調(diào)來的,幸得嚴(yán)丞相提攜,才得了這個(gè)知縣。一路出京而來,就聞得這位劉東雄是本縣大大一個(gè)富豪,故此到任就出票拿他,卻欲弄他三五千兩。誰知你們拿不到手,他便生氣。在公堂之上下不得場,所以將你們重打,遮掩眾人耳目處。你們說他是嚴(yán)太師的干兒子,恰好我們這太爺又是拜在嚴(yán)太師膝下的,如今甚悔。你們不用憂心,只管將養(yǎng)就是,這事是罷手的了。你們家眷,不上三日,包管出來�！�

張青等聽了,如夢初覺,方才悟道:“原來如此,這有何難?這位劉大爺是好揮霍的。每常哪一位新太爺?shù)?他不來交結(jié)?待我們棒瘡好了,走到他的莊上說知此意,包管是有禮送來的。連大叔你老人家也得沾點(diǎn)風(fēng)氣呢!”海安又說子許多話,方才別去。青等私相笑道:“這位太爺怎么這樣,弄銀子都沒方法!若是早有聲息,這時(shí)候銀子到手了�！焙�斌道:“我們明日去對劉大爺說,看他如何。好歹叫他送個(gè)禮來就是,免得我們受苦了�！北娙她R聲道:“有理�！�

過了三五日,各人的棒瘡都痊愈了,遂一同來劉東雄莊上見了,以此意說知。東雄笑道:“這叫做過后尋舟——不得渡矣。他先前若是恭恭敬敬的,我即與他個(gè)臉面。如今知我是相爺?shù)娜?他便轉(zhuǎn)過話來,我卻不吃這一注的�！北娨埤R道:“大爺好歹賞些薄面與他,救一救小的們性命則個(gè)。”東雄道:“你們且回,我自有處�！辈钜壑x了回衙不表。

再說海瑞自命海安與眾差役說話之后,時(shí)令海安打探他們口氣。海安這一日來說,差役業(yè)已前往劉東雄處說了,他說自有主意等語。海瑞聽了點(diǎn)點(diǎn)頭,卻不言語。

又說劉家雄正在床土,忽然莊丁傳進(jìn)一札,說是北京千里馬付來。東雄拆書觀看。其書云:屢接厚惠,感佩良深,只以途遙,未遑面謝為歉。茲有義兒海瑞,原在部曹,緣事左遷,出為貴縣令尹,前月已抵貴境。但此人赤貧,自行作吏,悉仆提攜。今遠(yuǎn)隔一天,自難照拂。惟先生推此屋烏之愛,時(shí)濟(jì)惠之,并賜教言,使彼知避兇趨吉,則有造于仆者也。專此布達(dá),并候近福不一。

東雄先生文幾分宜嚴(yán)嵩頓首東雄看畢,便問投書人何在。莊丁道:“其人手拿許多書信,說還有幾處投遞,忙迫去了。”(原夾注:讀者試掩卷思之,其札因何至此耶?東雄自思:“差役來說的話不差。今既太師有書到此叫我照應(yīng)他。也罷,看在太師面情,與他一個(gè)分上罷�！�

次日具了十色禮物,一個(gè)名帖,著莊丁送到縣署而來。海安接著禮單并帖子,拿與海瑞,海瑞暗喜道:“中我計(jì)矣。”只見禮單上是:金爵杯十對,玉箸子一雙,錦緞十端,西氈毯一席,白銀一千兩,黃金四錠,紹酒十壇,金華茶腿十只,燕窩一盒,鉤翅四桶。

海瑞吩咐收了,又將名帖來看,只見上寫著:“年家眷同門弟劉東雄頓首拜�！焙Ｈ鸩挥X笑了起來,照舊回了一個(gè)帖子,賞了一兩銀子與那莊丁,著海安出來致謝。海瑞吩咐送來的東西,一概封志,不許動(dòng)了一些。

次日對安、雄二人道:“昨日劉東雄送了一分厚禮前來,我已故意收下,以穩(wěn)其心。今卻要回送過去,方才像樣。怎能夠得些禮物來呢?你二人可為我到哪里借一借禮物去,擋一擋架子何如?”海雄道:“別的可以借得,若是這些東西,縱然借了來,送到那邊去,倘若他竟收了,將來拿甚么去還人?”

海瑞道:“你們且到店內(nèi),與掌柜的商量,他肯借時(shí),卻問明白了價(jià)。若是他那邊收了,照價(jià)送還。待等冬季領(lǐng)了俸薪銀兩,照依原價(jià)發(fā)給就是�！焙０驳�:“如此,恐怕他店內(nèi)的不肯�！�

海瑞道:“大抵你們不愿去,自覺難于啟齒是真。也罷,你可將名帖分頭去請那京果店、紹酒店、綢緞店、玉器店四處的掌柜到來,我當(dāng)面向他求借就是。”海安、海雄二人只得分頭去請。

到了下午,請了四處掌柜來到。海瑞衣冠出迎,請到花廳內(nèi)坐。那些掌柜的哪里肯坐,說道:“大老爺是小的們父母,小的們焉敢冒坐?”海瑞道:“這原是私見,就是與賓主。公堂之上,方拘正禮�！比鹪偃�推讓,方才坐下。那綢緞店里的姓魯名祺,當(dāng)下魯祺說道:“不知父臺(tái)老大人相召,有何吩咐?”

海瑞道:“說來慚愧。只因本縣在此一貧如洗,前日有個(gè)鄉(xiāng)紳送了我?guī)咨�禮物,雖然不曾受他的,只是禮相往還,本縣亦要回敬過去。只奈沒有一些東西,又沒銀子去買,故特請列位到來商議,要向?qū)毜陜?nèi)各借幾色,裝一裝臉。若是那邊收了,該多少價(jià)錢,照依送還就是。”各人道:“大老爺吩咐,小的們凜遵就是。要取多少,只管著人到店取來�！焙Ｈ鸬�:“不是這等說,本縣不過權(quán)宜之事,你等不必疑心。每店只要?jiǎng)咏杷纳�就很夠了�！备魅宋ㄎ☉?yīng)命,叩謝而出。

海瑞復(fù)喚轉(zhuǎn)來,吩咐道:“只要四色,若是我的家人多借一些,你等須來見我。”店人齊叫道:“真難得這位太爺這樣清廉,真是我們行戶有福。若是往時(shí)新任的官來,便是那一位官親掛賬,這一位師爺賒取,其余家人們各各到來侵沾小利。怎似得這位太爺,這般清靜,向我們借幾樣?xùn)|西,還是這樣恭恭敬敬,真是不愧上蒼的知縣了。”各人回到店中,將貨物上好的揀了四色,即刻送到署內(nèi)。

須臾之間,綢緞、火腿、紹酒、京果、玉器,十六色俱已齊備。海瑞寫個(gè)名帖,夾著禮單,令海安、海雄抬了送去,并囑其留心窺察莊上來往路徑。海安二人領(lǐng)命,抬著禮物來到莊上。莊丁問了來歷,即來報(bào)知。劉東雄看了禮單名帖,笑道:“這才是個(gè)道理呢。他是個(gè)貧知縣,怎好受他的禮物?”一些不收,賞了來人十兩銀子,禮物仍復(fù)發(fā)回出來。

海安有心要窺探他的地方,便對莊丁道:“家老爺略備些須之敬,今大爺不肯受,是不肯賞臉與家老爺,乞大叔引在下到大爺面前面懇賞收,不然就連這賞錢都不敢領(lǐng)了�！鼻f丁遂引著二人進(jìn)內(nèi),轉(zhuǎn)彎抹角,過了一帶粉墻,進(jìn)三重朱門就是水閣;過了水閣,又是一座小橋,橋下一個(gè)大池,池中許多蓮花,紅白相間;三間暖閣,方才是劉東雄坐的地方。

海安進(jìn)到里面,只見劉東雄身穿單衿,坐在一張湘妃竹椅上。海安二人慌忙叩頭請安問好,道了海瑞想慕的意思。東雄也不說“請起”,大端端的坐著了不動(dòng),說道:“就煩二位尊管歸報(bào)貴主人,說我心收就是。”海安道:“小的家主素慕大爺慷慨,又屬同門,忽承大爺賜惠,不以客套,故將厚禮全收,以顯相好。今主人稍備一芹之敬,而大爺揮之門外,豈不屑與家主相交耶?”劉東雄道:“不過一刺到了便是,何必定要收下?令尊管既然如此,就收一二色禮就是�！蹦朔愿狼f丁,將兩壇紹酒收下,其余的璧回。海安復(fù)又再三相懇。劉東雄道:“主意已定,無須尊管強(qiáng)勸矣�！睆�(fù)令每人賞銀五兩。海安、海雄叩謝而出,抬了禮物循著舊路而回。正是:有心窺捷徑,奸惡豈能知?

畢竟海安回署,見了海瑞如何說話,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