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四章

  衙舍里充滿了喜悅的笑聲,陶甘、馬榮、喬泰又互相擁抱作一團,歡欣雀躍。

  狄公捋著胡須望著他們狂喜之態(tài),心里也樂滋滋的。突然他想到一事,臉上頓時似蒙上廠一層冰霜。他淡淡地說:“馬榮,你快去換過狩獵的裝束,去馬廄后牽過兩匹坐騎,陪我上藥師山打野獐子去。喬泰、陶甘你們去城里張貼官府的告示,要求百姓各安其業(yè),休要滋亂生事。”

  衙廳前院,鵝毛般大雪正飛飛揚揚,地上潔白晶瑩的雪已積了厚厚一層。

  “快!馬榮!”狄公催道。“天很快就要黑下來了!”

  馬榮將皮帽的護耳向下拉了拉,翻身上馬。兩騎放轡躍出州衙大門,繞過舊校場,向北門疾馳而去。

  夜幕冉冉降臨,雪漸漸小了,風卻一陣緊一陣。

  出北門時,馬榮向守城士卒要了一個燈籠。狄公揚了幾鞭驅馬向西往墳場而去。

  “老爺不是說去藥師山打獐子嗎,如何又去那荒涼的墳場?”馬榮不禁問道。

  狄公不答,自顧縱馬馳入了墳場。

  墳場上白楊蕭蕭,北風颯颯,鬼火閃爍,鴟鴟凄號,好生令人心寒膽怯。

  狄公在一株禿樹干上系了韁繩,步入亂墳堆中。他細細查看每一塊墓碑上的文字。馬榮心中一團疑云,又不好再問,也只得在那禿樹上系了韁繩,跟隨狄公進入墳場。

  突然,狄公停了下來,用衣袖拂去了一塊墓碑上的積雪,細讀了一遍碑面上的黑字,不覺脫口叫道:“正是這座,正是這座。”一面回頭招呼馬榮:“來,幫我掘開此墳!——我的馬鞍袋里有一柄鎬和一柄鍬,快去與我取來。”

  天已經全黑了下來,寒風刺骨,潑墨般的烏云將月亮整個遮蔽。

  狄公、馬榮用力將墓碑推倒,一個執(zhí)鎬,一個執(zhí)鍬,開始掘墓。

  墓門終于掘開了,狄公拭了拭額上的汗,丟了鎬,擎起燈籠,貓著腰鉆進了墓穴,馬榮后面緊緊跟上。

  墓穴正中并排放著三具棺木。狄公用燈籠照著,審看著棺木頭上的描金文字。他走到右首那具棺木的旁邊,點了點頭,說道:“馬榮,你拿住這燈籠!”馬榮接過了燈籠,狄公迅速從衣袖里取出一柄鑿子撬進棺蓋的縫中,再用鍬當作錘子狠命地錘了起來。棺蓋軋軋響了幾下,離開了棺材。

  “你撬你那頭!”狄公命道。

  馬榮將燈籠放在地上,將鍬用力塞進棺蓋下的縫隙撬了幾下,果然撬了進去。再用一下大力,棺蓋這一頭也開了。馬榮雖力大,究竟心虛怯,他知道如果北州百姓一旦發(fā)現他與狄公兩個在此偷偷發(fā)墓開棺,其后果簡直不堪設想。想到此,忍不住全身哆嗦,又不敢啟齒問狄公端底。

  兩人于是將薄薄的棺蓋抬起放倒在棺材一旁。狄公一面將手巾捂住嘴鼻,一面將燈籠高擎照著棺材上方。棺材里平躺著一具整齊的骨骸,骨骸之上這兒那兒還蓋著一片片腐朽的衣服碎片。

  狄公將燈籠交給馬榮,囑他高擎莫移動了,自己則俯下身子仔細撫摸起那顆骷髏。馬榮見那骷髏的一對空空的眼窩正緊瞅著狄公。狄公稍一用力,骷髏“卡”的一聲便與頸椎斷裂了。狄公將骷髏捧出了棺材,只聽得“當嘟”一聲,一枚鐵釘從骷髏里掉到了棺材里,正落在一根肋骨上。狄公忙將骷髏放回,揀起那枚鐵釘拿在手上看了半晌,吩咐道:“我們回衙吧。”

  馬榮恍然有悟,他見狄公臉色蒼白,目光惟悴,好像勘破了陸陳氏鐵釘奇案,反增添了他一層更深重的煩惱和隱痛。

  他們爬出墓門時,天上正一輪明月飛光千里,明月照積雪,空明澄徹,一個墳場竟恍然同瓊宮廣寒一般。

  狄公吹熄了燈籠,兩個又用力合了墓門,將墓碑立起在原處,收拾起鍬、鎬納入馬鞍袋,飛身上馬,疾馳出了那荒涼的墳場。

  馬榮終于忍不住了,問道:“老爺,這是誰的墳墓?”

  “明日早衙升堂便可知道。”

  馬榮不好再問。

  狄公道:“馬榮,你先行回衙,我還想乘此大好月色獨個遛遛馬。”

  馬榮答應,訕訕地按轡自回北門,狄公則加了一鞭放轡信馬向東而去。

  狄公策馬到了藥師山腳才停了下來,將坐騎系在一株老松樹下,便步行登山,未上十來級,他猛然發(fā)現山道上有腳印,不由心中大疑。再俯首細看那腳印,不禁微微感到暈眩。

  天師觀前的懸崖石欄邊娉娉裊裊站立著一個披猩紅斗篷的女子。她正默默地瞻矚著腳底茫茫平川,像一尊玉琢的雕像。

  她聽見沉重的馬靴聲,回首淡淡一笑,平靜地說道:“狄老爺,我猜到你會上這里來的。”

  狄公點點頭,回頭望了望懸崖邊上那株展苞包盛開的紅梅,不覺呆呆出神。

  “狄老爺,你的皮袍上滿是法塵土,靴子上濺著這許多污泥,這是到哪兒去來?”

  “郭夫人,只為了證實五年前一樁舊案……”

  “不要說了!我全明白了!”郭夫人將斗篷裹了裹,很快恢復了平靜。

  “狄老爺,我知道會有如此的結局,我更知道狄老爺會走到這一步,走到這里,走到我的面前。但我仍然要說出那個秘密。——這并不只是為了救你狄老爺,還為了救我自己,救出我自己的靈魂。”她低下了頭,輕輕抽泣。

  狄公只覺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好像有什么正在咬噬著他的心,使他隱痛陣陣。

  “郭夫人,律法是最神圣的,我們無論如何要維護律法的尊嚴,即使毀了我們自身。我知道在我最危難的時刻是你拯拔我出了水火,你是我的大恩人。銜環(huán)結草正愁報恩無門,轉眼我卻反臉要逮捕你。這無疑是痛苦的,但我不能因為個人的恩怨而徇私枉法。——老天捉弄了我們,使我狄仁杰做了個負恩背義之人。我不奢望你的寬恕,我自己都不會寬恕自己。我只想為你祈禱……求得我良心的安寧。”

  郭夫人平靜地說:“何必這么說?狄老爺,我告訴了你那個秘密,便算定了自己的歸期。我決不要求你為我而忘了國家法度,我倘若有意茍且偷生,今天早上也就不會去告訴你了!”說著禁不住淚如雨下。

  狄公一陣心酸,言語哽噎,不覺熱淚盈眶。

  郭夫人突然揚起頭來,微微一笑:“你聽!你還記得那首《五人詠梅》詩嗎?‘飄落疑有聲,蛾眉古難全’。你聽那一片片雪花和梅花在夜空中飛舞而下,襯著這蟬娟月色是何等的皎潔明麗。這使我想起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靈魂……”

  狄公回頭又望著那株云蒸霞蔚般的紅梅,不勝咨嗟,那深紅淺紅的一朵朵花瓣像一顆顆紅寶石襯映著瓊枝玉葉在閃閃發(fā)光,這景色正仿佛是蓬萊仙山一般。一陣輕風拂來,吹送著紛紛花瓣、霏霏雪片,慢慢向懸崖下的深淵飄飄而去。

  突然一聲樹枝折斷的聲音,狄公驚回首,忙沖上石欄邊。惜已遲了一步,猩紅色斗篷在銀白的月色下,正飄飄然與梅花、飛雪一起墜入那不見底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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