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鐵木金劫道遇官人 為生存長街賣牛肉

上回書說到:鐵木金來到北京城,借住在張和家里。這多日子幸虧張和接濟(jì),不然早挨餓了。三奶奶說:“你的朋友找不到,難道就光指望接濟(jì)嗎?

過年啦,我不能催你,可你也得想辦法,咱們買點兒年貨呀。咱們兩口子這些日子,也夠寒苦的啦,再說,要過個年也得要錢,怎么上人家張大哥的家里去呀,今天都臘月二十八了,你還找不著朋友?“”是呀,這朋友很難找。

那么咱們得多少錢哪?“”我算了算,起碼你得拿回二十兩銀子來�！啊编�,二十兩?不多。你甭管啦,我,我找去!“鐵三爺也沒吃什么東西,沒的吃啦。伸手到門后把”三頃二十畝“大鐵棍抄起來了�！眴�,你拿著它干嘛?“

“不,我得拿著點兒棍子,說話就過年了,萬一碰上劫道的呢?”“哎呀,劫你什么哪,連個屁都放不響啊�！薄斑@個你甭管!”鐵三爺緊了緊褲腰帶,打家里出來了。

一個大錢憋倒英雄漢,鐵三爺七尺的漢子,到現(xiàn)在一點兒轍都沒有了。

舉目無親,二十兩銀子上哪兒要去?站在這高坡上往南瞧,陸陸續(xù)續(xù)的打南門進(jìn)關(guān)廂置辦年貨的人很多。得啦,下坡兒就是大葦塘,置辦年貨的孤行客,置辦年貨的都有點兒錢,干脆,我打一號兒悶棍吧!鐵木金拉著大鐵棍,順著高坡兒就下去了。溜熘達(dá)達(dá)往南走,出去有這么幾箭地,進(jìn)了葦塘,抱著大鐵棍往葦塘里一蹲,悄悄地往道兒上看。一般從城南來的,都是農(nóng)村百姓,穿得都不是那么干凈,即便腰兒里有幾個錢,都是仨一群,倆一伙兒,有說有笑,孤行客碰不上。天又冷,肚里又沒食,餓了,煞煞褲腰帶,打早晨等到中午,打中午再往下午等,進(jìn)城的人少了,出城的人多了,十個八個,三五成群,絡(luò)繹不絕。又起風(fēng)了,越來越冷,地凍天寒,干葦子“嘩——”直搖。太陽壓山了,有點兒云彩起來了,其實天還沒黑呢,白天的時光太短了。

猛然間,鐵木金聽到南邊“咣噔咣噔”車轱轆響,原來是輛鏢車,車上插著鏢旗,上頭寫著字兒:杭州上天竹街雙龍鏢局南號小孟長黃燦。只見二十名伙計,一邊兒十個,各持刀槍,前頭一個報頭的騎著小驢,就是當(dāng)初太湖丟鏢的張二。此人大個兒,大嘴岔兒,好嗓音。后頭保鏢的有兩個人,都騎著馬,三十多歲,上垂首是燈前少影阮和,下垂首是月下無蹤阮璧。一路之上,兼程并進(jìn),今天臘月二十九,才進(jìn)南西門,張二一高興,在小驢兒上試試嗓子,喊上趟子了。阮和、阮璧在后頭說:“二哥,你怎么喊鏢趟子?”

“應(yīng)該喊哪,前邊大墳地,葦塘�！薄澳悄阋�喊出強盜來……”“北京城圈里頭,哪兒來的強盜哇?我還沒聽說過在北京城里頭劫鏢的呢!只是當(dāng)初武林之中有位老前輩——浙江紹興府的飛鏢黃三爺,沙灘兒放響馬,劫過銀橇,那還是成心放份兒,你放心,沒事兒!”話音剛落,鐵三爺從葦塘里蹦出來了。因為他沒劫過道哇,一橫大鐵棍就覺著自己不得勁,再加上一天了,水米不打牙,眼前頭有點兒發(fā)黑,腳底下跟踩上棉花一樣,“呔!把鏢銀留下!”

張二一瞧:“嘿!還真出來劫道的了�！比詈鸵淮唏R,來到鏢車前,甩鐙離鞍下坐騎。哥兒倆一瞧,嚯!眼前這個大個兒,黑臉兒,五官端正,十分憨厚,攥的這條大鐵棍分量可不小。阮和一瞧,有這樣兒劫道的嗎?就問:“朋友,你劫道啊?”“噢,不全劫�！薄澳阋�劫多少?”“紋銀二十兩,過年就得�！比詈托南�:嗨!你要二十兩銀子多好哇。瞧了瞧鐵三爺:“朋友,看來你不是劫道的�！薄斑@個你明白我明白!”“你要二十兩銀子沒關(guān)系,你看,我們這鏢旗上有字號,我們的分號在大柵欄,你跟著我們的鏢車到大柵欄,我們把鏢銀交了以后,讓柜上給你拿二十兩,就是百兒八十兩都沒關(guān)系。但你要在鏢車頭里一橫,這可對不起你了,朋友!一分錢你也拿不走,我們得保我們這字號哇。朋友,你跟我們辛苦一趟怎么樣?”“不,沒那工夫,再說我也餓了,我也走不動了�！薄班�,朋友,你怎么這樣兒啊!你劫鏢不成啊!”阮璧到底是脾氣爆點兒,一摁刀把“嗆楞楞”一聲響,把刀就亮出來了:“朋友,我哥哥對你說得挺清楚,我們這是有字號的。”鐵三爺大吼一聲:“劫不出去我要講打!”鐵三爺剛才就覺著頭重腳輕,天旋地轉(zhuǎn),一晃這大鐵棍,眼前一發(fā)黑,“撲通”,連人帶棍倒在地下。阮璧過來,告訴鏢師和伙計們:“把他捆起來!”“捆他干什么?”“把他帶到鏢局問清楚了,真要不是劫道的,給他倆錢兒讓他回家。”

猛然間,葦塘以內(nèi)有人喊:“朋友!等一等!”哥兒倆還以為又出來劫道的呢。阮璧哥兒倆各自摁刀抬著看,“燕子三抄水”“唰——”從葦塘出來一個人,阮和、阮璧一瞧,這位年紀(jì)在六十上下,中等身材,猿臂蜂腰,看得出來是個練家。高挽著袖面兒,身上圍著亮銀鏈子镢,手里攥著一條硬桿兒大馬棒。阮璧問:“這位老兄,您怎么稱呼?”這個老頭兒托胡子哈哈大笑,一通名姓,敢情是本地西珠汛的五品花翎守備,清真大爸,姓丁,叫丁瑞龍,江湖上稱“鼓上飛仙”。丁瑞龍過去是個買賣人,領(lǐng)的是牛街清真寺北邊兒路東的一個羊肉館,叫“北恩利”。東家姓沙,排行在七,所以丁瑞龍領(lǐng)的是沙七爸的東,他在外西華門七圣廟開了一個羊肉鋪,代賣餡子貨,字號叫“恩順”。丁瑞龍很能干,柜上用著十幾個人,小買賣做得還很磁梆,年年兒都有盈余。北京城這地方做買賣,舊社會講究賒帳,認(rèn)得的,知根知底的,到了年下要錢。三十兒晚上,天一黑,拿個折子,在北京叫“溜子”,上邊寫著住址,人名,短多少肉錢,打著燈籠一家一家要,要到天交五鼓,接神的鞭炮一響,就不要了。所以,大年三十,窮人家有還不起帳的就躲到澡堂子去,接神的炮一響,出來了再見著要帳的說聲:“恭喜恭喜,發(fā)財發(fā)財。”就不提這帳了。當(dāng)然“恩順”也不例外,丁瑞龍也去要帳,要了幾十兩銀子,那是大戶,可是小戶多呀,不但要不了帳,一看人家太難,得了,再借人家三兩二兩的。等到接神的爆竹響了,這么一看,哎呀,根本對不上帳。跟東家說借給人了,東家不信,說你耍錢輸了,要不胡作非為了。丁瑞龍十分為難,不由得走到宣武門外,護(hù)城河凍冰了,瑞龍站在那兒發(fā)愣,越想越不是滋味兒,頓萌死念。找了塊大石頭“啪嚓”一下,把很厚的冰鑿了個大窟窿。就在這個時候兒,北西護(hù)城河的邊兒上,樹林里頭“嘩楞楞楞”

鐵球響,有人挺大的嗓門兒喊:“那不是恩順家的丁瑞龍丁爺嗎?這大年初一的干什么哪?”丁瑞龍一瞧,喲!從樹林里出來個大個兒、赤紅臉兒的白胡子老頭兒,右手托著四個大鐵球,鐵球晃起來在手指頭肚兒上走。再一細(xì)看,原來是北京城赫赫有名的鐵掌賽昆侖方飛方四爸。方四爸家住在西單牌樓的皮庫胡同。

方四爸這個人在北京城露過大臉。有一回,他走在前門大街正趕上下過大雨,道路十分泥濘,有一輛大鹽包車誤到那兒了,兩套兒牲口把式怎么拉也拉不上去,看熱鬧的人多極了。方四爸一高興下去了,車把式一瞧:“老爺子您這是怎么啦?”“你把這倆牲口卸嘍。我在西單牌樓皮庫胡同住,名叫方飛,我給你拉下這車,你這車就上去了。”看熱鬧的喊好哇!兩套車卸了,方四爸一伸右手攥住了轅里頭的皮套,單臂一用力,蠶眉倒立,虎目圓睜,把車就給拉上來了。方四爸的這一招“單臂拽鹽車”使他成了名了,北京城的人稱他“鐵掌賽昆侖”。后來有人舉薦他在天子的“慎行司”當(dāng)了內(nèi)大班的班頭。他還有兩個盟弟:湯茂隆、何瑞生。當(dāng)時正趕上康熙皇帝私訪“密香居”,在二紐這兒掛著珍奇無比的“十八子伽南秀串”,結(jié)果叫一個飛云兇僧給偷走了。方四爸奉命捉拿飛云僧,是后費了很大周折,才把飛云僧拿住了。方四爸心說:得了,我告老了。這樣,“慎行司”內(nèi)大班的班頭就歸了他的盟弟湯茂隆、何瑞生了。沒幾年,湯茂隆、何瑞生又交給他們倆的兒子湯英、何玉了。湯英、何玉干了些年,又交給他們倆的兒子了,到湯云、何貴這兒已是三代人了。湯云、何貴,就是拿童林的那兩位“慎行司”

的班頭。方四爺現(xiàn)在到歲數(shù)了,在皮庫胡同抱著胳膊根兒忍了。雖不說腰纏萬貫,但也是吃幾輩子吃不了。方四爺每天照樣練功,今天初一也一樣,老頭兒遛早彎兒,其實早發(fā)現(xiàn)丁瑞龍了。方四爺一喊,丁瑞龍趕緊過來了:“哎喲喝,老爸爸,我給你拜年吧!”“起來,瑞龍啊,你干什么哪?為什么要尋死啊?”“您要問,如此這般,這么這么回事,……”一說,然后又道:“帳沒收上來,短了東家的錢,人家沙七爸不干,會說我拿這錢不干好事,這可怎么辦呢?”方四爺點了點頭道:“你呀,說得很有理,你別為難了�！�

一伸手把四個大鐵球揣到懷里,然后一貓腰,從右邊的靴筒里抽出錢夾來了。

那個年頭兒,人們擱錢有兩個地方,一個叫“靴掖兒”,就是擱到靴筒里頭;再一個,“跟頭褡褳”里頭也可以裝錢。方四爺拿出一張三十兩銀票來,問丁瑞龍:“這是三十兩,夠不夠?”“老爸爸,用不了,過幾天我再給你拜年去�！焙迷谑乔逭胬媳�,沒的說呀。給人家方四爸請完安,丁瑞龍回柜了。

來到“恩順”,今天根本不下板兒,不營業(yè),正月初一呀。丁瑞龍推門兒進(jìn)去了,見到沙七爸,拜了個年,大家伙兒也彼此拜拜年,說幾句吉祥話,拿出銀票和折子來,把帳結(jié)了。沙七爸問丁瑞龍:“掌柜的,怎么你今兒個晚了,應(yīng)該接神以前回來?”按理說,瑞龍說句瞎話很自然地就過去啦,無奈瑞龍是個誠實人,就把討帳反倒借給人家錢,虧了錢,砸冰尋死,碰見方四爺?shù)氖露颊f了�！班��！鄙称甙致犕炅�,只說了聲:“好好兒地過年吧�！�

丁瑞龍高高興興地回家過年去了。

到正月初五的晚上,回來了。沙七爸跟丁瑞龍說:“掌柜的,我一個‘北恩利\’都忙不過來,所以‘恩順\’的小買賣,我打算明天不干了。大家伙兒哪,我多給幾個錢,你也是一樣,余外再多給你四十兩銀子作為花紅饋贈。

你呀,打鋪蓋卷兒回家吧,明天開市以后,另謀高就�！岸∪瘕埣{悶兒:買賣這么好,這是為什么?沙七爸有自己的想法,他說:”你跟徒弟師爺一塊兒出去要帳,人家全要回來了,你把錢都借出去了。借出去也不是不可以,你為什么要尋死啊?幸虧遇見方四爺,不遇上呢?你扎到河里死了,我大年初一的來條人命,這可怎么辦?我決不能再用你了�！叭瘕埲�明白了:”哈哈哈,好吧,好離好散,君子絕交,不出惡言。我丁瑞龍沒什么能耐,這幾年也沒給您賺什么錢,但我還年輕,到哪兒耍胳膊,我也能湊合著吃碗飯�！�

說完,叫小徒弟把鋪蓋卷兒打好了,到柜房算了帳,該給自己的拿起來,跟大家伙兒道聲辛苦,扛著鋪蓋卷兒回家了。

回家以后,自己心里不痛快。丁瑞龍心說:沙七爸,這幾年我沒少給你賺錢哪,你翻臉無情!不用不用吧,明天初六啦,我給方四爺拜個晚年去吧,再說這也有了錢啦。第二天一清早兒,打家里出來,就奔皮庫胡同來了。等來到方四爺?shù)募议T口,一看人家家里頭地方大了,前后得有上百間房子,幾層院子,坐北的廣亮大門,上有門燈,下有懶凳,兩邊兒還有門槐,真有份。

丁瑞龍上前去“啪啪”一叫門,時間不大,出來個底下人,也就是方家的總管。人家問:“您找誰呀?”“我找方四爺,我給他請安來了。我是恩順家的掌柜的,叫丁瑞龍�！薄班�,您是丁爸,聽我們四爺提來著,您跟我來吧�！�

方家總管轉(zhuǎn)身形往里走,丁瑞龍趕緊跟上,過了垂花門,一直奔大斤�！班А�

一挑氈簾兒進(jìn)來,丁瑞龍四處觀瞧,五間大廳中,四間一通連,靠東邊有樺林的隔扇,單有個里間屋,掛著茶青色嶄新的門簾兒,隔扇心兒都是名人字畫,墻上掛著挑山對聯(lián),均出自名人的手筆。迎面的架幾案上,正居中擺著一個羊脂玉的福祿壽三星人,真有一尺多高,“唰唰”地放寶光,底下是紫檀木雕刻得玲瓏透剔的座兒,上頭有個玻璃罩兒。兩邊兒是古瓷的帽筒,上垂首有個鈞窯瓶,下垂首是個屏鏡,迎面的八仙桌,太師椅上的椅披、椅墊、桌圍子都是南繡平金的。一人來高的大銅爐子,火苗子“騰騰騰”躥得很高。

方四爺在椅子這兒坐著,瑞龍趕緊過來請安:“老人家,晚生給您請安了。”

“哎,起來起來。瑞龍啊,怎么今天有工夫?快坐下。”丁瑞龍坐下后,嘆氣道:“唉,我不在恩順了�！薄鞍�?為什么?”“沙七爸不用我了。”“你干得挺好的,你也挺有能耐的,怎么辭你啦?”“嗨!就因為初一那天的事兒,我實話實說了。結(jié)果他昨天晚上說官話,就不要我了。嗨!我年輕輕兒的,老爸爸,您甭管這事兒了�！狈剿臓斠宦牷鹆�:“沙七爸這可不對呀,難道你說瞎話就對了?瑞龍啊,你還想再開一個買賣嗎?”“老人家,那也不容易,哪兒有那么方便的錢?”“嘿嘿,我前三天下來一筆銀子,擱到家里頭一點兒用處沒有,放到錢鋪去,也給不了多少利息,我不樂意。我正想找個人,做個小買賣,養(yǎng)幾號人也不錯嘛。你看這就巧了,不過我這個買賣,第一,必須是開羊肉館,代賣餡子活,……”“那我是行家�！薄皩�!第二,必須在七圣廟找門臉兒�！薄澳�瞧,這還真巧了,我們恩順家對面兒那五間門臉兒,是個綢緞莊關(guān)了張的,那房子閑下來了�！薄罢�好了,咱們就一言為定。你先瞧地方去,給我來信盤銀子,咱們收拾收拾,立刻就開張,好不好?”“那好,我謝謝您哪,您成全我!”爺兒倆又?jǐn)⒘艘魂囬e話之后,老頭兒同著瑞龍到后頭,見著方四奶奶,也拜了年,不在話下。

瑞龍高高興興回來了,直接就奔了七圣廟,恩順家人都看得見。“啪啪”

一叫門,一個看房子的老頭兒,把門一拉:“掌柜的,您過年好。您怎么不上那邊兒忙去?有工夫上我這兒串門兒來�！薄鞍�!我問問你,你們這房子怎么擱下啦?”“您不知道哇?東伙不和,買賣關(guān)了,再說也真不賺錢。”

“你這房了外頭寫著‘此房招租\’哇?”“對呀�！薄澳銈儢|家……”“我們東家就在北京住啊。”“噢,我知道他,但跟你們東家不常見面兒。我打算租這所房。”“好說,他這房子租不出去,您馬上去,給幾個錢兒就能租下來�！倍“殖鰜砗罂删蛠淼椒繓|家里,跟房東老頭兒一見面兒,雖說不熟,也認(rèn)識,彼此拜個晚年。房東老頭請丁瑞龍坐下后問道:“丁掌柜的你有什么事兒呀?”瑞龍把自己的遭遇都說了,最后道:“鐵掌賽昆侖方四爸掂著拉我一下兒,讓我對著恩順開個羊肉館兒。您這房子閑下來了,您說說價碼,我認(rèn)為合適就租下來。”“方四爺都這么仗義,瑞龍呵,我就不能仗義了嗎?

好吧,給多少錢算多少錢�！敖Y(jié)果二位商定之后,丁瑞龍真是沒花幾個錢,把這房子就租下來了。

丁瑞龍拿著字據(jù)找到方四爺說:“房子我租了�！狈剿臓斠磺�,行了,盤出八百兩紋銀,交給瑞龍了。丁瑞龍再找木工、泥瓦工、油漆工,重新油刷收拾,又按照羊肉館的門面改了一下,跟著就上家具,商量調(diào)貨和雇請伙計,一切都非常順利。丁瑞龍問方四爸:“你給咱們字號起個什么名哪?”

“我早想好啦,你不是為了跟恩順斗氣嗎,咱們這字號就叫‘鼎恩順\’,你看好不好?”瑞龍一聽:“老爸爸,這對沙七爸不太好吧?咱們叫別的名兒不一樣……”“不,就叫這個。這個店就是賭氣開的,我就要斗斗這沙七,你甭管,一切全由我做主。他要問起來,你就說我給起的名兒,讓他找我來�！�

“哎,好吧您哪�！边@樣找人寫字刻匾,把門臉兒收拾齊了,準(zhǔn)備擇吉日開張。瑞龍里外一忙,有人就告訴沙七爸了:“小伙子跑對面兒開買賣去啦,跟我們對著干�！遍_張的頭天晚上,字號匾用黃紙蒙著,誰都不知道叫什么,方四爺來了,連先生帶伙計全叫過來說:“大家多辛苦啊!咱們這買賣要做好了,大家都得益。你們掌柜的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沒的說。咱們明天開張,我問問你們,是賺錢的買賣好做,還是賠錢的買賣好做呀?”“老爺子,當(dāng)然是賠錢的買賣好做呀。”“好!一個月賠一百五十兩,先照著二年賠,二年以內(nèi)不把這些錢給我賠出去,不行。真給我賠出去了,我是加著倍地給。”

喲!今兒方四爺怎么了?老頭兒到了歲數(shù)了吧?大家伙兒思索不解。

第二天,一亮張,鞭炮一響,一撕匾上這黃紙,“鼎恩順”三個大金字躍躍欲飛。沙七爸一瞧,氣得兩眼發(fā)直。開張一賣,更了不得了,先生伙計喜氣洋洋,您說買哪兒的,人家給您剌哪兒的;您說買一斤,一斤當(dāng)中多給您個一兩二兩的,餡子鮮活,肉也鮮活。人們排著隊的買。再看恩順,不行了,買肉的寥若晨星。沙七爸干生氣呀!后來一打聽,才知道人家準(zhǔn)備一個月賠一百五十兩銀子。沙七爸說:“咱們不慪氣,咱也干不過他方四爸。干脆,關(guān)張不干啦!”沒仨月,沙七爸說把“恩順”關(guān)了。“恩順”一關(guān)張,“鼎恩順”這買賣也不那么做了,告訴大家伙兒,多少見個利就得,但是我們一定賣好貨,獨份兒買賣,更好做啦,老頭兒把瑞龍叫到自己的家中:“瑞龍啊,我看你這小孩兒可不錯呀。我打算收你做個徒弟,我還有點兒武藝教你,因為你這孩子心里善良。”“哎喲,那我可求之不得,師父!”丁瑞龍馬上拜了師。方四爺家里有功房,爺兒倆這二五更的功夫可就擱上了。盡管丁瑞龍的年歲大了一些,但是方四爺有那個份兒,內(nèi)外兩家,雙管齊下,瑞龍一邊兒照顧買賣,一邊兒學(xué)武藝。光陰荏苒,日月如流,轉(zhuǎn)眼間就是十六年�！岸Χ黜槨钡馁I賣擴(kuò)大了三倍,丁瑞龍的能為也練出來了。

一日,方四爺說:“瑞龍啊,你的功夫不錯啦,咱們爺兒倆總算有緣,一晃十六年了,我還認(rèn)為活不了這么大歲數(shù)呢,這都是主的賜福。這樣吧,你好好兒照顧買賣,我這兒你就不必再來了。”瑞龍明白師父的意思,哪能不來?每天必來,晨昏定省不缺。過了將近二年。有一天天快黑了,方四爺家里派人來說:“您趕緊瞧瞧去吧,老太太病得很厲害,吃藥不見好�！比瘕堏s緊帶著伙計來到方宅,一看師母不成了,再請先生瞧,醫(yī)藥枉費,天年已盡,師母無常。按照人家回回的禮節(jié),把師母葬埋了。過了不久,老師病了,病得很輕,是無疾而終。連著兩檔子大事,全是瑞龍一個人忙的。兩件事辦完以后,方家沒有后代,瑞龍就繼承了這一筆財產(chǎn)。這樣,瑞龍就搬到皮庫胡同師父的家中,然后又把鼎恩順的買賣安置安置,自己帶好了鏈子雙镢,南七北六十三省闖蕩江湖去了。

三年的光景,闖出個外號兒,叫“鼓上飛仙”�；貋硪院�,先生伙計們把帳目都交待清楚了,瑞龍說:“甭交待,你們都拿回去,我也用不了這錢,師父這點兒家底兒夠我花多少年的。大家伙兒水過地皮濕,都要分些錢。剩下的錢,一,擴(kuò)大咱們自己的營業(yè);二,南北城有缺與不足,紅白事兒什么的,磨臍子壓了手揭不開鍋,只要借到咱們這兒,無論多少不能駁回。還有南七北六十三省的武林豪杰,只要是正門正戶,沒錢了,提到咱們這兒就給錢�！毕壬�伙計們非常感激丁瑞龍。有人可說了:“您有這么好的能耐,為什么不給老人家倡大門戶哇?家里有地方,開個把式場,您教點兒徒弟吧。”

瑞龍一想,這可是個好辦法。丁瑞龍就把后門拾掇出來,戳起大桿子教上場了。東西南北城來了幾十個,頭頂門生帖兒拜師學(xué)藝。學(xué)生里頭有很多有錢的主兒,說:“騾馬市有一所房子,我們大家伙兒給您湊上十萬兩銀子,您開個鏢局得了。”開始瑞龍不樂意,最后大家勸,沒有法子,就在騾馬市開了個輔盛鏢局。一邊兒教學(xué)生,一邊兒走鏢。這一來,丁瑞龍在江湖路上成了了不起的人物。

瑞龍現(xiàn)在六十來歲啦,德高望重,順天府下了一個委任,任命丁瑞龍這個商人,做西珠汛衙門的守備。這一來,本地面叫瑞龍給維護(hù)得雖不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確實少了好些事。眼下正值年關(guān),南西門里南下洼子這一帶,葦塘太多,道路狹窄,而且墳地很多,尤其年節(jié),經(jīng)常出劫道的。丁大爸一想:自己也沒什么事兒,干脆這幾天經(jīng)常轉(zhuǎn)著點兒。這樣,鼓上飛仙丁瑞龍把鏈子镢圍在身上,半官半民,打衙門里出來,就奔南西門里來了。

每天上午遛到中午,吃點兒飯再來。到了二十九,就發(fā)現(xiàn)了鐵三爸�？匆娺@個年輕人拿著大鐵棍蹲在葦塘里,眼睛瞪得溜圓,緊張地往路上看,丁瑞龍也蹲到葦塘里邊監(jiān)視上他了。可是丁瑞龍納悶兒:這個人從頭至腳,怎么也不像個劫道打悶棍的!等來等去,等到太陽快壓山了,天氣也涼下來了,鏢車來到。瑞龍一看鐵三爸動了手,到外頭橫了鏢車,說就劫二十兩,丁瑞龍知道他不是劫道的。再看這年輕人還沒跟人家動手呢,撒手扔鐵棍,“撲通”,就躺下了。阮璧把刀亮出來,說了要捆他,瑞龍高聲喝喊:“二位達(dá)官!且慢!”丁瑞龍打墊步擰腰出去了。阮和、阮璧趕緊往后撤步,抬頭一看:“哎喲喝,朋友�！比瘕堃槐�拳:“二位達(dá)官,您是杭州的鏢啊?”“不錯�！�

“二位達(dá)官怎么稱呼?”“我們都是雙龍鏢局的,在下姓阮,單字名和,這是我的兄弟名叫阮璧。提起我們哥兒倆來,老朋友你可能不知道,但提起我們的授業(yè)恩師來,你可能有個耳聞。”“令師是哪一位呀?”“家住山東濟(jì)南府巢父林侯家莊,姓侯名廷,表字振遠(yuǎn)�！薄鞍パ�!原來是鼎鼎大名的圣手昆侖鎮(zhèn)東俠侯老俠客爺?shù)母咦惆?失敬失敬�！薄安桓耶�(dāng)。老朋友,您?”

“噢,我是西珠汛的守備,輔盛鏢局鏢主鼓上飛仙丁瑞龍�！薄鞍�喲喝!原來是丁大爸,久仰您哪!咱們可是同行同道。您瞧,這位劫我們的鏢車,還沒劫呢就趴下了。”這時候,鐵三爸緩過勁兒來了,鐵三爸心里難過,長這么大,甭說劫道,從沒伸手跟人家要過什么。頭一次劫道就碰見守備了,嗨,這也算情屈命不屈。“二位,這件事情你們別管了,就交給我丁瑞龍吧�！�

“丁大爺,您多辛苦了,我們哥兒倆可就不管了。不過這位可不像劫道的�！�

“這我明白,二位您請吧�！比詈�、阮璧回過身來上了馬,說了聲“再見”,打發(fā)鏢車奔大柵欄了。

鏢車走后,丁瑞龍一伸手?jǐn)v鐵三爸:“朋友起來�！倍〈蟀旨�(xì)問:“家往哪里?姓氏名字?大臘月二十八的,你怎么跑這兒劫道來了?”鐵三爸有些羞愧地說:“您是官人,我犯了國法王章了,情屈命不屈,您帶著繩兒了嗎?您把我捆上吧。我跟您打這場官司�！辫F三爸心想:我餓一天了,您把我?guī)У窖瞄T里頭,怎么著也有倆窩頭、兩塊咸菜條兒,哪怕給我點刷鍋水喝呢�！昂俸�,朋友,不錯,我是西珠汛的守備,也親眼看見你在這兒劫道,話雖如此,但我也是出身綠林。你真是劫道的,想不打官司也不成,可我看你不像個劫道的。你跟我說實話。”鐵三爸長嘆一口氣,就把自己的事情由頭至尾都說了。丁大爸聽完了道:“哎呀,要說你也是膏粱子弟,自己因為好武好練,把家練窮苦了,來到北京城又投親不遇。張和,噢,我知道,是不是在清真寺南隔壁住的那個張爸呀?”“不錯,那位真是個朋友!把房子借給我住,雖說一個月才一百房錢,可是到今天我還沒給人家呢,甚至還跟人家借了不少的糧食和錢。我媳婦兒說了,今年過節(jié),沒有二十兩銀子過不去。我媳婦的娘家也是個大財主,無奈我這個人不愿意沾親戚的光�！薄昂脴觾旱�!鐵三爸,你我都是本教的人,咱們是靠主吃飯的,你的心眼不壞�！�

丁大爸看到鐵三爸,想起了自己呀!撂下馬捧,一伸手從靴掖兒里頭拿出一張銀票來:“這銀票是三十兩,你拿著,兌出錢來,買點年貨、油鹽醬醋的,再割點兒牛羊肉,你們兩口子今天過個團(tuán)圓年。初二,我派人接你搬家,牛街這兒我有房�！辫F三爺聽完了就呆到這兒啦:“我怎么敢當(dāng)哪?”“別客氣,你的遭遇就是我的遭遇,我年輕時候也是這樣。你拿著錢票快去吧!天已經(jīng)晚了,再不去,買不出來東西了�！辫F三爸晃晃悠悠地把“三頃二十畝”

扛起來,眼淚饒著眼圈兒轉(zhuǎn)哪,看起來哪兒都有好人哪!

上坡兒就是家,來到家門口兒,輕輕地一叫門。三奶奶一聽,是丈夫的聲音,高興了,趕緊出去:“哎呀,都把人急死了�！闭f著話開門,一瞧鐵三爸面帶笑容,心里踏實多了,忙問:“找著朋友了嗎?”“哈哈哈,三奶奶,找著啦!”“喲,這個朋友是干什么的?”“嗨!真是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哪!咱這朋友,是騾馬市輔盛鏢局的鏢主,鼓上飛仙丁瑞龍,跟我是多年的朋友啦,也是咱們清真老表,他有六十來歲啦,比我大得多呢。給我錢啦,你看看�！辫F三爸伸手把銀票拿出來了,然后對三奶奶說:“丁大哥說了,讓咱們先買點兒年貨,今天和明天,咱們兩口子在家里過年,哪兒也別去了。初二一清早兒,哥哥就來接咱們,他牛街有房子�！薄鞍パ�!到這個時候兒了才碰見朋友,咱們兩口子真得好好兒的謝謝人家。事不宜遲,你趕緊把錢兌出來,買東西吧�！薄昂绵�!”鐵三爸拿著個籃兒,拿著個口袋,打家里出來,讓三奶奶把門關(guān)好。先到牛街口三合錢鋪把銀子兌出來,該買的全買了。鐵三爸高高興興回家了。人得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啊。

鐵三爸來到屋中,燈早就點亮了,三奶奶馬上刷鍋,放水,燒火做飯。兩口子這頓飯吃得真香啊。第二天正月初一,也高高興興、歡歡喜喜地過去了。

到了初二一清早,兩口子老早起來。梳洗已畢,把帶來的東西全收拾好了,兩口子在家里等著。三奶奶跟三爸商量:“三爸,是不是到張和張大哥家里看看人家去?住人家房子這么多日子了,應(yīng)該給人幾個錢兒了,而且還得謝謝人家呀�！薄皩�!應(yīng)當(dāng)還。好在咱們不離開牛街,跟張和大哥住得也很近,這早晚沒關(guān)系。”正在這個時候,聽見外頭喊:“鐵三爸,起來了嗎?”

“喲,這是張和大哥給咱們挑水來了�！眱煽谧右粔K兒往外走:“大哥!我們正要給您拜年去哪!”“嘩啦”一聲響,啊?不但張和來了,旁邊兒還有一輛車,有個年輕人。張和一抱拳:“兄弟,弟妹,拜年拜年�！薄鞍パ酱蟾�,我們還沒給您拜年去哪,您就來了。這怎么敢當(dāng)啊?我們正要找您去呢,跟您說點兒事兒……”“我全知道了,丁大爸把我叫到清真寺里去了,把事情都跟我提了,你們的房子就在我家隔壁兒,丁大爸說話就到,咱們先把東西裝上車吧。”“大哥呀,我們在您這兒騷擾這么些日子,借您幾次糧、幾次錢,我們都沒還呢……”“沒關(guān)系,我還告訴您呢,雖說您跟丁大爺交上朋友了,但短與不足,您還上我那兒去,沒關(guān)系�！薄按蟾�,這可怎么謝您……”

“別謝別謝,哎,咱們趕緊搬東西�！彼膫�人一塊兒往外搬。然后張爸把門鎖了,把式搖鞭趕車,眨眼之間進(jìn)了牛街,一直往前走,越走越近,在清真寺南邊第三家,緊挨著張和家。幾個人把東西全都搬進(jìn)去,給人家車把式幾個酒錢,打發(fā)把式走了。張和忙前忙后,幫著鐵三爸夫婦兩個安好了家。剛收拾完了,院兒里有人說話:“怎么樣?鐵三爸,家安好了嗎?”“喲,丁大爸來了�！眱煽谧犹艉煓�,連張和一塊兒往外走,把丁大爸接進(jìn)來了。來到屋中,鐵三爸把鐵三奶奶拉過來道:“家里的,您給咱們哥哥拜個年吧�！�

“丁大哥,我給您拜年�！比思夜纳巷w仙丁瑞龍一瞧鐵三奶奶,就知道這是個過日子的人。丁大爸對大伙兒說:“張爸、鐵三爸,咱們都是回回親戚,老表一見如故。我當(dāng)初跟你們夫妻的遭遇一樣,我也是要跳護(hù)城河自殺,遇見了我的老恩師,我丁瑞龍才有今天。你們夫妻兩個碰上我,咱們這就算刀對鞘了,從今以后有個短與不足,張爸你接著,我接二連三地到這兒來看看�！�

丁大爸先走了,張爸也就回家了。

這一天,丁大爸來了,三奶奶給燒了點兒茶,老哥兒倆坐下喝茶�！袄先�哪,你在家里頭能干點兒什么哪?”“哥哥,我除了練我這‘三頃二十畝地\’以外,別的什么都不會。不然的話,倆哥哥也不至于跟我分了家,我就好練。”“那不行啊,怎么著也得想辦法掙個錢兒啊�！比�奶奶說:“要不這樣兒,丁大哥,您給我們攬點兒活兒,我可以裁裁剪剪、漿漿洗洗的�！�

“弟妹,這不行,這也養(yǎng)不了家。我給兄弟出個主意�！薄笆裁粗饕庋�?”

“過兩天我給你打輛車子,我那牛肉鋪、羊肉鋪有的是好牛羊肉,你下街去賣,這還不成嗎?”鐵三爸心說:行什么,咱們沒干過!但看哥哥的意思,我們也不能兩口子凈吃人家呀。想到這兒,鐵三爸說:“哥哥,您給我準(zhǔn)備好了,我就試試�！边^了幾天,推來一輛新車。車轱轆上只是有點兒浮土,銅飾件兒,有個車袢兒,車頭里是個錢柜。上頭放著割肉的刀,有塊大的案板,鋪著藍(lán)布單兒,兩塊半扇牛肉,足有一百多斤,一桿盤子秤。推車來的這位,三十來歲,剃著黢青的頭皮兒,一條大辮兒,一身藍(lán),身上還有個藍(lán)圍裙。“您是鐵三爸嗎?我姓劉,行二,人稱劉二爸。我們東家讓我把車子帶肉給您送來,您瞧缺什么?”“啊,不缺了,我謝謝您了。家里的,把門關(guān)上,我賣牛肉去了�！比�奶奶出來關(guān)街門,說:“早著點兒回來。”鐵三爸把圍裙系好了,把袢兒往肩上一搭,兩只手一架把,一抬身推車走了。劉二爸站在后頭,心說:這樣人也少有,你倒問問價兒啊?我得跟您說清這是多少肉,本錢多少,賣多少錢一斤,再說也得試試盤子秤啊。等車子走遠(yuǎn)了,劉二爸在后頭慢慢兒地跟著,心說:我先不回柜,瞧瞧您這牛肉怎么賣。鐵三爸還推上勁兒了,順著牛街北口兒出來,可就往東了。劉二爸在后頭跟不上,心說:這位是什么意思啊?您賣肉不吆喝?鐵三爸推得這快,奔菜市口順騾馬市還往東,到虎坊橋了,他可就拐彎兒了,順著五道廟進(jìn)去了。鐵三爸生氣呀,自語道:“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哪,難道說北京城的老街坊老鄉(xiāng)親連牛肉都舍不得吃嗎?怎么沒人問哪?”

這時,鐵三爸瞧見前面也有一個賣牛肉的車子,人家那牛肉也就剩二三斤了,錢柜里的錢都滿了,一看,也是老表。兩人走對面兒,老表可就問一聲:“掌柜的,上哪兒送肉去呀?”鐵三爸答言:“我賣牛肉哪�！薄霸趺床贿汉饶�?”鐵三爸張不開嘴,剛要張嘴,對面兒來了個人,咽回去了。一瞧沒人了,剛要張嘴,后頭有走道兒的聲音,臉兒一紅,又不敢吆喝了。劉二爸老遠(yuǎn)的在那看著呢。鐵三爸由打五道廟可就奔了李鐵拐斜街了。前后沒人,鐵三爸推著車子,鉚足了勁兒喊了嗓子:“好肥的牛肉喲!”真亮的嗓音!整個兒斜街,直到石頭胡同北口,都聽見了,鐵三爸吆喝完了,覺著自己的腦袋都暈了,趕緊推著車子快跑。胡同當(dāng)間兒有一洼水,有點兒泥漿,一個大門口兒有人喊,“賣肉掌柜的過來,牛肉多少錢哪!”一句話,鐵三爸就暈了,哎喲!我也不知道進(jìn)的價兒,人家都賣多少錢哪?鐵三爸愣在那兒了。只聽那人說:“朋友,你八成是怕這泥沾了你的車轱轆吧?不要緊嘛,哈哈哈,你把車子端過來�！辫F三爸挺擰,心說:我“三頃二十畝地”都練進(jìn)去了,這三百斤我就端不動啦?沖你這句話,我就端過去!鐵三爸的兩只手往這車把的根上插,攥著車把的兩個四方棱兒,往下一矮身,渾身一叫勁,骨頭節(jié)兒一響,腦筋一繃,就把這牛肉車子端起來了,晃晃悠悠,又把車子端到路北來了,放到這買肉的眼前頭了,鐵三爸深深地出了一口氣,這才抬頭看,買肉的是兩人。叫鐵三爸端車的是個大個兒,前胸寬背膀厚,虎背熊腰,四方一張大臉,黃白凈面,濃眉毛,大眼睛,大鼻子頭兒,大嘴岔兒,耷拉著嘴角,讓人一瞧好像是撇嘴呢。一身白綿綢褲子汗衫兒,腳底下緞鞋白襪子,喝,好樣兒!下垂首這位瘦小枯干,一團(tuán)精氣神兒,穿著一身兒藍(lán),刀條子一張臉兒,稀稀的眉毛,圓圓的眼睛,小鼻子頭兒,三角菱角口,一對錐把子耳朵。兩位往那兒一站,看得出來,都是練家子。

其實這兩位是姑表兄弟,又是大財主,有上百間的房子。這個大個兒姓石,字叫石勇,號玉山。瘦小枯干的姓馮名昆字永志。石玉山的外號兒叫鐵臂熊,馮昆的外號兒叫千里獨行。兩個人的父母都沒有了,萬貫家財哥兒倆當(dāng)家。家里頭堂上一呼,階下百喏。這哥兒倆就是好武好練,但真正練功夫,這兩人不行,他們主要是練扔沙布口袋、扔石鎖、端沙子筐、擰棒子,披上褡褳摔跤,專練騎拿相橫。結(jié)交的朋友也都是摔跤的,哥兒倆的跤摔得都不錯。今兒早上吃完飯以后,在前邊客廳這兒呆著,底下人進(jìn)來說,“大爺、二爺,你們出去瞧瞧,外頭來了位出家的和尚化緣。”“快去,布施十兩銀子,讓人家和尚走�！薄拔覀儙し康南壬�已跟和尚說了:”大師傅您要化什么,您說話�！�老和尚說了:“我什么都不化,就化跟你家大爺、二爺見上一面�！�”石勇一聽,忙問:“此人多大歲數(shù)?”“年歲太大了,胡子都白了�！薄�噢,那我瞧瞧去�！笆�勇、馮昆兩人都出來了,來到大門口兒一瞧,先生伙計站著七八個,老和尚就在臺階兒上站著呢。

老和尚是個大個兒,起碼得夠八尺左右,雙肩抱攏,猿臂蜂腰,由于年歲大了,顯著有點兒螞蜂腰了。赤紅臉兒,皺紋堆壘,剃的頭皮兒锃亮,明顯顯三溜九塊受戒的香疤,兩道蠶眉斜飛入天蒼,左眼圓睜,睛芒四射,右眼一道縫兒,一部白胡須苫滿前胸。斜插柳背著個大蠅刷,身上穿著灰僧袍,白綾高腰兒襪子。石勇、馮昆兩個人一瞧,就知道這和尚很有份兒,趕緊一躬到地:“高僧,您貴上下怎么稱呼?”老和尚沒提自己的名字,只道:“南無阿彌陀佛,貧僧來到北京城,聽說你們哥兒倆在前三門一帶頗有威名,老僧不才,前來獻(xiàn)丑討教。此地不是講話之所,借一步坐,可以嗎?”“高僧,請!”兩個人馬上恭請大和尚往里來,進(jìn)了大門,過了垂花門,順著正院兒往東,過箭道往北,過月亮門再往東,進(jìn)了東跨院兒。北房是五大間,東西房各三間,搭著硬架的天棚,院兒里頭,土刨得暄和極了,摔一次跤踩磁實了,用的時候再刨。周圍有幾條矬腳粗腿大板凳,上頭放著幾身實納的褡褳和幾條駱駝毛繩。跤場周圍,什么礅子、石鎖、沙子口袋、沙子筐、檀木棒,全有。石勇拱手相讓:“這位大師傅,您請到屋里坐吧。”底下人趕緊挑簾子,老和尚進(jìn)來坐下,哥兒倆側(cè)坐相陪。老和尚這才細(xì)問:“施主,您姓石啊?”“不錯。我姓石,叫石勇,這是我的表弟馮昆�！薄肮�哈哈,老僧討教討教可以嗎?”“行呵,大師傅,您看得起我們哥兒倆,我們跟您學(xué)倆絆兒。您換上褡褳,咱們下場子吧�！薄班�,聽你們二位這意思,是不是讓老僧跟你們摔兩跤過過汗兒啊?”“是啊,您不是訪我們哥兒倆來的嗎?”“老僧的能為不在跤上啊�！薄澳敲锤呱�您?”“貧僧會點兒武藝,你們哥兒倆情愿奉陪?”“那么好,咱們下場子�！比思依虾蜕幸膊涣蒙�袍,大模大樣兒往場子當(dāng)中一站。馮昆一抱拳:“哥哥,您來我來?”“你先來�！薄昂冒�。”馮昆往前一趕步:“大師傅,在下對不起您了�！闭f完,左手一晃面門,右手一攥拳,“猛虎出洞”,對準(zhǔn)大和尚胸前就是一拳。大和尚沒動地方,也沒還招,用右手一抬,“澎”!就把馮昆的手腕子給攥住了。左手腕子往起一揚,一扔他的胳膊,馮昆“噔噔噔”來個屁股蹲兒。馮昆臉兒一紅道:“哥哥,我跟大師父比差得多,瞧您的吧。”石勇一抱拳:“大師父,我表弟多少差點兒,我跟您討教討教。請進(jìn)招吧。”石勇也往前一趕步,左手晃面門,右手一攥拳,“單風(fēng)貫耳”,對準(zhǔn)大和尚左面太陽穴,右手拳就打來了。大和尚往下一褪頭,伸右手“金絲纏腕”一叼,一抖腕子,石勇也來了一個跟頭兒。哥兒倆趕緊把大師父請到北屋里頭,雙膝一跪:“老師傅,我們給您磕頭了。從今天起我們就是您的弟子,您得教給我們點兒能耐。”

老和尚伸手一攔:“石勇、馮昆,你二人請起�！薄袄蠋煾�,你得教教我們哥兒倆呀!”“哈哈哈,告訴你們兩個,貧僧不愿意做你們的老師呀�！薄袄先思�,這是為什么?”“因為你們倆是京城的紈绔子弟,付不下辛苦,受不了罪,沒法兒學(xué)成。”“老師,您放心,只要老師肯教,我們哥兒倆吃多大的苦,耐多大的勞,也愿意跟您學(xué)�！薄耙�是那樣兒,除非應(yīng)老僧三件大事,差一件,老僧不教�！薄袄蠋煾�,您說吧!”“頭一件,練武非一朝一夕之功,如果腦瓜兒一發(fā)熱、一寵性兒,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朝秦暮楚,這不成。

咱們以十年為限,十年以內(nèi),除非有了天災(zāi)病患,為師認(rèn)為非歇功不可,才能歇,黑天白日叫什么時候練,就什么時候練。你們辦得到嗎?“”老師呀,有這么句話:要學(xué)驚人藝,須下苦功夫。不付點兒辛苦怎么能把本事學(xué)到手哇?這頭一件,我們應(yīng)了。“”嗯,好。第二件,在你們家里找一所比較清凈的房子,老僧足不出戶。你們把地砸平整了,再買幾樣兒軍刃。十年中,我一分錢不要,但是一年四季的里外僧衣得供我穿�！啊边@個您放心,怎么著都成�！啊焙谩＿�有第三件,我收你們?yōu)橥街��?不準(zhǔn)告訴別人,三親六故都不準(zhǔn)提。就這三件,應(yīng)了,收下你弟兄;不應(yīng),老僧不收哇�！啊睅煾�,這三件事我們都應(yīng)了,您放心得了�！按蠛蜕羞@才把武圣人的牌位,達(dá)摩老祖的牌位供好,正式收下石勇、馮昆兩個人�？牧祟^以后,石勇問道:”老師呀,您老人家怎么稱呼?“大和尚欲言又止,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老和尚俗家姓荊,名叫荊立堂,出家的名字叫了然和尚,由于是雌雄眼,又叫一目了然僧。他的師父所收弟兄三個,都是大和尚,他排行在長。

二師弟叫通法上人了因僧,三師弟是四川川北拂云峰“極樂禪林”的方丈,叫了義和尚。師弟了義年歲最大,能為最好。荊立堂是河南開封大相國寺的方丈,據(jù)說相國寺是戰(zhàn)國時期信陵君魏無忌的府第。順治五年,河南巡撫劉振昌得罪了豫王府的皇糧催頭,此人姓李,叫李寬,豫王是他的叔。多鐸豫王在河南有很多的莊頭,滿清一進(jìn)關(guān),跑馬占圈,很多個莊頭合在一塊兒,由一個催頭管。李寬這個催頭在豫王跟前說一不二啊!他不出田賦,不交國稅,劉巡撫打了他,限期繳納國稅,所以李寬在豫王跟前說了劉振昌的壞話,結(jié)果豫王就奏了劉振昌一本,順治皇帝不察,就革了劉振昌的職。這樣一來,激怒了河南黎民百姓的公憤,沒有不罵豫王的,沒有不罵朝廷的。老和尚荊立堂知道了這件事,心里也很不憤,劉振昌是個好官哪,愛民如子,兩袖清風(fēng),不貪污,不吃請,不受賄,不錯呀。劉振昌被革職后就住在大相國寺,準(zhǔn)備不日進(jìn)京請罪。這里,老和尚荊立堂先進(jìn)京了,想給劉振昌報仇。

一目了然僧來到京城,住在廣安門里報國寺,掛了單,和大家伙兒一塊兒參佛念經(jīng)。晚上,等僧眾們?nèi)�休息�?老和尚一個人出來,到紫禁城周圍,把整個地形都調(diào)查清楚了,然后寫了一個紙條,上頭有八句詩。了然和尚把這個紙條揣好,結(jié)果就到了尚寶監(jiān),盜出皇上一枚圖章來,然后就把紙條兒擱在那兒了。尚寶監(jiān)的太監(jiān)名字叫萬方和,發(fā)現(xiàn)了以后嚇壞了,趕緊奏明皇上,把這紙條兒拿上去。順治皇帝一瞧,上面寫的是:“一入皇宮太猖狂,目下河南萬民殃,了卻僧門不平怨,然后分清紅與黃。僧家盜寶無別意,辨別李寬害人常,白奏誤準(zhǔn)奸王本,冤屈巡撫劉振昌�！表樦慰赐赀@字諫以后,勃然大怒,滿清剛剛來到中原,民心未附,竟有大膽僧人進(jìn)入紫禁城盜走國寶,于是便把八大朝臣召進(jìn)養(yǎng)心殿,字諫擲下,讓朝臣們議論,然后馬上傳旨意,立刻在里九外七皇城四庵觀寺院,把所有不明來歷的僧眾完全都抓起來,嚴(yán)刑拷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