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烈士殉君難 書生得女貞

第五回 烈士殉君難 書生得女貞

  不兢嘆南風(fēng),徒抒捧日功。

 堅心誠似鐵,浩氣欲成虹。

 令譽千年在,家園一夕空。

 九嶷遺二女,雙袖濕啼紅。

 大凡忠臣難做,只是一個身家念重。一時激烈,也便視死如歸;一想到舉家戮辱,女哭兒啼,這光景難當(dāng)。故畢竟要父子相信,像許副使逵,他家在山東樂陵做知縣時,流賊劉六、劉七作反,南北直隸、山東、河南、湖廣府州縣官或死或逃,只有他出兵破賊,超升僉事,后轉(zhuǎn)江西副使。值寧王謀反,逼脅各官從順。他抗義不從,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解下腰間金帶打去,眾寡不敵,為寧王所擒,臨死也不肯屈膝。此時他父親在河南,聽得說江西寧王作亂,殺了一個都堂,一個副使。他父親道:“這畢竟是我兒子。”就開喪受吊。人還不肯信他。不期過了幾時,兇報來到,果然是他死節(jié)。

 又如同他時死的,是孫都堂燧。他幾次上本,說寧王有反謀,都為寧王邀截去了。到六月十三日,寧王反謀已露。欲待除他,兵馬單弱,禁不得他勢大;欲待從他,有虧臣節(jié)。終日彷徨,在衙中走了一夜。

 到五更,大聲道:“這斷不可從!”此時他已將家眷打發(fā)回家,只剩得一個公子,一個老仆在衙內(nèi)。

 孫都堂走到他房里道:“你們好睡!我走了一夜,你知道么?”

 公子道:“知道。”

 孫都道:“你知道些什么?”

 公子道:“為寧王的事!

 孫都道:“這事當(dāng)怎么?”

 公子道:“我已聽見你說不從了,你若從時,我們也不顧你先去!睂O都卻也將頭點了一點。

 早間進(jìn)去,畢竟不從,與許副使同死。忠義之名,傳于萬古。

 若像靖難之時,胡學(xué)士廣與解學(xué)士縉,同約死國。及到國破君王,解學(xué)士著人來看胡學(xué)士光景。只見胡學(xué)士在那廂問:“曾喂豬么?”看的人來回復(fù),解學(xué)士笑道:“一個豬舍不得,舍得性命?”兩個都不死。后來解學(xué)士得罪,身死錦衣衛(wèi)獄。妻子安置金齒。胡學(xué)士有個女兒已許解學(xué)士的兒子,因他遠(yuǎn)戍,便就離親,逼女改嫁。其女不從,割耳自誓,終久歸了解家。這便是有好女無好父。

 又像李副都使實,平日與寧王交好,到將反時,來召他,他便恐負(fù)“從逆”的名,欲尋自盡。他兒女貪圖富貴,守他不許。他后邊做了個逆黨,身受誅戮,累及子孫。這便是有了不肖子孫,就有不好父母。誰似靖難時,臣死忠;子死孝;妻死夫。又有這一班好人:如方文學(xué)孝孺,不肯草詔,至斷舌受剮。其妻先自縊死。王修撰叔英的妻女、黃侍中觀的妻女都自溺全節(jié)。曾鳳韶御史夫妻同刎。王良廉史夫妻同焚。胡閏少卿身死極刑,其女發(fā)教坊司二十年,毀刑堊面,終為處女。真?zhèn)是有是父,有是子。但中更有鐵尚書挺挺雪中松柏。他兩個女兒瑩瑩水里荷花,終動圣主之憐,為一時杰出。

 話說這鐵尚書名鉉,河南鄧州人。父親喚做仲名,母親胡氏。生這鐵鉉,他為人瑋梧卓斝、慷慨自許,善弓馬、習(xí)韜略。太祖時,自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除授左軍都督府?dāng)嗍隆?/p>

 皇侄孫靖江王守謙,他封國在云南,恣為不法,笞辱官府,擅殺平民,強占人田宅子女。召至京勘問,各官都畏縮不敢問,他卻據(jù)法詰問,擬行削職。洪武爺見他不苛不枉,斷事精明,賜他字教做“鼎石”。后來升作山東參政使,愛惜百姓,禮貌士子。地方有災(zāi)傷,即便設(shè)處賑濟。鋤抑強暴,不令他虐害小民。生員有親喪,畢竟捐俸周給。時嘗督率生儒做文會、講會。

 會中看得一個濟陽學(xué)秀才,姓高名賢寧,青年好學(xué),文字都是錦心繡腸,又帶銅肝鐵膽。聞他未娶,便捐俸著濟陽學(xué)教官王省為他尋親事。不料其年高賢寧父死丁憂,此時遂已。鐵參政卻又助銀與營喪葬。在任年余,軍民樂業(yè)。恰遇建文君即位,覃恩封了父母。鐵參政制了冠帶,率領(lǐng)兩個兒子:福童、壽安,兩個女兒:孟瑤、仲瑛恭賀父母。

 只見那鐵仲明受了,道:“我受此榮封,也是天恩。但我老朽,不能報國。若你能不負(fù)朝廷,我享此封誥,也是不愧的!

 鐵參政道:“敢不如命!北救占已绮活}。

 荏苒半年,正值靖難兵起。朝廷差長興侯耿炳文領(lǐng)兵征討,著他管理四十萬大軍糧草。他陸路車馬搬運,水路船只裝載,催趲召買,民也不嫌勞苦,兵馬又不缺乏。后來長興侯戰(zhàn)敗,兵糧散失。朝廷又差曹國公李景隆督兵六十萬進(jìn)征。他又多方措置,支給糧草。又道濟南要地,雇倩民夫,將濟南城池筑得異常堅固,挑得異常深闊。不料李景隆累次戰(zhàn)敗,在白溝河為永樂爺所破。

 此時鐵參政正隨軍督糧,也只得南奔。到臨邑地方,遇著贊畫舊同僚、五軍斷事高巍,兩個相向大哭。時值端午,兩個無心賞午,只計議整理兵馬固守濟南。正到濟南,與守城參將盛庸,三人打點城守事務(wù),方完,李景隆早已逃來。靖難兵早已把城圍得鐵桶相似。鐵參政便與盛參將背城大戰(zhàn)。預(yù)將噴筒裹作人形,縛在馬上,戰(zhàn)酣之時,點了火藥,趕入北兵陣中。又將神機銃、佛狼機隨火勢施放,大敗北兵。

 永樂爺大惱,在城外筑起高壩,引濟水浸灌城中。鐵參政卻募善游水的人,暗在水中撬坍堤岸,水反灌入北兵營里。永樂爺越惱,即殺了那失事將官,從新筑壩灌城,弄得城中家家有水,戶戶心慌。那鐵參政與盛參將、高斷事分地守御,意氣不撓。但水浸日久,不免坍頹,鐵參政定下一計,叫城上插了降旗,分差老弱的人到北營說:“力盡,情愿投降。”

 卻于甕城內(nèi)擺下陷坑,城上堆了大石,兵士伏于墻邊,高懸閘板。只要引永樂爺進(jìn)城,放下閘板,前有陷坑矢石,后又有閘板,不死也便活捉了。

 曹國公道:“奉旨不許殺害,似此恐有傷誤!

 鐵參政道:“閫外之事,專之可也!弊h定。只見成祖因見累年戰(zhàn)爭,只得北平一城,今喜濟南城降,得了一個要害地方,又得這干文武官吏、兵民,不勝欣喜,便輕騎張著羽蓋進(jìn)城受降。剛到城下,早是前驅(qū)將士多顛下陷坑。成祖見了,即策馬跑回。城頭上鐵參政袍袖一舉,刀斧齊下,恰似雷響一聲,閘板閘下。喜成祖馬快,已是回韁。打不著,反是這一驚,馬直躥起,沒命似直跑過吊橋。城上鐵參政叫放箭,橋下伏兵又起,成祖幾乎不保。那進(jìn)得甕城這干將士,已自都死在坑內(nèi)了。正是:

 不能附翼游天漢,贏得橫尸入地中。

 成祖大惱,分付將士負(fù)土填了城河,架云梯攻城。誰知鐵參政知道,預(yù)備撐竿。云梯將近城時,撐竿在城垛內(nèi)撐出,使他不得近城。一邊火器亂發(fā),把云梯燒毀。兵士跌下,都至死傷。成祖怒極,道:“不破此城,不擒此賊,誓不回軍!”北將又置攻車自遠(yuǎn)推來,城上所到,磚石坍落。鐵參政預(yù)張布幔擋他,車遇布就住,不得破城。北將又差軍士頂牛皮抵上矢石,在下挖城。鐵參政又將鐵索懸鐵炮在上碎之。相持?jǐn)?shù)月,北軍乃做大炮,把大石礮藏在內(nèi),向著城打來,城多崩坍。

 鐵參政計竭,卻寫“太祖高皇帝神牌”掛在崩處。北兵見了,無可奈何,只得射書進(jìn)城招降。

 其時高賢寧聞濟南被圍,來城中赴義。也寫一篇《周公輔成王論》射出城去。大意道:

 不敢以功高而有藐孺子之心,不敢以尊屬有輕天子之意。爵祿可捐,寄以居?xùn)|之身,待感于風(fēng)雷;兄弟可誅,不懷無將之心,擅興夫斨斧。誠不貪一時之富貴,滅千古之君臣。

 成祖見了,卻也鑒賞他文詞。

 此時師已老,人心懈弛。鐵參政又募死士,乘風(fēng)雨之夕,多帶大炮,來北營左側(cè)施放,擾亂他營中。后來北兵習(xí)作常事,不來防備。他又縱兵砍入營,殺傷將士。北兵軍師姚廣孝在軍中道:“且回軍!

 鐵參政在城上遙見北軍無意攻城,料他必回。忙挑選軍士,準(zhǔn)備器械糧食,乘他回軍,便開門同盛總兵一齊殺出,大敗北兵。直追到德州,取了德州城池。朝廷議功,封盛總兵為歷城侯充平燕將軍。鐵參政升山東左布政使,再轉(zhuǎn)兵部尚書,參贊軍務(wù)。召還李景隆,盛總兵與鐵尚書自督兵北討。

 十二月,與北兵會在東昌府地方。盛總兵與鐵尚書先殺牛釀酒,大開筵席犒將士。到酒酣,痛哭,勸將士戮力報國,無不感動。

 戰(zhàn)時,盛總兵與鐵尚書分做兩翼屯在城下,以逸待勞。只見燕兵來沖左翼,盛總兵抵死相殺,燕兵不能攻入。復(fù)沖中軍,被鐵尚書指揮兩翼,環(huán)繞過來,成祖被圍數(shù)重。鐵尚書傳令:“拿得燕王有重賞!”眾軍盡皆奮勇砍殺。北將指揮張玉力護(hù)成祖左右突圍,身帶數(shù)十箭,刀槍砍傷數(shù)指,身死陣中,真是尸橫遍野,血流成河。燕兵退回北平。

 三月,又在夾河大戰(zhàn)。盛總兵督領(lǐng)眾將莊得等戮力殺死了燕將譚淵,軍聲大振。不料角戰(zhàn)之時,自辰至未,勝負(fù)未定,忽然風(fēng)起東北,飛沙走石,塵埃漲天。南兵逆風(fēng),咫尺不辨,立身不住。北兵卻乘風(fēng)大呼縱擊,盛總兵與鐵尚書俱不能抵?jǐn)?退保德州。后來北兵深入,盛總兵又回兵徐州戰(zhàn)守。鐵尚書雖在濟南飛書各將士,要攻北平,要截他糧草,并沒一人來應(yīng)他,徑至金川失守,天下都?xì)w了成祖。當(dāng)時文武都各歸附,鐵尚書還要固守濟南,以圖興復(fù)。爭奈人心漸已渙散,鐵尚書全家反被這些貪功的拿解進(jìn)京。

 高秀才此時知道,道:“鐵公為國戮力最深,觸怒已極,畢竟全家不免,須得委曲救全得他一個子嗣,也不負(fù)他平日賞識我一場!

 棄了家,扮做逃難窮民,先到淮安地方,在驛中得他幾個錢,與他做夫。等了十來日,只見鐵尚書全家已來。他也不敢露面,只暗中將他小公子認(rèn)定。夜間巡邏時,在后邊放上一把火,趁人嚷亂時,領(lǐng)了他十二歲小公子去了。

 這邊救滅火,查點人時,卻不見了這個小孩子。大家道:“想是燒死了!比r,又不見骨殖。有的又解說道:“骨頭嫩,想是燒化了!

 鐵尚書道:“左右也是死數(shù),不必尋他!边@兩位小姐也便哭泣一場。管解的就朦朧說“中途燒死”,只將鐵尚書父母并長子、二女一行解京。

 卻說高秀才把這公子抱了便跑走了。這公子不知什事,只見走了六七里,到一個曠野之地,放下道:“鐵公子,我便是高賢寧,是你令尊門生。你父親被拿至京,必然不免。還恐延及公子,我所以私自領(lǐng)你逃走,延你鐵家一脈。”

 公子道: “這雖是你好情,但我如今雖生,向何處投奔?不若與父親、姐姐死做一處倒好!

 高秀才道:“不是這樣說。如今你去同死,也不見你的孝處。何如茍全性命,不絕你家宗嗣,也時常把一碗羹飯祭祖宗、父母,便鐵家有后,豈不是好?”鐵公子哭了一場。兩個同行,認(rèn)做兄弟。

 公子道:“哥哥,我雖虧你茍全,但不知我父親、祖父母、兄姐此去何如,怎得一消息?”

 高秀才道:“我意原盜了你出來,次后便到京看你父親。因一時要得一個安頓你身子人家,急切沒有,故未得去!

 公子道:“這卻何難!就這邊有人家,我便在他家傭工,你自可脫身去了!

 高秀才道:“只是你怎吃得這苦?”兩個計議,就在山陽地方尋一個人家。行來行去,天晚來到一所村莊:

 朗朗數(shù)株榆柳,疏疏幾樹桑麻。低低小屋兩三間,半瓦半茅;矮矮土墻四五尺,不泥不粉。兩扇柴門扃落日,一聲村犬吠黃昏。

 兩個正待望門借宿,只見“呀”一聲門響,里面走出一個老人家,手里拿著一把瓦壺兒,待要村中沽酒的。高秀才不免上前相喚一聲道:“老人家拜揖!小人兄弟是山東人。因北兵來,有幾間破屋兒都被燒毀,家都被擄掠去了,只剩得個兄弟,要往南京去投親。天晚,求在這廂胡亂借宿一宵!

 只見那個老人道:“可憐,是個異鄉(xiāng)逃難的人。只是南京又打破了,怕沒找你親戚處哩!”

 高秀才道:“正是。只是家已破了,回不得了。且方便尋個所在,寄下這兄弟,自己單身去看一看再處。”

 老人道:“家下無人。只有一個兒子僉去從軍,在峨眉山大戰(zhàn)死了。如今只一個老妻,一個小女兒,做不出好飯來吃。若要借宿,誰頂著房兒走?便在里面宿一宵!

 兩個到了里邊。坐了半響,只見那老兒回來,就暖了那瓶酒,拿了兩碟腌蔥、腌蘿卜放在桌上,也就來同坐了。兩邊閑說,各道了姓名。這老子姓金,名賢。

 高秀才道:“且喜小人也姓金,叫做金寧。這見弟叫做金安。你老人家年紀(jì)高大,既沒了令郎,也過房一個伏侍你老景才是!

 老人道:“誰似得親生的來!”

 高秀才道:“便雇也雇一個兒!

 老人道:“那得閑餞!”說罷,看鐵公子道:“好一個小官兒!甚是嬌嫩,怎吃得這風(fēng)霜?”

 高秀才道:“正是,也無可奈何,還不曾丟書本哩!”

 老人道:“也讀書?適才聽得客官說要寄下他,往南京看個消息。真么?”

 高秀才道:“是真的!

 老人道:“寒家雖有兩畝田,都雇客作耕種。只要時常送送飯兒,家中關(guān)閉門戶?凸俨蝗袅粝滤谏嵯,替就老夫這些用兒。便在這里吃些家常粥飯,待客官回來再處,何如?只出不起雇工錢。”

 高秀才道:“誰要老人家錢?便就在這里伏侍老人家終身罷。”只見老人家又拿些晚粥出來,吃了,送他一間小房歇下。

 高秀才對鐵公子道:“兄弟,幸得你有安身之處了。此去令尊如有不幸,我務(wù)必收他骸骨,還打聽令祖父母、令兄、令姊消息來復(fù)你。時日難定,你可放心在此。不可做出公子態(tài)度,又不可說出你的根因惹禍!币粋說,一個哭,過了一夜。

 次早高秀才起來,只見那老人道:“你兩個商計好了么?”

 高秀才道:“只是累你老人家!北憬需F公子出來,請媽媽相見,拜了。道:“這小子還未大知人事,要老奶奶教道他。”

 老媽媽道:“咱沒個兒,便做兒看待。客官放心。”高秀才又吃了早飯,做謝起身,又吩咐了鐵公子才去。正是:

 已嗟骨肉如萍梗,又向天涯話別離。

 高秀才別了鐵公子,星夜進(jìn)京。

 此時鐵尚書已是先到。向北立不跪,成祖責(zé)問他在濟南用計圖害,幾至殺身。

 鐵尚書道:“若使當(dāng)日計成,何有今日?甚恨天不祚耳!”要他一見面,不肯,先割了鼻,大罵不止。成祖著剮在都市。父親仲名,安置海南;子福童戍金齒;二女發(fā)教坊司。正是:

 名義千鈞重,身家一羽輕。

 紅顏嗟薄命,白發(fā)泣孤征。

 高秀才聞此消息,徑來收他骸骨,不料被地方拿了。五城奏聞。成祖問:“你什人?敢來收葬罪人骸骨!

 高秀才道:“賢寧濟陽學(xué)生員,曾蒙鐵鉉賞拔。今聞其死,念有一日之知,竊謂陛下自誅罪人,臣自葬知己,不謂地方遽行擒捉。”

 成祖道:“你不是做《周公輔成王論》的濟陽學(xué)生員高賢寧么?”

 高秀才應(yīng)道:“是。”

 成祖道:“好個大膽秀才!你是書生,不是用事官員,與奸黨不同。作論是諷我息兵,有愛國恤民的意思,可授給事中!

 高秀才道:“賢寧自被擒受驚,得患怔仲,不堪任職!

 成祖道:“不妨,你且調(diào)理好了任職!

 出朝,有個朋友姓紀(jì)名綱,見任錦衣指揮,見他拿在朝中時,為他吃了一驚。見圣上與官不受,特來見他,說:“上意不可測。不從,恐致招禍!

 高秀才道:“君以軍旅發(fā)身,我是個書生,已曾食廩,于義不可。君念友誼,可為我周旋!

 他又去送別鐵軼尚書父母、兒子。人曉得成祖前日不難為他,也不來管。

 又過了幾時,圣上問起,得紀(jì)指揮說:“果病怔忡!笔ド暇筒粡娝K膊粡(fù)學(xué),往來山陽、南京,看他姊妹消息,不題。

 話說鐵小姐,奉圣旨發(fā)落教坊,此時大使出了收管,發(fā)與樂戶崔仁。取了領(lǐng)狀,領(lǐng)到家中。那龜婆見了,真好一對女子,正是:

 蓬島分來連理枝,妖紅媚白壓當(dāng)時。

 愁低湘水暮山碧,淚界梨花早露垂。

 幽夢不隨巫峽雨,貞心直傲柏松姿。

 閑來屈指誰能似?二女含顰在九嶷。

 那虔婆滿心歡喜道:“好造化!從天掉下這一對美人來,我家一生一世吃不了!苯醒诀呤帐跋乱凰孔。卻是三間小廳,兩壁廂做了她姊妹臥房,中間做了客座。房里擺著錦衾繡帳、名畫古爐、琵琶弦管。天井內(nèi)擺列些盆魚異草、修竹奇花,先好待她一待,后邊要她輸心依她。

 只見她兩姐妹一到房中,小小姐見了,道:“姐姐,這豈是我妳安身之地?”

 大小姐道:“妹妹,自古道:‘慷慨殺身易,從容就死難!l(fā)我教坊,正要辱我們祖、父。我偏在穢污之地,竟不受辱,教他君命也不奈何我。卻不反與祖、父爭氣。”兩個便將艷麗衣服、樂器、玩物都堆在一房,姊妹兩個同在一房。穿了些縞素衣服,又在客座中間立一紙牌,上寫:

 明忠臣兵部尚書鐵府君靈位

 兩個早晚痛哭上食。

 那虞婆得知,吃了一驚,對龜子道:“這兩個女人生得十分嬌媚,我待尋個舍錢姐夫與她梳櫳,又得幾百金;到后來,再尋個二姐夫,也可得百十兩。不料她把一個爹的靈位立在中間,人見了,豈不惡厭?又早晚這樣哭,哭壞了,卻也裝不架子起,騙得人錢。”

 龜子道:“她須是個小姐性兒,妳可慢慢搓挪她。”那虔婆只到那廂去安慰她。相叫了,道:“二位小姐,可憐妳老爺是個忠臣受枉,連累了二位,落在我們門戶人家。但死者不可復(fù)生,二位且省些愁煩,隨鄉(xiāng)入鄉(xiāng),圖些快樂,不要苦壞身子!蹦嵌〗阒徊蛔雎。

 后邊又時常著些妓女,打扮得十分艷麗,來與她閑話,說些風(fēng)情。有時說道:“某人財圭,慣舍得錢。前日做多少衣服與我,今日又打金簪金鐲,倒也得他光輝。”

 有時道:“某人標(biāo)致,極會幫襯,極好德性,好不溫存,真?zhèn)是風(fēng)流子弟。接著這樣人,也不枉了!

 又時直切到她身上道:“似我這嘴臉,尚且有人憐惜,有人出錢;若象小姐這樣人品,又好骨氣,這些子弟怕不揮金如土,百般奉承?”小姐只是不睬,十分聽不得時,也便作色走了開去。

 延捱了數(shù)月,虔婆急了,來見道:“二位在我這廂真是有屈!只是皇帝發(fā)到這廂習(xí)弦子、簫管、歌唱,供應(yīng)官府,招接這六館監(jiān)生、各省客商。如今只是啼哭,并不留人,學(xué)些彈唱,皇帝知道,也要難為我們。小姐也當(dāng)不個抗違圣旨罪名起。”

 小姐道:“我們忠臣之女,斷不失節(jié)。況在喪中,也不理音樂。便圣上知道,難為我,我們得一死見父母地下,正是快樂處。”

 虔婆道:“雖只如此,妳們既落教坊,誰來信妳貞節(jié)?便要這等守志,我教坊中也沒閑飯養(yǎng)妳。朝廷給發(fā)我家,便是我家人,教訓(xùn)憑我。莫要鮮的不吃吃腌的!”大聲發(fā)付去了。

 兩小姐好不怨苦。她后邊也只是粗茶淡飯,也不著人伏侍,要她們自去搬送。又常常將這些丫頭起水叫罵道:“賤丫頭!賤淫婦!我教坊里守什節(jié)!不肯招人,倒教我們掙飯與妳吃!”或時又將丫頭們剝得赤條的,將皮鞭毒打,道:“奴才!我打妳不得?妳不識抬舉、不依教訓(xùn)、自討下賤!”明白做個榜樣來逼迫。鐵小姐只是在靈前痛哭。虔婆又道:“這是個樂地,嚎什么!”奚落年余,要行打罵。

 虧的龜子道:“看她兩個執(zhí)性,是打罵不動的。若還一逼,或是死了,圣上一時要人,怎生答應(yīng)?況且她父親同僚親友還有人,知道我們難為她,要來計較也當(dāng)不起。還勸她的是。若勸不轉(zhuǎn),她不過吃得我碗飯,也不破多少錢討她,也只索罷了!彬乓仓坏媚土嘶鹦浴

 兩年多,只得又向她說:“二位在我這教坊已三年了,孝也滿了。不肯失身,我也難強。只是我門戶人家,日趁日吃。就是二位日逐衣食,教我也供不來。不若暫出見客,得他憐助,也可相幫我們些,不辜負(fù)我們在此伏侍妳一場;蛘邅硗賳T有憐妳守節(jié)苦情,奏聞圣上,憐放出得教坊,也是有的事。不然,老死在這廂,誰人與妳說情?”

 果然,兩小姐見她這三年伏侍,也過意不去,道:“若要我們見客,這斷不能!只我們?nèi)暝诖死蹔?也會做下些針指,妳可將去貨賣,償妳供給。

 她兩個每日起早睡晚,并做女工,又曾做些詩詞。嘗有人傳她的四時詞:

 翠眉慵畫鬢如蓬,羞見桃花露小紅。

 遙想故園花鳥地,也應(yīng)芳草日成叢。

 滿徑飛花欲盡春,飄揚一似客中身。

 何時得逐天云去,離卻桃園第一津。

 右《春詞》

 柳梢鶯老綠陰繁,暑逼紗窗試素紈。

 每笑翠筠辜勁節(jié),強涂剩粉倚朱欄。

 右《夏詞》

 亭亭不帶浮沉骨,瑩潔時堅不染心。

 獨立波間神更靜,無情蜂蝶莫相侵。

 右《荷花》

 淚浥容偏淡,愁深色減妍。

 好將孤勁質(zhì),獨傲雪霜天。

 右《梅花》

 霜空星淡月輪孤,字亂長天破雁雛。

 只影不知何處落,數(shù)聲哀怨入葦蘆。

 輕風(fēng)簌簌碎芭蕉,繞砌蛩聲倍寂寥。

 歸夢不成天末曉,半窗殘月冷花梢。

 右《秋詞》

 強把絲桐訴怨情,天寒指冷不成聲。

 更饒淚作江冰落,滴處金徽相向明。

 如絮云頭剪不開,扣窗急雨逐風(fēng)來。

 愁心相對渾無奈,亂撥寒爐欲燼灰。

 右《冬詞》

 當(dāng)時她兩姊妹雖不炫才,外邊卻也紛紛說她才貌。王孫公子那一個不羨慕她,便是千金也不惜。有一個不識勢的公子,他父親是禮部尚書,倚著教坊是他轄下,定要見她。鴇兒再三回復(fù)“不肯”,只見一個幫閑上舍白慶道:“妳這婆子不知事體!似我這公子一表人才,她見了料必動情招接。妳再三攔阻,要搭架子起大錢么?這休想!”只見這公子也便發(fā)惡道:“這婆子可惡,拿與大使,先拶她一拶!”這鴇兒驚得不做聲。一起徑趕進(jìn)去,排門而入。此時他姊妹正在那邊做針指,見一個先驀進(jìn)來:

 玄紵巾垂玉結(jié),白紗襪襯紅鞋。薄羅衫子稱身裁,行處水沉煙藹。

 未許文章領(lǐng)袖,卻多風(fēng)月襟懷,朱顏綠鬢好喬才,不下潘安豐采。

 側(cè)邊陪著一個:

 矮巾籠頭八寸,短袍離地尺三。舊綢新染做天藍(lán),幫襯許多模樣。

 兩手緊拳如縛,雙肩高低成山。俗譚信口極腌攢。道是在行白想。

 那白監(jiān)生見了,便拍手道:“妙,妙!真是娥皇、女英!”那公子便一眼盯個死,口也開不得。這些家人見了,也有咬指頭的,也有喝采的。

 大小姐紅了臉,便往房里躲。小小姐坐著不動身,道:“你們不得羅唣!”

 白監(jiān)生道:“這是本司院里,何妨?”

 小姐道:“雖是本司院,但我們不是本司院里這一輩人!

 白監(jiān)生道:“知道妳是尚書小姐,特尋一個尚書公子相配。”

 小姐道: “休得胡說!便圣上也沒奈何我,說什公子!”

 白監(jiān)生道:“妳看這一表人材,也配得妳過。不要做腔,做了幾遍腔,人就老了!

 小小姐聽了大惱,便立起身也走向房中,把門“撲”地關(guān)上,道:“不識得人的蠢才,敢這等無禮!”

 這些家人聽了卻待發(fā)作,那白監(jiān)生便來兜收道:“管家,這事使不得勢的。下次若來,她再如此,捋她的毛,送她到禮部拶上一拶,尿都拶她的出來!眳s好鴇兒又來,撮撮哄哄出了門去。

 那小姐對妹子道:“我兩人忍死在此,只為祖父母與兄弟遠(yuǎn)戍南北,欲圖一見,不期在此遭人輕薄。不如一死,以得清白!

 小小姐道:“不遇盤根錯節(jié),何以別利器?正要令人見我們不為繁華引誘,不受威勢迫脅,如何做匹婦小量?如這狂且再來,妹當(dāng)手刃之。也見轟烈。姐姐不必介意!

 正說之間,鴇兒進(jìn)來道:“適才是禮部大堂公子,極有錢勢。小姐若肯屈從,得除教坊的名也未可知。如何卻惱了他去,日后恐怕貽禍老身!

 鐵小姐道:“這也不妨!再來我自有處!闭,

 已棄如石礪貞節(jié), 一任狂風(fēng)擁巨濤。

 不隔數(shù)日,那公子又來。只見鐵小姐正色大聲數(shù)他道:“我忠臣之女,斷不失身!你為大臣之子,不知顧惜父親官箴、自己行檢,強思污人。今日先殺你,然后自刎,悔之晚矣!”那公子欲待涎臉去陪個不是餂進(jìn)去,只見她已掣刀在手,白監(jiān)生與這些家人先一哄就走,公子也驚得面色皆青,轉(zhuǎn)身飛跑,又被門檻絆了一交,跌得嘴青臉腫。

 似此名聲一出,哪個敢來!三三兩兩都把他來做笑話,稱誦兩小姐好處。又況這時尚遵洪武爺舊制,教坊建立十四樓,叫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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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多官員在彼飲酒,門懸本官牙牌,尊卑相避,故院中多有官來,得知此事。也是天憐烈女,與她機會。

 一日,成祖御文華殿,錦衣衛(wèi)指揮紀(jì)綱已得寵,站在側(cè)邊。偶然問起:“前發(fā)奸臣子女在錦衣衛(wèi)浣衣局、教坊司各處,也還有存的么?也盡心服役,不敢有怨言么?”

 紀(jì)綱道“誰敢怨圣上!”

 成祖道:“在教坊的也一般與人歇宿么?”

 紀(jì)綱道:“與人歇宿的固多,還有不肯失身的。”

 成祖道:“有這等貞潔女子?卻也可憐。卿可為我查來!奔o(jì)綱承旨。

 回到私衙只見人報, “高秀才來見!边@高秀才就是高賢寧,他先時將鐵尚書伏法與子女、父母遣謫報與鐵小公子,不勝悲痛。

 因金老愛惜他,要他在身邊作子,故鐵公子子就留在山陽。高秀才就在近村處個蒙館,時來照顧。后邊公子念及祖父母年高,說:“父親既歿,不能奉養(yǎng),我須一往海南省視,以了我子孫之事!苯鹄峡嗔舨欢,高秀才因伴他到南京分手,來訪兩小姐消息,因便來見紀(jì)指揮。

 紀(jì)指揮忙教請進(jìn)相見。見了,敘寒溫。紀(jì)指揮說,自己得寵,圣上嘗問他詢問外面事物,命他緝訪事件。因說起承命查訪教坊內(nèi)女子事,高秀才便嘆息道:“這干都是忠臣?xì)?他一身夠了,何必辱及他子女?使縉紳之女為人淫污,殊是可痛。今圣上有憐惜之意。足下何不因風(fēng)吹火,已失身的罷了;末失身的為他保全,也是陰騭!

 紀(jì)指揮道:“我且據(jù)實奏上,若有機括,也為她方便!币蛄舾咝悴抛镁啤S至羲拊诩抑。

 次日,紀(jì)指揮自家到坊中查問。有鐵家二小姐、胡少卿小姐尚不失身,紀(jì)指揮俱教來。

 因問她:“怎不招人?”

 小姐含淚道:“不欲失身,以辱父母!

 其時胡少卿女故意發(fā)跣足,以煤煙污面,自毀面目。鐵氏小姐雖不妝飾,卻也在其天然顏色,光艷動人。

 紀(jì)指揮道:“似妳這樣容貌,若不事人,也辜負(fù)了妳。三人也曉得做什詩么?”

 胡小姐推道“不會”,鐵小姐道:“也曉得些。只是如今也無心做它!

 紀(jì)指揮道:“妳試一作!敝灰娦⌒〗憧谡家皇壮噬。道:

 教坊脂粉污鉛華,一片閑心對落花。

 舊曲聽來猶有恨,故園歸去已無家。

 云鬟半挽臨妝鏡,雨淚空流濕絳紗。

 今日相逢白司馬,尊前重與訴琵琶。

 紀(jì)指揮看了,稱贊道:“好才!不下薛濤!币虬参苛艘环。回家,與高秀才說及這幾位貞節(jié)。高秀才因備說鐵尚書之忠,要他救脫這二女。紀(jì)指揮也點頭應(yīng)承。

 第二日早朝具奏,因呈上所做詩。成祖看了,道:“有這等才貌不肯失身。也不愧忠臣之女!卿可擇三個士人配與他罷!

 紀(jì)指揮得旨,到家又與高秀才對酌,因問高秀才道:“兄別來許久,已生有令郎么?”

 高秀才道:“我無家似張儉,并不娶妻。”

 紀(jì)指揮道:“這樣,我有一頭媒,為足下做了罷!這女子我親見來,才貌雙絕,盡堪配足下!

 高秀才道:“流落之人,無意及此!

 紀(jì)指揮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親又不要半分財禮,我自擇日與足下成親罷!币蜃缘皆褐行耸ブI,著教坊與她除名。

 因說圣上賜她與士人成婚,鐵小姐道不愿,紀(jì)指揮道:“女生有家,也是令先公地下之薏。況小姐若不配親,依倚何人?況我為妳已尋下一人,是妳先公賞識的秀才,他為收妳先公骸骨,幾乎被刑,也是義士。下官當(dāng)為小姐備妝奩成婚!

 大小姐又辭,小小姐道:“既是上意。又尊官主裁,姐姐可伏命!

 大小姐道:“骨肉飄零,僅存二人。若我出嫁,妹妹何依?細(xì)思之有未妥耳。不如妹妹與我同適此人,庶日后始終得同!

 紀(jì)指揮道:“當(dāng)日娥皇、女英曾嫁一個大舜,甚妙,甚妙!”

 紀(jì)指揮就為高秀才租了一所房屋成親。高秀才又道:“與鐵尚書有師生之誼,不可!

 紀(jì)指揮道:“足下曾言鐵公曾贈公婚資,因守制不娶。他既肯贈婚,若在一女,應(yīng)自不惜。兄勿辭。”遂擇日成了親,用費都出紀(jì)指揮。

 三日,紀(jì)指揮來賀,高秀才便請二小姐相見。紀(jì)指揮道:“高先生豪士,二小姐貞女,今日配偶,可云奇事。曾有詩紀(jì)其盛么?”

 高秀才道:“沒有!

 紀(jì)指揮道:“小姐多有才,一定有的!痹偃埥,小姐乃又作一詩奉呈:

 骨肉凋殘產(chǎn)業(yè)荒,一心何忍去歸娼。

 泊垂玉箸辭官舍,步斂金蓮入教坊。

 覽鏡幸無傾國色,向人休學(xué)倚門妝。

 舂來雨露深如海,嫁得劉郎勝阮郎。

 紀(jì)指揮不勝稱賞,去了。

 鐵小姐因問高秀才道:“觀君之意,定不求仕進(jìn)了。既不求仕,豈可在這輦轂之下!且紀(jì)指揮雖是下賢,聞他驕恣,后必有禍。君豈可做處堂燕雀?倘故園尚未荒蕪何不同君歸耕?”

 高秀才道:“數(shù)日來我正有話要對二小姐說,前尊君被執(zhí)赴京,驛舍失火,此時我挈令弟逃竄,欲延鐵氏一脈。今令弟寄跡山陽,年己長成,固執(zhí)要往海南探祖父母,歸時于此相會,帶令尊骸骨歸葬。故此羈遲耳!

 小姐道:“向知足下冒死收先君遺骸,不意復(fù)脫舍弟,全我宗祀,我姊妹從君尚難酬德。但不知舍弟何時得來?”

 高秀才道:“再停數(shù)月,一定有消息了。”

 過了數(shù)月,恰好鐵公子回來。暗訪教坊消息,道:“因她守貞不屈,已得恩赦,歸一秀才!

 他又尋訪,卻是高秀才。徑走到高家,卻好遇著高秀才,便邀進(jìn)里邊與姊妹相見,不覺痛哭。問及祖父母,道:“已身故,將他骨殖焚毀,安置小匣,藏在竹籠里帶回!眱尚〗銓砉┰谥刑,哭奠了。又在卞忠貞墓側(cè)取了鐵尚書骸骨,要回鄧州。

 高秀才道道:“二位小姐雖經(jīng)放免,公子尚未蒙赦,未可還鄉(xiāng)。公子在山陽,金老待你有情,不若且往依之。我彼處曾有小館,還可安身!

 高秀才就別了紀(jì)指揮,說要歸原籍,紀(jì)指揮又贈了些盤纏。四個一齊歸到山陽。金老見了大喜,也微微知他行徑。他女兒年已及笄,苦死要與鐵公子,高秀才與二位小姐也相勸畢了姻。就于金老宅后空地上筑一座墳,安葬祖父母及鐵尚書骸骨。高秀才只鄰近居住。兩家煙火相望,往來甚密。

 向后年余,鐵公子因金老已故,代他城中納糧。在店中買飯吃,只見一個行路的也在那邊買飯吃。兩個同坐,那人不轉(zhuǎn)眼把公子窺視。公子不知什卻也動心;問道:“兄仙鄉(xiāng)何處?”

 那人道:“小可鄧州人。先父鐵尚書因忠被禍,小弟也充軍。今天恩大赦,得命還鄉(xiāng),打這邊過!惫又朗亲约焊缱恿。

 故意問道:“家里還有什人?”

 那人道:“先有一弟,中途火焚了;兩個妹子發(fā)教坊司,前去探望她,道己蒙恩赦配人去了。我也無依,只得往舊家尋個居止。”

 鐵公子道:“兄這等便是鐵尚書長公子了。他令愛現(xiàn)在此處,只要一見么?”

 那人道:“怎不要見?”

 鐵公子道:“這等待小弟引兄同往。”鐵公子就為他還了飯錢,與他到高秀才家。引他見了姐姐,又兄弟相認(rèn)了。姊妹們哭了又哭,說了又說,都謝高秀才始終周旋,救出小公子,又收遺骸,又在紀(jì)指揮前方便兩小姐出教坊,真是個程嬰再見。

 后邊大公子往鄧州時,宗姓逃徙已絕,田產(chǎn)大半籍沒在官。尚有些未籍的,已為人隱占。無親可依,無田可種,只得復(fù)回山陽。小公子因?qū)⒔鹄纤z田讓與哥哥,又為他娶了親,兩個耕種為事。

 后來小公子生有二子。高秀才道:“不可泯沒了金老之義。”把他幼子承了金姓,延他一脈。金老夫婦墳與鐵尚書墳并列,教子孫彼此互相祭祀。至今山陽有金鐵二氏,實出一源。

 總之,天不欲使忠臣斬其祀,故生出一個高秀才,又不欲忠臣污其名,又生這二女。故當(dāng)時不獨頌鐵尚書之忠,且又頌二女之烈。有二女之烈,又顯得尚書之忠有以刑家,誰知中間又得高秀才維持調(diào)護(hù)。忠臣、烈女、義士,真可鼎足,真可并垂不朽。嘗作古風(fēng)詠之。

   蚩尤南指兵戈起,義旗靡處鼓聲死。

 錚錚鐵漢據(jù)齊魯,只手欲回天步圯。

 皇天不祚可奈何,淚灑長淮增素波。

 刎頭斷舌良所樂,寸心一任鼎鑊磨。

 山陽義士膽如斗,存孤試展經(jīng)綸手。

 忠骸忍見犬彘飽,抗言竟獲天恩宥。

 宗嗣一線喜重續(xù),貞姬又藉不終辱。

 純忠奇烈世所欽,維持豈可忘高叔。

 拈彩筆,發(fā)幽獨,熱血紛紛染簡牘。

 寫盡英雄不朽心,普天盡把芳規(guī)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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