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何志銘舌戰(zhàn)公爵府 康熙帝親布銅網(wǎng)陣

  為慶賀鰲拜被加封為太師一等公,鰲府張燈結(jié)彩,大擺筵席,觥籌交錯地鬧騰了大半夜,二更時分鰲拜推說身體不適,獨自折回鶴壽堂。班布爾善、訥謨、穆里瑪、濟(jì)世、葛褚哈幾個人也跟著進(jìn)來都聚在這里議事,靜候泰必圖的佳音。

  “真急煞人!”葛褚哈道“派去的探馬一點消息也送不回來。九門提督封了一條街,誰也進(jìn)不去,也不見一個人出來。”

  “泰必圖定是得手了。”濟(jì)世道。

  “那吳六一封街是什么意思?”鰲拜沉思道:“吳鐵丐一向與我不睦,就怕這十萬銀子買不下他的心!”

  濟(jì)世聽了笑道:“大師放心,十萬銀子,外加個兵部侍郎,足夠了。莫忘了他是個乞丐出身!這封街正說明他雙方都不介入。

  “也不見得,”坐在一旁久不作聲的班布爾善開了口,“不見泰必圖回話,咱們的事一定要另作安排。”

  葛褚哈漲紅著臉,將爺一揮道:“將午門封了,玄武門鎖死,讓他九門提督變成七門提督。咱們在里頭干事,他能礙著什么?”

  班布爾善拊掌稱贊:“此計甚好,真是士別三日,便當(dāng)刮目相看!”他興奮地站起身來,“咱們只要在大內(nèi)得手,莫說鐵丐,就是鋼丐也得掂量掂量!”

  正說著,門官急匆匆地走了進(jìn)來,也不行禮,徑直走到鰲拜身邊耳語幾句。鰲拜面露喜色,吩咐道:“叫他進(jìn)來!”一邊轉(zhuǎn)臉對眾人道:“好了,泰必圖那邊有人送信兒來了!”大家立時安靜下來。

  堂上眾人瞪大眼睛朝門外觀望,只見一個書生模樣的人跟在戈什哈的身后,走了進(jìn)來,這書生雖然貌不驚人,卻是出奇地沉著鎮(zhèn)靜,撩起他的長衫,飄然而入,見了鰲拜躬身一揖道:“何志銘受人之托,來給公爺?shù)老病?rdquo;說著又從容對大家團(tuán)團(tuán)一揖道:“眾位大人安好!”

  鰲拜見他神情倨傲,長揖不拜,先就有幾分不痛快,仔細(xì)瞧瞧,又十分面生,心中不覺生疑。雙眼盯他看了好大一會兒,方才問道:“是泰侍郎差你來的?”

  “是。”何志銘道,說著將泰必圖的親筆條子雙手遞上。鰲拜拿在手上只略過一眼便遞給班布爾善,又問道:“你知道這條子上寫的是甚么意思么,”何志銘黑豆眼眨了眨,又狡黠地微笑道:“條子上意思很明白,太師自己也懂得,何必由我何某明說呢!”

  訥謨見這個奴仆模樣的人竟敢如此無禮,“啪!”地將案一拍,喝道:“放肆,不許你如此張狂!

  “呵呵呵呵……”何志銘仰天大笑,“這位大人,好無見識,大凡欲得天下的人,莫不禮賢下士,豈不聞士貴而諸候王賤么,何況在座的諸公都將有求于我!”

  班布爾善站起身來,覷著眼瞧了瞧何志銘道,“眼生得很!足下怕不是泰必圖府上的吧,”

  “再說一遍,在下何志銘,鐵丐將軍帳下的幕僚。”說罷,復(fù)笑道,“怎么,我便不能來送信么?”

  “何志銘——”班布爾善翻著眼故作沉思。

  “你不是班布爾善大人么?”何志銘道,“你好大的忘性!你派人送去的十萬兩銀子交給誰了?”

  “哦,是交給你的!——”

  “你以為那十萬兩銀子就可以打發(fā)一個討飯的么?”

  “哈?”班布爾善打量一下何志銘,道,“打發(fā)不了又怎么樣?”

  “如果把那十萬兩銀子,往小皇上那里一送,那么鰲太師再帶上你班大人,還有在座的諸公,一古腦兒就要上西市去赴宴了!”何志銘的黑豆眼睛滴溜溜一轉(zhuǎn),用手比劃了一下脖子,“一聲破鼓響,兩片碎鑼敲……‘喳’地一刀!”

  聽到這里,鰲拜忽然冷冷說道,“也未見得,這會兒我倒能先叫你試試刀!”說著斜睨了一眼眾人。穆里瑪、訥謨、葛褚哈“嗖”地拔出刀來,惡狠狠盯著何志銘。班布爾善壓低著嗓子問道,“你來此何意,難道是專為耍笑我們嗎?”

  何志銘直盯著班布爾善的眼睛,半晌方道:“你們既然這樣待我,不肯取信于我,我說了,又有何用!如若相信,當(dāng)以禮相待;如不相信,殺了就是!”

  班布爾善臉色一變說道:“不能信你,推出去!”

  葛褚哈猛撲過來,架起何志銘便走。何志銘罵道:“滾開!我自己會走!”站起身來,轉(zhuǎn)身便去。

  “回來!”班布爾善忽然叫住,干笑一聲,“沒那么便宜?煺f,你來干什么?”

  “討封!”

  “討封?討甚么封,我不是已經(jīng)給你十萬兩銀子嗎?”

  何志銘忽然松弛下來,嘻嘻一笑:“你的十萬兩銀子,我分送給吳大人帳下幾位得力的將軍。我現(xiàn)在倒一文莫名。你的泰必圖侍郎如今坐鎮(zhèn)提督府。吳六一成了階下囚。我何志銘內(nèi)負(fù)叛主之情,外負(fù)背義之名,誰料你等竟是如此狗竊鼠偷的小人,成不了什么大事!”

  這番話說得眾人瞠目結(jié)舌。連鰲拜也沒有想到,何志銘那筆銀子這樣使法,來人可算得上是位膽識俱全的謀士。班布爾善也不禁暗想:“當(dāng)初倒不如將九門提督一職許了這人呢!”

  鰲拜顯得異常激動,將班布爾善手中的紙條取過來,又仔細(xì)地審視一遍,確認(rèn)是泰必圖手跡無疑,口中贊道:“好樣的,倒看不出你真有兩下子!”他躊躕滿志地背手在地下踱了兩步道:“不過我如今也能許愿,事成之后,賜你做個吏部尚書,如何?”

  何志銘躬身施禮隨,“何某不過順天行事。志銘夜觀天象,見熒惑星沖犯紫微星,帝星更位。這是天意所在,違之不祥——太師公當(dāng)應(yīng)在此兆。愿事成后天下得以太平,蒼生能享安樂。到那時我何某披發(fā)入山,得以終老也就足了。”

  “為什么呢?”鰲拜驚問。

  “吳鐵丐是我舊主,如今義斷情絕,天下人如何看我,我又有何面顏再見故友?”何志銘說著,眼圈兒早已紅紅的了,事至今日,我亦追悔莫及。但求事成之后,祈求鰲公寬免吳大人一死,我的心愿也就足了!”他說得情真意切,十分動人,連穆里瑪、葛褚哈也被打動了。

  “鐵丐這人,用之一方不失為好官,”鰲拜也嘆道,“我豈肯置他于死地,先生盡可放心。”

  何志銘見大功告成,眉見喜色,長揖到地說道,“如此,告辭了!那邊衙門并不安定,下頭兵士還不知衙中事變,上頭將佐們也難免有人不服。泰大人、李大人正全力防范,所以特命志銘只身送信——我還得趕回去幫助料理。”

  鰲拜滿心狂喜,強自按捺著道,“有勞先生!告訴泰、李二位將午門、神武門封閉,叫他們一定要沿途戒嚴(yán),千萬不能走漏消息。”

  何志銘微微一怔,問道:“九門提督的職位到手,滿北京都是太師的人,何必要封午門、神武門呢?豈不自斷策應(yīng)之路。”

  鰲拜笑道,“午門內(nèi)之事,我自能料理。何心興師眾,弄得滿城風(fēng)雨?”

  “不然!”何志銘道,“泰、李等將軍,還有在下的身家性命均系于此,我們哪能坐視不管?一旦有變,也可援救。萬全之外再加萬全,方是上策!”班布爾善也忙道:“何先生說得對,萬全之外再加萬全!還是讓他們進(jìn)入大內(nèi)策應(yīng)一下的好。”

  屋內(nèi)人的情緒頓時活躍起來。有的說應(yīng)把天兵帶進(jìn)文華、武英二殿;有的說最好在上書房一帶作埋伏;有的則干脆提議埋伏在乾清宮兩側(cè)的廂房里;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最后還是鰲拜說,應(yīng)設(shè)在中和、保和二殿,有居高臨下之勢,同時兩側(cè)朝房中也可藏伏一部,議了半個時辰才定了下來。

  這一夜通宵不眠的人實在多。此刻康熙半躺在養(yǎng)心殿的御榻上,目光炯炯地盯著上邊的藻井。蘇麻喇姑和太監(jiān)張萬強二人挨次坐在下首腳踏子上,也是沉思不語。殿內(nèi)數(shù)十盞燭火照得通亮,殿外廊下侍立的宮女太監(jiān)也都一聲不響?滴酢⑻K麻喇姑和張萬強都十分清楚,一場急風(fēng)暴雨即將在這數(shù)百年浮沉不定的宮廷里爆發(fā)。下午在太皇太后面前談話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那是在慈寧宮,康熙屏退了所有的太監(jiān)宮女之后,跪下對太皇太后說的話。他說:

  “兒皇不能做阿斗,兒皇不能做漢獻(xiàn)帝,兒皇也不能做后周的柴宗訓(xùn)!兒皇要自己主宰天下,做一代令主!我要誅奸除兇擒拿鰲拜已定在明日行事。”

  “皇帝都準(zhǔn)備好了?”太皇太后鎮(zhèn)定地說,“這事只在早晚,是一定要辦的!”

  “祖母,自我列祖列宗開創(chuàng)大清基業(yè)以來,從未聽說過有這么膽大妄為的臣子。

  “鰲拜身受先帝不次之恩,身為托孤重臣,近八年來欺凌同僚,殺害輔臣,踐踏朝綱,咆哮金殿,中外臣工無不側(cè)目而視,“若容這等亂臣賊子立于朝堂,我大清江山,遲早要落入鰲拜之手?”

  見大皇太后頻頻點頭,康熙鼓足勇氣又道:“圈地一事,禍國害民,原是先朝弊政,先爺粗定天下后,就曾有意廢止。兒皇秉承遺訓(xùn),多次下詔停禁。鰲拜膽敢依仗權(quán)勢,肆行無忌,竟將皇莊土地一并圈人鑲黃旗下。上三旗內(nèi)常常因此屢生事端,平民百姓背井離鄉(xiāng),四處流浪或為盜為賊,或為南明余孽所誘,與我大清為敵。”

  這番話說到痛心之處,義正詞嚴(yán),連太皇太后這樣久歷政治風(fēng)險的人也聽得心搖神動。

  跪在一旁的蘇麻喇姑忍不住也開口說道:“還有,鰲拜公然假傳圣旨搜查大臣府邸、圍剿民家宅院,意在弒君自立!”

  “且不說他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單就他不經(jīng)詔命、擅搜大臣府邸來說,已是罪無可赦。”

  說到這里,康熙抬頭看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此時十分激動,滿頭白發(fā)都在微微顫動。她掃了一眼康熙,堅定地說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過此事至大至重,皇帝要謹(jǐn)慎從事,周密安排。”

  “是!兒皇已作了安排,沒有敢驚動老佛爺。今日事不得已,特預(yù)先告知,但勝負(fù)未決,恐遭不測。兒皇想請老佛爺暫時起駕奉天,回避幾日,待大局稍穩(wěn),兒皇再親迎鸞駕歸京!”

  太皇太后搖了搖頭道:“皇帝,這是你的孝心,我很受用。但是我哪里也不去!我已下了懿旨,密令駐熱河八旗,星夜入京勤王,兩三日內(nèi)就可到京!”

  康熙沒想到這位不動聲色的老祖母竟已密調(diào)軍隊來京,頓時精神大振:“兒皇謝太皇太后大恩!”

  太皇太后滿眼是淚,激動地說:“我十四歲進(jìn)宮,從你祖父到你父親幾十年,甚么大風(fēng)大險都經(jīng)過。”

  康熙見老人如此決絕,想到明日一場背水之戰(zhàn),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老佛爺尊意如此,兒皇也不敢違拗,萬一事有不諧,請老人家盡往兒皇身上推便了……”說罷嚶嚶啜泣,蘇麻喇姑也五內(nèi)俱裂,只是不敢哭出聲來。

  ……回想到這里,康熙從榻上一躍而起,吩咐道:“啟駕奉先殿!”

  于是蘇麻喇姑和張萬強二人執(zhí)燈前導(dǎo),康熙也換了一身太監(jiān)服,混在里邊跟著,自月華門穿日精門進(jìn)慈寧宮。乾清宮后的禁軍還以為是守夜的太監(jiān),并未盤問就放他們過來。從慈寧宮到毓慶宮的北墻有一個角落,蘇麻喇姑在這里捺了一下消息兒,半堵墻竟無聲無息地開了個縫,只容一個人通過,等康熙幾個人進(jìn)去,復(fù)又緩緩合住。

  進(jìn)了毓慶宮,康熙使命吹熄了燈。三人順著殿東墻悄悄向南,只要跨出了南門,便可神不知鬼不覺來到奉先殿了。正走著,忽然從殿角大銅鼎后邊閃出一個人來,蘇麻喇姑嚇得倒退一步,幾乎叫出聲來,張萬強身子一挺,向前跨出一步護(hù)在前頭。

  “孫殿臣么?”康熙低沉有力地問道。

  “奴才孫殿臣在此迎駕!”

  “這兒都準(zhǔn)備好了么?”

  “奴才不敢怠慢!”

  “這可是機密大事!”

  “是,謹(jǐn)遵圣旨。三名工匠各賞銀一千兩,F(xiàn)將他們關(guān)在大內(nèi)酒窖內(nèi),并服了藥,三日內(nèi)是醒不了的!”

  “好!”康熙道,“你就守在這里,朕去去就來!”黑地里雖瞧不見面容,但聽聲氣,便知他極其鎮(zhèn)靜。三個人穿過靜悄悄的毓慶宮,折轉(zhuǎn)向東,這里便是奉先殿了。

  這奉先殿原是清室祭祖用的,除非大祭大奠,平時只有幾個老內(nèi)侍守候,倒是一個冷清去處。剛走到門口,里邊穆子煦早已迎了出來。康熙就在殿門口換了吉服,頭上端端正正戴了一頂天鵝絨紗臺冠,上身穿石青江綢夾褂,外套一身簇新的明黃緙絲夾金龍袍,單金龍褂下懸著一柄嵌金蟠龍寶劍,足蹬青緞涼里皂靴,項掛菩提朝珠——一副御朝大典的裝束。蘇麻喇姑和張萬強二人忙了好一陣子,才打扮停當(dāng),退后一步,請康熙進(jìn)去。張萬強和幾個老內(nèi)侍在殿角房內(nèi),蘇麻喇女放心不下,徑自到奉先殿外望風(fēng)去了。

  康熙昂然按劍,大踏步上前推開殿門,一腳跨入,不禁愣住了。殿外看著鴉雀無聲,殿內(nèi)竟是燈燭輝煌,凡窗欞透光之處均用夾被嚴(yán)密遮蓋。——更令人驚訝的是,太祖太宗的畫像下面,放了一張椅子,高高坐著盛裝服飾、神色肅穆的太皇太后。——底下以魏東亭為首,并排跪著穆子煦、犟驢子、郝老四、狼譚等,十六個毓慶宮侍衛(wèi)跪在第二排,連行后來陸續(xù)選宮里的小侍衛(wèi)共有六十余人,整整齊齊跪了半個殿。

  康熙心里不由得一陣激動。啊,有皇祖母坐陣此事,我一定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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