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康熙帝赦免童海川 鐵木金落腳北京城

上回書說到:童林押解囚車來在北京城,自己深深地出了一口氣,打發(fā)劉俊他們先回家,然后來到帽兒胡同北衙門。白守備大人正在當(dāng)值,差人往里走,來到里面書房咳嗽一聲,堂役打里頭出來了:“大人有事嗎?”“你給回一聲,現(xiàn)在奉圣旨下江南捕盜的童林已經(jīng)把差事解到了,聽大人的示下!薄澳蛞粫䞍骸!碧靡郯压陆舆^來進(jìn)了書房,呈給白大人。白大人看完了,說:“好吧,來呀,把差事起下來,準(zhǔn)備升堂。”外頭梆點(diǎn)齊敲,白大人換好了官服,戴好了大帽子,手下的跟班拿著馬褥子、水煙袋一切應(yīng)用之物,打書房出來,趕奔大堂的后門。從后房門進(jìn)去,轉(zhuǎn)過了屏風(fēng),來到大堂口公案后頭落座,兩旁邊快壯皂三班人役,再加上馬快班、步快班八班人馬,在兩旁邊排班站立,二十名護(hù)衛(wèi)站在背后,案前左右一邊一位京承大人,還有各科各方的師爺、書辦、招房,錄供的、繕寫的,該坐的坐著,該站的站著。這是堂口兒啊,了不起呀!早有人把差事提了下來,“來呀,帶童林!”

童林進(jìn)來了,跪在堂口磕頭:“草民童林拜見大人!薄按朔陆先绾巫侥脷J犯,有無拒捕等情,要你從實(shí)地說來,不準(zhǔn)欺騙本衙門!薄爸x大人,草民不敢欺騙大人!本桶炎侥帽I寶二賊前前后后細(xì)說一遍。完了,讓童林畫了押,大人吩咐:“帶韓寶、吳志廣!”這是九門提督衙門,韓寶、吳志廣豈敢含糊?不由地機(jī)靈靈打個寒戰(zhàn)。他們往堂口一跪,其實(shí)他們口供完全串通好了。白大人也不過草草了了地一問,畫了押,過路衙門嘛!白大人把公文備好,把他們?nèi)齻人的口供也都畫了招,放在一塊兒,派了四名護(hù)衛(wèi)和綠營的一百名官兵,還有云南府的四十名官兵,由白守備大人帶著,直接從后門把二小押解到南衙門。

來到刑部衙的衙門口,車輛停穩(wěn),兵丁在兩旁邊一站,保護(hù)著差事。海川帶著公文,跟著四名護(hù)衛(wèi)來到衙門口的角門。值班的還是郭豹:“喲!這不是童教習(xí)嗎?你的事情轟動了南北兩城,老弱婦孺,沒有不知道您的。來吧,請進(jìn)來。”連同四名護(hù)衛(wèi)一塊兒來到里面,把公事一樣一樣驗看清楚,然后帶著公文往里走。來到書房,刑部正堂張翔雨在書房里,剛剛下朝,自己坐在書房喝茶。這時候,堂役進(jìn)來,把一樣一樣的公事放在桌上,張大人看完了,吩咐一聲:“升堂!睆埓笕笋R上把官服換好,戴好了大帽子,翎頂俱全。照樣當(dāng)差的拿著馬褥子,捧著水煙袋應(yīng)用之物,有人把公文抱著,一直來到刑部大堂。南衙門是執(zhí)掌生死大權(quán)的地方,北衙門進(jìn)去死不了,南衙門要說砍馬上沒命。郭豹出去傳堂官的堂諭升堂,快壯皂三班人役各持鞭牌索棍站立兩廂,喊喝堂威。皂班頭進(jìn)來單腿一跪:“稟大人差事帶到!

張翔雨坐在堂上:“來呀,帶原差!碧靡鄢鰜砀呗暫:“堂官鈞諭下,帶原差!”海川趕緊往里走,匍匐在地:“草民童林給堂官大人磕頭。”張翔雨心說:童林啊,為你這點(diǎn)兒事,險些把我這二品前程鬧掉哇!“下跪可是童林?”“正是草民。”張大人一瞧,不錯,這是王爺?shù)慕處!澳阋獜膶?shí)講來,不許欺騙本部堂!焙4ㄓ謴膶(shí)細(xì)說一番,畫了供,然后退下堂口。

大人一拍驚堂木:“來呀,欽犯韓寶、吳志廣。”“帶欽犯——”堂口一喊,韓寶、吳志廣嚇得直哆嗦,從脊梁溝兒發(fā)涼,韓寶、吳志廣規(guī)規(guī)矩矩,腳戴著鐐,皂班頭拉著脖鏈,來到堂口,一托脖鏈,兩個人雙膝點(diǎn)地,跪倒了磕頭:“罪犯韓寶、吳志廣參見大人。”“你二人抬起頭來!”“有大罪不敢抬頭,唯恐沖撞堂官大人的虎威!薄爱(dāng)堂無罪!薄爸x大人!薄绊n寶,你二人真的吞了熊心、吃了豹膽,竟取在大內(nèi)盜走國寶,以身試法,還不從實(shí)講來!”“稟大人,韓寶、吳志廣弟兄二人自幼學(xué)習(xí)武藝,聽說童海川在雍王府內(nèi)充當(dāng)教習(xí),以為他出身農(nóng)民,沒有什么好本事,因此一時賭氣。我們武林之中的前輩也有過這種事,從大內(nèi)盜出國寶,叫流芳千古,不怕千刀萬剮。我們?yōu)榈氖歉仲賭能力,沒想到這件事情觸怒了朝廷國法,請求大人筆下超生!薄澳愣怂f是實(shí)情嗎?”“不敢欺騙大人!睆埓笕瞬辉缸犯F,道:“來,畫供!”口供畫好了,標(biāo)好了牌子,然后把他二人押入監(jiān)牢。海川是差待外押,在衙門里頭隨便愛上哪兒上哪兒,出大門不成,就算軟禁起來了:因為你的官司還沒完呢,皇上還沒有來旨意呢!皇上說放你,當(dāng)然就沒事了;皇上說不放,你得在這兒待著,這叫差待外押。最后給云南府打回了公文,囚車及四十名官兵完全回轉(zhuǎn)云南,就算銷票無事了。

張大人把所有的口供完全都帶好,然后放在護(hù)書內(nèi),有跟班的拿著,大人傳話回私宅就散堂了,大人上了大轎,“嗆啷啷”十三棒金鑼響,大轎啟程,穿大街越小巷,趕奔東四北三條胡同西口路北,到了自己的私宅。張大人來到書房以內(nèi)自己坐下,換下了官服,擦臉漱口喝茶,吃完了飯,趕緊讓師爺草擬一分折本,師爺擬完了,張大人親自看看行了,然后工筆繕寫,把所有犯人口供也完全放在里頭,這叫奏帶夾章,當(dāng)皇上看的時候,不單看自己的折本,也要看犯人的口供,一切寫得十分詳細(xì),然后標(biāo)好了紅頭白牌子,也入在折本上面,這叫牌子,上頭寫著:“刑部正堂張翔雨跪奏!

次日五鼓,燈火通明,大人起來梳洗已畢,帶好了折本,然后坐大轎直奔東華門朝房,來到朝房把燈籠,也就是官銜燈,放在門口外邊,張翔雨就在候旨地方坐好了,官員們陸陸續(xù)續(xù)文東武西全來了,到了時候,宮門開開,官員們紛紛地直奔養(yǎng)心殿,文武官員按著品級陸陸續(xù)續(xù)站好。等靜鞭三響,駕升養(yǎng)心殿,四名小太監(jiān)把所有奏事處遞來的折本牌子都放在上面,在龍椅左肩下站著四司八處督領(lǐng)事梁九公,下垂首是抱黃本的鄯起,眼前頭跪著的是八大朝臣,以神力王爺額爾金泰為首,匍匐在圣駕前。剩下的文武官員都在殿外丹墀之下兩旁邊跪好,叫哪位哪位進(jìn)來。吉祥金爐內(nèi)點(diǎn)滿檀香,香煙繚繞。這個時候,太陽還沒冒嘴兒,里外燈火通明?滴踝屗麄儼颜郾灸蒙蟻,撿緊要的關(guān)節(jié)看,上頭都有引黃,如果說不是緊要關(guān)節(jié)的,那么就草草的看幾眼交朝臣們辦?磥砜慈ゾ涂吹綇埾栌甑恼郾,從頭詳細(xì)看完,康熙皇帝知道,童林打官司,賊人盜國寶陷害童林,奉圣命百日,早就逾限了,但有皇子龍兒遞來的求恩折子,讓自己寬限。國寶還朝,康熙皇帝這個氣兒就消了,御筆朱批:“童林戴罪捕盜,國寶已然還朝,欽犯就擒,將功折罪,從此銷票回府,好好當(dāng)差,侍奉皇子!毕逻厡懼:“韓寶、吳志廣盜國寶罪犯天條,秋后處斬!钡紫聦懼:“欽此!惫罗k完,康熙散朝了。

海川放出來了,頓時覺著身上輕松多了,溜溜達(dá)達(dá)穿著大街越著小巷,趕奔安定門里富貴巷雍親王府。府門前冷冷清清,沒有人,海川就過了王府,奔自己的府內(nèi),見過爹爹母親,跪道:“不孝兒童林,久在外面,使二老為兒擔(dān)心,真是罪該萬死!”說著連連磕頭。舉家團(tuán)圓,悲喜交加。老人問了問外邊的經(jīng)過,海川不敢說實(shí)在話,怕二老受驚害怕,只把獻(xiàn)藝賀號收弟子這些事說出來,讓二老歡喜。然后把劉俊他們叫進(jìn)來給師祖父母磕頭,二老夫妻自是歡喜。問了問名字年齡,然后告辭出來。海川叫小弟兄帶著禮物,一直到來王府莊園處,給眾位見面不提。

這天,師徒們剛從功房回到前廳,家人韓路跑進(jìn)來:“俠客爺!何二總管送信來,盜國寶的韓寶、吳志廣越獄逃跑,刑部堂官張大人記大過一次!”

真像晴天霹靂,可把海川嚇壞了,連屋都不敢出,怕來一個二次捕盜,如何是好?海川足不出戶,叫弟子把從前所練的套路全擱下,只練八卦掌。

這一天,海川換了一身干凈衣服,溜溜達(dá)達(dá)出富貴巷口,往南奔北新橋、東四、東單出崇文門,過河走東河沿,一直到前門五牌樓。這是前門外最熱鬧的地方,商賈云集,人煙輻輳,繁華似錦,車水馬龍。海川站在這里發(fā)怔,見一位年高長者,海川一抱拳:“老伯,我跟您打聽個地方。”“行行,你打聽哪里?”“請問琉璃廠在什么地方?”“你進(jìn)廊坊頭條,到西頭走北火扇,出去就到啦!焙4ň桶粗险叩脑,順著廊坊頭條走到西頭,由于不認(rèn)識北火扇,他可就往南來走到大柵欄西口,糊里糊涂地來到李鐵拐斜街。

往前走不遠(yuǎn),見路北一座敞亮大門,左右門槐,東面的走馬門,起脊的門樓,五層臺階,大門口圍著里三層外三層的人,風(fēng)雨不透,海川納悶:這里干什么呢?他來到人群的后面,把紙扇往脖子上一插,問前邊的人:“大哥,這里邊干什么呢?”說著擠到里邊一看:“啊?”靠邊兒放著一輛牛肉車子。

喝!這輛車是新打制的,全都是榆木,銅鐵件,尺寸可大,車轱轤都還沒什么泥哪。車板兒上蒙著嶄新的藍(lán)布單兒,放著個茶湯盤,上面擺的兩扇牛肉,足有一百多斤,銅盤上秤在上面放著,牛肉刀、錢匣俱全。賣牛肉掌柜的看上去不到四十歲,肩寬背厚,穿著白小褂藍(lán)褲子,系著藍(lán)圍裙,穿白布襪子,方頭兒皂鞋,四方大臉,剃著青頭皮兒,粗粗的辮子在脖子上一盤,濃眉闊目,鼻直口正,青胡子茬兒,滿臉忠厚。他面沖臺階上的一位大個兒和一位矮身材的人,好像要跟買牛肉的打架似的。站在自己旁邊的這位,十六七歲,一條黑辮子,也系著藍(lán)圍裙,像個買賣人?汕蛇@位也正回身,海川問他:“這位大兄弟,您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嗎?”這位也愛說:“朋友,您問我,就算問對啦!本蛷念^至尾敘說前情。

原來這位賣牛肉的是清真大爸,姓鐵名祿字木金,祖居在河間府城北四十里鐵家寨,父母雙雙去世,弟兄三人度日。他大哥姓鐵名喚鐵福,是個讀書人,經(jīng)文非常熟。三里村五里店的提起鐵大爺,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人只是心眼兒多,自己總有個小算盤兒。鐵大奶奶為人忠厚,持家有法,是個賢內(nèi)助。二爺鐵柱,沒念過書不認(rèn)字,只會種莊稼,為人憨厚,不多說不多道。由于兄長常年在外教書,二爺鐵柱把一年所做的活,一五一十都稟嫂嫂,做到無私財,無私蓄。二奶奶也很老實(shí),一天到晚該做的一定做完,從來不多問多管?扇隣旇F祿就不成了,他們家中本來是個財主富戶,水旱豐收的好地十頃,銀錢浮財幾萬兩,可三爺只愛使拳弄棒,一天到晚結(jié)交很多人打拳踢腿,使刀耍槍,一塊兒吃一塊兒喝,沒了錢就跟二哥大嫂子要,銀子花得像流水兒。三奶奶是河間府城里洪大爸的獨(dú)生女兒,洪大爸富貴一方。鐵三奶奶在錢上不計較,把母親給的錢也都讓丈夫花掉。鐵二爸對三弟更加疼護(hù),總怕三弟的錢不夠花,經(jīng)常問他,有錢花沒有?鐵大奶奶也是總怕小叔受委屈,盡量背著丈夫照顧三爺。無奈這鐵三爺沒心肺,只要哥一回家,總要提出錢不夠花,鐵?删土羯仙窭,對帳目摳得緊啦。這還不算,他想著一家人除去老三外,都是省吃儉用,只有他大手大腳,不事生產(chǎn),只知花錢,將來總有一天為錢而兄弟鬩墻,沒有百年不散的宴席,干脆分家吧。

他主意拿定,請假回家,到了家中在書房休息,讓家人把二爺找來。鐵二爸在地里干活,一聽趕忙回來,見著大哥,立刻行禮請安。鐵福知道二弟疼老三,又看他喘著氣跑回來,就說:“兄弟呀,先喘喘氣,咱們哥兒倆坐下一塊兒聊聊,你先別著急,定定神,擦擦臉,喝口茶!备鐑簜z坐下了。大爺看了看二兄弟憨厚的臉兒,說道:“兄弟,今天我請你不是為別的事兒,就因為咱們弟兄沒有合力創(chuàng)產(chǎn)守業(yè)的能力,光靠繼承先人這一點(diǎn)兒遺產(chǎn),不過十來頃地,怎么成呢?論起來咱們在鐵家寨雖然不算頭等戶,也算過得去。

但是有一樣兒,可得好好地干,老老實(shí)實(shí)地守著呀,常言有句話:創(chuàng)業(yè)容易,守業(yè)難,不用說家中多添個一畝半畝的,只要守住了祖業(yè)產(chǎn),不給老人家丟人,不給前輩丟臉,不把地給折騰出去,我認(rèn)為咱們就是好子弟!岸斠宦牽删豌读,”哥哥,您跟小弟我說這個干什么哪?說真的,小弟我除去種地以外,一無所有!啊蔽覜]說你,我只是跟你商量商量。咱們老三在外頭交了很多的人,一天到晚就知道練武,成天牛肉、羊肉的總吃著,他花錢就要多,他本人不會掙,就得跟咱們要。咱們給了,好兄弟好哥哥,這沒的說。

但是咱沒有鑄錢的爐呵,一旦供給不上他了,弟兄可就會變心哪!早晚這十來頃地叫老三給折騰出去完事。你說我說的對不對?“二爺聽了哥哥的話,認(rèn)為很有道理,便問:”哥哥,那您說該怎么辦呢?“大爺想了想:”兄弟,你可別多心,你要是依著我,咱們把親戚朋友都請來,跟老三分居另過。他自己掌錢用錢的時候,必然樂意,等他把錢折騰完了,也讓他嘗嘗這個沒錢的滋味,要是按照三一三剩一,三股兒分,咱們倆決不致于挨餓!拌F大爺把話說完了,看著二爺。

鐵二爺聽了哥哥的話,大吃一驚。臉上立刻現(xiàn)出很慘淡的樣兒,說話都發(fā)顫了:“哥哥,您這個主意好倒是好,頭一樣,顧全了咱們兄弟的臉面,又保證了自己的生存,還能保住產(chǎn)業(yè)?捎羞@么一說呀,您是讀書認(rèn)字的人,又在外頭教著學(xué)哪,再分一份兒家產(chǎn),當(dāng)然是挨不著餓。我雖然沒有別的本事,可我會種莊稼,我又沒有妄為花錢的地方,過日子沒有漏行,再說祖上的可憐和賞賜,也不會讓我挨餓,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嘛!咱們哥兒倆一個種地,一個教書,說真的,身體都很軟弱,老三的身體健壯,也是你我弟兄的威風(fēng)啊!真要因為別的事分家,還可以,要是因為這,老三肩不能擔(dān)擔(dān),手不能提籃,又好交個朋友,分出這點(diǎn)兒家產(chǎn)去,用不到三年二年,就得花個山窮水盡,一無所有。常言說得好:兄弟如手足。難道你我看著兄弟挨餓不成?”鐵二他說到這兒,泣不成聲,淚如雨下。

老二的話使大爺很受感動:真沒想到,我們老二目不識丁,能說出這么一番道理來,看來比我這做哥哥的強(qiáng)呵,便安慰道:“老二呵,你錯怪了哥哥的好意了。不是說分了家以后,誰走到誰門口兒都繞著走,誰都不理誰。

十幾頃地,就咱們這個小家,老三花起來那是沒底的深坑。你想過沒有,如果他要你就給,等你給不了的時候,手足都能變仇人,F(xiàn)在咱們哥兒仨分了家,各過各的,你說得對,他過不了。等到他把浮財花完了,他必要賣地,咱們哥兒倆不說話,他那地賣給誰去?誰敢買?我也不瞞著兄弟你,這些年哥哥在外頭我也攢倆錢兒,這筆錢,不算哥哥我一個人的,什么時候老三賣地,咱們暗中買過來,把地賣完了他還有什么出手的?到那個時候兒咱都不管他,當(dāng)他明白燈前是火了,知道難了,知道好歹會過了,敗子回頭金不換,咱們再把老三找來,把原業(yè)合在一起,咱們還是好弟兄。你看這樣好不好?

這叫先小人而后君子!袄隙亮瞬裂蹨I,”哥哥,咱們都是清真,咱們辦事可要對得起主啊!“”嗨,老二你這叫什么話呀?“”要是那樣,哥哥,就這么辦吧。“”好吧,我通知親友,咱們就定在后天初三,你上街去買點(diǎn)牛羊肉,買點(diǎn)菜疏,咱們請親戚族長們吃一頓,把這事兒辦了,老三由我通知!案鐐z商量好了以后,大爺便通知了,連鐵三爺?shù)睦显栏负榇蟀?都給了信兒。派人告訴老三,初三上午大哥找他有點(diǎn)兒事。

鐵三爺這些日子正在操持把式場的事,打算打個兵刃架子,買點(diǎn)兒軍刃,大家伙兒這么一練,那才是不錯呢?墒怯幸粯觾,需要倆錢兒。正在這時,聽說大哥回來了,三爺思忖:那太好了,到初三跟哥哥提提,讓他們哥兒倆給我弄一百兩銀子,就全夠了。鐵三爺想得很好。

到初三正日子這一天,燉了一鍋牛肉,準(zhǔn)備了點(diǎn)羊肉做炒菜使,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親戚朋友該請的全來了。大家伙兒坐在客廳,哥兒倆陪著,把他倆的意思跟大家提了,大家也認(rèn)為還可以,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弟兄們也是這樣,父母不在了,早晚得分居另過,一會兒的工夫,鐵三爺來了,挑簾櫳進(jìn)客廳一瞧,不對呀!不但有自己的老岳父洪大爸,還有本族的老族長,還有幾位都是道高德重的老街坊,這是干什么?挨著排的見完禮,見過倆哥哥,往旁邊兒一坐問道:“哥哥,您叫人告訴我說今天家里有點(diǎn)兒事,什么事兒?”鐵三爺看著大家伙兒,沒有言語的,鐵大爺看了看三弟鐵木金,然后解釋著說道:“兄弟,把親戚朋友請來幾位,咱們有兩句話,跟親戚朋友講一講,爹娘都無常了,剩下咱們哥兒仨,給咱們留下這日月,要說富裕,并不算富裕,要說不富裕,也還夠過,三人合成心,黃土變成金。哥哥我在外頭教份書,你二哥在家里操持家務(wù),兄弟你要幫著你二哥撐起門戶來,按理說,咱們還是好日月,可是這些兄弟你都不喜歡,就好練武,一天到晚跟二三十歲的小伙子們在一塊兒吃、喝、花錢,沒有別的。到底咱們鄉(xiāng)下人練武干什么?為跟人家打架去還是為了防身?你不欺侮人,誰欺侮你呀?看起來兄弟你練這東西是一點(diǎn)兒用也沒有。但是你花的錢,比家里的花銷大得多呀!咱們這小日子兒,說真的,可不夠哇!兄弟你如果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就應(yīng)當(dāng)把這刀槍劍戟的擱下,好好幫你二哥照料家務(wù),大家拾柴火焰高呵,咱們這小日子會蒸蒸日上。今天請來朋友、親戚,老長輩們,也就是規(guī)勸你把這刀槍劍戟扔下,今后好好地過日子。如果你不樂意,咱們這家填不滿你那沒底兒的大深坑,等到家里沒錢給你了,兄弟鬩墻,手足反了目,讓親朋恥笑,咱們不如好離好散,先小人后君子,咱們把家分嘍,把家業(yè)分成三分兒,盡你挑,然后咱們分居另過,各開門戶。今后誰過得好,誰過的壞,就誰也管不著誰了。兄弟,你看怎么樣?”親朋都沒有搭茬兒的。

鐵三爺一聽,明白了!看來我這錢花多了,哥哥都是好哥哥呀,一奶同胞,恐怕是妯娌當(dāng)中有閑話。三爺想的可不對,大奶奶、二奶奶都十分賢慧,尤其跟三奶奶之間,妯娌姐兒仨,感情非常好,跟親姐妹一樣,人家姐兒倆可沒在丈夫跟前說過一句三爺?shù)膲脑?不但如此,還總勸這哥兒倆:爹娘死得早,老三小,咱們自個兒節(jié)省著點(diǎn)兒,不能屈了他。鐵三爺一抱拳:“大哥,我除去多花幾個錢以外,沒有別的錯事,錢花多了,兩位哥哥提出來了,這是對我的規(guī)勸,練武就為打架?我看不見得,看起來沒用,一旦到了時候還是有用的。文能安邦,武能定國,我立志練武。您不提分家,我們還照樣過,您提出來了,冷飯再往一塊兒攥團(tuán)兒就不容易了,那咱就分吧!”大爺說:“好!兄弟你既然樂意了,咱就這么辦!闭f著拿出三張紙來又道:“咱們老宅的房子一共是二十四間,分給兩個人,咱們場房子十八間,房子次點(diǎn)兒,多六間,這算一份兒。所有用具,三一三剩一。家里一共九頃六十畝地,一人三頃二十畝,薄堿沙洼,都分開均勻嘍。另外,一家還能分到五百兩紋銀,也就是這么個日子。兄弟,你看你要哪份兒?”鐵三爺一想:我要場房子,離著村兒遠(yuǎn)一點(diǎn)兒,也別跟倆哥哥在一塊,反正我也過不忒好。就說:“我要場房。”“那么咱們立個字據(jù),大家伙兒吃吃喝喝,完了事兒以后,三天以內(nèi),你跟弟妹把你這份東西完全搬到場房,回頭我派人把房給你拾掇拾掇!焙榇蟀质冀K沒說什么,洪大爸心說:我就這么一個閨女,給你們家老三了,我家日月比你們大十倍,將來可不也得落到姑爺手里嗎?

吃完飯散了,各跟自己的屋里人一說,三位奶奶哭得跟淚人兒一樣,誰也不愿意離開誰。準(zhǔn)備車輛,三天以內(nèi)鐵三爺兩口子把東西搬到場院。三奶奶會過日子,而且活兒好,大裁小鉸,扎拉鎖扣,沒有不會的。三爺好花錢,三奶奶管不了。這回三爺?shù)购昧?沒人管了,跟朋友們說:“行了,把我家的房子收拾出三間來,拉幾車土,把地一砸,搭好兵器架子,咱們就可以盡情地開練了!惫,三爺把各種兵器全部買齊,又安上大鍋,準(zhǔn)備大灶,一天到晚燉牛肉烙大餅不閑著,誰練餓了隨便就吃,還時不時地對三奶奶說:“你給我拿一百兩銀子!比棠倘遣黄,要什么就給什么唄。不足半年,這點(diǎn)浮財全部花盡。三爺還得接茬兒用錢哪,就說:“三奶奶,再給我拿倆錢!薄凹依锟蓻]錢啦。”“怎么?這錢花得這么快呀!”三奶奶把帳目拿出來了。三爺無可奈何地說:“哎呀,那我還得用錢哪!薄澳銓(shí)在要用錢,我就回趟家!薄安!”鐵三爺知道岳父家里雖有的是錢,但是他這人耿直。

我好花錢連我哥哥都不樂意,老丈人就樂意啦?就跟三奶奶商量:“賣點(diǎn)兒地吧!边@事兒叫鐵大爺和鐵二爺知道了,哥兒倆一商量,托出中人來“買”,結(jié)果三爺賣了四十畝地。一來二去錢又沒了,接茬兒再賣,賣來賣去賣到三年頭兒上,賣得是一干二凈。場院的房子,十八間已經(jīng)賣了十二間了,大餅沒有了,這些練把式的就全不來了。

鐵三爺打了一條大鐵棍,莊家六式棍練得還真不錯。自己給這條大鐵棍起了個名字,叫“三頃二十畝。”雖不說兩口子對泣,但是吃、喝、花都不方便了。最使鐵三爺難過的是素日的賓朋越來越疏遠(yuǎn)了。鐵三爺打家里出來,溜溜達(dá)達(dá)到街里頭轉(zhuǎn)了個圈兒,素常素往在家里吃牛肉大餅,哥哥長、哥哥短叫他的那伙兒朋友,現(xiàn)在遠(yuǎn)遠(yuǎn)一瞧鐵三爺從那邊來了,“滋溜”鉆胡同了。

世態(tài)炎涼,錢沒了,交情也就跟著沒了。看起來:窮在長街,伸出兩只神仙手,抓不住一個知心朋友;富在深山,架三門大炮,也打不出去這無義的賓朋呵!三爺慨然長嘆,小伙子轉(zhuǎn)身形往回走,回家了。來到屋里,坐下長嘆了一口氣。三奶奶問:“你為什么嘆氣呀?”“我真沒想到,過去在一塊兒這些練武的,瞧見我就躲。其實(shí)我也不跟他討,我也不跟他借,我只是惦著跟他說兩句話,問問他的功夫如何了。這使我鐵祿心里難過,想不到世態(tài)炎涼到如此地步!”“三爺,我想這不算什么,三頃二十畝地賣就賣了,如果認(rèn)為這些個賓朋對你不好,那就應(yīng)當(dāng)敗子回頭,就得自己好好兒過了。有這么句話: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我可以到娘家去,跟我爹說一聲,讓他給咱們?nèi)f數(shù)八千銀子,咱們把地都買回來,你我夫妻好好兒地過,你看好嗎?”“不,三奶奶,指親不富,看嘴不飽!薄澳且膊皇峭馊四!再說我爹家里又沒仨沒倆,爹娘疼我,將來日月還不是落到你我夫妻手里嗎?但是你也得好好兒過,日月再大,咱們要不會過日子,也不行呵。”“三奶奶,不!我有辦法!薄澳阌惺裁崔k法呀,我的三爺?”“我北京還有很多朋友呢,他們都開的是把式場,說真的,到了北京一句話,萬數(shù)八千銀子,那算什么呀!”“喲,真的呀?”“我怎么還唬弄你呀!薄澳悄愕囊馑?”“干脆,咱們把這幾間房也拆了,把這……你還有錢嗎?”“我沒有了,就剩下頭上這點(diǎn)首飾。連房子帶首飾,能弄個百八十兩銀子!薄澳俏夜洼v車,咱們哪,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行李往車上一放,上北京找朋友去。嘿!到了北京城,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咱們就得轉(zhuǎn)發(fā)了。到那個時候,衣錦還鄉(xiāng),也讓這些無義之人看看我姓鐵的!他們理我,我都不理他們!”其實(shí),鐵三爺這是說氣話,他北京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他就是對親朋的白眼兒瞧不上,惦著離開家鄉(xiāng)。要知道,在家千日好,出外時時難哪!三奶奶是個曉三從、知四德、賢慧的女人,丈夫說什么自己就聽什么,所謂“夫唱婦隨”。說好了以后,就把這點(diǎn)兒家當(dāng)全部變賣,雇好了一輛大車,跟任何人不提,三奶奶想回家看看去,鐵三爺都沒讓。兩口子把東西收拾好了,鐵三爺扛起“三頃二十畝”,跺腳離開河間府鐵家寨。

好在道路不算忒遠(yuǎn),從河間府按著官站奔任丘,過十連橋,走雄縣,就奔北京下來了。把式搖鞭趕車,進(jìn)了城南西門,南西門就是現(xiàn)在的右安門。

三爺一看,到處是漫荒野地,一片一片的草地墳頭兒。這時,車就奔牛街南口兒,打南西口這條道兒下來了。走到了牛街南口,是一個大上坡兒。鐵三爺、鐵三奶奶沒到北京來過,車把式也沒來過,進(jìn)了城圈兒,把式不走了:“三爺、三奶奶,這就是北京城啦。”“噢,到啦!”車停住了,把所有的東西都搬下來,鐵三爺給了車錢,所剩無幾,車把式搖鞭趕車,走了。

兩口子站在這兒發(fā)愣,太陽已經(jīng)往西轉(zhuǎn)了。三爺問:“三奶奶,咱們到北京了?”“可不是到了嗎,三爺。你那親戚朋友都在哪兒呢?”“哎,你別忙,我說啊,我到前頭先看看。”鐵三爺可就順著這高坡兒上來了。來到高坡兒上頭一瞧,孤孤零零的有這么幾間房,三間北房,東西廂房,一個小院兒。房子還挺新,街門關(guān)著。門外站著個人,一邊兒退,一邊瞧這所房子,退出去足有七八丈了,也奔下坡來了。鐵三爺一看,這個人比自己大點(diǎn)兒,四十來歲,黃白凈子,一條大辮兒,穿著一身藍(lán),挺干凈,腳上穿著白布襪子、皂鞋,看樣子,好像心里有事兒。鐵三爺一抱拳:“朋友,您貴姓啊?”

原來這個人叫張和,住在牛街清真寺的南隔壁,當(dāng)然他也是清真貴教的人,為人忠厚老實(shí),家里的日月很好過,就在這南口外的南下洼上坡兒,有這么幾間房。這幾間房是一個姓顧的在這蓋的。遠(yuǎn)在三百多年前,這個地方是一片荒野地,尤其站在高坡上頭往南瞧,除去大片大片的葦子地就是塋地,墳頭兒一片一片的。姓顧的為了這地方清靜,蓋了這幾間房,又拿磚頭壘起一個墻院兒來。房子蓋得了以后,他是準(zhǔn)備上這兒住,可沒住兩天他不住了,覺著這個地方太下梢,就惦著把它賣了。張和瞧著這地方不錯,因為這下坡的“葦子”都是張和的;ǖ腻X不多把房子買過來了,但他不在這兒住,打算招個住房的。住房沒人來,這樣,他把葦子收上來打成捆兒,就在這院兒里碼上。張和張爸家里有錢哪,就買了很多的家具,鍋盤碗灶,桌椅板凳,甚至水缸木筲都準(zhǔn)備好了。誰上這兒住來,家具算白用。這樣,寫了個招租條兒貼到門上了,可是依然沒人上這兒住來。張和發(fā)愁了,再想賣,沒人要了,所以張和每天要到這房子轉(zhuǎn)個圈。

今天他又來了,他一邊走一邊琢磨,錢也不多,怎么會沒人住呢?一掉臉兒,鐵三爺在他身后呢。鐵三爺一抱拳:“辛苦,這位大哥。”張和一瞧,鐵三爺在三十多歲,高個兒,寬肩膀,四方大臉,忠厚老實(shí),再一看坡兒下葦塘旁邊兒擱著不少行李,還坐著一個年輕的婦人,也就在二十多。一聽口音,不是本地人,起碼屬于直隸省往南。“噢,您,您找我有事兒嗎?”鐵三爺一抱拳,“沒事兒。跟您打聽打聽咱們附近哪有店哪?”“是暫時住,還是長期住?聽你的口音不是咱們北京人,你住得起嗎?”鐵三爺想了半天:“我們兩口子打河間府來到北京投朋友來了?墒桥笥岩膊欢(zhǔn)好找,住店嘛是要住些日子!薄斑是的。你貴姓啊?”“我家住河間府鐵家寨,我姓鐵名木金排行在三,”“噢,你是老表吧?”“不錯,是垛子體!薄昂傺!

哈哈哈,老表老表,咱們都是一樣,我也是清真,按咱們回教的習(xí)慣,就叫你鐵三爸吧!我就住在這牛街里頭,清真寺南隔壁,我姓張名字叫張和。說真的,你呀,別住店了。“鐵三爺搖頭:”嗨,不住店,一時也投親不著,訪友不遇,那我住哪兒去?“”你看見沒有?“張和一指自己這幾間房:”這是我的房子,你到屋里頭去看一看,桌椅板凳一應(yīng)家具全有,你進(jìn)門兒就住,什么都不用買,手使的家伙都齊了,你瞧這好不好?“鐵三爺一想這可不錯:”這位大哥,您,您這兒得要多少錢哪?“張爺一想:我要是跟他要多了,他不住。就說:”這么辦吧,咱們都是回回親戚,一個月你給兩吊錢,你看怎么樣?“鐵三爺一想:哎呀,有這么便宜的事兒?四吊錢我也租不下來呀。

張和認(rèn)為人家嫌多了:“不要緊,哈哈哈,你要嫌多,咱們就改一吊。”“嗞——”鐵三爺這么一吸氣!耙坏蹂X你要嫌多,你就一個月給一百錢,里頭家具一切東西,算我白給你使喚,老表,這還不成?你瞧見沒有,我這院兒里的葦子你隨便燒,哈哈哈,你看好不好?”鐵三爺說:“這位大哥,咱們哥兒倆萍水相逢,一句話,我要在您這住長了,您可不能說到時候覺得不上算了,那您得給我找房去!薄澳判,老表,你這里住著,甭說你每月還給一百錢,即便你不給,你也隨便住,你瞧好不好?”“那我謝謝您了!

“來,我?guī)椭釚|西。”

張和為人還真忠厚,幫著兩口子一趟一趟,把所有的東西完全都搬進(jìn)來了!澳銈兎蚱迌蓚趕緊歸置歸置,我給你們挑水去!闭f著來到當(dāng)院,拿起扁擔(dān)挑起大木桶來。一會兒的工夫水挑來了,先把水缸刷干凈,然后把清水倒上。兩趟,這水缸就滿了。“你們就在這兒住下吧。”“好啦好啦。”

“還有,你在這兒一直往北,進(jìn)了牛街口兒再往北,只要是掛著盤兒的,就是咱們老表的買賣,你隨便買,吃喝用的東西全有!薄靶辛,張爸,我謝謝您了!薄氨轮x,你們兩口子外鄉(xiāng)人,大老遠(yuǎn)的來到北京城,咱們都是回回親戚嘛,這沒得說,有什么不足,困難的時候,找我去!边B三奶奶都給人家行了行禮!按蟾缪,真的謝謝您了,我們兩口子沒出過遠(yuǎn)門兒,這還是第一次,一切求您多關(guān)照!闭f完,兩口子開始收拾,就算有個落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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