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生報華萼恩 死謝徐海義

第七回 生報花萼恩 死謝徐海義

鹿臺黯黯煙初滅,又見驪山血。館娃歌舞更何如?唯有舊時明月滿平蕪。笑是金蓮消國步,玉樹迷煙霧。潼關(guān)烽火徹甘泉,由來傾國遺恨在嬋娟。

右《虞美人》

這詞單道女人遺禍。但有一班,是無意害人國家的,君王自惑她顏色,荒棄政事,致喪國家。如夏桀的妹喜,商紂的妲己,周幽王褒姒,齊東昏侯潘玉兒,陳后主張麗華,唐明皇楊玉環(huán)。有有意害人國家,似當(dāng)日的西施。但昔賢又有詩道:

謀臣自古系安危,賤妾何能作禍基?

但愿君臣誅宰嚭,不愁宮里有西施。

卻終是怨君王不是。我試論之:古人又有詩道昭君。

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

當(dāng)日西施遨游、蹀廊閑步、采香幽徑、斗雞山坡,清歌妙舞館娃宮中,醉月吟風(fēng)姑蘇臺畔,不可說恩不深,不可說不知心。怎衽席吳宮,肝膽越國,復(fù)隨范蠡遨游五湖?回首故園麋鹿,想念向日歡娛,能不愧心?世又說范蠡沉她在五湖。沉她極是,是為越去這禍種,為吳殺這薄情婦人,不是女中奇?zhèn)b。

獨有我朝王翠翹,她便是個義俠女子。這翠翹是山東臨淄縣人,父親叫做王邦興,母親邢氏。她父親是個吏員。三考滿聽選,是雜職行頭,除授了個浙江寧波府象山縣廣積倉大使。此時叫名翹兒,已十五歲了。

眉欺新月鬢欺云,一段嬌癡自軼群,

柳絮填詞疑謝女,云和斜抱壓湘君。

隨父到任不及一年,不料倉中失火,延燒了倉糧。上司坐倉官、吏員斗級賠償�？蓱z王邦興盡任上所得,賠償不來。日久不完,上司批行監(jiān)比(逼?)。此時身邊并無財物,夫妻兩個慌做一團。倒是翹兒道:“看這光景,監(jiān)追不出,父親必竟死在獄中。父親死,必竟連累妻女。是死,則三個死。如今除告減之外,所少不及百擔(dān),不若將奴賣與人家,一來得完錢糧,免父親監(jiān)比;二來若有多余,父親、母親還可將來盤纏回鄉(xiāng),使女兒死在此處,也得瞑目�！崩蟽煽谝策�不肯。

延挨幾日,果然縣中要將王邦興監(jiān)比。再三哀求得放,便央一個慣做媒的徐媽媽來尋親。只見這媽媽道:“王老爹,不是我沖突你說,如今老爹要將小姐與人,但是近來人,用了三五十兩娶個妾,便思量賠嫁。如今賠是不望的,還怕老爹倉中首尾不清,日后貽累,哪個肯來?只除老爹肯與人做小,這便不消賠嫁,還可多得幾兩銀子。”

王邦興道:“我為錢糧,將她丟在異鄉(xiāng)已是不忍的;若說作小,女人有幾人不妒忌的?若使拈酸吃醋,甚至爭鬧打罵,叫她四顧無親,這苦怎了?”不肯應(yīng)聲。媒婆自去了。

那誆挨了兩限不完,縣中竟將王邦興監(jiān)下。這番只得又尋這媒婆,道情愿做小。那媽媽便為他尋出一個人來。這人姓張名大德,號望橋。祖父原是個財主,在鄉(xiāng)村廣放私債。每年冬底春初將來借人,糙米一石,蠶罷還熟米一石。四月放蠶帳,熟米一石,冬天還銀一兩,還要五分錢起利。借銀九折五分錢,來借的寫他田地房產(chǎn),到田地房產(chǎn)盤完了,又寫他本身。每年納幫銀,不還,便鎖在家中吊打。打死了,原為本身只作義男,不償命。但雖是大戶,還怕徭役,生下張大德到十五六歲,便與納了個吏。在象山又謀管了庫。他為人最嗇吝,假好風(fēng)月,極是懼內(nèi)。討下一個本縣舟山錢仰峰女兒,生得:

面皮靛樣,抹上粉猶是烏青;嘴唇鐵般,涂盡脂還同深紫。稀稀疏疏,兩邊蟬翼鬢半黑半黃;歪歪踹踹,雙只牽蒲腳不男不女。圓睜星眼,掃帚星天半高懸;倒豎柳眉,水楊柳堤邊斜掛。更有一腔如斗膽,再饒一片破鑼聲。人人盡道‘鳩盤茶\’,個個皆稱‘鬼子母\’。

他在家里,把這丈夫輕則抓、捋、嚷、罵,重便踢、打、拳槌;在房中服侍的,便丑是她十分,還說與丈夫偷情,防閑打鬧;在家里走動,便大似她十歲,還說與丈夫勾搭,絮聒動喃。弄得個丈夫在家安身不得,只得借在縣服役,躲離了她。

有個不怕事庫書趙仰樓道:“張老官,似你這等青年,怎挨這寂寞?何不去小娘家一走?”

張望橋道:“小娘兒須比不得渾家,沒情。”

趙書手道:“似你這獨坐,沒人服事相陪,不若討了個兩頭大罷!”。張望橋只是搖頭。后邊想起渾家又丑又惡,難以近身,這邊娶妾,家中未便得知,就也起了一個娶小的心。

卻好湊著。起初只要十來兩省事些的;后來相見了王翹兒是個十分絕色,便肯多出些。又為徐婆撮合,趙書手?jǐn)x哄,道他不過要完倉糧,為他出個浮收,再找?guī)變摄y子與他盤纏,極是相應(yīng)。張望橋便也慨然。王邦興還有未完谷八十石,作財禮錢三十二兩,又將庫內(nèi)銀挪出八兩找他,便擇日來娶。

翹兒臨別時,母子痛哭。翹兒囑咐叫她早早還鄉(xiāng),不要流落別所,不要以她為念。王邦興已自去了。

這邊翹兒過門,喜是做人溫順勤儉,與張望橋極其和睦,內(nèi)外支持,無個不喜,故此家中人不時往來。一則怕大娘子生性憊懶,恐惹口面,不敢去;二則因她待人有恩,越發(fā)不肯說,且是安逸。

爭奈張望橋是個鄉(xiāng)下小官,不大曉世務(wù),當(dāng)日接管,被上首哄弄,把些借與人的作帳還有不足,眾人招起,要他出結(jié)。后邊縣官又有挪應(yīng),因壞官去,不曾抵還。其余衙門工食,九當(dāng)十預(yù)先支去,雖有領(lǐng)狀,縣官未曾剳放;鋪戶料價,八當(dāng)十預(yù)先領(lǐng)去,也有領(lǐng)狀,沒有剳庫;還有兩廊吏書挪借,差人承追紙價未完,恐怕追比,倩出虛收。況且管庫時是個好缺,與人爭奪,官已貼肉揌,還要外邊討個分上,遮飾耳目,兼之兩邊家伙。一旦接管官來,逐封兌過,缺了一千八百余兩,說他監(jiān)守自盜,將來打了三十板。再三訴出許多情由,那官道:“這也是作弊侵刻,我不管你�！睂�來監(jiān)下。重復(fù)央分上,準(zhǔn)他一月完贓,免申上司。

可憐張望橋不曾吃苦慣的,這一番監(jiān)并,竟死在監(jiān)內(nèi)。又提妻子到縣。那錢氏是個潑婦,一到縣中,得知娶王翹兒一節(jié),先來打鬧一場,將衣飾盡行搶去。到官,道:“原是丈夫?qū)�來娶妾并挪借與人,不關(guān)婦人事�！睂⑿┡率聛磉�銀的,卻抹下銀子鱉在腰邊,把些不肯還銀冷租帳、借欠開出。又開王翹兒身價一百兩。縣官憐她婦人,又要完局,為他追比。王翹兒官賣,竟落了娼家。正是:

紅顏命薄如鵜翼,一任東風(fēng)上下飄。

可憐翹兒一到門戶人家,就逼她見客。起初羞得不奈煩,漸漸也閃了臉,陪茶陪酒,終是初出行貨,不會)捉客,又有癖性。見些文人,她也還與他說些趣話,相得時,也做首詩兒。若是那些蠢東西,只會得酣酒行房,舍了這三、五錢銀子,吃酒時摟抱,要歌要唱,摸手摸腳,夜間顛倒騰挪,不得安息,不免撒些嬌癡,倚懶撒懶待他。那在行的不取厭,取厭的不在行,便使性,或出些言語,另到別家撒漫。那鴇兒見了,好不將她難為,不時打罵。

似這樣年余,恰一個姓華名萼,字棣卿,是象山一個財主,為人仗義疏財,鄉(xiāng)里都推尊他,雖人在中年,卻也耽些風(fēng)月。偶然來嫖她,說起,憐她是好人家兒女,便應(yīng)承借她一百兩贖身。因鴇兒不肯,又為他做了個百兩會,加了鴇兒八十兩才得放手。

為她尋了一所僻靜房兒,置辦家伙。這次翹兒方得自做主張,改號翠翹。除華棣卿是她恩人,其余客商俗子盡皆謝絕。但只與些文墨之士聯(lián)詩社,彈棋鼓琴,放浪山水。或時與些風(fēng)流子弟清歌短唱,吹簫拍板,嘲弄風(fēng)月。積年余,她雖不起錢,人自肯厚贈她,先賠還了人上會銀,次華棣卿銀。日用存留,見文人苦寒豪俊落魄的,就周給他。此時浙東地方哪一個不曉得王翠翹。

到了嘉靖三十三年,海賊作亂。王五峰這起寇掠寧紹地方:

樓舡十萬海西頭,劍戟橫空雪浪浮。

一夜烽生廬舍盡,幾番戰(zhàn)血士民愁。

橫戈浪奏平夷曲,借著誰舒滅敵籌。

滿眼凄其數(shù)行淚,一時寄向越江流。

一路來,官吏嬰城固守;百姓望風(fēng)奔逃,拋家棄業(yè),掣女抱兒。若一遇著男婦,老弱的都?xì)⒘?男子強壯的著他引路;女婦年少的將來奸宿,不從的,也便將來砍殺。也不知污了多少名門婦女,也不知害了多少貞節(jié)婦女。此時真是各不相顧之時。

翠翹想起:“我在此風(fēng)塵實非了局,如今幸得無人拘管,身邊頗有資蓄,不若收拾走回山東,尋覓父母,就在那邊適一個人,也是結(jié)果�！北愎土艘粋�人,備下行李,前往山東。

沿途聞得浙西南直都有倭寇。逡巡進(jìn)發(fā),離了省城,叫船。將到崇德,不期海賊陳東、徐海又率領(lǐng)倭子殺到嘉、湖地面,城中恐有奸細(xì),不肯收留逃難百姓。北兵參將宗禮領(lǐng)兵殺賊,前三次俱大勝,后邊被他伏兵橋下突出,殺了。倭勢愈大。翠翹只得隨逃難百姓再走鄰縣。路上風(fēng)聲鶴唳。才到東,又道東邊倭子來了,急奔到西;方到西,又道倭子在這廂殺人,又奔到東,驚得走投沒路。行路強壯的凌虐老弱,男子欺弄婦人,恐嚇搶奪,無所不至。及到撞了倭子,一個個走動不得,要殺要縛,只得憑他。

翠翹已是失了挑行李的人,沒及奈何,且隨人奔到桐鄉(xiāng)。不期徐海正圍阮副使在桐鄉(xiāng),一彪兵撞出,早已把王翠翹拿了。

夢中故國三千里,目下風(fēng)波頃刻時。

一入雕籠難自脫,兩行情淚落如絲。

此時翠翹年方才二十歲,雖是布服亂頭,卻也不減妖艷。解在徐海面前時,又夾著幾個村姑,越顯得她好了。這徐海號明山,綽號‘徐和尚\(zhòng)’。他在人叢中見了翠翹,道:“我營中也有十余個子女,不似這女子標(biāo)致。”便留入營中。先前在身邊得寵的婦女,都叫來叩頭。問她,知她是王翠翹,吩咐都稱她做王夫人。

已將飄泊似虛舟,誰料相逢意氣投,

虎豹寨中鴛鳳侶,阿奴老亦解風(fēng)流。

初時翠翹尚在疑懼之際,到后來見徐和尚輸情輸意,便也用心籠絡(luò)他。今日顯出一件手段來,明日顯出一件手段來,吹簫唱曲,吟詩鼓琴,把個徐和尚弄得又敬又愛,魂不著體。凡擄得珍奇服玩,俱揀上等的與王夫人;凡是王夫人開口,沒有不依的。不唯女侍們尊重了王夫人,連這干頭目們,哪個不曉得王夫人!她又在軍中勸他少行殺戮,凡是被擄掠的,多得釋放。又日把歌酒歡樂他,使他把軍事懈怠。故此雖圍了阮副使,也不十分急攻。只是他與陳東兩相犄角,聲勢極大�？傊坪�梅林要發(fā)兵來救,此時王五峰又在海上,參將俞大猷等兵又不能輕移;若不救,恐失了桐鄉(xiāng)或壞了阮副使,朝廷罪責(zé)。只得差人招撫,緩他攻擊,便差下一個旗牌。這旗牌便是華萼。他因倭子到象山時,糾合鄉(xiāng)兵驅(qū)逐得去,縣間申他的功次,取在督府聽用,做了食糧旗牌。領(lǐng)了這差,甚是不喜,但總制軍令,只得帶了兩三個軍伴來見陳東、徐海。一路來,好凄涼光景也:

村村斷火,戶戶無人。頹垣敗壁,經(jīng)幾多瓦礫之場;委骨橫尸,何處是桑麻之地?凄凄切切,時聽怪禽聲;寂寂寥寥,哪存雞犬影。

正打著馬兒慢慢走,忽然破屋中突出一隊倭兵,華旗牌忙叫:“我是總制爺差來見你大王的。”早已揪翻馬下。有一個道:“依也其奴瞎咀郎[華言:不要殺!]”各倭便將華旗牌與軍伴一齊捆了,解到中軍來。卻是徐明山部下巡哨倭兵。過了幾個營盤,是個大營。只見密密匝匝的排上數(shù)萬髡頭跣足倭兵,紛紛紜紜的列了許多器械。頭目先行稟報,道:“拿得一個南朝差官。”

此時徐明山正與王翠翹在帳中彈著琵琶吃酒,已自半酣了,瞪著眼道:“拿去砍了!”

翠翹道:“既是官,不可輕易壞他。”

明山道:“抓進(jìn)來!”外邊應(yīng)了一聲,卻有帶刀的倭奴約五七十個,押著華旗牌到帳前跪下。那旗牌偷眼一看。但見:

左首坐著個雄糾糾倭將,繡甲錦袍多猛勇;右首坐著個嬌倩美女,翠翹金鳳絕妖嬈。左首的怒生鐵面,一似虎豹離山;右首的酒映紅腮,一似芙蕖出水。左首的腰橫秋水,常懷一片殺人心;右首的斜擁銀箏,每帶幾分傾國態(tài)。蒹葭玉樹,穹廬中老上醉明妃;丹鳳烏鴉,錦帳內(nèi)虞姬陪項羽。

那左首的雷也似問一聲道:“你什么官,敢到俺軍前緝聽?”

華旗牌聽了,準(zhǔn)準(zhǔn)的掙了半日,出得一聲道:“旗牌是總制胡爺差來招大王的�！�

那左首的笑了笑道:“我徐明山不屬大明,不屬日本,是個海外天子,生殺自由。我來就招,受你這干鳥官氣么?”

旗牌道:“胡爺鈞語,道:‘兩邊兵爭,不免殺戮無辜。不若歸降,胡爺保奏,與大王一個大官�！�”

左邊的又笑道:“我想那嚴(yán)嵩弄權(quán),只論錢財,管什功罪!連你那胡總制還保不得自己,怎保得我?可叫他快快退去,讓我浙江。如若遲延,先打破桐鄉(xiāng),殺了阮鶚,隨即踏平杭州,活拿胡宗憲。”

旗牌道:“啟大王,勝負(fù)難料,還是歸降�！�

只見左邊的道:“唗!怎見勝負(fù)難料?先砍這廝!”眾倭兵忙將華旗牌簇下。

喜得右首坐的道:“且莫砍!”眾倭便停了手。他便對左首的道:“降不降自在你,何必殺他來使,以激惱他?”

左首的聽了道:“且饒這廝。”華旗牌得了命,就細(xì)看那救他的人,不惟聲音廝熟,卻也面貌甚善。

那右邊的又道:“與他酒飯壓驚�！比A旗牌出得帳,便悄悄問饒他這人,通事道:“這是王夫人,是你那邊名妓�！�

華旗牌才悟是王翠翹:“我當(dāng)日贖她身子,她今日救我性命�！�

這夜,王夫人乘徐明山酒醒,對他說:“我想你如今深入重地,后援已絕。若一蹉跌,便欲歸無路。自古沒有個做賊得了的。他來招你,也是一個機括。他款你,你也款他,使他不防備你,便可趁勢入海,得以自由。不然,桐鄉(xiāng)既攻打不下,各處兵馬又來,四面合圍,真是勝負(fù)難料�！�

明山道:“夫人言之有理,但我殺戮官民,屠掠城池,罪惡深重。縱使投降中國,恐不容我,且再計議�！�

次早,王夫人攛掇賞他二十兩銀子,還他鞍馬、軍伴,道:“拜上胡爺,這事情重大,待我與陳大王計議�！�

華旗牌得了命,星夜來見胡總制,備說前事。胡總制因想:“徐海既聽王夫人言語,不殺華萼,是在軍中做得主的了。不若賄她做了內(nèi)應(yīng),或者也得力�！�

又差華旗牌赍了手書、禮物,又取絕大珍珠、赤金首飾、彩妝灑線衣服兼送王夫人。

此時徐明山因王夫人朝夕勸諭,已有歸降之意。這番得胡總制書,便與王翠翹開讀道:

君雄才偉略,當(dāng)取侯封如寄。奈何擁眾異域,使人名之曰‘賊\’乎?良可痛也!倘能自拔來歸,必有重委。曒日在上,斷無負(fù)心,君其裁之!

兩人看罷,明山遂對王夫人道:“我日前資給全靠擄掠,如今一歸降,便不得如此,把什養(yǎng)活?又或者與我一官,把我調(diào)遠(yuǎn),離了曲部,就便為他所制了!”

王夫人道:“這何難?我們問他討了舟山屯剳,部下已自不離;又要他開互市,將日本貨物與南人交易,也可獲利。況在海中,進(jìn)退終自由我�！�

明山道:“這等,夫人便作一書答他�！贝渎N便援筆寫:

海以華人,乃為倭用,屢遞顏行,死罪,死罪!倘恩臺曲賜湔除,許以洗滌,假以空銜,屯牧舟山,便當(dāng)率其部伍,藩輔東海,永為不侵不叛之臣,以伸銜環(huán)吐珠之報。

又細(xì)對華旗牌說了,叫他來回報,方才投降。

這邊正如此往來,那邊陳東便也心疑,怕他與南人合圖謀害,也著人來請降。胡總制都應(yīng)了。自輕騎到桐鄉(xiāng)受降,約定了日期。只見陳東過營來見徐明山計議道:“若進(jìn)城投降,恐有不測。莫若在城下一見,且先期去,出他不意�！庇嬜h已定。

王翠翹對徐明山道:“督府方以誠相招,斷不殺害。況聞他又著人招撫王五峰,若殺了降人,是陰絕五峰來路了。正當(dāng)輕裘緩帶,以示不疑�！�

至日,陳東來約,同到桐鄉(xiāng)城,俱著介胄。明山也便依他。在于城下,報至城中。胡總制便與阮副使并一班文武坐在城樓上。徐海、陳東都在城下叩頭。

胡總制道:“既歸降,當(dāng)貸汝死;還與汝一官,率部曲在海上為國家戮力。勿有二心�！眱蓚�又叩了頭,帶領(lǐng)部曲各歸寨中。

胡總制與各官道:“看這二酋桀驁,部下尚多,若不提備他,他或有異志,反為腹心之患。若提備他,不惟兵力不足,反又起他叛端。棄小信成大功,勢須剪除方可�！被刂凉�署,定下一策:詐做陳東一封降書,說:“前日不解甲、不入城、不從日期都是徐海主意。如今他雖降,猶懷反側(cè)。乞發(fā)兵攻之,我為內(nèi)應(yīng)�！苯腥A旗牌拿這封書與明山看,道督府不肯信他讒言,只是各官動疑,可速辨明。且嚴(yán)為防御,恐他襲你。

明山見了大罵道:“這事都是你主張,緣何要賣我立功?”便要提兵與他廝殺。

王翠翹道:“且莫輕舉!俗言‘先下手為強\’,如今可說胡爺有人在營,請他議事,因而拿下。不惟免禍,還是大功。”

明山聽了,便著人去請陳東。預(yù)先埋伏人等他。果是陳東不知就里,帶了麻葉等一百多人來。進(jìn)得營,明山一個暗號,盡皆拿下,解入城中。陳東部下比及得知來救,已不及了。

從此日來報仇廝殺,互有勝負(fù)。

王翠翹道:“君屠毒中國罪惡極多,但今日歸降,又為國擒了陳東,功罪可以相準(zhǔn)。不若再懇督府,離此去數(shù)十里有沈家莊,四圍俱是水港,可以自守,乞移兵此處。仍再與督府合兵,盡殺陳東余黨。如此則功愈高,盡可自贖。然后并散部曲,與你為臨淄一布衣。何苦擁兵日受驚恐?”

去求督府,慨然應(yīng)允。移往沈家莊。又約日共擊陳東余黨,也殺個幾盡。只是督府恐明山不死,禍終不息,先差人赍酒米犒賞他部下,內(nèi)中暗置慢藥。又賞他許多布帛飲食,道陳東余黨尚有,叫他用心防守。這邊暗傳令箭,乘他疏虞,竟差兵船放火攻殺。

這夜,明山正在熟寢,聽得四下炮響�；鸸鉅T天,只說陳東余黨,便披了衣,攜了翠翹欲走南營。無奈四圍兵已殺至,左膊中了一槍。明山情急,便向河中一跳。

翠翹見了,也待同溺,只聽得道:“不許殺害王夫人!”又道:“收得王夫人有重賞!”早為兵士扶住,不得跳水。

次日進(jìn)見督府,叩頭請死。督府笑道:“亡吳伯越,皆卿之功。方將與卿為五湖之游以償子,幸勿怖也!”因索其衣裝還之,令華旗牌驛送武林。

王翠翹常怏怏,以不得同明山死為恨。華旗牌請見,曰:“予向日蒙君惠,業(yè)有以報。今督府行且賞君功,亦惟妾故”拒不納。因常自曰:“予嘗勸明山降,且勸之執(zhí)陳東,謂可免東南之兵禍。予與明山亦可藉手保全首領(lǐng),悠游太平。今至此,督府負(fù)予,予負(fù)明山哉!”盡棄弦管,不復(fù)為艷妝。

不半月,胡總制到杭,大宴將士。差人召翠翹,翠翹辭病。再召才到,憔悴之容可掬。這時三司官外,文人有徐文長、沈嘉則,武人彭宣慰、九宵。

總制看各官對翠翹道:“此則種蠡,卿真西施也!”坐畢,大張鼓樂。翠翹悒郁不解。半酣,總制叫翠翹到面前道:“滿堂宴笑,卿何向隅?全兩浙生靈,卿功大矣!”因命文士作詩稱其功,徐文長即席賦詩曰:

仗鉞為孫武,安攘役女戎。

管弦消介胄,杯酒殪裊雄。

歌奏平夷凱,釵懸卻敵弓。

當(dāng)今青史上,勇不數(shù)當(dāng)熊。

沈嘉則詩:

灰飛煙滅冷荒灣,伯越平湖一笑間,

為問和戎漢公主,阿誰生入玉門關(guān)?

胡梅林令翠翹誦之,曰:“卿素以文名,何不和之?”翠翹亦援筆曰:

數(shù)載飄搖瀚海萍,不堪回盼淚痕零。

舞沉玉鑒腰無力,笑倚銀燈酒半醒。

凱奏已看歡士庶,故巢何處問郊坰?

無心為覓平吳賞,愿洗塵情理貝經(jīng)。

督府酣甚。因數(shù)令行酒,曰:“卿才如此,故宜明山醉心。然失一明山矣,老奴不堪贖乎?”因遽擁之坐,逼之歌三詩。三司起避,席上哄亂。

彭宣慰亦少年豪雋,矚目翠翹,魂不自禁,亦起進(jìn)詩曰:

轉(zhuǎn)戰(zhàn)城陰滅狡梟,解鞍孤館氣猶驕。

功成何必銘鐘鼎,愿向元戎借翠翹。

督府已酩酊,翠翹與諸官亦相繼謝出。次早,督府酒醒,殊悔昨之輕率。因閱彭宣慰詩,曰:“奴亦熱中乎?吾何惜一姬,不收其死力�！币蚓畔鋈胫x酒,且辭歸。令取之。翠翹聞之不悅。

九霄則艤舟錢塘江岸,以輿來迎。翠翹曰:“姑少待�！币蚴芯齐�,召徐文長、沈嘉則諸君。曰:“翠翹幸脫鯨鯢巨波,將作蠻夷之鬼,故與諸君子訣�！币蛳嗯c轟飲,席半,自起行酒,曰:“此會不可復(fù)得矣,妾當(dāng)歌以為諸君侑觴�！弊耘�琵琶,亢聲歌曰:

妾本臨淄良家子,嬌癡少長深閨里。

紅顏直將芙蕖嘆,的的星眸傲秋水。

十三短詠弄柔翰,珠璣落紙何珊珊。

洞簫夜響纖月冷,朱弦曉奏秋風(fēng)寒。

自矜應(yīng)貯黃金屋,不羨石家珠十斛。

命輕逐父宦江南,一身飄泊如轉(zhuǎn)舢。

倚門慚負(fù)妖冶姿,淚落青衫聲漱漱。

雕籠幸得逃鸚鵡,輕軻遠(yuǎn)指青齊土。

干戈一夕滿江關(guān),執(zhí)縛竟自羈囚伍。

龍?zhí)顿砍渗x鴦巢,海濱寄跡同浮泡。

從胡蔡琰豈所樂,靡風(fēng)且作孤生茅。

生靈涂炭良可惻,弢弓擬使烽煙熄。

封侯不比金日蟬,誅降竟折雙飛翼。

北望鄉(xiāng)關(guān)那得歸,征帆又向越江飛。

瘴雨蠻煙香骨碎,不堪愁絕減腰圍。

依依舊恨縈難掃,五湖羞逐鴟夷老。

他時相憶不相親,今日相逢且傾倒。

夜闌星影落清波,游魂應(yīng)繞蓬萊島。

歌竟欷歔,眾皆不懌,罷酒。翠翹起更麗服,登輿,呼一樽自隨,抵舟漏已下。

彭宣慰見其朱裳翠袖,珠絡(luò)金纓,修眉淡拂,江上遠(yuǎn)山,鳳眼斜流,波心澄碧;玉顏與皎月相映,真天上人;神狂欲死,遽起迎之,欲進(jìn)合巹之觴。

翠翹曰:“待我奠明山,次與君飲。”因取所隨酒灑于江,悲歌曰:

星隕前營折羽旄,歌些江山一投醪。

英魂豈逐狂瀾逝,應(yīng)作長風(fēng)萬里濤。

又:

紅樹蒼山江上秋,孤蓬片月不勝愁。

鎩翎未許同遐舉,且向長江此目游。

歌竟。大呼曰:“明山,明山,我負(fù)爾!我負(fù)爾!失爾得此,何以生為!”因奮身投于江。

紅顏冉冉信波流,義氣蓬然薄斗牛。

清夜寒江湛明月,冰心一片恰相儔。

彭宣慰急呼撈救,人已不知流在何處,大為驚悼,呈文督府,解維而去。正是:

孤蓬只有鴛鴦夢,短渚誰尋鸞鳳群。

督府閱申文,不覺淚下。道:“吾殺之,吾殺之�！泵�中軍沿江打撈其尸。尸隨潮而上,得于曹娥渡,面色如生。申報督府。曰:“娥死孝,翹死義,氣固相應(yīng)也�！泵�葬于曹娥祠右。為文以祭之。曰:

嗟乎!翠翹,爾固天壤一奇女子也。冰玉為姿,則奇于色;云霞為藻,則奇于文;而調(diào)弦弄管,則奇于技。雖然,猶未奇也,奇莫奇于柔豺虎于衽席。蘇東南半壁之生靈,豎九重安攘之大烈,息郡國之轉(zhuǎn)輸,免羽檄之征擾。奇功未酬,竟逐逝波不返耶。以寸舌屈敵,不必如夷光之盅惑,以一死殉恩,不必如夷光之再逐鴟夷。爾更奇于忠,奇于義,爾之聲譽,即決海不能寫其芳也。顧予之功,維爾之功,爾之死,實予之死。予能無憮然歟?聊薦爾觴,以將予忱,爾其享之。

時徐文長有詩吊之曰:

彈鋏江皋一放歌,哭君清淚惹衣羅。

功成走狗自宜死,誼重攀髯定不磨。

香韻遠(yuǎn)留江渚芷,冰心時映晚來波。

西風(fēng)落日曹娥渡,應(yīng)聽珊珊動玉珂。

沈嘉則有詩曰:

羞把明珰漢渚邀,卻隨片月落寒潮。

波沉紅袖翻祧浪,魂返蓬山泣柳腰。

馬鬣常新青草色,鳳臺難覓舊豐標(biāo)。

穹碑未許曹瞞識,聊把新詞續(xù)天招。

又過月余,華旗牌以功升把總。渡曹娥江,夢中恍有召,疑為督府,及至瓊樓玉宇,瑤階金殿,環(huán)以甲士。至門二黃衣立于外,更二女官導(dǎo)之。金鈿翠裳,容色絕世。引之登階,見一殿入云,玳瑁作梁,珊瑚為棟,八窗玲瓏,嵌以異寶,一簾半垂,綴雙明珠。外列女官,皆介胄、執(zhí)戈戟,殿內(nèi)列女史,皆袍帶,抱文牘。卷簾中坐一人,如妃主,側(cè)繞以霓裳羽衣女流數(shù)十人;或捧劍印,或執(zhí)如意,或秉拂塵,皆艷絕,真牡丹傲然,名花四環(huán),俱可傾國。

俄殿上傳旨,曰:“旗牌識予耶?予以不負(fù)明山,自湛羅剎巨濤,上帝憫予烈,且嘉予有生全兩浙功德,特授予忠烈仙媛,佐天妃主東海諸洋。胡公誅降,復(fù)致予死,上帝已奪其祿,命斃于獄,爾其識之�！闭Z訖,命送回。

夢覺身在蓬窗,寒江正潮,纖月方墜,正夜漏五鼓。因憶所夢,蓋王翠翹僅以上帝封翠翹事泄于人。后胡卒以糜費軍資被劾下獄死,言卒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